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得太突然,言書月和書辭皆是一怔。
“你可知道自己驚的是誰的馬?”那丫鬟一身綾羅,穿金戴銀,雖比言則矮了一個(gè)頭,說起話來卻趾高氣昂。
猜到對方許是哪位高官侯爵的家眷,言則立時(shí)垂下腦袋連連道歉。
“對不起?一句對不起就完了?車上坐著的是安夫人和大小姐,倘若出了事,你擔(dān)待得起么?”
“對不住,實(shí)在對不住……怪我沒長眼……”
車內(nèi)窸窸窣窣,約摸是打翻了什么東西,尚在收拾。
安青挽撩起簾子,顰眉往底下一瞅,見到是言則不禁鄙夷道:“今年我可真是和你們言家人犯沖,到哪兒都能遇上,陰魂不散的。”
他抱了抱拳,恭敬道:“鄙人騎馬過于急躁,沖撞了小姐,還望小姐原諒。”
“原諒?你剛才嚇到了我的馬,害茶杯翻到臟了衣裳,這緞子價(jià)格可不菲,你說怎么辦?”
車中的安夫人低聲勸道:“挽兒,算了,不過是件衣裳,咱們還得趕去紫云觀,就別在這里浪費(fèi)時(shí)間了。”
“我偏不要。”安青挽面色不愉地將她手推開,不依不饒地問言則,“你說啊。”
“這個(gè)……”他發(fā)愁地?fù)蠐项^,“會賠的。”
“賠?”小丫鬟沖他哼了聲,“這可是杭州最貴的明霜綢,好幾十金一匹的!眼下早就沒得賣了,你上哪兒賠?”
說話間,書辭幾人已經(jīng)趕了上來,她擔(dān)心地攀上言則的胳膊:“爹,您沒事兒吧?”
不過是一巴掌,他皮糙肉厚挨兩下也沒覺得什么,言則憨厚一笑,說不要緊。
一見到她,安青挽那把火燒得更旺了,“又是你!”
上次被爹爹罵得狗血淋頭,這口氣還沒消呢,簡直是舊傷未愈新仇又起。
“好啊,既然都在,咱們就把這筆賬好好的算一算。”
書辭轉(zhuǎn)眼打量了她一下,“安姑娘,驚了你的馬車,的確是我爹有錯(cuò)在先,可你這衣裳不過只是灑了點(diǎn)水,洗洗還能穿的。”
安青挽氣道:“可我現(xiàn)在不能穿了!”
她給出主意:“要不,您回家換換?”
安青挽咬咬牙:“我回家換?豈不是便宜了你們!”
她當(dāng)即道:“那我跑一趟幫您拿來?”
“你……”
安夫人在旁邊聽得頭疼,小聲安撫:“挽兒,走吧,一點(diǎn)小事罷了。”
“不行!這怎么能是小事呢,這是大事,天大的事!”她急得跺腳,“我不管,叫他……叫他給我磕三個(gè)響頭!否則,今天這事兒沒完。”
言則愣了愣,里面的安夫人也是一驚,“挽兒,這不太好吧……”
“娘,我這么做也是有原因的。”她語氣不耐,“你別管我的事。”
附近還有自己的手下在,言則顯得頗為猶豫,但一方面又想息事寧人,于是只能朝書辭望去,想從她那兒得到些建議。
“安姑娘,您這樣也未免太得理不饒人了。”實(shí)在氣不過,書辭皺著眉把他往身后拉了拉,“縱然我爹做得不對,他也挨了你一下,這件事不應(yīng)該扯平了么?他年長你這么多,要他磕頭,你也不怕折壽?”
“你咒我折壽?!”
十字口本就是人流匯集之處,馬車在正中停著,很快就堵了個(gè)水泄不通,圍觀的越來越多。
沈懌在車中等得不耐煩,隔著簾子問高遠(yuǎn):“前面出什么事了?”
“王爺。”他抬頭望了望,恭敬道,“是安大人家的馬車,看樣子……他的家眷好像和什么人起了爭執(zhí)。”
“安元良?”
