1962年的暑假始于一場長途旅行,終于另一場更長途的旅行,弗格森來回一共坐了四次坐飛機,先去了加利福尼亞(他自己),后去了巴黎(與他母親和吉爾一起),在那兒度過了整整兩周半不用擔心會撞見安迪·科恩的悠閑時光。兩次旅行之間,他就在濱河大道的家里待著,沒有去塔利亞,但盡可能多地看了些老電影和新電影,參加了兩個戶外籃球聯盟,并在吉爾的建議下第一次讀了一些二十世紀美國文學(《巴比特》《曼哈頓中轉站》《八月之光》《在我們的時代里》《了不起的蓋茨比》),不過,對十五歲的弗格森而言——在高一升高二之間的幾個月里,他一次都沒見過安迪·科恩——那個暑期最令人難忘的地方是第一次坐飛機旅行,以及在加利福尼亞和巴黎看到和做過的一些事。當然,難忘并不意味著所有記憶都很美好,但就連那些依然讓他痛苦萬分的不那么美好的記憶,也來自一份最終證明對他很有啟迪意義的經歷,現在學到教訓后,他希望以后永遠不會犯同樣的錯。
加利福尼亞的旅行是米爾德里德姨媽送他的禮物,這位行蹤一度飄忽不定的神秘親戚,1959年曾拒絕參加妹妹的婚禮,而且似乎不想再和他們家有任何來往,不過,自從那場莫名其妙的翻臉與絕交之后,她又回了紐約兩次,一次是1960年她父親的葬禮,另一次是1961年她母親的葬禮,回到家人中間后她和妹妹重新相處得還算不錯,和新妹夫的關系甚至還要好一些,她的態度也逐漸發生了變化,第二次回紐約時,米爾德里德主動來濱河大道的公寓赴了一次晚宴,席間客人之一是她的前夫保羅·桑德勒,這位弗格森曾經的姨夫,依舊和阿德勒——施奈德曼一家走得很近,而且他居然還帶來了自己的第二任妻子朱迪思·博甘,一個心直口快、敢想敢說的畫家,讓弗格森佩服的是晚宴上他姨媽輕松淡定、應對自如,一會兒和前夫談笑風生,仿佛他們之間根本沒什么陳年往事,一會兒又和吉爾討論尚未完工的林肯中心的建筑進度,一會兒放下身段贊美她妹妹近來拍攝的一些照片,一會兒又追問弗格森各種雖然出于好意,但卻頗有挑戰性的問題,比如看了什么電影,籃球打得如何,還有青春期的痛苦云云,然后,她又突然間心血來潮,邀請他去帕洛阿爾托——她掏腰包——事情就這樣定了下來,學年結束后,她外甥會飛過去和她待一個星期。過了兩小時,當最后一位客人消失在夜色中之后,弗格森問他母親,為什么米爾德里德姨媽現在看起來就像換了個人,開心得很。
我猜她是戀愛了吧,他母親說,具體的細節我不太了解,但她有幾次提到了一個叫西德尼的人,我覺著他們現在應該是住到一起了。米爾德里德這人很難琢磨透,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最近她的心情確實很好。
他本以為他姨媽會來接機,但那天到達舊金山后,在航站樓等他的卻是別人,一個約莫二十五六歲的年輕姑娘,正舉著一本米爾德里德寫喬治·艾略特的書站在出口處,她身材嬌小,看起來活力四射,幾乎可以算作漂亮,一頭棕色的短發,脖子上箍著一條黃色的大方巾,穿著紅黑格子的襯衫,一條褲腿幾乎卷到屁股那兒的牛仔褲,腳上踩著一雙兩色的鱷魚皮尖頭靴——弗格森見過的第一個西部人,一個真正的牛仔女郎!
原來,弗格森的母親跟他說的那個西德尼其實是茜德妮,茜德妮·米爾班克斯,這個年輕姑娘陪著勞累的旅行者走出航站樓,領著他邊朝她在停車場的車走邊解釋說,米爾德里德這個季度在教暑假班,因為系里有個會要開,抽不出身來,不過再過幾個小時,她會回家和他們一起吃晚飯。
弗格森深吸了一口加利福尼亞的空氣,然后說:你是做飯阿姨嗎?
做飯阿姨,保潔阿姨,捏背小妹,還有床伴,茜德妮答道,但愿沒有嚇到你。
弗格森確實有一點吃驚,或者至少是意外,但也或許是困惑,因為這是他平生第一次聽說兩個性別相同的人生活在一起,而且從沒有人告訴他或者哪怕給過一丁點的暗示說,比起男人的肉體,他姨媽更喜歡女人的肉體。和保羅姨夫離婚現在終于有了個解釋,或者說看起來有了那么一個解釋,但更讓他感興趣的是,牛仔女郎茜德妮覺得根本沒必要對他隱瞞真相,她的坦白倒是很可敬,他心想,不必為自己與眾不同而感到羞恥挺好的,因此他沒有承認他被這個意外的曝光驚到了一點點或者搞糊涂了,而是笑了笑說:沒有,一點兒都沒有。我挺高興的,米爾德里德姨媽終于不是一個人了。
從舊金山機場開車到帕洛阿爾托的家大概花了四十分鐘,茜德妮開著她的淡綠色薩博牌轎車,一邊在高速路上行駛一邊跟弗格森講了她和米爾德里德是怎么認識的。幾年前她正在找房住,后來租下了與米爾德里德的房子相連的車庫公寓,換句話說,其實是一場意外的邂逅,要是她沒有碰巧看到報紙上印著的四行小字,這一切根本不會發生,但搬進去沒多久她們兩個就成了朋友,幾個月之后,她們愛上了對方。她們以前誰都沒和女人在一起過,可她們倆,茜德妮說,一個大學教授和一個教三年級的老師,一個四十出頭的女人和一個二十多歲的女人,一個來自紐約的猶太人和一個來自俄亥俄州桑達斯蒂的循道宗信徒,就這樣墜入了她們人生中最浪漫的愛情。最讓人大惑不解的是,茜德妮繼續道,她以前從來沒有對女人動過念想,一直都是個為男生瘋狂的女生,即使到了現在,和一個女人同居差不多三年之后,她也并不認為自己是同性戀,而僅僅是愛上了另一個人罷了,因為那另一個人美麗,迷人,與眾不同,所以她愛的是男人還是女人又有什么關系?
她或許不應該和他聊這些。一個成年女子和一個十五歲的少年分享這種私密之事是有些不合適甚至不得體的,但十五歲的弗格森為她的直率感到興奮,在他的青春期中還沒有哪個成年人跟他這么誠實地講過情欲生活的混沌不堪與模棱兩可,雖然才剛剛認識茜德妮·米爾班克斯,但弗格森覺得他喜歡她,而且喜歡得不得了,因為在過去的幾個月里他也一直在為同樣的事情糾結,掙扎著想搞清楚他在男女的欲望光譜里站在什么位置,他是屬于男女區,還是男男區,還是男女皆可區,這個剛剛進入他的生活、正載著他去他姨媽在帕洛阿爾托家的人,很可能是那個他可以聊一聊的人,而不用擔心被嘲笑、羞辱或者誤解。
我同意,弗格森說,是男人還是女人并不重要。
大多數人不這么想,阿奇,你知道嗎?
是啊,我知道,但我不是大多數人,我就是我,而且我這個人到目前為止最奇怪的地方,是我唯一有過的性愛,是和另一個男生。
這在你這個年紀的人里很常見。太常見了,你不用擔心——當然,前提是你之前擔心過的話。男兒本色,是吧?
弗格森笑了起來。
我希望你當時很享受,這是最起碼的,茜德妮說。
我享受的是性,但一段時間以后,我并不享受他,所以就做了個了斷。
所以你現在想:接下來會是什么?
說實話,在有機會和女生做之前,我真不知道接下來會是什么。
十五歲這個年紀不好捱,對吧?
也有些好處吧,我覺得。
真的嗎?說一個聽聽。
弗格森閉上眼,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后扭頭看著她說:十五歲最好的地方,是一年之后,你就不是十五歲了。
加利福尼亞沒有蒼蠅也沒有蚊子,帕洛阿爾托的空氣聞起來就像一盒潤喉糖,芳香甜蜜,帶著桉樹香氣的潤喉糖,因為這里到處是桉樹,散發的味道四處彌漫,似乎每吸一口氣都會幫你清理鼻腔通道。為了人類的健康和幸福,維克斯達姆膏被免費分發到北加利福尼亞的大氣中!
但是城市本身卻讓弗格森感到有些怪異,不太像個真實的地方,更像是一個建筑規劃,某個受不了灰塵或者不完美的建筑大師規劃出來的半城市半郊區的居民點,這讓整個城市看起來虛假又無趣,就像那種幽靈小鎮,里面的居民全都有修剪整齊的發型和白皙整潔的牙齒,都穿著好看、新潮的休閑服。幸運的是,弗格森沒在那兒待多久,只是一次和茜德妮去了他迄今為止見過最大型、最干凈、最漂亮的超市買日用品,一次去了加油站給她那輛好像裝著割草機的發動機一樣老掉牙的薩博加油(汽油和機油的比例是七比一,全都直接加進了油箱),兩次去了當地的藝術影院看電影,那周展映的是卡洛·朗白的作品(《我的高德弗里》《你逃我也逃》),原因主要是茜德妮覺得米爾德里德和卡洛·朗白長得頗有幾分相像,弗格森想了想,倒是承認多少屬實,但這些電影真是優秀的喜劇片,現在他看過之后,不光又多了一個可以仰慕的女演員,還對米爾德里德姨媽有了新的認識,看這些電影時她比誰都笑得厲害,可弗格森的母親經常跟他說,她姐姐以前老是嘲笑她太喜歡看電影,所以他好奇是愛情讓姨媽對這些她曾稱作垃圾、低俗的娛樂轉變了態度,還是她一直都是個虛偽之人,為了顯得比妹妹高一等,便宣稱對一切都有著更高級的品位和悟性,但私下里和別人一樣對這類垃圾樂此不疲。
還有兩次,他們三個人開著米爾德里德的黑色標致,離開帕洛阿爾托出去玩了一整天,第一次是星期三去了塔瑪佩斯山,回程時走的是沿海公路,順便在博德加灣停留了兩個小時,在一座俯瞰大海的餐廳吃了晚飯,第二次是星期六去了一趟舊金山,在陡峭的山坡上開著車爬上翻下,引得受驚的弗格森像游客一樣大叫了十幾次,然后在一家中餐館吃午餐,弗格森平生第一次品嘗到了中式點心(這些食物太好吃了,狼吞虎咽地吃了三種不同的餃子后,他的眼眶竟然潮濕了——感動的眼淚,喜悅的眼淚,辣椒醬的味道躥到鼻子里的眼淚),但在那周的大部分時間米爾德里德都忙著上課和給學生開會,也就是說,在她六點或者六點半回家吃晚飯之前,弗格森不是獨自一人就是和茜德妮待著,當然更多的是和茜德妮在一起,她也在放暑假,和他一樣十個星期,加上茜德妮自稱是世界上最懶的人,而弗格森一直以為這是他的專有頭銜,所以大部分時間他們都在那座外墻刷著灰泥、屋頂蓋著陶瓦的單層小別墅后面的院子里,四仰八叉躺在毯子上,或者就待在屋子里,房間令人愉快地胡亂擺滿了書和唱片,是弗格森踏足的第一座里面沒有電視的房子,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他漸漸跟茜德妮混熟了,他好奇地發現之前那個幾乎算作漂亮的牛仔女郎變成了漂亮的牛仔女郎,接著又變成了非常漂亮的牛仔女郎,她略長的鼻子,他第一次見到時認為屬于外形缺陷,現在卻覺得既誘人又獨特,而之前看起來平凡無奇的藍灰色眼睛,現在卻靈動又溫情。他認識她才幾天,已經覺得他們是朋友——他心想,非常像很久以前,紐瓦克火災還沒發生時,他和堂姐弗蘭茜的那種朋友關系。
就這樣,他做客的前五天,或者說,是沒坐著米爾德里德的車四處逛的那三天,很快就過去了,在這平靜無事的幾天里,弗格森和茜德妮會躺在后院天南海北地聊,想到什么說什么,不光是誰上過誰和為什么這種問題,還聊到了茜德妮以前在俄亥俄的少女時光,弗格森在新澤西和紐約度過的童年,聊到了讓外甥來家里住,米爾德里德如何感到既興奮又緊張,興奮的原因就是顯而易見的那些,緊張的是她猶豫是否該讓妹妹的兒子知道她的生活方式,這解釋了為什么弗格森和她們待著的這段時間她會叫茜德妮去車庫公寓睡,用她的話來說就是,免得讓孩子尷尬,但其實是她自己尷尬罷了,當弗格森問茜德妮為什么她從機場接到他沒幾分鐘,就急不可耐告訴他實情,漂亮的女牛仔說:我最討厭遮遮掩掩了,這就是為什么。遮掩意味著你不相信你自己的人生,或者你害怕自己的人生,可我相信我的人生,阿奇,我不想害怕它。
大概四點鐘的時候,他們會打起精神,拖著腳步走進廚房準備晚飯,一邊切洋蔥、削土豆,一邊繼續聊,兩個人雖然相差十二歲,而且奇怪的是這個差距似乎比橫亙在茜德妮和米爾德里德之間的十五歲還要大,但弗格森覺得在精神上他和茜德妮要比茜德妮和米爾德里德更親近,他們就像兩只土狗,米爾德里德則有著斯坦福大學的純種血統,他認為這更多是性情而非年齡的問題,不過當米爾德里德在六點或者六點半回家后,弗格森會仔細觀察這兩個女人在他面前的行為,發現米爾德里德會假裝她和茜德妮沒有任何親密關系,雖然他知道她有,而茜德妮則會固執地無視假裝的強制令,對他姨媽各種示愛,要是他沒和她們一起坐在桌前,那左一個右一個親愛的、天使和寶貝兒無疑會叫得她心花怒放,所以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米爾德里德似乎越來越不自在,五天過后,弗格森覺察到她們陷入了冷戰,而起因正是因為他的出現,第六天晚上,也就是他做客最后一天的前一天,越來越焦慮不快的米爾德里德晚餐時喝多了紅酒,最終失去了冷靜——因為她想失去,需要紅酒把自己灌醉——但令人驚訝的是她發泄的對象不是茜德妮,而是她外甥,仿佛他是她的煩惱之源,抨擊一開始,弗格森便意識到原來茜德妮一直在私下議論他,那個牛仔女郎背叛了他。
你什么時候成了保加利亞人了,阿奇?米爾德里德說。
保加利亞人?弗格森答道。你指的是什么?
