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二, 郭子勝帶著人來清溪,找趙晉喝酒。
宴會設在外院大廳,因是初次拜訪新居, 郭子勝等人都帶同家眷一并攜禮來賀。
這是柔兒頭一回, 以趙太太的身份招待客人。
女眷們聚在后院麗景軒賞花喝茶, 今兒治的是蟹宴, 柔兒親自過目了菜單, 還去廚上瞧了眼備下的菜肉是否新鮮, 生怕出了岔子。
金鳳也一樣如臨大敵, 柔兒頭回宴客見人,她作為貼身婢子,需得細致輔佐。從陳設到器皿用具,一應仔細查驗。
幾位夫人都是二十多歲年紀, 個個兒花枝招展, 穿的是最時興好看的衣裙, 首飾發釵也都是按內廷的款式做的,這幾位是趙晉近友的夫人,自然都出自浙州數一數二的人家。
有的張口閉口就是詩文詞句, 對著庭院里的花能說出許多個典故來。柔兒大多數時候是含笑聽人說話, 不時請讓茶水點心, 她在鋪子里雖也跟闊太太們打交道,可聊的畢竟不深,也不會繞到詩文上頭。這會兒頗為尷尬,覺得自己插不上話, 只有靜靜聽著。
郭夫人坐得最近,拍拍她手背對她笑了下,轉過頭去不著痕跡地打斷了那個說典故的婦人, “徐太太,你這身衣裳,是在吉祥樓做的吧?花樣可真好看,好些年沒見著這么雅致的配色了。”
就有一個夫人笑道:“可不是?瞧著簡單素淡,細瞧可一點不含糊。白繡線里攙珠絲了吧?不然沒這么亮眼。”
那徐太太抿嘴笑道:“給你們瞧出來了?繡線是鍍了一層珍珠粉的,白銀碎成屑子,滾粘在線上,比尋常銀線軟亮,再穿貓眼石紫晶珠做點綴,可不就亮眼了?”
眾人打量她那繡花,都贊了一回。郭夫人牽著柔兒的手道:“趙太太在著上頭亦是頗有見地,你們往后想做衣裳鞋襪,盡可先問問趙太太啊。”
徐太太就笑,“吉祥樓不也是趙家的?趙爺趙太太還分了家不成?行啊,我在清溪也有相熟的人,要做衣裳,都介紹到趙太太您那邊兒去。”
柔兒忙擺手道:“不用不用,您們都有相熟的店子,常年光顧著的,怎好搶人家的生意。”
徐太太掩嘴笑:“搶的是吉祥樓的生意,趙爺總不能跟自個兒媳婦兒計較吧?要我說,吉祥樓也忒貴了,這些年賺了我們多少銀子?趙太太您要是肯給個合適的價兒,往后連我衣裳都找您做去。就怕到時您太忙,趙爺要怪我們累壞了他媳婦兒。”
大伙兒哄笑起來,你一言我一語的打趣。
柔兒知道郭太太是為了給她解圍,故意把話題引到她熟悉的事上來。
金鳳悄聲湊上來,稟道:“下人們輕忽,大小姐適才碰了一塊,這會兒哭著要您……”
柔兒站起身來,“大伙兒先喝茶,我去廚上看看。”
她快步離席朝上院走。
在院門外就聽見安安委屈的哭聲。
幾個乳母垂手站在門口,見到柔兒,紛紛低下頭去,不敢辯解。
柔兒沒理會她們,徑直走到里間把坐在炕上的安安抱起來,瞧了瞧她額角上的傷,不嚴重,就是破了點皮兒,有點腫。
金鳳斥道:“這么多人守著小姐,心思都用到哪兒去了?”
四個乳母兩個侍婢都跪下來請罪,“太太說不叫鎮日抱著小姐,需得讓她自個兒練走練跑,小姐鬧著要下地,就讓下了,沒成想沒站穩,跌了一跤,奴婢們搶過來攙扶,沒來得及。”
金鳳怒道:“你這是還把責任推到太太頭上來了?太太說不叫總抱著,太太叫你們由著小姐摔跤了?”
