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壽摸到一座院前, 沒敢從正門硬闖,繞到后頭試了試圍墻高度,他雖年幼, 可身量卻不低, 攀住墻頭朝上一躍, 蹬著墻身就躍到了上頭, 然后一閃身, 消失在墻內。
趙晉尚未睡。許是喝了酒的關系, 適才又太興奮, 此刻毫無睡意,怕影響柔兒,獨自步下床,去凈房泡了浴, 這會兒繞到西稍間, 從架上選了本書瞧。
燈火昏暗, 琉璃罩泛著幽光。
長壽隔窗望見一個朦朧的剪影,他在暗中悄悄打量過此人許多回,他能從這并不清晰的影子里, 辨認出是趙晉。
誰都不知道, 長壽隨身帶著匕首。綁在小腿上, 用褲子蓋好,然后小心束在靴筒里。
一開始走路會覺得不自然,不舒服,但慢慢也就習慣了。匕首不能離身, 需要自保,也得隨時準備好,尋見合適的時機為父報仇。
他緩緩湊近, 心里越發緊張。他沒想到,這么晚了趙晉還沒有睡,他這般闖進去,能打贏趙晉、或是趁他不備偷襲成功嗎?
他前番幾次出手都失敗了。如果這次再失敗,趙晉還會饒他嗎?興許這就是最后一次機會了,他不敢賭。
正糾結中,屋里的燈忽地吹熄了。那個人影從窗前掠過,正朝內室而去。
屋中窸窸窣窣的響動,很輕微。他將耳朵貼在墻根上,勉強能聽見一點動靜。
帳簾撩開,柔兒翻身揉揉眼睛,嘟囔道:“爺,您怎么還不睡?”
“這便睡,吵著你了?”他把外袍解下來扔到一邊,小心翼翼地揭開被子躺進去。
一個軟乎乎的身子落入懷抱,她很自然的圈住他的腰,枕著他的手臂。
趙晉笑了笑,替她掖好被角。
屋中再次靜下來。長壽候著,候了很久。他計算著時間,一刻鐘,兩刻鐘……這下總該睡了吧?
他已經沒了耐心,秋葉風涼,他整個人都凍得快僵掉了,手指也發麻不聽使喚,再不行動他怕是連動手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將窗推開一點縫隙,先靜下來觀察了一番室內的環境。他已經適應黑暗,能看清屋中的布置。
確定面前這間屋子里,沒有守夜的侍婢或婆子,他跨過一條腿,預備跳進來。
“哇啊啊啊……”
一聲響亮的、凄厲的喊叫打破夜的安寧。
一個含糊不清、格外稚嫩的聲音,像響鑼般震動著鼓膜。
長壽那條邁過窗臺的腿卡在那兒,他驚得怔住了,一瞬有些茫然,不知該進還是該退。
隔間的燈亮起來,內室也有了動靜。
那孩子還在痛哭,邊哭邊委屈地喊:“娘娘抱抱,抱抱寶寶……抱抱……”
柔兒彈起來,慌著穿鞋下地。趙晉按住她手臂,道:“你別忙,慢點兒,披件衣裳再去。”他先從床上移步下來,點燃了燭燈,然后持著燈,等柔兒披好衣裳,用另一手攙著她,一道朝外去。
眼見燭光越來越亮、越來越近,長壽知道大勢已去,只得收回腳,從窗口跳了出去。
暖閣里,柔兒撥開帳子坐在床沿,摸著安安的小臉道:“這是怎么了,哭得這么厲害?”