你看過《老實人》,對吧?不記得保加利亞人了嗎?
我沒明白你的意思。
雞奸的保加利亞人啊。這個詞就是這么來的,你知道嗎?保——加,Bulgar,八——格,bug-gar。雞奸,bugger。
那是什么意思?
男人干別的男人的屁股。
我還是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一只小鳥兒告訴我,你在上別的男生。或者是別的男生在上你。
一只小鳥兒?
這時茜德妮插話進來:別煩他了,米爾德里德。你喝多了。
哪有,我才沒有,米爾德里德說,我只是微醺罷了,正好賦予我講真話的權利,而事情的真相,我親愛的阿奇,真相就是,你現在年紀還太小,不該往那條路上走,你要不控制一下自己的話,還沒等你想明白,就已經變成基佬了,那時候想回頭也來不及。這個家里的基佬恐怕已經夠多了,我們最不需要的就是再來一個。
弗格森一聲沒吭,從桌旁站起身準備離開房間。
你要去哪兒?米爾德里德問道。
躲開你,弗格森說,你根本不知道你在說什么,我不用坐在這兒聽你的屁話。
哎,阿奇,米爾德里德說,你回來。我們需要談談。
需要什么。我和你無話可說。
弗格森怒氣沖沖地走了出去,竭力忍著不讓已經在眼里打轉的淚水掉下來,來到房前的走廊后他向左拐,沿著鋪著瓷磚的走廊走到了另一頭的客房。他聽見身后遠遠傳來了米爾德里德和茜德妮吵架的聲音,但他沒聽她們在說什么,到他進了房間關上門后,她們的聲音已經含混不清,根本聽不出說的是什么了。
他坐到床上,用手蒙住臉,哭了起來。
再也不會和別人分享秘密了,他心想,再也不毫無戒心地四處坦白了,再也不相信那些不配信任的人了。如果他和世界上所有人都沒法說心里話,那他就永遠閉上嘴,和誰都不說。
他終于明白了他母親為什么一直都很佩服她姐姐——也為什么一直對她很失望。多么聰慧的一個人,他心想,要是她想幽默,能很幽默,要是她想大度,能很大度,但米爾德里德也能很刻薄,比世界上任何人都刻薄,現在弗格森被這種刻薄灼傷,再也不想和她有任何關系,自此之后他會把她從自己的名單里劃掉。不再有什么米爾德里德姨媽,也不再有茜德妮·米爾班克斯,她多有做朋友的潛力啊——但你怎么能和一個看起來是你的朋友但其實不是的人做朋友呢?
一會兒之后,茜德妮過來敲門了。他知道那是茜德妮,因為她在叫他的名字,問他有沒有事,問她能不能進來和他聊會兒,但弗格森說不要,他不想見她,也不想和她說話,他希望她不要煩他了,但不幸的是那扇門上沒有鎖,所以茜德妮還是進來了,她慢慢把門推開后,他看到她臉上已經滿是淚水,接著她走進來,開始為她的行為道歉,說著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滾吧,小鳥兒,弗格森說,我才不管你對不對得起。你別來煩我。
我是個愚蠢的長舌婦,茜德妮說,我一張嘴說話,就忘了什么時候該閉上。我不是有意的,阿奇,我發誓。
你當然是有意的。暴露別人的秘密就夠壞了,但騙人更壞。所以不要騙人了,好嗎?
我怎么做才能彌補,阿奇?
沒用。你走吧。
不要,阿奇,讓我幫你做點兒什么吧。
除了讓你自己出去之外,我只想要一樣東西。
告訴我要什么,一定給你。
給我一瓶蘇格蘭威士忌。
你說真的嗎?
一瓶威士忌,最好是還沒開封的,如果開了,盡量是滿的。
你會喝吐的。
你聽著,茜德妮,要么你給我拿一瓶來,要么我出去自己拿一瓶。但我現在不想出去,因為我姨媽在那間屋,我不想看見她。
好吧,阿奇,給我幾分鐘。
就這樣,弗格森得到了他的威士忌,茜德妮·米爾班克斯親手給他送來的半瓶尊尼獲加紅方,瓶子已經半空,但弗格森更愿意認為是半滿,茜德妮離開房間后他開始喝這瓶威士忌,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嘬,一直喝到黎明的第一縷薄光透過百葉窗的板條照進來,把瓶子喝空才作罷,而且在那一年里第二次,弗格森把喝下去的酒又全都吐在別人家的地板上,然后昏睡了過去。
巴黎就不一樣了。巴黎有的是身處巴黎本身的興奮感,和他母親、吉爾一起在大街上閑逛,在波拿巴大街上的凡德伊畫廊參加他母親第一場個人展覽的開幕式,和吉爾的老朋友薇薇安·施賴伯共同度過了兩個晚上。他發現盡管自己在濱河學院的法語成績只是一堆B和B+,但學到的那些已經足夠讓他用這門語言來交流,他決定了巴黎就是他以后想要生活的城市。看了一夏天的法國老電影和新電影之后,他走在蒙馬特的大街上,忍不住覺得有可能碰見《四百擊》里的安托萬·多奈爾,而走在香榭麗舍大街上,又忍不住想象跟曼妙的珍·茜寶擦肩而過,而她正穿著白T恤來回晃悠,叫賣《先驅論壇報》——就是他繼父工作的那份報紙!漫步塞納河畔瞥見舊書商的攤位時,他沒法不想起《布杜落水遇救記》跳進水中救起流浪漢米切爾·西芒的那位圓圓胖胖的書店老板。巴黎是巴黎的電影,是他看過的所有巴黎電影的聚合體,而他現在親身來到真正的巴黎是多么令人振奮,這個城市所有華麗、刺激的現實都是那么真實,可以置身其中,又像一個幻想出來的地方,一個既存在于環繞在他身體周圍的空氣里,也存在于他腦海中的地方,同時在這兒也在那兒,一個是黑白的過去,一個是彩色的當下,弗格森享受著在二者之間來回穿梭的樂趣,他的思緒飛速旋轉,快到有時候這二者竟融為一體。
在8月底辦展覽是很少見的,因為那會兒巴黎的一半人口都不在城里,但那是畫廊排期中的唯一空檔——8月20號到9月20號——而且弗格森母親明白,為了給她安插時間,經理已經竭盡所能,所以便欣然接受了安排。展出的攝影作品一共四十八幅,差不多一半是之前發表過的,一半選自明年即將出版的新書《寂靜之城》。弗格森事先已經被告知,他會是其中一幅照片的主題,但即便如此,走進畫廊后看到他自己出現在遠處那面墻上,多少還是有種眩暈感,那張熟悉的老照片是他母親在七年前給他拍的,那會兒還沒有吉爾,他們還住在中央公園西路的公寓里,遠景中那個八歲的他穿著一件條紋短袖T恤,正背對著相機,坐在客廳地板上看電視里放的勞萊和哈臺,這幅題為《阿奇》的照片最動人之處,是他瘦弱的脊背彎曲著,脊柱中的每塊椎骨都頂著T恤,制造出一種瘦骨嶙峋的效果,童年的脆弱感撲面而來,一個易受傷害之人的肖像,里面的小男孩聚精會神地盯著電視上那兩個戴圓頂高帽的小丑,對周圍的一切熟視無睹,弗格森很為他母親能拍出如此棒的照片而感到自豪,畢竟這本可能就是一張平庸的抓拍,但正如那晚展出的其他四十七幅照片一樣,拍出來之后并不是,弗格森望著那個看不到臉的幼小的自己,坐在那間他們已經不再居住的公寓的地板上,禁不住回想起那幾個月的時光,奇妙的過渡期和希利亞德學院的災難,回想起他母親最終替換掉上帝,成為他腦海中至高無上的存在,神圣之靈的凡間化身,雖然這位神并不完美,也無法長生不死,和所有凡人一樣會生氣、焦躁、困惑,但他依然很崇拜他母親,她從來沒讓他失望過,無論他讓她失望了多少次,或者表現得多不爭氣,她從來不會不愛他,以后也永遠不會不愛他,直到她死。
漂亮又緊張,弗格森一邊想一邊看著他母親和預展的來賓微笑、點頭、握手,雖然8月正是休假期,展覽還是吸引了差不多一百號人,一大群吵吵鬧鬧全都擠在畫廊里最狹小的展覽空間,吵鬧是因為來的人里有八九十個很顯然更喜歡聊天,而不是欣賞掛在墻上的照片,不過弗格森以前什么樣的開幕式都沒參加過,并不熟悉這類活動的禮儀,不懂所謂的藝術愛好者那種世故的偽裝,去藝術展就得忽略展出的藝術品,要不是展廳一角的桌子旁那個年輕調酒師沒有好心給弗格森倒了一杯白葡萄酒,二十分鐘后又倒了一杯,弗格森很可能已經退場抗議了,因為這是他母親的重要時刻,他希望在場的每個人專心致志地欣賞露絲·阿德勒的作品,深深地陶醉其中,甚至陷入目瞪口呆的敬畏,這種事沒有發生后,弗格森站在角落里又生氣又失望,但其實是他自己太沒經驗了,不明白墻上鏡框旁邊貼著的小紅點意味著這些照片已經被賣掉,他母親那晚興致好得很,一點都不介意這些粗魯無知之人的閑聊和吵鬧。
第二杯白葡萄酒喝到一半的時候,弗格森看見吉爾挽著一個女人的肩膀,兩人正徑直穿過攢動的人群,穩步朝他的方向,朝酒水桌這邊走來,近到能看見兩人都在微笑,弗格森才意識到這個女人一定就是吉爾的老朋友薇薇安·施賴伯。吉爾之前講過一些她的事,但他沒多留意,只記住了一星半點,故事還挺復雜的,他想起來,好像跟戰爭和薇薇安的哥哥道格拉斯有關,是姓甘特還是格蘭特,以前在吉爾的情報組工作,和他是好朋友,然后不知吉爾怎么托關系,讓薇薇安,就是比他那位忘年交的戰友年紀更小的妹妹,獲準在1944年9月——當時巴黎剛剛解放一個月,她從美國的大學也才畢業三個月——入境法國。至于薇薇安為什么需要來法國,弗格森不清楚,但沒過多久她便嫁給了讓——皮埃爾·施賴伯,一個法國人,出生于1903年(這樣一算他要比薇薇安大二十歲),父母是德裔猶太人,在法國陷落前幾天他設法躲過了德國人和/或者維希警察的追捕,跑到了中立國瑞士,據吉爾跟弗格森講,施賴伯很有錢或者曾經很有錢,或者很快就又很有錢,因為他們家恢復了出口紅酒的生意,或者種植葡萄的生意,或者生產紅酒瓶的生意,或者別的什么和種植或販賣葡萄根本沒關系的企業。沒有子嗣,吉爾說,但兩人的婚姻還是挺成功的,一直維持到了1958年,但接著,在奧利機場跑著趕飛機時,體態依舊年輕勻稱的施賴伯意外猝死,讓薇薇安成了一個年輕的寡婦,現在她把丈夫那部分生意的股份賣給了他的侄子,成了一個有錢的年輕寡婦,然后他又加了一句,全巴黎最迷人、最聰慧的女人,一個知己。