沈懌將車簾撩起,原本只是隨便瞅了一眼,卻堪堪瞧見那一巴掌又快又狠的扇在書辭臉上。
“啪”的一聲脆響。饒是隔得這么遠(yuǎn),竟也能聽得清清楚楚。
他登時(shí)一怔。
“你這是干什么!”言則始料未及,忙將書辭摟過來,緊緊護(hù)在懷中,盯著面前的丫鬟又氣又怒。
“放肆,你敢這么和我們家小姐說話!”到底是有人撐腰,她眼里絲毫不見懼色。
安青挽靠在車內(nèi)哼道:“是我讓她打的,如何?誰叫她出言不遜的。”
書辭面皮薄,畢竟不比言則,臉頰迅速浮起一個(gè)紅紅的五指印,顯然那人下手不輕。
沈懌眉頭緊皺,凝眸注視著前方。
高遠(yuǎn)卻是素來知曉他脾氣的,雖不見他開口,卻很懂眼色的問:“王爺,需不需要屬下前去清掃?”
他面無表情地將車簾放下:“讓他們趕緊滾!”
“是。”
臉上火辣辣的疼,書辭伸手碰了碰,忍不住倒抽了口涼氣,齜牙瞪那個(gè)丫頭。想不到她看著個(gè)子不高,居然還是個(gè)斷掌,打起人來手勁那么大。
“小姐,你沒事兒吧?”紫玉湊上前,低聲問,“要不要我替你打回來?”
她捂著臉心疼自己,“還是自家人好……你不怕她報(bào)復(fù)?”
后者理所當(dāng)然道:“我就說是你吩咐的呀。”
“……”
眼看事情進(jìn)展得愈發(fā)沒完沒了,安夫人只得好言好語地勸阻,“挽兒,算了算了,得饒人處且饒人,就別為難人家了。讓你爹爹知道,回去又該訓(xùn)你了。”
“娘。”安青挽拉著她的手,“你不曉得這些人有多壞……”
雙方正相持不下,旁邊忽走上來一個(gè)武將打扮的高大男子,很是有禮彎腰作揖。
“安夫人,安大小姐。”
安青挽皺著眉打量:“你誰啊?”
高遠(yuǎn)淡淡一笑,并未回答她的話,“夫人的馬車攔了我主子的駕,若無要緊的事,還望夫人別節(jié)外生枝。”
安夫人一向脾氣好,當(dāng)下應(yīng)了聲,又回頭語重心長地教育她,“瞧瞧,咱們在這兒給別人添了多少麻煩。”
安青挽卻說慢著,一臉懷疑地看著他:“你家主人是什么人?”
高遠(yuǎn)笑了笑:“小姐,是問我家的主子的名諱?”
車窗下的隨從忙悄聲道:“夫人,來的是肅親王府的總管侍衛(wèi)。”
安夫人的臉色瞬間變了變,面沉如水朝安青挽搖頭:“看看你,就知道任性,這位可不是好惹的主,鬧大了咱們一家子都沒好果子吃!”
繼而又神色柔和地沖高遠(yuǎn)解釋:“小女頑劣,管教不周,還望總管勿怪,我會命車夫盡快啟程的,勞煩總管替我向王爺陪個(gè)不是。”
“客氣。”高遠(yuǎn)往后退了一步,“那就多謝夫人體諒了。”
鞭子利落的甩下去,車輪碾在落葉上咯吱咯吱作響。
有微風(fēng)卷起簾子的一角,沈懌坐在其中,不經(jīng)意側(cè)目時(shí),與街旁的書辭一錯(cuò)而過。她低頭在和身側(cè)的丫頭說話,劉海下的眉眼尚未看真切,車簾已沉沉蓋了回來。
車?yán)镘囃猓袷莾蓚€(gè)世界。
*
出了這樣的事,回到家,書辭和言書月都沒什么精神,因?yàn)榘滋斓囊馔怍[得心里不愉快,晚上連話也懶得說。飯點(diǎn)一結(jié)束,就各自散了。
言書月許是想對她說些什么,還沒來得及叫她,書辭已經(jīng)轉(zhuǎn)身走了。她在原地里默默站了許久,最后還是悶著頭回了房。
他們家離鬧市遠(yuǎn),一入夜四下都是安靜的,后院黑漆漆的沒有點(diǎn)燈,只剩下庖廚還亮著微光,那是劉家兩口子在里面吃晚飯。
書辭從回廊下來,仰頭便是滿天繁星。
看著看著,忽然生出一種茫然而陌生的感覺,她耷拉著腦袋收回視線,冷不防見院墻的角落里蹲了個(gè)黑影子,塊頭還不小。
書辭小心翼翼走過去:“誰啊?”