乳母訕訕道:“許是做噩夢,嚇著了,不若明兒請個師太來給喊個魂,免得沖撞了什么。”
柔兒目視趙晉,等他拿主意,在安安的事上,她總是小心謹慎的,生怕自己做的不夠周到。趙晉俯下身,伸指摸了摸安安的小臉,“我瞧還好,許是白日撞的那下,當時貪玩沒在意,這會子疼了,就委屈上了。”
他又撫了撫柔兒的肩,“別太緊張了,閨女沒事的。”
柔兒點點頭,瞧安安哭累了,貼在自己臂彎中迷糊糊的想睡,她仰頭對趙晉道:“晚上我在這兒陪她一宿吧,免得待會兒又醒了,爺您去睡,別跟著熬了。”
趙晉點點頭,“那我瞧著你們都睡下了再走。”
乳母在旁,覺著自己有點多余,忙去柜子里抱了新的被褥出來,重新在床上鋪好,帳子放下來,柔兒抱著孩子,趙晉伸手在她臂上輕拍,院子重新靜下來,好像適才的一切都不曾發生。
長壽在外又等了小半個時辰,始終沒等到趙晉從那小女孩的房里出來。
他挫敗地離開了上院。
九月微涼,等到了十月初,頭一場雪就下起來了。
趙晉搬到清溪也足有一個月,當地有頭有臉的人物都想結交他,尤其縣衙那幾個官員,幾番上門來送請柬,想借著官威跟他攀交情。
趙晉拒了幾次,想到柔兒畢竟在人家地界上做生意,不宜太不給臉了,于是選了個晴天,應了嚴縣令的邀約。
不便在衙門里設宴,就把地址定在了清溪最紅的楚館。朝廷有明文禁止官員狎妓,但禁令名存實亡,根本沒人顧忌。
趙晉覺著挺新鮮,自己像是轉了性,自打搬到清溪,還從來沒踏足過此地的風月場。
他像個辭官致仕的老官人,不是在府里瞧書,就是隨友人去城外打馬,不需柔兒耳提面命,他自己就會在天黑前準時回到家,然后等她從鋪子里回來一塊兒吃晚飯。
今兒聽著那些琵琶曲兒,熟悉的熱鬧又回了來,姑娘們身上劣質的脂粉香味濃郁,酒水像不要錢似的在杯盞的碰撞中潑灑出來。
他原先喜歡的就是這種熱鬧。
許是隨著年紀漸長,慢慢有點吃不消這種喧鬧。那幾個縣官幾杯酒下肚就沒了正形,嚴大人平素頗具官威,此刻正挽著妓子的手說著情話。他座下的何師爺笑道:“官人原先在浙州,咱們想親近也沒甚機會,如今可好了,官人來了清溪,往后常來常往,說話也方便。我們嚴大人敬佩您久矣,大前年清溪下頭好些個鄉里鬧水災,糧食都不夠,災民險些擠爆了城門,差點出了大亂子,虧得官人救濟那兩萬石糧食,替咱們解了圍,這份恩情,嚴大人一直記著呢。嚴大人,您說是不是?”
嚴大人已經喝了不少酒,眼睛迷離,舌頭也捋不直,“就是就是,趙官人是個好人吶,往后也還請多照應,您家大勢大,漏幾個子兒就夠……”
“大人醉了!”何師爺生怕他失禮,忙舉杯灌了他一盞酒,給那妓子打個眼色,命她把嚴大人扶下去。
何師爺上前,挨坐在趙晉身邊,“過去趙爺有吩咐,都是派福爺來傳話,這回咱們近了,有什么事兒,您叫人喊小人去聽吩咐,千萬別客氣。今兒何大人太高興,多喝了幾杯,失禮之處,還望您海涵。大人另有心意,已叫人送去了府上,回頭您瞧了,若是覺著滿意,權當大人跟我等的盡了孝了。”
趙晉斜倚在榻上,半瞇著眼睛,一直瞧著廳中央舞著的姑娘,聽何師爺說禮物送去了府上,他心里頓了下,酒醒了三分,移目看過去,“何先生是說,嚴大人派人去了趙某家里?”
這起子人會送什么他大略能猜著。
何師爺笑得曖昧,“金銀珠寶官人多得是,大人也是費盡心思,想送些不一般的……”
得,還真給他家里送美人去了。
趙晉坐直了身子,把手里的酒杯一擲,“抱歉,趙某乏了,今兒就到這,恕不奉陪。”
何師爺見他如此急切,心道傳言果真不假。這人一聽說送了美人回家,立時連酒也不喝了,急著往家趕呢。
何師爺等人紛紛站起身,含笑擁簇他步出楚館。
趙晉坐進車里,有點煩躁地撩開窗,冷風夾著雪片拂進來,也覺不出冷。柔兒跟旁的夫人不一樣,不論過去他們相識多久,正式成婚這才兩個多月,總不好新鮮勁沒過就納新人。且他是盼著過安寧日子才來的清溪,從前那個雞飛狗跳的后院也給他留下不小的陰影。
車馬行得很快,趙晉下了車,快步走入家門。
清溪宅院管事是新提拔上來的,此時正立在門前等著回話,一見趙晉,就上前笑道:“爺,適才衙門嚴大人命人送了四個姑娘過來,請示了太太,命先把姑娘們安置在玲瓏館。讓小人候著您聽您示下,問問您的意思,看要不要排個次序分置在后園空著的幾個院子里。”
趙晉苦笑了下,“太太人呢?”