吉爾和薇薇安·施賴伯朝他站的地方走過來時,弗格森腦子里盤旋的全是這些事實,或者部分事實,或者可能與事實完全相反的事實。他對這個知己的第一印象,是她可以躋身自己見過的最漂亮的三四個女人之列。而隨著她越走越近,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她的模樣后,弗格森又意識到與其說她長得漂亮,倒不如說是雍容華貴,這個三十八歲的女人渾身散發著從容淡定的氣質,衣著、妝容和發型搭配得優雅低調,似乎根本不用費什么力氣,就達到了它們想要達到的效果,她不僅僅是在這個大家都站著的房間里占了個地方,而是占據了整個房間,好像她就擁有這整個房間一樣,很顯然,不管走進世界上哪個地方的房間,她都會是那個房間的主人。片刻之后,弗格森和她握了手,看著她棕色的大眼睛,聞著縈繞在她身邊醉人的香水味,聽著她用異常深沉的聲音說,見到他有多么榮幸(榮幸!),突然之間一切都為弗格森釋放出更明亮的光彩,因為薇薇安·施賴伯是個出類拔萃的人,如日中天的電影明星一樣的人,而認識她注定會給他尋常到可悲的十五歲人生帶來不同。
薇薇安出席了開幕式后的晚宴,但是飯店的餐桌旁圍坐著十二個人,弗格森離她太遠,沒有機會說話,于是他讓自己安下心來待著,在席間留心觀察了她一番。他注意到大家聊天的時候,每次只要她開口說點什么,周圍的人都會仔細地聽她講,而且有一兩次,她扭過頭來看他,發現他也在看她時,沖他笑了笑,不過除了這個,以及聽桌子那頭的人說薇薇安買下了他母親的六幅照片(包括《阿奇》)之外,那天晚上他們之間沒有任何交流。三天之后,弗格森、他母親和吉爾在穹頂咖啡館和薇薇安一起吃晚飯,雖然這次言談間的你來我往不再有什么障礙,但在薇薇安面前弗格森莫名地感到羞澀又無措,他很少說話,更愿意傾聽三個大人之間的聊天,他們對很多話題都有話要說,比如薇薇安贊揚他母親的作品中充滿了高尚的人性,直白得不可思議,比如薇薇安的哥哥道格拉斯·甘特(或者格蘭特)是個海洋生物學家,在加利福尼亞的拉荷亞工作,比如吉爾那本有關貝多芬弦樂四重奏的書進展到什么程度了,比如薇薇安自己在寫一本書,講的是一個名叫夏爾丹的十八世紀畫家(這會兒弗格森對他還不熟悉,不過到四天之后離開巴黎時,他已經特地去盧浮宮看了夏爾丹的每一件作品,并且理解到一個神秘的事實,那就是觀看畫布上的一杯水或者一個陶罐,甚至要比看類似的長方形畫布上的上帝之子被釘死在十字架上更需要靈魂的參與,對靈魂也更有意義),雖然席間弗格森基本上很沉默,但他專注又開心,對其他人談話的內容全身心地投入,而且他太享受坐在穹頂咖啡館里了,這座巨大又深邃的餐廳有白色的桌布和穿著黑白制服、活潑干練的侍應生,周圍的人同時在聊天,那么多人同時在說話,同時在看著對方,濃妝艷抹的女人帶著她們的小狗,神情嚴肅的男人一根接一根地抽他們的吉普賽女人牌香煙,還有那些奇裝異服的情侶,看上去像是正在為一出戲視鏡,而他們要出演其中的主角,用薇薇安的話來說就是,蒙帕納斯一景,永無止境的看的游戲,那個是賈科梅蒂,她說,那個男演員參演過貝克特的所有戲劇,那個人也是藝術家——弗格森沒聽過這人的名字,但一定也是巴黎家喻戶曉的名人——再加上他們是在巴黎,吃晚飯的時候他母親和吉爾允許他喝了些紅酒,能在一個沒人在乎你多大的地方待著,真是太奢侈了,他們在餐廳一角那張桌子旁吃飯的兩個小時里,弗格森有好幾次靠到椅子上,一邊看著他母親、吉爾和光彩照人的薇薇安·施賴伯,一邊暗暗希望他們四個能在那里永遠坐下去。
吃完飯后,吉爾和他母親送薇薇安上出租車時,這個年輕的寡婦捧著弗格森的臉,在左右臉頰各親了一口,并且說:你再長大一點兒,一定來巴黎找我玩,阿奇。我想我們會成為非常好的朋友。
加利福尼亞之旅和巴黎之旅期間,是紐約的炎熱夏天,是濱河公園的戶外籃球比賽,是每周四五個晚上待在開著冷氣的電影院,是吉爾繼續放在他床邊桌子上或厚或薄的美國小說,是計劃不周導致他七八月都困在了城里,而他所有的同學都去了別的什么地方,更別說吉姆和艾米了,十九歲的吉姆去了馬薩諸塞州一所寄宿夏令營當輔導員,而謎一樣總是見不著的艾米竟設法跑到佛蒙特,參加了為期兩個月的沉浸式法語學習項目,這正是他應該做的事啊,要不是他太笨,沒想起來跟母親和吉爾建議一下,他肯定也去了,畢竟,不像丹叔叔和麗茲嬸嬸,他們負擔得起學費,但艾米用花言巧語從她芝加哥的外婆和布朗克斯的那頭老山羊那兒討來了必要的錢,所以現在才能從新英格蘭的樹林里給他寄來一張張打趣逗弄他的明信片(親愛的弟弟,法語里的con并不是我理解的那個意思。英文里對應的詞應該是“混蛋”或者“傻瓜”——不是你以為的“騙子”。而queue在不但有“尾巴”的意思,還可以指那玩意兒。這倒提醒我了:我最喜歡的“騙子”近來在紐約過得還好?對你來說夠熱了吧,阿奇,還是我看到你額頭上的汗是假的?把我的吻送給最親愛的你,艾米),而弗格森卻在曼哈頓炎熱的三伏天里像狗一樣無精打采地伸著舌頭,又一次困在一段無愛的時光中,只有自慰的幻想和接二連三的春夢。
那年夏天全家討論最多的話題,是林肯中心以及吉爾和同事長期以來針對新的愛樂音樂廳的爭論,9月23號,這座音樂廳終于要開門營業了。弗格森和他母親在紐約生活了這么久,這個滿是膿液的眼癤子(弗格森的爺爺以前曾這么叫它)一直都是西60街的一部分——一個占地三十英畝的大型貧民窟拆遷項目,由洛克菲勒家族出資,數百棟建筑被推到,成千上萬人從他們的公寓中被趕走,為所謂的新文化中樞騰地方。所有堆成山的土和磚頭,所有蒸汽挖土機、打樁機和地上的大洞小洞,所有響徹街區的噪音存在了那么多年,可現在,占地十六英畝的林肯中心第一期即將竣工之際,原本的爭論即將爆發為紐約歷史上最憤怒的公開口水仗之一。建筑的規模與聲學平衡之爭,傲慢和假想與數學和理性之爭,吉爾卷入了爭論的漩渦,因為激起這場爭執的正是《先驅論壇報》,尤其是兩個和他在報社工作關系最緊密的人,藝術編輯維克多·拉沃瑞和同為樂評人的巴頓·克羅賽蒂,這二人帶頭發起了一場積極的游說,要求增擴新音樂廳原始設計中的座位數量,堅稱只有更大、更好,才配得上紐約這樣的大都市。更大,是啊,吉爾爭辯道,但不是更好,因為優化音樂廳的聲學設計時針對的是兩千四百個座位,不是兩千六百個,可即便在負責設計的建筑師和工程師聲明音質會因此有所不同,換句話說,就是會更糟糕或者無法接受后,市政府仍然屈從了《先驅論壇報》的要求,增擴了音樂廳的規模。吉爾認為這樣的讓步會讓紐約管弦樂的未來受挫,但現在規模更大的音樂廳竣工在即,除了祈禱結果沒有他擔心的那么糟糕之外,還能做什么呢?如果不是的話,如果結果和他預想的一樣可怕,他說,那他就自己發起一場公共運動,投身到拯救卡內基音樂廳的行動之中——市政府已經有意要拆除這座音樂廳了。
那年夏天,全家常講的一個笑話是:hub(中樞)這個詞怎么拼?答:f-l-u-b(瞎搞)。
吉爾會拿這個開玩笑,因為另一個唯一的選擇是憤怒,但憋著一股怒氣走來走去不是一種好的活法,他告訴弗格森,那毫無意義,會毀了自己,對于那些需要你不憤怒的人也很殘忍,更何況那些導致你憤怒的原因,你無法控制。
你明白我要講的意思嗎,阿奇?吉爾問道。
我不太確定,弗格森說,我覺得懂了。
(我不太確定:是暗指還在中央公園西路的舊公寓時,吉爾那次有如火山爆發般對瑪格麗特發火兒的事兒。我覺得懂了:是認可自從那晚之后,他再沒見過繼父生那么大的氣。只有兩個原因可以解釋吉爾的變化:一,他的性格隨著時間的推移變好了;或者二,他與弗格森母親的婚姻讓他變成了一個更好的、更平和、快樂的人。弗格森選擇相信第二種可能——不光因為他希望如此,還因為他知道這是正確答案。)
不是說這個問題對我來說不重要了,吉爾繼續道,我的整個人生就是音樂。我一輩子就是在寫這個城市里表演的音樂,如果因為那些好心辦壞事的人——很遺憾地說,其中一些還是我的朋友——做出了愚蠢的決定,這些表演就變得不那么好了,我當然會生氣,真的很生氣,我甚至考慮要不要辭掉報紙的工作,讓他們看看我對待這件事有多嚴肅。但那樣做對我——或者對你,對你母親,對其他人——有什么好?少了我那份工資,我們也可以勉強對付著過下去,但事實是我喜歡我的工作,我不想辭職。
你不應該辭。那地方或許有些問題,但你不應該辭。
反正維持不了多久了。《先驅論壇報》虧損得很厲害,我懷疑它還能不能再堅持個兩三年。所以我還不如和船一起沉下去算了,做一個忠誠的船員,站在那個領著我們進入如此危險水域的瘋船長身邊,堅持到最后一刻。
你在開玩笑吧?
你什么時候見過我開玩笑,阿奇?
《先驅論壇報》停刊。我還記得你第一次帶我去那兒——我以前特別喜歡我們每次一起走進大樓,現在也還是。真不敢想象這份報紙以后就沒了。我還想……唉,算了……
想什么?