幾人禁聲不言,自知理虧。
柔兒擺擺手,道:“罷了,以后仔細些就是,你們也辛苦了,今兒叫廚上做了玉筍烏雞湯,待會兒送一鍋過來,你們也嘗嘗。”
金鳳不贊成地道:“太太,您太縱著她們了。”
柔兒笑道:“小孩子頑皮好動,攔不住的。往后加倍盡心就是,都起來吧。”
安安這個年歲,正是什么都好奇,什么都想試試的階段,就連柔兒自己守著她,也不能保證一定不讓孩子磕著碰著。
況且這些人往后還要繼續伺候安安,恩威并施,懷柔為上,需得好好籠絡,才不致使他們存了怨念生了外心,只要不是大錯,小錯處她能原宥便原宥了。
幾人都謝過站起身,金鳳去取了傷藥,用棉布沾上藥粉按在安安額角上。柔兒替閨女抹了淚,哄她道:“安安不哭了,下回要小心,莫跑得那么快。”
耽擱了好一會兒,袖子被安安揪得皺了,柔兒換了件衣裳才回麗景軒去。
帶著金鳳二人走到軒外,聽見里頭傳出笑聲,未及掀簾走入,就聽一個熟悉的聲音道:“一個外房扶正的罷了,郭太太未免太小心翼翼了,要在從前,這種人有資格跟咱們賞花喝茶?”
郭太太壓低聲音斥她:“你別胡說。不管是什么身份扶正了,如今怎么也是趙家正經太太,你旁的人不放在眼里就罷了,連趙官人的夫人你都敢?你相公還要不要在浙州混?今兒你這般作態,若那趙太太是個小心眼的,定然記恨上你,你們徐家能有什么好果子吃?虧得人家性情溫柔,寬厚大方,沒計較你失禮,別太過了,你來做客是為了親厚跟趙太太的關系,可不是來結仇的。”
旁的幾個夫人也勸,“怎么說瞧在趙官人面上,人家又是趙家唯一大小姐的生母,不管什么出身,如今風頭都在咱們之上,還是敬畏著些,別太任性了。”
徐太太怨道:“你們又不是不知道,我最厭惡這種人。我們家徐二爺為著外頭那些狐貍精不回家,進門六七年,您們知道他回來瞧我幾次?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也不是故意找她的不痛快。”
郭太太嘆了口氣,“徐二爺太年輕,你受委屈了。快別提這個了,待會兒人家來了,你可別再亂來,客客氣氣的,好好相處。”
門前本站了幾個各家夫人帶來的侍婢,因著柔兒在,不好高聲嚷叫起來,正著急呢,柔兒溫溫一笑,命金鳳打了簾子,她步入軒內,笑道:“對不住,我來遲了。”
郭太太笑道:“不怕,大伙兒聚在一塊兒閑聊打發時間,也沒什么緊要事,趙太太府上布置雅致,我瞧比浙州大多數園子都漂亮,可見您跟趙爺都是心思巧的。”
柔兒道:“我家官人眼光比我好,多是他吩咐的,我躲懶,直接搬進來享福來了。各位請移步,咱們去前廳吃酒去吧。”
夫人們各自給侍婢們扶起身,柔兒客氣地引著眾人去了宴飲的大廳。
前頭趙晉跟郭子勝等人喝酒,心里惦記柔兒,怕她頭回招待女眷們不適應,打發人過來問情形。
等到酒盡人散,熱鬧了一天的院落靜下來。
趙晉在書房沐浴換了身衣裳才去上院。
柔兒在瞧今天的禮單,見趙晉進來,就把禮單遞回給金鳳,吩咐:“分類記錄好,便收入庫房吧,”然后站起身迎上來。不等她行禮,趙晉就牽住她手把她拖過來,“今兒累壞了吧?”