管事笑道:“太太和小姐歇下了,太太說了,若是爺晚上回來,想挑哪個姑娘伺候,叫小人們不必去回她,全憑您吩咐就是。”
趙晉瞧管事一臉笑,真不知他怎么笑得出來。陳柔說的這是好話嗎?一副體貼大度的模樣,還特地囑咐“不用回她”,這分明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她明明就醋了,在意得不得了,偏裝出不在意的樣子,給誰看吶?
趙晉擺擺手,“你下去吧。”
他去了內園,上院黑壓壓一片,連燈火都沒點,她一向睡得遲,要在燈下做繡活,若是碰巧他有事外出遲歸,她還會叫人溫著湯水,等他回來飲。
今兒她睡得這樣早,他心里明白,這定然是生氣了。
他跟守門婆子比個噓聲的手勢,走到門前笑嘻嘻一推。——沒推開。
他站在門前,揚唇笑起來,“金鳳,是我。”
柔兒可以發脾氣不開門,金鳳可不敢違逆他的令。
隔壁一個姓王的乳母端著熱水步出來,笑道:“爺,今兒金鳳姑娘告假,有事回一趟家。太太說跟前不必留人,婢子們都下去了。”
趙晉木著臉點點頭,負手立在那,高大的身影挺拔如山。等乳娘走遠了,他才重新貼近門前,笑嘻嘻哄道:“柔兒,有什么話,進去再說?”
里頭毫無動靜,柔兒干脆裝睡不理他。
趙晉回頭瞧見適才那乳娘又踅身走回來,眼瞧就到跟前了,他手上用了幾成蠻勁兒,一掌推斷門閂,撩簾走了進去。
柔兒坐在床頭,詫異地望著他大搖大擺的進來,趙晉徑往床里去,撥開簾子掀開被把她揪過來,“發的是什么脾氣?不是挺大度的,直接替爺把人都收了?”
柔兒想往床里逃,被他按在邊上兒,在后扣著她,“跑什么呀?今兒爺不要那幾個美人,就要太太你服侍,你這么賢惠寬容,不會不肯吧?夫為妻綱,這可是你的本分。”
柔兒被他鉗制得不能動彈,伏在錦被上做著無謂的掙扎,“您有新人伺候,還來我這人老珠黃的人的屋子里干嘛?您別亂來,我今兒不舒服。”
趙晉咬著牙把她頸后的系帶拽開,將水粉色綢子兜衣扯下來團成一團丟在地上,俯下身蹭著她鬢邊兒,“犟東西,還嘴硬吶?醋了就醋了,有什么不敢認的?爺知道,你不自在,心里頭委屈,知道你愛慘了爺,受不得爺跟旁人。”
柔兒眼底蒙上一層水汽,怕給他瞧見,睫毛覆下來遮住幽怨的情緒,她咬著錦被,半晌才道:“才沒有……這有什么,遲早都要有的,我能看開,也能做個賢惠正室……”
趙晉一手反剪著她兩手,一手撩著她鬢發,“真的?沒醋啊?”
柔兒抿唇點頭,“嗯。”
“小樣兒。”他笑了下,揮開她鬢邊那只手,一掌打在她臀上。
“到底醋了沒?”
柔兒猛地張開眼睛,又是羞臊又是火辣辣的疼,他、他怎么能這樣?
“啪”,響響亮亮又一聲。柔兒身子一縮,卻被制住了逃不開,她淚珠子都快迸出來了。
趙晉俯下身咬著她的脖子,“醋了沒,我的乖?”