就瞎想的……也許有一天……現在聽起來有點傻……有一天我也可以去那兒工作。
多美好的想法啊。我很感動,阿奇——非常感動——不過以你的天資,為什么會想起來做報人呢?
不是報人,是影評人。就跟你寫音樂會評論一樣,或許我可以寫寫電影。
我一直覺得你會自己去拍電影。
我覺得沒這可能。
但你那么喜歡電影……
我是喜歡看電影,但不確定自己會喜歡拍。拍一部電影要耗費太多時間,在那段時間里你就不會剩多少時間來看別的電影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如果我最喜歡干的事兒是看電影,那對我來說最好的工作,就是讓我能看多少電影就看多少。
學校開學將近一個月之后,新音樂廳以一場由倫納德·伯恩斯坦指揮、紐約愛樂樂團表演的慶祝音樂會正式開業了,這事被看得極其重大,哥倫比亞廣播公司還進行了電視直播——面向全美,被傳送到了千家萬戶。隨后的幾天里,全國一些備受贊譽的交響樂團(波士頓、費城、克利夫蘭)還在這里上演了更多場音樂會,到那個周末,新聞界和公眾已紛紛就林肯中心這家旗艦場館的傳聲質量做出了各自的評判。某頭條寫道,“愛樂音樂廳徹底失敗。”另一條寫道,“愛樂音樂廳大而無當。”第三條寫道,“愛樂音樂廳一敗涂地。”很顯然,這樣的雙f音[1]讓報紙編輯欲罷不能,畢竟,這會讓憤憤不平的音樂愛好者、專業的唱反調者和酒吧里說風涼話的人念起來很順口。不過其他人也有不同意見,聲言效果并沒有那么差勁,于是支持者和反對者之間的嗓門大賽便開始了,而這場不文明的爭論還將在未來的幾個月和幾年繼續彌漫在紐約的空氣中。
出于對吉爾的忠誠,弗格森一直在追蹤這些事件,讓他欣慰的是繼父處在了爭論的上風,至于那座有缺陷的音樂廳會對紐約的古典音樂愛好者的耳膜造成什么傷害,并不要緊。某個星期天下午,他甚至舉著一個寫著請救救我的牌子,同吉爾和他母親站在卡內基音樂廳外面,但其實他并不在乎,他的思緒多半集中在學業的壓力和永無盡頭的尋愛征途上,甚至當全紐約的報紙因為印刷工人罷工,一直從12月初停業到了3月底時,他也沒多在意——反而大度地選擇將其解讀為了吉爾早就應該休息一下了。
艾米已經和去年的男朋友分手了,就是那個弗格森從沒見過也不知道名字的男友,但在佛蒙特那個講法語的暑假期間,她又找了一個新的知己,這人住在紐約,每個周末都有空見面,因此再次把弗格森擠出了隊列,他失去了參賽資格,甚至連考慮向那座堡壘重新發起進攻的機會都沒了。濱河學院那些好看的女生也是如此——全都城樓深鎖,遠在界外,和一年前一模一樣,伊莎貝爾·克拉夫特仍然是那個在他想象的森林中飛奔而過的精靈,一個在漫漫長夜的欲火中掙扎的臆想——比“九月女郎”真實些,或許,但并沒有真多少。
要是在春天時安迪·科恩沒說那些話,弗格森有時候會想,要是他們那種簡單的安排沒有變得麻煩、棘手,該多好。倒不是他現在還喜歡安迪·科恩,但看樣子他在二年級的情況不會好到哪里去,所以那些星期六下午在西107街的滾床單,從聊勝于無這個角度去考慮的話,現在又開始有點兒意思了。但另一方面,俄南的繆斯從來沒有以男體的形式向他顯靈。和他鉆到床單下面的人從來都是女性,要么是伊莎貝爾·克拉夫特脫掉她的紅色比基尼與他肌膚相親,要么是艾米,或者是——這個讓他覺得有點兒怪異——茜德妮·米爾班克斯,那個背后捅了他一刀的雙面牛仔女郎,或者是薇薇安·施賴伯,那個攏共跟他說了大概四十七個字,而且年紀足以當他母親的女人,可她們,兩個他在7月和8月跨越大洲和大洋旅行時碰到的女人,就是出現了,而他根本沒辦法阻止她們中的任何一個在夜里潛入他的思緒。
對比看上去夠明顯了,他想要的和情勢允許他擁有的東西之間涇渭分明,女人柔軟的肌膚肯定還得再晚一兩年才能得到,可如果機會再次降臨,男生硬挺的家伙現在就可以享受,一面是夜里的幻想,一面是白天的現實,一面是愛情,一面是青春期的欲望,簡單明了,但接著,他發現界線畫得并不如他以為的那樣清晰,愛情可以存在于頭腦中那條分界線的任一端,那個牛仔女郎說愛情給她帶來的東西,他也可以擁有,在拒絕了安迪·科恩那多余的愛之后了解到自己會有這一面,讓弗格森驚惶失措——他甚至就快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誰了。
9月底,他再次離開紐約去了一個遙遠的地方,遠赴馬薩諸塞州的劍橋去找理工學院的堂哥吉姆過周末。這次他沒有坐飛機,而是走了陸路,歷時五個半小時,先坐一輛大巴到春田鎮,然后換一輛大巴到波士頓,他的第一次長途大巴旅行,然后在吉姆的宿舍湊合了兩夜,睡的是通常睡著吉姆室友的那張床——他室友星期五上午就離校了,要到星期天晚上才回來。計劃有些模糊。四處游覽一下,星期六上午去體育館單挑會兒籃球,參觀麻省理工學院的幾座實驗室,去哈佛校園里轉轉,到波士頓的后灣區和科普利廣場逛逛,在哈佛廣場吃午飯和/或晚飯,去布拉特爾劇院看場電影——一個沒有特定安排、隨心所欲的周末,吉姆說,因為此行的目的就是他們能在一起閑待會兒,具體做什么并不重要。弗格森很興奮。不,比興奮更甚——是期待得上躥下跳,僅僅是想想和吉姆一起過周末,就能把他頭頂聚集的烏云分開,讓天空恢復鮮亮的寶藍色。沒有人能比吉姆更好,沒有人能比吉姆更友善更大方,沒有人能比吉姆更值得欽佩,坐大巴去波士頓的一路上,弗格森都在回想自己有多幸運,竟然和這位了不起的堂哥成了一家人。他愛他,他心里想,他愛他愛得毫無保留,而且他知道吉姆也愛他,理由就是在濱河公園一起度過的那些星期六上午,吉姆本來可以有一百件其他的事情做,但偏偏選擇了教一個矮小的十二歲少年怎么打籃球,他愛他,因為他打電話來邀請他去劍橋,沒有別的原因,就是在一起閑待會兒,而弗格森在品嘗過男男之間的那種親密快感后,現在只要能脫光衣服躺在吉姆的懷抱里,被吉姆擁吻,被吉姆愛撫,他什么都愿意做,是的,被吉姆干屁股也行——這事兒他和春天時那個城市學院的男生從來沒做過——不管吉姆讓他做什么,他都會做,因為這就是愛情,一份熊熊燃燒的偉大愛情,會在他的余生中一直燃燒下去,要是吉姆原來也是個兩邊通吃的男生,就像他自己似乎在變成的那樣,當然這基本上沒什么可能,不過要是的話,那吉姆的一個吻就能把他送進天堂的大門,是的,在前往波士頓的旅途中想到這個念頭時,弗格森心里冒出來的就是這幾個字:天堂的大門。
那是他此生過得最快樂的周末——但也是最悲傷的。快樂是因為和吉姆在一起時,這個大哥哥的沉著鎮定就像令人心安的光環,讓他覺得備受保護和安全,而且就像他聽吉姆講話時那樣,每個時刻他都能指望吉姆會認真聽他講話——吉姆從沒讓他感到自己不重要、低人一等或者被冷落。那頓在查爾斯河對岸的小飯館吃的豐盛早餐,那段有關太空計劃、數學謎題和巨型電腦有一天會小到能放入手掌心的聊天,星期六晚上在布拉特爾劇院看的兩部鮑嘉電影連場(《卡薩布蘭卡》和《逃亡》),從星期五晚上到星期天下午,他們倆在一起待了那么多個小時,有那么多值得感激的東西,但也從始至終貫穿著痛苦,痛苦地知道他想要的吻永遠不會得到,擁有吉姆陪伴卻無法擁有吉姆,而擁有和無法擁有,意味著永遠不表露他的真情實感,否則就有在永恒的羞辱之火中灰飛煙滅的危險。最糟糕的是:籃球單挑之后,在更衣室看著他堂哥的裸體,和他一起光著身子站在一起,卻無法伸出胳膊,用手指摸摸他的禁忌之愛那結實精瘦、肌肉分明的身體,接著是星期天早上弗格森想出的那個無恥花招,為了試探吉姆,一絲不掛地在宿舍里瞎晃悠了一個多小時,非常想問吉姆他愿不愿意被擼一下,但又不敢,非常想坐在吉姆的床上,當著他的面開始擼,但也不敢,他滿心希望自己的裸體能從那位直得不能再直的堂哥身上勾起點兒什么反應,不用說,這招沒有奏效,因為吉姆那會兒已經在和別人交往,一個來自霍利約克山的女孩子,名叫南希·哈默斯坦,星期天中午她還開車過來和他們吃了頓午飯,一個相當漂亮、聰明的女孩,她看中吉姆的地方也正是弗格森喜歡吉姆的地方,所以,就算在他開心的時候,弗格森在那個周末經歷了不少悲傷,心痛地渴望著那個永遠得不到的吻,明白他奢望這個簡直就是癡心妄想,星期天坐在載他回紐約的大巴上時,弗格森默默哭了一會兒,太陽下山、夜幕圍住大巴后又狠狠哭了半天。他意識到最近這些日子,他哭得越來越多了……他到底是誰?他不停問自己……他到底是什么?以及……他究竟為什么要執意給自己的人生找罪受呢?