她伸手拍了一下那人的肩,對方一個(gè)激靈,忽然拿胳膊擋住臉。
“爹?”書辭奇怪,“你怎么了?”
“沒、沒怎么……”
她心下生疑,忙伸手把他脖子轉(zhuǎn)過來,言則來不及躲,一張臉老淚縱橫。
“爹?!”書辭簡直吃了一驚,“你你你……”她語不成句,忙把帕子取出來給他擦眼淚。
“你不能這樣的啊,男子漢大丈夫,怎么能隨便哭呢。”然后又壓低聲音,“娘會生氣的。”
言則拿袖子胡亂抹了一通,“是我這個(gè)當(dāng)?shù)牟缓茫珱]用,害自己閨女受那么大的委屈。”
不承想是這個(gè)原因,書辭心頭有些暖,語氣緩和下來,反倒安慰他,“我沒事,也沒少塊肉不是么,總好過真的賠她那么多錢啊。”
“話是這么說,可你畢竟是姑娘家……”他搖搖頭,索性一屁股坐在花臺邊上不住嘆氣,“爹是覺得叫你吃虧了。”
“你要是真的給她磕了頭,我心里才覺得吃虧呢。”書辭在他旁邊坐下,“安大人家嘛,咱們又惹不起,好在這次運(yùn)氣好,叫她們碰上了肅王爺,你看,這夜里走多了總會遇著鬼。”
言則老眼淚花花地盯著她,“辭兒……”
“好啦好啦,高興點(diǎn)。”書辭捧著他的臉,拍了兩下,“你是我老爹,再這么客氣可就見外了。”
言則一面嗚嗚一面點(diǎn)頭:“老爹對不起你……”
“知道了知道了,趕緊收拾好,別讓娘發(fā)現(xiàn)才是要緊的。”
父女二人在后院一大一小兩個(gè)影子并排坐著,絮絮叨叨勸了一陣,好說歹說,言則總算平復(fù)心緒,爬起來抹抹鼻涕,往屋里走了。
書辭輕輕松了口氣,推開房門,紫玉已經(jīng)拿了碎布在納鞋底。她走到床邊,彎腰在針線籃子里翻翻撿撿,找出沒做完的活兒,湊到燈下接著拈線。
很久沒熬夜了,紫玉撐到三更便支持不住,打著哈欠說要回去睡覺,書辭把門關(guān)好,再添了支蠟燭點(diǎn)上。
她剛把針拿起,窗外一股妖風(fēng)吹過,雖未回頭,人已不自覺挑起了眉,覺得這個(gè)出場方式很是眼熟。
“繡什么東西繡那么晚?你又缺錢花了?”
書辭望向身旁,首先映入眼簾的還是那張銀色的面具,他一身簡單的布衣,抱著雙臂靠窗而坐。
“你很閑么?老往我家跑。”她放下針線,眼底里帶了幾探究,“我真是好奇,你究竟做什么的?從來只能在大半夜才能看到你。”
沈懌不在意地笑了笑,沒有回答。
“晝伏夜出……”書辭自言自語,“你是做賊的吧?”
“難怪這么有錢,果然來路不明。”
對此,他也懶得去解釋,反而問起別的:“你今天又和安家的人起爭執(zhí)了?”
書辭剛繡了一針,聞言皺了皺眉:“你看見了?”
“看見的人不少,不缺我一個(gè)。”沈懌默了片刻,淡聲問她,“為什么不還手?”
她哼了聲,低頭繼續(xù)繡,“你說的輕巧。”
“安大人是內(nèi)閣大學(xué)士,位高權(quán)重,雖然手不至于伸到京衛(wèi)里來,可是官官相護(hù),我們這些人在他們眼中比螻蟻還不如。得罪了安家,往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說完,又像是想到什么,抬起頭來朝他道:“你別看她們這么不可一世的,也一樣有人制得住,今天聽到后面是肅親王的馬車,結(jié)果跑得比誰都快。”
書辭冷哼:“這就叫以暴制暴,讓他們狗咬狗,活該。”
沈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