這問話恁地危險,半是誘哄半是威脅,柔兒咬唇不肯吭聲,趙晉手落在打疼的位置上,“還不說?”
她閉上眼,終是忍不住,嘴一張哭了出來。
趙晉這下慌了,忙松開手把她翻過來抱住,“好了好了,逗你的,打疼了?叫你打回來行不?爺酒多了,一時糊涂,太太大人有大量,別計較了,對不住啊。瞧瞧,哭成什么樣了,那么疼嗎?你掀開叫我瞧瞧,是紅了腫了?”
柔兒滿腹委屈,她一整晚都在胡思亂想。她想過他會納妾,會有別的女人,可畢竟那些還沒發生,她享受著現如今他待她的體貼待她的好。他這樣的人,三妻四妾原就是天經地義的事,可是事情發生在眼前,她發現自己心里泛酸,難受得不行,適才坐在黑暗的房里,她想象著他跟那幾個美人在一起的樣子,她根本沒法入睡。她甚至在想,當初趙晉后院人那么多,又有外房,盧氏是怎么忍的呢?為什么她能毫不在意,由著他一房一房納新人?
她也不是霸道不許,只是心里真的好難受。
這種感覺,實在是太不堪了。
趙晉溫聲哄她,給她陪小意兒,她坐在他腿上,無聲抹著淚珠。“我不是不讓您納人,我知道遲早……遲早都會……”
趙晉端著她下巴在她唇上親了一下,“爺也不是見個女人就得收房吧?姓嚴的自作主張,覺著我趙晉好美色,特地送過來向我獻殷勤。你要是因為這幾個上不得臺面的玩意兒就拈酸賭氣,可真是冤枉我了。”
柔兒琢磨著這話,止了淚道:“那往后要是您遇著您自個兒合心意的……”
“誰能比你合我心吶?甭想這些有的沒的,傻妞兒,爺過去為著掩人耳目,很多事兒不得已,爺也不見得,真就那么花。如今日子過得挺好,爺還沒享受夠呢,人得知足不是?心肝兒,莫哭,爺今兒好好服侍你,權當給你賠禮了,啊?”
隔院的燈火忽明忽暗,下雪了,外頭瑩白的雪籽落了滿窗。門閂壞掉,那雕花木門關不緊,風拂過來,吹得門框一下下輕搖,撞著夾棉氈簾,發出輕飄飄的響動。
幸而外頭沒有侍婢守夜,不至泄了機關。
柔兒靠在緞面繡花的枕上,心里頗沉重,難以投入。
她原本以為這悠然安穩的日子能永遠延續下去,原是她自欺欺人。憑著一腔熱情,一抷感動,她就把自己填入這座空蕩蕩的宅子。那些空屋寂院,遲早是要填滿人的吧?
她心里酸澀不已。趙晉溫柔的吻上來,連這個親吻,也不是單屬于她自己,這份溫柔,也會同樣予以別人。
她抬腕掩住眼睛,怕自己的恐懼失落被看去。
趙晉啄著她的唇,曼聲道:“明兒把人退過去,你放心……”
她低低“嗯”了一聲,可這心,到底怎么才能放下呢?