他要么得熬過去,要么得死,但弗格森還沒準備好在十五歲半的年紀就去死,為了熬過去,他做了他能做到的一切,抱著漫無目標的熱情一頭扎進了由各種毫不相干的追求組成的漩渦中。到古巴導彈危機開始,又在兩周后結束時——沒有扔炸彈,沒有宣戰,除了長期籠罩的冷戰陰云,沒有留下任何要打仗的跡象——弗格森已經發表了他的第一篇影評,抽了他的第一根香煙,在西82街的一家小妓院把他的處男之身獻給了一個二十歲的妓女。隨后那個月,他入選了濱河學院的校籃球隊,但作為十人球隊中僅有的三名二年級學生之一,他只能坐冷板凳,每場比賽的上場時間很少會超過一兩分鐘。
發表。那篇文章其實不算影評,而是綜述,討論了過去幾個月來弗格森一直在琢磨的兩部電影那些不相上下但對比鮮明的優點。文章發表在了枯燥無味、印刷粗糙的校報《濱河反叛者》上,這份每兩周出一次的八版寬幅報紙,刊登的文章一般是早已過時的校際運動比賽新聞、毫無意義的學校爭議(食堂飯菜質量不斷下降,校長決定禁止課間在走廊里使用晶體管收音機)、詩歌、短篇故事及偶爾的畫作——全都出自那些自認為是詩人、短篇小說家和藝術家的學生之手。弗格森那年的英文老師鄧巴先生是《反叛者》的指導老師,他鼓勵這位稚嫩的影迷能寫多少文章就盡量貢獻多少,宣稱報紙迫切需要新鮮血液,而一個有關電影、書籍、藝術、音樂和戲劇的固定專欄,將會是朝正確方向走出的一步。弗格森對鄧巴先生的請求感到受寵若驚,有些躍躍欲試,于是著手開始寫一篇談《四百擊》和《筋疲力盡》的文章,這是過去這個暑假里他最喜歡的兩部法國電影,加上他自己又剛剛去過法國,所以要開啟他的影評人生涯,從法國新浪潮寫起再自然不過了。這兩部電影除了都是黑白片,故事都設定在現代的巴黎,弗格森評論道,沒有任何共同點。兩部作品在風格、情感和敘事技巧方面有著迥異的差別,拿二者做比較毫無意義,浪費哪怕一刻時間去想哪部電影更好則更無意義。對于特呂弗的那部電影,他寫道:令人心碎的寫實主義,溫柔而倔強,充滿深刻的人性,誠實到殘酷,詩意般優美。對于戈達爾那部,他寫道:粗糲而反叛,性感,暴力得令人不安,風趣而殘酷,各種有關美國電影的幽默影射,革命性的電影。不,弗格森在最后一段寫道,他不會支持這部或者反對那部,因為兩部他都喜歡,就像他既喜歡吉米·斯圖爾特的喜劇,又喜歡巴斯比·伯克利的歌舞片,既喜歡馬克斯兄弟的喜劇,又喜歡詹姆斯·卡格尼的黑幫片一樣。為什么非要選。他問道。有時候我們會想抱著一個又大又香的漢堡啃,有時候又沒有什么能比煮雞蛋或者一塊干干的撒鹽餅干更美味。藝術是一場筵席,他最后寫道,桌上的每一道菜都在召喚我們——請我們吃下去,享受它們。
抽煙。弗格森從劍橋回來一周后的那個星期天早上,兩個施奈德曼家庭一共六口人,擠在一輛租來的旅行車里去了北邊的達奇斯縣,在萊茵貝克的比克曼盾徽客棧吃了午飯,然后分頭到鎮上四處逛了逛。和往常一樣,弗格森的母親抱著相機不知道去了哪兒,直到要回紐約了才重新出現。麗茲嬸嬸去了主街上的古董店,吉爾和丹叔叔則回到車里坐著,說是想欣賞一下秋日的樹葉,但事實上他們是打算商量一下該怎么辦,因為他們的父親八十多歲了,身體每況愈下,現在又突然需要二十四小時不間斷的姑息治療。弗格森和艾米都沒什么興趣到舊家具店里亂翻或者欣賞垂死的葉子變換的顏色,于是看到艾米的母親左轉后,他們便往右拐,然后一直走到了鎮子邊上,在那里他們偶然發現了一座仍然覆蓋著綠草的小丘,一小塊松軟宜人的地方,似乎在求著他們坐上去,兩個人隨即照做了,幾秒鐘后艾米把手伸到口袋里,掏出了一盒沒有過濾嘴的駱駝牌香煙,遞給了弗格森一根。他沒有猶豫。是時候來一根了,也得給這些癌癥小棍兒一個機會,他自言自語道,“因為這會影響他的呼吸所以永遠不抽煙的男子漢運動員”先生,當然,抽前三口時他每次都會咳嗽,當然,他頭暈了一會兒,當然,艾米笑了起來,因為看到他這些所有新煙民不可避免的反應很好笑,但接著,等他平靜下來找到了狀態,沒過多久便和艾米聊開了,他們已經一年多沒這么聊過了,沒開玩笑,沒有羞辱或指責,所有的怨憤和郁積的不滿,就像從他們嘴里吐出的煙消失在秋日的空氣里那樣,全都不見了,然后他們不再說話,就那么坐在如茵的綠草中,微笑地看著對方,很開心再次成了朋友,不再爭吵,永遠不再爭吵,這時,弗格森假裝用胳膊夾住她的頭,輕聲對著她耳語道:再來一根。
失身。四年級有個頑劣不堪卻令人興奮的男生名叫特里·米爾斯,這個出色的酒囊飯袋,對于青春期的男生不應該知道的事,比學校的任何人都知道得多。周末要開派對,他就是蘇格蘭威士忌的供貨商,有人想要迅速興奮起來好開夜車,他就是安非他明藥片的供應商,有些人喜歡比喝醉更克制的放松方式,他就是大麻的分銷商,有人想失去處男之身,他也可以幫上忙,搖身一變皮條客,帶你去西82街的妓院。特里·米爾斯是濱河學院最富有的男生之一,和他已經離異、經常玩消失的母親住在哥倫布大道和中央公園西路間的一座豪宅里,盡管他的很多行為都讓弗格森討厭,但他也發現很難不喜歡這個肥頭大耳、愛挖苦人的家伙。據特里說,濱河學院過去和現在一批又一批的男生,都把他們的童貞丟在了82街那家妓院的房間,這是一項歷史悠久的傳統,他說,兩年前還是二年級學生的時候,他也欣然承繼了這一傳統,現在弗格森榮升到二年級的行列,或許也有意去那個感官愉悅的魔法王國拜訪一趟?嗯,弗格森說,他當然愿意,他絕對愿意,什么時候去?
這場對話發生在星期一中午吃飯的時候——就是弗格森和艾米在萊茵貝克一起抽煙那個星期天之后的星期一——星期二早上,特里報告說,一切已經安排妥當,星期五下午四點鐘左右,這個時間不會給弗格森制造什么麻煩,因為他在那年的門禁時間已經延后到六點鐘,而且幸運的是,把他變成男人需要的二十五塊錢,他正好有,不過,特里仍然希望說服該院的院長M.夫人,給弗格森打個學生折扣。弗格森不知道會發生什么,因為他對妓院一無所知,只是在那些俗艷的彩色好萊塢西部片里見過,所以,當他走進西82街那座公寓時,腦子里一點兒概念都沒有——除了一片充滿不確定性的空白之外什么都沒有,無加零再減空。進去之后,他發現這是上西區那種大公寓,只是墻上的灰泥已經脫落、變黃,毫無疑問這里曾經是個雅致的居所,住的是某個在紐約有頭有臉的人物和他人丁興旺的家庭,然而當你走進的第一個屋子就是一個寬敞的大客廳,里面還坐著六個年輕女孩的時候,誰還會停下來檢查灰泥和墻壁呢,那六位專業的造愛人士閑坐在椅子和沙發床上,脫衣的程度各有千秋,事實上,其中有兩個完全沒穿衣服,這也讓她們成為了弗格森一生中第一次見到的裸女。
他得選。這可是個問題,因為他根本不知道這六個造愛者中的哪一個最適合他這個毫無男歡女愛經驗,性愛史僅僅局限于一個男性伙伴的處男,但他必須很快做出選擇,因為打量這些女人讓他很不舒服,好像她們是一包包沒有腦子或者靈魂的做愛肉團一樣,于是弗格森先排除了那四個沒有全脫光的,把范圍縮小到那兩個全裸的,二選一,這樣的話,真正的行動開始后就不會有什么意外了,于是,突然之間事情就好辦多了,因為其中一個是體態豐腴、乳房碩大的波多黎各女人,肯定有三十多歲,而另一個卻是漂亮的黑人女孩,年紀比弗格森長不了幾年——這個身材纖瘦、乳房小巧的精靈,留著短發,脖子頎長,皮膚看起來光滑無比,肯定會比他的雙手摸過的任何皮膚手感都好。
她的名字叫朱莉。
他把二十五塊錢付給了身材渾圓、不停抽煙的M.夫人(年輕新手也不給打折),接著,特里吵吵嚷嚷地粗暴宣布,弗格森的雞巴還從沒參觀過屄,所以假裝他是輕車熟路一點兒意義都沒有,當然,路在這里指的是一條逼仄的走廊,通向的是一間擁擠狹小、沒有窗戶、只有一張床、一個洗手池和一把椅子的屋子,弗格森跟在小朱莉扭來扭去的美臀后面穿過走廊時,褲子前面的包逐漸大了起來,等他們走進房間,已經變得鼓鼓囊囊,以至于當朱莉叫他把衣服脫掉時,低頭看了一眼他的雞巴,來了一句,你小子硬得還真快啊,是不?知道了他的陽剛之氣原來很足,能比她的大部分成年顧客都更快地硬起來,弗格森感到心花怒放,他突然間便高興了起來,一點兒都不緊張或者害怕了,不過他還是不太明白這場艷遇的基本規矩,比如當他試著親她的嘴唇時,她甩了甩腦袋說,我們不干這個,寶貝兒——還是留著給你女朋友吧,但是她并不介意他把手放在她小巧可愛的乳房上或者親吻她的肩膀,爽的是她在洗手池旁用香皂和溫水幫他洗了一下雞巴,更爽的是他同意一半一半(口交+性交)的時候,根本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可他們一起躺到床上后,這一半一半的前一半已經讓他爽到了極點,以至于他都有些擔心自己撐不到后一半了,但他不知怎么還是做到了,接著就是整段經歷最棒的部分,盼望已久、夢想已久、拖延已久的進入,進入另一個人的身體,性交行為,不過,進入她身體之后的那種快感太強大了,弗格森再也忍不住了,幾乎立刻就射了出來——快得他都有點兒后悔自己缺乏控制力,后悔他甚至都沒能把高潮延遲哪怕幾秒。
我們能再做一次嗎?他問道。
朱莉噗嗤一聲,大笑起來——中氣十足的狂笑,在小房間的四壁上回蕩著。然后她說:你射了,就完了,搞笑男——除非你還有二十五塊錢。
我連二十五分都不夠,弗格森說。
朱莉又笑了起來。我喜歡你,阿奇,她說,你長得挺帥,那東西也漂亮。
我覺得你是全紐約最漂亮的女孩。
你是說最瘦弱的吧。
不,最漂亮的。
朱莉坐起來,親了親弗格森的額頭。回頭有空再來找我,她說,你知道地址,你那個管不住嘴的朋友知道電話。先打電話預約。你不希望你來的時候我不在,對吧?
不,夫人。決不。
坐。能以二年級學生的身份入選校隊,說明了弗格森的球技在暑假取得了多少進步。戶外球隊聯盟的競爭非常激烈,球員花名冊上滿滿都是來自哈萊姆的窮苦黑孩子,他們對籃球課極其看重,明白打得好就意味著可以加入高中球隊,那之后,就可能為大學隊效力,有機會永遠離開哈萊姆,弗格森為提高他的戶外投籃和控球技術下了苦功,和萊諾克斯大道那群心情迫切的孩子中一個叫德爾波特·斯特拉罕的家伙進行了長時間的額外訓練,對方也是前鋒,給弗格森打過的兩支球隊中更強的那一支打,現在他又長了兩英寸,身高躥到了五英尺九英寸半,已經從原本的熟練進步到了接近優秀,而且雙腿彈跳力驚人,即便以現在的身高,每兩次或者三次扣籃中也有一次能成功。然而,以二年級學生的身份加入校隊的問題是你會自動被降級到二隊,變成了低人一等的板凳球員,整個賽季注定只能揪凳子上的木刺。弗格森明白等級體系的重要性,要不是覺得自己要比正式的小前鋒打得更好,他也會滿足于這個次級角色,但事實是他比那個叫鄧肯·奈爾斯的四年級學生——有時候會被人叫做扣不進籃的奈爾斯——好得不是一星半點兒。如果只是弗格森自己這么覺得,可能不會那么讓人耿耿于懷,但幾乎所有球員的看法都和他一樣,那些無產階級二流球員反應更強烈,比如亞歷克斯·諾德斯特姆和布萊恩·米謝夫斯基,就是去年在新生球隊認識的兩位老朋友,他們對教練讓弗格森當替補的決定感到惡心至極,不斷提醒說他受到了多不公平的對待,因為證據大家都能看到:在一隊和二隊練習爭球的對戰中,弗格森始終如一地在投籃、逼搶、籃板方面都勝過扣不進籃的奈爾斯。
他們的教練是個讓人困惑的家伙——一半天才,一半蠢材——弗格森從來都沒想明白該怎么看待這個人。作為布魯克林區圣方濟各學院(都會地區天主教巡回區最小的學校之一)曾經的后場明星,人稱“歡歡”的霍拉斯·芬尼根對籃球了如指掌,教得也好,但在其他方面,他的腦子似乎萎縮成了黏糊糊的一團,里面凈是些熔化的思維線纜和燒壞的語言電子管。他會在訓練時對男生們說,三人一組配對,或者大家圍個圓圈,三百六十五度,除了沒完沒了的詞語誤用,還有男生們為了看他撓頭的樣子,拿他取樂的一些問題,嘿,教練,你是走著來學校還是帶著午飯來?或者,是城里的天氣熱,還是夏天的天氣熱?這類沒頭沒腦的問題屢試不爽,總會引來大家想要的撓頭、想要的聳肩、想要的你難住我了,小子。但另一方面,在籃球的細枝末節上,歡歡·芬尼根又是個完美主義者,每當某個球員罰球失誤(全場比賽里他媽最容易的得分)或者看到某個球員沒接住一個干凈利索的傳球(睜大你的眼睛,王八蛋,不然我就把你換下場),他那種憤怒到咬牙切齒的樣子總會讓弗格森驚嘆不已。他要求的是有效、聰明的打法,就算每個人都在背后嘲笑他,球隊也還是贏得了大部分比賽,整體的表現始終高于隊員們平平的資質。不過,諾德斯特姆和米謝夫斯基仍然催著他們的朋友私下找教練談談,倒不是一定就會改變什么,他們說,但他們想知道他為什么堅持讓一個能力不行的人打小前鋒。是,球隊是贏了大部分比賽,但芬尼根難道不想每場比賽都贏嗎?