柔兒偎在他懷里,點了點頭,“旁的倒還好,就怕自己出錯鬧笑話,這些太太都是好出身,讀過書有見識,我怕給您丟臉。”
趙晉攬著她朝內走,笑道:“這有什么?別瞧她們一個個端莊淑惠似的,背地里還不是一樣跟相公一哭二鬧三上吊,有什么了不起了?再說——”
并膝坐在床沿,他抬手替她捏著肩,“再說你是我趙晉的妻房,用不著瞧人家臉色,誰讓你不痛快你就大聲罵人,攆她走,你瞧瞧到時候她要不要哭著求你別生氣。”
他噙著她耳尖,低笑道:“你男人這點威信還是有的。”
柔兒被他逗笑了,縮身躲著他熱烈的呼吸,“您有本事我知道,我也得加把勁兒,不能總拖著您后腿,讓人家心里瞧不起,覺著我襯不上您。”
趙晉對此嗤之以鼻,“誰敢?”
他又道:“不排除是有人生妒,妒忌你嫁了我。原先你相公我在浙州,不少小娘們兒哭著喊著想嫁我,這是沒嫁成,妒忌你占了位置呢。”
柔兒差點笑出聲,扭過頭來捧著他的臉,細細端詳,“還真是,您這么好看,好些人惦記您吶。”
他瞳仁黑濃,耀著一星點璀璨,像天邊最亮的星子。
鼻子挺拔陡峭,線條有如刀刻,眉毛很濃很長,眼尾微挑,笑著時神采飛揚,朗俊如畫。這么個人,怎么就喜歡上她,被她得到了呢?
趙晉見她認真地凝視自己,澄澈的眼底倒映著自己的影子,這眼神這么干凈,卻讓他生出了不該有的心思。
他想把她弄臟,把她帶壞,讓這雙眼睛,蒙上朦朦的煙壒,讓她不染俗塵的潔白,開出冶艷的妖花。讓她哭著喊著,隨他一塊墮入地獄,死死生生。
他拇指刮蹭著她柔嫩的臉蛋,聲線低啞地道:“柔,我這可是頭一遭,覺著好像栽在誰手里頭,爬不出來了。你倒是給我弄了什么迷湯,可真是太壞了。”
成婚之前,他還覺著婚事不過是自然之下情理之中的一個產物,既然女人家在意,給個名分何妨。他連被流放的罪女都能聘為妻房,娶個自己想得到的女人不是很正常的事?
他沒想太多,把自己的想法吩咐下去,自然有無數人為他按部就班的操持。偶然他過個目提提意見,算得是重視這樁婚事。
可越是在一起久了,越覺得這種遍體通泰、心情放松的滋味好。
回來時總能瞧見她的影子,心里就莫名覺得安定,覺著自己在外無論怎么疲倦虛偽,回來后對著她自然就露出本真。
還真是一件頗奇妙的事。
“咱們,再生幾個小崽子,給安安做個伴兒吧?你瞧她沒人玩,多可憐吶。”
不等柔兒消化上一個話題,他就另起一個頭,說到某些不太正經的方向去。
柔兒捶了他一記,但他湊過來,她卻沒躲。
趙晉抱著她倒下去,讓她伏在自己上頭,“柔,你也主動回,給爺享受享受。”
柔兒捂住他的嘴,漲紅了臉道:“您別說了。”
他扣住她的手,嘿笑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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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壽立在內園門前,望著空曠無人的花園。沒人守門?那豈不是,他這就能走進去,摸到趙晉的屋子,給熟睡中的他,來上兩刀子?
白日里他身邊總是跟著太多人,絲毫沒有下手的機會。他把他擺在身邊兒,約定好,若是給他得手,就算他合該倒霉?
眼前就是個最好的機會。夜深人靜,所有人都睡了……
長壽跨步走進去,一步兩步,當真沒人攔他,守門婆子,護院侍衛,人都哪里去了?
長壽心撲通撲通直跳,屏住了呼吸,快步通過了垂花門,跑了幾十步,眼前就是假山,遠處一星火點,像是護院的打著燈籠在巡夜。他在假山洞里避了片刻,等人都去了,才緊張地摸出來,躬身躲進花叢,矮著身子朝前走。
上院他沒去過,按照他原來家里的布局,應該是在正中的院落。多半這會兒守夜的也都睡了,只要他動作夠輕緩,就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溜進去……
他不敢大意,放輕手腳匍匐著朝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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