她從來不知道,自己是這么自私貪婪的。她好想他這份熱情,只給她一個人……
到底是奢望,不可得,永不可得啊。
十月中趙晉回浙州理事,因天氣太冷,不想安安跟著來回折騰,柔兒沒有跟他一道回去,她們母女倆留在清溪。眼看要到年關,年前各處鋪子都要大量訂貨,以備供應,事情堆在一起,連著兩個月來其他雜事,趙晉要過目的東西不少,還得跟浙州的友人和生意伙伴們走動,這回回來,直忙了七、八日,腳不沾地沒一點兒空閑。
柔兒照常打理生意,有趙晉提點,這些日子她的繡莊生意突飛猛進,多請了三個繡娘,才勉強忙得過來。孔繡娘跟她商量,等過了年,把旁邊的筆墨行也賃下來,多請幾個人,擴一擴店。
柔兒算了筆帳,拋出人工雜費和本錢,瞧似花團錦簇的賬面其實富余不多,更多的錢都堆積成布料擺在庫房里,是不能抽用的。要擴店,除非再有兩倍的客流,才能保本不賠。她勸孔繡娘先顧著眼前的生意,等再穩固兩年,才考慮擴店的事。
林順來找孔繡娘去城隍廟前吃東西,見著柔兒,他笑著過來打招呼,“阿柔,你嫂子惦記你,這幾日總說想去看看你,沒空出時間,晚上要是活計不多,你不若去趟飯莊,晚上在那兒吃算了。”
柔兒點頭應道:“我也惦記他們呢,我爹娘搬過來這么久,我也沒去瞧幾回,是我不孝。順子哥,待會兒你跟阿依坐我的車一塊兒走吧?在南邊路口把你們放下來,免得頂著風走那么遠,怪冷的。”
林順看了眼孔繡娘,撓頭笑了笑,“不用,我倆……我倆就想走走。”
柔兒有什么不明白的,這對小情人嫌她礙事耽擱人家獨處呢。她笑著打趣了幾句,等閉了店門,就吩咐去南鄉飯莊。
今兒跟車的還是長壽,柔兒對他印象不錯,這是個行事踏實,不多言多語的孩子,他打理的馬匹尤為干凈,套車比別人快,車廂也收拾得整齊。
他年紀不大,柔兒覺著他不容易,下了車,掏出一把錢遞給他,“你跟老伍一塊兒去,買點熱乎東西吃一點兒,冷就進店坐會兒,沒有外人,不必拘束。”
長壽望著眼前那只白生生的手,默了一會兒,伸手把錢接過來,朝她躬身點點頭,算是行了謝禮。柔兒沒在意,扭身走進了飯莊。
林氏和陳興見她來,都很高興,忙不迭找位置叫她坐,又沏茶遞水叫人送點心,等最后幾個客人付了賬,陳興就提早把店關了,一家人圍在桌前吃飯。
林氏瞧柔兒氣色不錯,貼在她耳邊悄聲問她:“怎么樣,有動靜沒有?”
柔兒怔了下,林氏笑道:“你肚子呀,成婚也有兩個多月了,你倆這么黏糊,是不是該給安安要個弟弟妹妹了?”
她這句話說的聲音有點大,引得陳婆子等人都瞧了過來,陳婆子一臉關切,道:“先別這么快,你身子骨不好,虧損得厲害,這會子有了,只怕孩子胎里弱,對你也不好,養養再說,這事兒急不得。”
當著陳興和父親的面說生孩子的事兒,柔兒臉上有點掛不住,她紅著臉道:“沒呢,您別聽我嫂子瞎說。”
她頓了頓,又道:“趙……他原先那些個妻妾跟著他六七年都沒……只怕不那么容易,您別替我操心這個了。”
林氏想到這,不由也嘆了一聲。一元大師說柔兒的八字能給趙晉生孩子,卻沒說是男是女,萬一卦象就應在安安身上,往后能不能再有子息,還真不好說。
城里的那些流言林氏也聽過不少,說趙晉注定無子,若當真天意如此,那往后還是少提這個吧,免得引得阿柔傷心。
林氏訕笑道:“來來來,瞧你哥備的這些菜,就猜到你這幾天要過來,山筍魚丸豆腐湯,原是你愛吃的。”
話題別開,一家人和和美美吃了頓飯。
等柔兒坐上回家的馬車,眾人的笑臉就垮了下來。若當真不能再生養,可真是太遺憾了。
柔兒支著窗,望著外頭燈火點點的街巷。她心里悶悶的難受,從那幾個美人被送進院子,她就開始不受控地著慌。
她不知道她跟趙晉最后會走到哪一個方向去。
若是新人勝舊人,相看兩相厭呢?
這些事不能細想,一想到,就徒惹心傷。
柔兒放下簾子,把自己投入車廂的陰影里。就在這一瞬,聽見外頭車夫的說話聲,“長壽,你看對面來的是不是官人的車?”
長壽“嗯”了聲,話音剛落,就聽一陣輕快的馬蹄聲響。
福喜笑著打了招呼,“長壽,老伍,太太在里頭吧?爺惦記著,親自來接了。”
趙晉跳下車,幾步靠近柔兒乘坐的車廂,敲了敲車壁,道:“媳婦兒,我上來了。”
車簾一掀,伴著飛舞的雪,他鉆進車來。
空闊的車廂瞬間變得局促起來。
他沒客氣,握住她手腕坐到她身邊,扣住她下巴就先親了一下,“想我了沒?”