弗格森最終在1月初敲開了他的門,教練回答說,問得好。問得非常好,我很高興你這么問。是,白癡都能看見你比奈爾斯好。兩個人單挑的話,你能把他打得滿地找牙,到最后體育館的地板上除了他的護身雙丁褲和一攤臭汗之外什么也不剩。奈爾斯是個笨球兒。你是個墨西哥人,弗格森,是人里面的墨西哥跳豆,也是我打得最努力的球員,但我需要那個笨球兒在場上跑。配合的默契,這就是原因。五對五,不是一對一——你明白嗎?其他四個人跟莫爾斯電碼里那些活蹦亂跳的點和線一樣在場上橫沖直撞的時候,第五個人必須得是一麻袋的土豆,是腳上穿著鞋的一大塊肉,是一個大而無用的家伙,充充數,想想怎么消化他吃下去的食物。你懂我意思了嗎,弗格森?你打得太好了。要是我讓你上場的話,一切都會發生變化。節奏會變得太快,太突突突突。你們都會心臟病發作,癲癇發作的,那我們就要開始輸了。我們會是個更優秀的球隊,但也會是個更糟糕的球隊。你會有出頭之日的,小子。我對你自有安排——但得到明年。等那些點和線離巢之后,默契就又變了,到時候我會需要你。耐心點兒,弗格森。使出吃奶的勁兒好好訓練,晚上好好祈禱,別亂摸你的小雞雞,到時候一切都會水到渠成。
他有心當場就退隊,因為看起來,無論在剩下的賽季里發生什么,芬尼根都不會給他上場的機會——除非所謂的默契開始出問題,球隊不再贏球,但他怎么能問心無愧地盼著球隊輸,還繼續稱自己是隊伍的忠實一員呢?不過,既然芬尼根差不多已經答應了明年要給他個首發的位置,弗格森便借著這個承諾,忍氣吞聲地堅持了下來,努力給芬尼根留下好印象,每天訓練時都使出了吃奶的勁兒,但是他晚上沒有好好祈禱,也沒法不亂摸自己的小雞雞。
然而新賽季開始后,他發現自己還是在坐冷板凳,而且可惡的是這事兒根本怪不到誰頭上——不能怪芬尼根,最沒法怪芬尼根。因為那個新來的男生突然就冒了出來,一個身高六英尺兩英寸的二年級學生,名叫馬蒂·威爾金森,全家剛從印第安納州的特雷霍特搬到曼哈頓,這位山地人中的大牛簡直太牛了,比弗格森和其他隊友牛太多,教練沒辦法,只能讓他打前鋒,再加上去年的另一位首發前鋒還在,可靠可信的湯姆·勒納,而且他還被推選為球隊隊長,所以正式隊員的陣容里根本沒有弗格森插腳的地方。芬尼根確實盡力增加了他的上場時間,但每場比賽打五六分鐘并不夠,弗格森覺得自己要在板凳上枯萎了。他已經變成了一個可有可無之人,一個沒法殺人的職業刺客,他的技能似乎在悄悄地風化消失,越積越多的挫折感,就像他在某天晚飯時向他母親和繼父承認的那樣,正在扼殺他的靈魂,所以在新賽季進行了四場比賽后——恰巧是肯尼迪遇刺四周之后,二十八天前那個丑惡的星期五,就連向來多疑、不愿盲從的弗格森也和其他人一起流下了眼淚,任由自己陷入舉國同悲的情緒中,絲毫沒有意識到總統被謀殺其實是他父親九年前被謀殺一事的再現,他那種私人悲痛的全部恐怖現在開始在公眾中大規模上演了——1963年12月20號,濱河隊的第四場比賽結束幾分鐘后,弗格森走進教練的辦公室,宣布他要退出球隊。不是有怨氣,他說,但他實在受不了了。芬尼根說他理解,可能他也覺得確實如此,然后兩個人握了握手,事情就這么了結了。
最終,他去了一個由西區猶太青年協會贊助的聯盟打球。打的還是籃球,他還是很享受,但就算他被認為是所在球隊實力最強的球員,情況也不一樣了,不可能一樣了,以后都不會再一樣了。不會再穿上紅黃色的隊服。不會再坐大巴去打球。不會再聽到反叛者隊的狂熱球迷在觀眾席上加油。不會再有查奇·肖爾沃特敲著他的大鼓助威。
到1964年年初,快十七歲的弗格森已經在鄧巴先生的指導下,以及吉爾的幫助下——通常是行文風格和措辭這類問題,當然,還有那個一向的老大難:搞清楚他到底想要說什么,然后盡量明白曉暢地表達出來——發表了十幾篇有關電影的文章。他的主題經常在美國電影和外國電影之間交替轉換,比如考察完W.C.菲爾茲的喜劇語言之后,是《七武士》或者《大地之歌》的東西,《白晝進攻》之后是《亞特蘭大號》,《亡命者》之后是《甜蜜的生活》——某種初級的影評,更傾向于捕捉觀影體驗,并不在意對電影做評判。一點一點地,他的作品有了提升,一點一點地,他同繼父的友情也變得更深,他去電影院越多,就越想多去電影院,因為看電影已經不再是一種渴望,而是成了一種癮,他看過的電影越多,對它們的胃口就越大。他最常去的電影院是百老匯大街上的紐約客劇院(離他的公寓只有兩個街區)、交響樂空間、奧林匹亞劇院、上西區的燈塔劇院、切爾西的埃爾金劇院、市中心的布里克大街劇院和電影村、廣場大飯店旁邊的巴黎劇院、卡內基音樂廳旁邊的卡內基劇院、準男爵劇院、小皇冠劇院、東六十幾街上的一號和二號劇院,以及隔了幾個月之后,再次去了塔利亞劇院,不過到那兒看了十二次電影,他都沒有碰見安迪·科恩。除了商業院線外,還有現代藝術博物館,要看經典老片的話,這個資源絕對不能錯過,現在弗格森成為會員之后(十六歲生日時吉爾和他母親送的禮物),只要在門口出示一下他的卡,就可以進去看里面的任何影片。在1962年10月到1964年1月期間,他到底看了多少電影?每個星期六和星期天各兩場,星期五一場,算下來總共有三百多部——等于在黑暗里足足坐了六百個小時,或者時針在連續二十五個日夜中所走的次數,要是減掉睡覺和醉酒占去的那些分鐘,那么就相當于在過去的十五個月里,他醒著的時候有一個多月都在看電影。
他還抽了一千多根煙(有時候和艾米,有時候不是),并且繼續著他同烈酒之間的風流韻事,在特里·米爾斯和第二年他那些同樣放縱的繼任者舉辦的周末派對上,喝下了三百杯最好的蘇格蘭威士忌,現在喝多之后不會再往地毯上吐,而是安安靜靜又心滿意足地在房間一角昏睡過去,一心一意要喝到爛醉,好把那些已死和該死的人從腦子里趕出去,因為他得出的結論是,沒有酒精調和的人生太可怕,讓人無力忍受,喝下這些專門為麻木感官而制造的液體,能為煩惱不安的心帶來些許安慰,但小心別喝太大也很重要,這就是縱情狂飲僅限于周末的原因,大約兩周一次,不是每個周末都如此,他覺得頗為古怪:如果不是面前正巧擺著,他從來不會對那玩意兒有什么迫切的渴望,但即便是這種時候,他也覺得自己并非完全無力抗拒它的誘惑,不過只要喝下第一口,他就停不住了,會一直喝到爛醉。
在這些周末聚會上,大麻已經越來越容易獲得,但弗格森覺得這個東西不適合自己。抽上三四口之后,最不好笑的東西也會讓他覺得好笑,然后他會情不自禁地狂笑一陣。接著他會開始有失重感,變得又傻又蠢,這帶來一種不愉快的影響,將他推回到曾經那個幼稚的自己,雖然弗格森還在努力長大,摔倒的次數和雙腳努力站穩的次數一樣多,但他不想再把自己看成一個小孩子,所以他躲開大麻,仍然選擇了喝酒,比起抽到精神恍惚,還是喝得不省人事好一些,那樣的話他會感覺自己更像個大人。
最后但并非最不重要的是,或者說首先且最重要的是,在這十五個月里,他回過M.夫人那兒六次。要是能多去的話他肯定會,但那二十五塊錢是個問題,因為他的零花錢每周只有十五塊,加上他沒工作也沒機會找工作(父母想讓他專注學業),所以10月(1962年)花完第一筆二十五塊錢之后,他的銀行賬戶幾乎一直空到了3月(1963年),也就是他十六歲生日時,除了博物館的會員卡外,他母親還給了他一張一百美元的支票作為禮物,這些錢讓他在西82街的公寓里和朱莉纏綿了四次,但另外兩次卻是靠偷拿不屬于他的東西換錢來支付的,這樣的違法行為折磨著弗格森,一點點地吞噬著他本已支離破碎的良心,可做愛對他來說太重要了,對他的身心健康而言太根本了,毫無疑問這是他沒有崩潰的唯一原因,所以他控制不住自己,忍不住要拿他的靈魂來換取朱莉臂彎中的片刻歡愉。上帝已經死了很多年,但魔鬼回到了曼哈頓,而且正在這個區的北部以更強的氣勢卷土重來。
他找的人總是朱莉,因為她是在M.夫人那兒工作的最漂亮、可口的姑娘,現在她知道弗格森的年紀有多小(他第一次來時,她還以為他已經十七歲了,沒想到是十五歲),看著他的四肢從一次見面到下一次還在繼續長長,她對他的態度也溫柔了一些,變成了某種滑稽的同志情誼,倒不是說她對待他可以稱得上溫柔或者憐愛,但她現在友好了不少,愿意通融一下,如果他想要的話,會讓他親吻她的嘴唇,有時候甚至還會讓他把舌頭伸到她嘴里,和朱莉在一起有一點也很好,她從來不會聊她自己,也從來不會問他什么問題(只問過他多大),除了她每個星期二和星期五在M.夫人這兒上班外,弗格森對朱莉的生活一無所知,比如她是不是還在城里其他地方當妓女,或者每周給M.夫人工作的那兩天,是不是為了賺錢支付念大學的開銷,誰知道呢,說不定就在城市學院念書,坐在安迪·科恩旁邊一起開俄國文學的研討會,或者她有沒有男朋友或者丈夫或者孩子或者二十三個兄弟姐妹,或者她是不是打算搶銀行或者搬到加利福尼亞去或者晚飯吃雞肉派。最好還是別知道,他感覺,最好一切都無關其他,只關做愛,畢竟,在他看來那是多么回報豐厚的做愛啊,也難怪弗格森會在那十五個月里兩次鋌而走險,穿著有很多口袋的棉夾克,外面又披了一件呢子大衣,到上西區的各家書店里,用各種平裝書把大衣和夾克的口袋塞了個滿滿當當,然后,他折了無數頁的書角,在里面畫了很多線,以標價的四分之一賣給了哥倫比亞大學對面街上的一家二手書店,為了賺到和朱莉額外多做幾次需要的錢,他偷竊和倒賣了幾十本經典小說。