她揪著他衣襟詫異道:“您不是叫人送信兒,說明晚才回來?”
趙晉笑笑,揉開她微蹙的眉頭,“家有嬌妻,放心不下,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這些日子你怎么樣?是不是跟我一樣,相思成疾,總是掛心?”
她抿唇笑了笑,勾著他脖子湊近,在他腮邊吻了一下,“嗯,想您了。”
他笑得更得意,把她抱得更緊,“不瞞你說,我連晚上飯都沒來得及吃,飛奔回來見你。”
柔兒想了想,道:“不若在街邊先買個甜湯,您墊墊肚子?”
趙晉也正有此意,笑道:“適才經過城隍廟,瞧見有個賣餛飩的攤子,咱們去吃點兒,順便逛逛?”
她自然同意。
兩人在城隍廟街前下了車,直奔那個賣餛飩的攤點,要了一碗餛飩,一份鹵菜,一碗甜米酒。
福喜抹干凈桌凳,把趙晉請過去。兩人對坐在冬夜的小攤檔前,頭上是破了洞的一頂竹棚子,露天吃東西。這種事在趙晉身上極少發生,他一般或是在酒樓,或是在楚館,街邊這些小攤子,他從來沒帶女人過來吃過。今兒是頭一遭,他知道柔兒不會嫌棄。
她也拿了只勺子,怕他一個人吃著無趣,在他對面飲著甜米酒。
趙晉夾了只餛飩喂到她唇邊,她慌得去瞧攤前的其他人,見沒人注意自己,才紅著臉張開嘴把餛飩吃了。
湯水滴在唇邊,水亮亮誘人。趙晉伸指替她捻去,在她的注視下,把那根沾過她唇的指頭點在唇間,抿了一口。
她霎時羞得不行,這是在外頭,有這么多人在呢。雖知道不一定會有人注意他們的動作,可這種隱秘又親熱的舉動,實在太叫人心驚,也太令人悸動了吧?
她心臟砰砰亂跳,一時連話都說不出。
不遠處長壽正盯視著二人,他不大懂大人之間的感情,只覺得趙晉無恥得可以。他心里不屑,輕嗤一聲不再看了。
“阿柔,趙爺?”
一把欣喜的聲音闖進來,引得柔兒慌忙看過去。
孔繡娘掙開林順的手,快步朝他們走過來,“真是你們?剛才瞧見旁邊停了兩輛馬車,就像你們的家的車,我還不敢確定,怕瞧錯了。你們怎么會上街來?”
柔兒起身迎著她,笑道:“官人餓了,我陪他來吃餛飩,你們這是逛完了,要走了嗎?”
孔繡娘笑道:“巧了,我們也是來吃餛飩的,要不一起?”
撞上了,總不好裝不認識?
柔兒頓了下,下意識去瞧趙晉,他不喜歡林順,很忌諱她跟林順那點過去,不知他介不介意……
卻聽趙晉笑了笑,“請。”
柔兒松了口氣,福喜上前來幫忙多填了兩只板凳,林順在攤主那邊要了兩碗餛飩一碟花生,想到柔兒在,又多要了一盤糖漬蠶豆。
食物端上來,林順無聲地把蠶豆推到柔兒面前。孔繡娘拍了拍林順的胳膊,笑道:“還是你了解阿柔,知道她喜歡吃甜的。”
一語畢,桌上的氣氛登時僵了。
林順有點著急,想解釋,他怕趙晉誤會,更怕孔繡娘誤會。柔兒也有點尷尬,她跟林順的事孔繡娘也知道,若是對方介意……
趙晉沉默著,在三人的注視下,用筷子把那碟蠶豆挑到自己面前。孔繡娘咬了咬牙,以為他要發脾氣將盤子掀了。
趙晉夾起一粒豆子,放在柔兒空了的米酒碗里,“吃吧。”
孔繡娘一口氣沒提上來,猛咳了兩嗓子。——白擔心了。
林順后知后覺,覺著自己適才行事不妥,他將碗里的餛飩撥出兩個,填到孔繡娘的碗里,“阿依,你也多吃點,天兒冷,又走了這么遠,累壞了吧?”