他真希望和她做了六十次,而不是六次,但僅僅是知道不管什么時候他那股沖動上來朱莉都會在那兒,已經足夠讓他對追求學校那些女生失去興趣了,那些十五六歲的女孩子肯定會在他竭力脫掉她們的毛衣、胸罩和內褲前,就把他蠢蠢欲動的手摑到一邊去,她們誰都不會像朱莉那樣在他面前赤身裸體地走來走去,誰都不會允許他進入那座神圣女性密室的內部,而且即便假設這樣的奇跡可以發生,誰知道要達到他和朱莉已經實現的那種關系,還要費多少工夫,在朱莉那兒他永遠不會遭受愛上那些好姑娘之后難以避免的傷心難過,反正他也不喜歡她們中的任何一個,他愛的只有艾米,可惜她沒來濱河學院念書,而是去了城里另一邊的亨特高中,他這位失而復得、最最親愛、抽著無過濾嘴香煙、笑聲洪亮的接吻堂姐,是唯一一個值得付出與冒險的人,唯一一個與之做愛意味著愛的女生,因為在過去十五個月里一切都變了,他的欲望世界陷入了混亂,伊莎貝爾·克拉夫特、茜德妮·米爾班克斯和薇薇安·施賴伯一個一個從他深夜的思緒中全部隱去了,現在他腦海里唯一出現的兩個人就是施奈德曼家的男孩和施奈德曼家的女孩,讓人欲罷不能的吉姆和艾米,每天夜里,不是這個就是那個爬到他的床上,有些夜里甚至是這個先爬上來,那個再爬上來,這倒是能說得通,他感覺,對于一個從中間被一切兩半、搞不清楚自己是誰的人來說,能說得通,馬上就要十七歲的阿奇博德·艾薩克·弗格森,有著各種各樣的稱呼,召妓的性欲狂和小偷小摸的罪犯,前高中籃球隊隊員和偶爾的影評人,被繼堂哥和堂姐雙雙拒絕的愛人,露絲和吉爾孝順的兒子和繼子——他們倆要是發現他在干什么的話,一定會當場猝死過去。
2月底時老施奈德曼咽下了最后一口氣,葬禮過后,大家到濱河大道的公寓里聚了聚,來的人很少,因為吉爾的父親在妻子去世之后的二十年里沒交什么新朋友,大多數老朋友又都已經在別處找到了永恒的居所,最后算下來,總共有二十幾個人,其中包括吉爾的兩個女兒,瑪格麗特和艾拉,這是自1959年秋天之后她們第一次在家庭聚會上露臉,陪她們來的是各自的新婚丈夫,弗格森分不清哪個是哪個,反正這兩個又肥又禿的家伙中的一個讓瑪格麗特懷孕了,盡管他依然對她們有成見,但弗格森不得不承認,這兩位繼姐絲毫沒有對他母親表現出不友善的樣子,她們可真是走運了,因為現在沒有什么事能比大鬧一場,把她們倆趕出家門更讓弗格森感到開心,雖然此情此景之下,這樣狂暴的沖動很不合宜,但在2月寒冷的天氣里傻站了將近一小時,等著一家人安葬那頭老山羊之后,弗格森有點兒焦躁,用歡歡·芬尼根的話來講就是,突突突突,或許是因為他一直在想這個不是他爺爺的人的暴脾氣和口不擇言的胡話,或許是因為每一場死亡都會讓他想到父親的死,當送葬的賓客一起回到公寓時,弗格森已經難受得不得了,空著肚子快速灌下了兩杯威士忌,而這很可能就是引發隨后那堆事的原因之一,因為葬禮后的聚會一開始他便胡鬧起來,表現得那樣冒失,那樣荒唐,那樣不妥,以至于他自己都搞不清他到底是瘋了,還是意外地解開了宇宙的謎團。
事情是這樣的。首先:在場的每個人在客廳里或坐或站,食物在被人吃,酒水在被人喝,聊天在兩兩或者一群人之間飛來飛去。弗格森看見吉姆站在正面窗戶的角落里和他父親說話,也騰挪到了那個角落,然后問吉姆可不可以和他單獨聊一下。吉姆說好,于是兩個人順著走廊去了弗格森的臥室,在那里,在沒有說話也沒有任何征兆的情況下,弗格森一把抱住了吉姆,說他愛他,他是世界上他最愛的人,愛到愿意為他去死,接著,還沒等吉姆回答,已經六英尺的弗格森便撲到了六英尺一英寸的吉姆臉上,親了好多下。好脾氣的吉姆既沒生氣,也不驚訝。他以為弗格森要么是醉了,要么是什么事讓他非常不開心,所以他也抱住他的小堂弟,給了一個長長又熱情的擁抱,并且告訴他:我也愛你,阿奇。我們是一輩子的朋友。其次:半個小時后,在場的每個人仍然在客廳里或坐或站,食物仍然在被人吃,酒水仍然在被人喝,聊天仍然在兩兩或者一群人之間飛來飛去。弗格森看見艾米站在正面窗戶的角落里和她堂姐艾拉說話,也騰挪到了那個角落,然后問艾米可不可以和他單獨聊一下。艾米說好,于是兩個人順著走廊去了弗格森的臥室,在那里,在沒有說話也沒有任何征兆的情況下,弗格森一把抱住了艾米,告訴她他愛她,她是世界上他最愛的人,愛到愿意為她去死,接著,還沒等艾米回答,弗格森便沖著她的嘴吻了上去,艾米對弗格森的嘴很熟悉,因為青春期那段放縱日子里他曾經給過她很多吻,于是她張開了自己的嘴,讓弗格森把舌頭伸了進去,很快,她也抱住她的堂弟,兩個人一起摔到了床上,接著弗格森把手伸到艾米的裙子下面,開始順著她穿絲襪的腿往上摸,艾米也把手伸到弗格森的褲襠里,抓住了他勃起的陰莖,互相把對方搞出來之后,艾米沖弗格森笑了笑說:好棒,阿奇,我們早就需要這么干了。
那之后,一切都好了不少。罪大惡極、無法容忍的社會違法行為顯然并不總是罪大惡極和無法容忍的,因為弗格森不僅敞開心扉,公開向兩個施奈德曼表達了他的愛,而且他和吉姆的友誼還因此變得愈加堅固,他和艾米又重新成了一對兒。葬禮之后那周,他母親和吉爾給了他兩百塊錢作為生日禮物,但他不需要再把錢花在朱莉身上了,而是可以花到艾米身上,給她買好看的蕾絲內衣,讓她在吉爾和他母親外出,他們獨享公寓的晚上穿,或者在艾米的父母外出的晚上穿,或者在某個朋友的父母外出,這個朋友讓他們在一個房間窩幾個小時的晚上穿,他們之間的關系好了太多,現在他開始寫他的電影文章之后,艾米看到他不再是她曾經以為的那個笨蛋了,突然間,她對他有了尊敬,突然間,他是不是關注政治就不重要了,他是個電影男生,一個藝術男生,一個敏感的男生,對她來說這就足夠好了,而且,發現他們倆都不是處子之身,他們倆都不害怕,都已經學到了足夠的東西知道如何來滿足對方,是個令人愉快的意外之喜,當然這就造成了很大不同,讓你能和一個你愛也愛你的人一起在床上開心,弗格森一時之間有種感覺,是的,確實如此——張開雙臂抱住吉姆和艾米,他已經揭開了宇宙的秘密。
當然,這長久不了,他們的大愛將會不得不擱置到一邊,甚至被忘掉,因為艾米比他高一個年級,秋天的時候會去威斯康星大學,不是像原來計劃的那樣去附近的巴納德,而是遙遠的美國凍原地帶,因為在痛苦地自我反省了好幾周之后,艾米決定她必須能離她母親多遠,就躲多遠。弗格森懇求她別去那兒,真的跪倒在地,但艾米抽噎著說她沒有選擇余地,因為她會被她那位沒完沒了愛管閑事的母親掐死和悶死在紐約,雖然她很愛她親愛的阿奇,但她是在為自己的人生而戰,不得不離開,反正就是要離開,不能讓自己被人說服不離開。這場談話是最后結局的開始,是他們為自己創造的那個完美世界開始慢慢解體的第一步,由于第二天就是周末,艾米早就定好了要去劍橋看她哥哥,所以4月的那個星期五晚上,在紐約形單影只的弗格森,自從老家伙葬禮那天下午之后便滴酒未沾,也沒有去過一場朋友們那些聲名狼藉的派對的弗格森,去了一場聲名狼藉的派對,讓自己喝到酩酊大醉,結果第二天睡過了頭,錯過了去學校參加定于九點整開始的學業能力傾向測驗。
雖說秋天還有一次參加考試的機會,但他母親和吉爾對他如此不負責任非常惱火,雖說他不能怪他們生氣,畢竟是他錯過了考試在先,但他們的憤怒還是刺痛了他,遠遠超過它本應有的限度,弗格森平生第一次懂得了他有多脆弱,他有多么不善于處理哪怕最微小的沖突,尤其是那些他自己的缺點或者愚蠢惹來的沖突,因為問題在于,他需要被人愛,比大多人需要被愛的程度更深,需要在他醒著的每一分鐘里沒有停歇、徹徹底底地被人愛著,即使在他做了什么讓他不值得愛的事情,尤其是當理智要求他不該被人愛時,也要被人愛著,和要把母親從自己身邊推開的艾米不一樣,弗格森永遠都無法離開他母親,他這位不溺愛的母親的愛,是他全部生命活力的源頭,僅僅是看到她沖他緊鎖眉頭,眼神中滿是悲傷,就已是足以毀滅的力量,是一顆子彈射進了胸膛。
最后的結局在夏天開始時到來了。不是秋天,不是艾米準備去威斯康星的時候,而是7月初,她和亨特中學的又一個神童、她的朋友茉莉·迪瓦恩啟程去歐洲,準備背包旅行兩個月。那個星期的晚些時候,弗格森動身去了佛蒙特。他母親和繼父成全了他的愿望,準許他像艾米一樣,去漢普頓學院參加那個沉浸式法語學習項目。項目是不錯,在那幾周里弗格森的法語進步神速,但那是個沒有性愛的夏天,他滿心都是回紐約后會有什么在等著他的恐懼:和艾米的最后一吻——然后是再見,毫無疑問,最后一次再見。
就這樣,艾米飛去了威斯康星的麥迪遜,而弗格森這個高中四年級的學生,就像他的老師、親戚和跟他有過交集的每個大人說的那樣,他的整個人生正在前面等著他,但他剛剛失去了他一生的摯愛,未來這個詞已經從世界上的每一本字典中抹掉了。他的思緒幾乎不可避免地又轉向了朱莉。那不是愛情,當然,但至少是性愛,沒有愛的性愛總比連性愛都沒有強,尤其是還不用去偷什么書就可以買到它的情況下。到那會兒,他大部分生日的錢已經花光,都在春天時被他花在送艾米的內衣、香水以及和她一起吃的意大利扁面晚餐上,但他還有三十八塊錢的剩余,足夠去西82街的公寓再滾一次床單。成年的矛盾之處就在這里,弗格森發現。你的心可以被打碎,但你的性腺卻一直在告訴你忘了你的心吧。
他打電話給M.夫人,希望能安排星期五下午和朱莉約見,不過M.夫人有點兒記不起他是誰(距離他最后一次來已經好幾個月了),他只好提醒道,他就是那個坐在客廳里和女孩們聊天時,被每周一次來拿信封的警察趕出去的男生。哦,哦,M.夫人說,我想起你來了。學生弟查理。這是我們以前給你起的名字。
朱莉怎么樣?弗格森問道。我星期五能見她嗎?
朱莉不在了,M.夫人說。
她去哪兒了?
不知道。聽說她沾上毒癮了,寶貝兒。我都懷疑我們還能不能再見到她。
好可怕。
是啊,好可怕,但我們能怎么辦呢?今天倒是還有個黑人女孩在。比朱莉漂亮,骨頭上的肉也多,性格也好。辛西婭,她叫這個。要不要我給你現在約一下?
黑人女孩——跟這個有什么關系?