他甚少會一口氣說這么多話,孔繡娘都習慣他的沉默了,兩人在外頭逛著的時候,幾乎都是她在說,他偶爾應付一兩句,并不會主動找話題。他關心她是默默的,就連親熱也……
孔繡娘想到剛才在那個很僻靜的巷子里,她正興奮的說著話,他突然轉身,把她推在墻上堵住她的唇……
她臉頰霎時紅了,以吃餛飩的動作掩飾著慌亂,生怕自己的小心思給人看出來。
柔兒的手在桌底,輕輕撓了下趙晉的膝蓋。
他橫目過來,朝她拋個冷眼。她不肯退縮,掌心在他膝頭輕輕撫了撫。
這算什么?因他容許她跟舊情人一塊兒吃飯,給他的安慰嗎?
趙晉扣住她的手,捏了兩下,卻始終不肯給她個安撫的笑。
四人在攤前作別,等孔繡娘和林順走了,他便不理會柔兒,徑直朝城隍廟東邊的街上走。
她跺了跺腳,在后追上來,抓住他的袖子輕輕搖晃,討好地笑著道:“這位俏郎君,您一個人嗎?要不要我陪你同行,說說話呀?”
趙晉橫她一眼,把袖子抽回來,“不必了,小生已有家室,對外頭的妖女,沒甚興趣。”
柔兒回身見行人甚少,風雪頗大,也沒誰注意自己,她大著膽子挽住他的手臂,倚著他道:“郎君,風寒雪冷,您孤身一人,難免幽寂,叫小女陪陪您,您別這么冷漠,急著拒絕嘛。”
到底膽色不夠,一句話說完,立即跳開半尺,生怕自己適才大膽的舉動被人瞧了去。
他們身后,牽馬緩步而行的長壽別開目光,心道:“原來她也不是什么好女人。”
柔兒不知行跡已露,快步追逐著趙晉的步子。
路面結了冰,尤為濕滑,她忽然腳底一軟,低呼一聲,整個人朝前跌倒。
“爺……”她想抓住他袖子,他比她更快一步,回身結結實實將她抱個滿懷。
柔兒整個人,就這么在街心撲入男人懷里,她剛從跌倒的險境中解脫,不等放下心來,立即又被另一種緊張心悸控制。
心跳得厲害,雖面前這個是她的丈夫,雖兩人已經這么親密這么熟悉,可她還是難免緊張,難免羞澀。
福喜等人不知就里,暗自別過頭不敢多瞧。他們著實沒想到,自家太太瞧上去怯懦,原來竟也這么大膽的,當街就跟爺這么抱著……
有幾個行人詫異地瞧過來,柔兒慌忙推開趙晉,他怕她又滑倒,扯住她的袖子攙著她,還打趣道:“這么著急投懷送抱,那小生不若從了你吧。”
他湊近些,俯下身將唇貼在她耳畔,“既是你主動求|愛,可得負責到底,今個兒晚上……”
飛雪漫天,迷了人眼。她鬢上染了霜色,衣襟上落了一層輕雪。
雪片像羽毛,輕而慢地從天際落下。趙晉眉頭也凝了霜,直待他把她抱進房里,那漫漫的雪片才消融成水跡。
安安早就睡了,這個夜晚只屬于他們。
指尖冰涼,耳朵臉頰,凍得失了知覺,渾身發冷。可很快熱氣就涌上來,取而代之。
他掌心很暖,很寬大,柔兒握住他的手,眸色迷離地瞧著他的眼睛,“爺……”
她聲音發澀,不知緣何,帶了幾絲哽咽。
“我心里只有您……”
“我,陳柔心里,只有您一個人吶……”
他動作僵住,沉默地望著她。
她貼過來,拂去他眉頭上霜雪化成的水點,然后在他鼻尖、下巴上輕輕的落上細吻。
她捧著他剛生出點點胡茬的下巴,一字一句地道,“要是您也只有我……”
要是他這輩子,也只屬于她一個,該多好啊。
可是,這話怎么說出口呢?
這種事怎么可能實現呢?
世道如此,律法如此,命運如此。
若她是男人,他是女人就好了,她一定能做到,只守著他一個。
可她怎么能拿自己這種可笑的心思,去要求他呢……
她以為她能控制自己的感情,以為能控制住跟他之間的分寸,原來不能啊。實在太難。
趙晉俯下身來,撥開她臉頰上凌亂的碎發,扣住她的下巴打量著她。
這個女人說她心里只有他一個。
她愛著他。
他笑了下,“柔。”
喚她的名字,卻不知說什么才好。
該用什么詞匯,什么語句,才能描述他此刻的心跡呢?
說不出來,那就……
用別的法子,讓她知道。
**
又是一年臘八節。
兩邊生意都格外忙,都要看顧。趙晉又去了一趟浙州。柔兒的繡莊新到一批貨,兩人都忙,又要開始準備年節的人情往來。
柔兒頭回持家,才知道大宅門的女人一點也不清閑。
趙晉朋友多,光是清溪這頭要走動的關系就有十來戶。多半是對方會先來送禮,然后年節前他們備好回禮送過去。趙晉勢力擺在這兒,自然送禮的檔次不能低,柔兒見公賬上數萬的銀兩流動,暗暗換算著,這要是憑她那間繡云坊,得多少年能賺回來這些數目。
福喜近來忙著出面要賬,在家里時候也不多。柔兒覺著長壽頗沉穩,時常把他帶在身邊使喚。
長壽對柔兒的看法比較復雜,她是趙晉的女人,自然屬于他敵對的對象,可她又實在太信任他對他太好,還托人給他做鞋做衣裳,她可憐他沒家。可他沒家,——還不是趙晉害的?
柔兒點算好賬目,把長壽喊過來,“這兩日我抽不出時間,鋪子又太忙,你替我顧著那邊兒,來貨就點算入庫,有閑暇就幫著招呼招呼客人。這錢你拿著,自個兒買飯吃,干活再要緊,沒有身子骨重要。”
長壽把錢收了,依舊是鋸嘴的葫蘆悶不吭聲。
柔兒又道:“我聽說你在跟韓護院習武,時常弄得一身傷,回頭你找金鳳拿兩貼傷藥,別光硬扛著,生得這么好看,莫留了疤痕才好。”
長壽目光閃了閃,點點頭。
“行了,你去吧。哦,對了,幫我把楚管事喊過來,我有事問他。”
長壽揣著錢走出屋子,冷風裹進來,柔兒坐在椅上打了個寒噤。這幾天,她有點腰疼,也不知是不是受了涼。
楚管事很快就過來了,柔兒跟他商議了宴客的事。年節人來送禮,總要留下吃個茶用個飯,一筆一筆都是要事,馬虎不得。
楚管事很和氣,也很幫得上忙,替柔兒提了幾個建議都很中肯,柔兒道:“那就依著您的法子辦吧。官人說,過兩日族里的人要賴浙州,我許是得回去住幾日,這邊的事就全權交由您,托付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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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后柔兒乘車去了趟浙州。
族里的旁支年年要來送土產,與趙晉保持親密的聯系。
柔兒白天陪幾個族嬸逛園子,頗有些費神。晚上燈下坐著,胃里就翻騰不止,腰疼也厲害,伏在枕上臉發白。金鳳在外頭忙著備晚點,屋里只留個看火的小丫頭。她忍了一會兒沒驚動人,心道許是睡一會兒就好了。
趙晉陪族叔們飲酒,這會子還沒散。他打發福喜進來稟了一回,說叫柔兒別等他,先歇下,只怕今兒就宿在外院了。
柔兒歇了片刻,那難受的滋味越來越扛不住,她坐起身,張口想喚金鳳,哪知才坐起來,眼前就一陣發暈。跟著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她再醒來,已是一個多時辰后。
屋里點著燈,趙晉坐在床沿上握著她的手,見她動了下,他和金鳳等人緊張地湊過來。
柔兒適應了光線,瞧趙晉面沉如水,一點笑意都沒有,她心里發慌,張口問道:“爺,發生什么事了?”
作者有話要說: 我遲了,但我加更了,原諒我。
三合一,還可以嗎?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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