我以為你好黑人女孩這口兒呢。
所有女孩兒都是我好的口兒,我只是碰巧喜歡朱莉罷了。
嗯,要是你所有女孩兒都好的話,那就沒問題了,對吧?現在馬棚里面很滿。
我考慮一下,弗格森說,回頭再打給你。
掛掉電話后,在接下來的三四十秒鐘,他心里默默重復了三四十遍可怕這個詞,竭力不去想象朱莉在某個地方吸了毒,迷迷糊糊地昏睡過去,渾身癱軟的樣子,他祈禱著M.夫人的消息是錯的,朱莉不在那兒工作了,是因為她以優異成績從城市學院哲學系畢業,正在哈佛攻讀博士,接著,他腦子里浮現出的一幅情景,一時讓他眼里泛起了淚花:在圣地獄客棧一間昏暗破舊的房間里,朱莉躺在光禿禿的床墊上死了,赤裸的身體已經僵硬。
一周之后,他已經準備好和辛西婭試一試,或者隨便哪個在M.夫人的機構工作的人,只要長著兩根胳膊、兩條腿,身體看起來像女人的就行。但不幸的是他把剩下最后那點錢花在了薩姆·古迪音像店里,狂買了一堆唱片,因此只能借助不太光彩的手段來籌錢,于是,在11月初那個溫暖的星期五下午,在重新安排的學業能力傾向測驗補考的前一天,他穿著做賊的裝束,呢子大衣和口袋很多的棉夾克,走進了哥倫比亞大學對面那家名叫書世界的書店,這名字聽起來有點太像曾經那個早已被燒毀的家世界了,起初他有些猶豫要不要進去,但疑慮歸疑慮,他還是走了進去,可正當他站在書店南墻邊的平裝小說區,把狄更斯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偷偷往口袋里塞,卻感到一只大手從背后猛地抓住了他的肩膀,接著是一個聲音在他耳旁咆哮,我可抓住你了,王八蛋——別動!就這樣,弗格森的偷書行動落得了一個可悲、愚蠢的結局,畢竟,外面有十六度,哪個心智正常的人會穿呢子大衣呢?
他們對他下了狠手,好好地給了他一頓教訓。蔓延全城的偷書潮已經快讓很多書商瀕臨破產,法律需要找個人來殺雞儆猴,而書世界的老板對自己生意的遭遇忍無可忍、怒不可遏,便叫來了警察,告訴他們他要提出控告。弗格森的口袋里只有兩本小書又怎樣——《霧都孤兒》和《地下室手記》——那男孩是個賊,必須要受到懲罰。于是目瞪口呆、魂飛魄散的弗格森便被戴上手銬,被警車押解回了當地的警察局,然后在那里被登錄在案,采集指紋,把寫著他名字的小板舉在胸前,從三個角度被拍了照。接著,他們把他關到了拘留室,里面還有一個皮條客、一個毒販和一個刺傷妻子的男人,在隨后的三小時,弗格森坐在里面,等著某個警察來領他去接受法官的提審。那個法官,薩繆爾·J.瓦斯曼,手握著駁回指控,放弗格森回家的大權,但他沒有,因為他也覺得必須要找個人來懲戒一下,以警示他人,那么,還有誰能比弗格森,一個自以為是的富家子弟,一個來自所謂的先進私立學校的學生,一個純粹為了好玩兒而違反法律的人,更合適呢?法槌砰然落下。庭審安排在了11月的第二個星期,弗格森被無保釋放——前提是他會由他父母監護。
他父母。他們已經接到電話通知,瓦斯曼定下庭審日期時,他們就站在法庭里。他母親哭了,沒有哭出聲來,只是慢慢地來回搖頭,好像還沒有準備好接受他的所作所為。吉爾沒哭,但他也在來回搖頭,從他的眼神來看,弗格森猜測他很想扇他一巴掌。
書啊,他們三個站在路邊等出租車時,吉爾說,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我給你書了,對不對?你能想到的書,我都給你了。你到底為什么還要偷?
弗格森沒法告訴他M.夫人和西82街的公寓,沒法告訴他是想籌錢去買春,沒法告訴他自己和一個現在不知所蹤、名叫朱莉的吸毒妓女已經干過七次,以及以前他偷的其他書,所以他撒了謊,說:是我一些朋友們在干的一件事兒——用偷書來測試勇氣。就跟比賽一樣。
什么狗屁朋友,吉爾說,什么狗屁比賽。
他們全都坐到出租車的后座上之后,突然間,弗格森覺得身體里的一切都軟掉了,仿佛皮膚之下已經沒了骨頭。他歪著頭,靠在他母親肩上,哭了起來。
我需要你愛我,媽,他說。我不知道如果你不愛的話,我要怎么辦。
我愛你,阿奇,他母親說,我永遠都會愛你。我只是已經不懂你了。
在這一攤混亂中,他早把學業能力傾向測驗忘得一干二凈——他母親和吉爾也一樣。反正沒什么大不了的,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他這樣告訴自己,因為大學這件事已經對他沒有了吸引力,鑒于他一直都對學校厭惡至極,今年以后不用再去上學這個前景值得細細琢磨一下。
第二個星期,弗格森被官方拘留的消息傳出去之后,濱河學院根據學生行為規范守則中的條例,決定給予他停課一個月的處罰,在這期間,他一定不能落下功課,不然返校之后可能會被開除,校長說,他還得找一份工作。什么工作?弗格森問道。在哥倫布大道上的格里斯泰德超市為顧客裝袋,校長說。為什么是那兒?弗格森問道。因為那是我們學校的一位家長開的,校長說,他愿意讓你在停課期間去那兒工作。他們會付我工資嗎?弗格森問道。會,他們會付你錢,校長說,但那些錢你不能留著。錢要捐出去。我們覺得美國書商協會是個合適的受益者。你覺得呢?
我完全同意,布里格斯先生。我覺得這是個很棒的主意。
擔任11月那場庭審的法官魯弗斯·P.諾蘭,認定弗格森犯罪行為屬實,判處他在一家少管所接受六個月的監禁。判決的嚴厲程度在空氣中停留了三四秒(這秒和小時、和年一樣長)之后,法官又說了一句:暫緩執行。
弗格森的法定代理人,一個名叫戴斯蒙德·卡茨的年輕刑事律師,請求將判決的污點從客戶的記錄中抹掉,但諾蘭沒有同意。宣布暫緩執行已經是非常寬大的處理,他說,這位好心的律師應該學會不要得寸進尺。弗格森的罪行讓他十分反感。作為特權階級人家的兒子,弗格森似乎認為他在法律之上,偷書頂多就是玩鬧罷了,但他惡意不尊重私有財產,殘忍漠視他人的權利,顯示出了一種冷酷無情的態度,因此必須加以嚴懲,把他的犯罪傾向消滅在萌芽狀態。作為初犯,他理應再獲得一次機會。但他也應該在記錄上被記上一筆——下次他要再想玩兒這種花樣的話,就得多考慮一下了。
兩個星期后,艾米寫信告訴他,她已經愛上了別人,一個叫瑞克的畢業班同學,圣誕節假期她不會回紐約過了,因為瑞克邀請她到時候去密爾沃基,去他們家過。她說,很抱歉告訴他這個壞消息,但這種事遲早會發生,春天那美好的幾個星期真的愉快,她也仍然非常愛他,她也非常開心他們永遠會是地球上最好的堂親朋友。
她還加了一段附言,說知道他不用蹲監獄后,她終于松了一口氣。這事兒也太蠢了吧,她說,大家都偷書,可你偏偏要當那個被抓到的人。
弗格森在慢慢解體。
他知道必須振作起來——不然他的胳膊和腿會開始脫落,在這一年剩下的時間里,他只能像只蟲子一樣在地上扭來扭去。
他撕爛艾米的信又把它在廚房水池里燒掉之后的那個星期六,他從中午到晚上十點,在三家不同的電影院看了四場電影——塔利亞的兩部連場,紐約客和埃爾金各一場。星期天,他又看了四場。到星期天晚上睡覺時,這八部電影已經在他腦海里攪成一團,根本分不清哪部是哪部了。他決定,從此以后要把看過的每部電影都寫一頁內容介紹,把它們保存在桌上那個特別的三環活頁夾里。這是緊緊抓住他的人生,不讓它走丟的一種辦法。一頭扎進了黑暗中,是的,但手里總會握著一根蠟燭,口袋里總會裝著一盒火柴。
12月,他在鄧巴先生的報紙上又發表了兩篇文章,一篇很長,內容是約翰·福特的三部非西部片(《青年林肯》《青山翠谷》《憤怒的葡萄》),一篇比較短,談的是《熱情似火》,不過這篇總體上忽略了故事,主要關注的是喬裝打扮成女人的男人和瑪麗蓮·夢露那從薄到幾近透明的連衣裙下溢出來的半裸胴體。
諷刺的是,他被學校停課并沒有讓他變成一個孤家寡人。恰恰相反,這似乎提升了他在男性朋友中的地位,他們現在視他為一個無謂的反叛者,一個硬漢,就連那些女生,似乎也覺得他被官方認定為危險人物后更有吸引力了。他在十五歲時就對這類女生失去了興趣,但還是和其中幾個試著約了會,想看看她們能不能讓他不再去想艾米。她們不能。就連他抱著伊莎貝爾·克拉夫特親來親去的時候也沒有——可見,這會需要時間,得過很長一段時間后,他才能準備好開始再次呼吸。
不上大學。他的最終決定。他告訴他母親和吉爾,他不會注冊參加1月初的學業能力傾向測驗,也不會向阿默斯特或者康奈爾或者普林斯頓或者任何一所他們在過去一年里一直討論的學校遞交申請,他父母看他的那種眼神,就好像他剛剛宣布打算自殺一樣。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吉爾說,你現在不能輟學。
我不是輟學,弗格森說,我會以一種不同的方式繼續讓自己接受教育。
但是要去哪兒,阿奇?他母親問道。你不是打算后半輩子就一直無所事事在這間公寓里坐著吧?
弗格森笑了起來。你可真會想,他說,不是,我不待在這兒。當然不會在這兒。我想去巴黎——當然,前提是我能從高中畢業,前提是你們愿意送我一份畢業禮物,夠支付一張廉價單程票就成。
你忘了現在在打仗嗎,吉爾說,你一從高中畢業,他們就會征你入伍,然后把你送到越南去。
不,他們不會,弗格森說,他們不敢。
終于有一次,弗格森說對了。在跌跌撞撞地爬過高中終點六個星期之后——這期間,他和艾米再次言歸于好,祝賀了吉姆和南希·哈默斯坦訂婚,和他的好朋友布萊恩·米謝夫斯基度過了一段溫暖愜意到出人意料的春日艷情,這讓已經年屆十八的弗格森更加相信,他確實是一個生來就被設置成了既愛男人又愛女人的人,由于這種雙重性,他的人生將會比大多數人更復雜,或許也會更豐富更激動人心。除此以外,他還每個星期給鄧巴先生的報紙寫一篇新文章,一直寫到了最后一學期期末,還給他的三環活頁夾添了將近一百頁內容,和吉爾為他第一年與任何學院或者大學無關的學生生涯準備了一份綜合閱讀書單,去哥倫布大道的格里斯泰德和前同事握手道別,回到書世界跟老板喬治·泰勒為偷書的事道了歉,意識到他被抓到但沒被嚴懲有多幸運,并且發誓以后再也不會偷任何人的任何東西——弗格森收到了美國政府給他發來的祝賀信,被告知去白廳大街的征兵局報道,接受入伍體檢,不用說,這個他肯定過了,因為他是個身強力壯的年輕人,沒有什么健康問題或者異常狀況,但因為他有犯罪前科,因為他向隨軍精神病醫生公開承認他既喜歡男人也喜歡女人,所以暑期快結束的時候,他又收到了一張新的征兵證,正面上印著他的新分類:4-F。
無能——疲憊——操蛋——和自由[2]。
注釋:
[1] 前面引號中的標題原文分別為“PHILHARMONIC FLOP”“PHILHARMONIC FOLLY”“PHILHARMONIC FIASCO”,每個單詞的第一個音都是f,均采用了頭韻的修辭手法。
[2] 對應的原詞分別為feckless、frazzled、fucked-up、free,均以F打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