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間窯洞便是主窯了。因為通窗,窯里寬敞明亮,即便是鍋里熱氣騰騰,窯里也一點兒不覺得熱,反而是從窗戶上吹進來的縷縷清風,讓人覺得有幾分涼意。古北星一直都覺得奇怪,為什么外面烈日炎炎,即便是有風也是熱風,在這窯洞里卻可以感受到風的涼意,只是他也懶得追究。爺爺回來便往炕上一坐,把雙腳上的鞋一磕,脫了一送,送到墻根下的鞋窩子里,靠坐在他的氈子上。
窯洞炕上的左上手,那是爺爺永遠的位置,常年在席子上鋪著一張羊毛氈。爺爺靠坐在那里,或卷吸蘭花煙,或閑談村里村外的事情,或是擺弄他那幾十年的收音機,更或是擺弄他拾糞時撿回來的東西。其實也沒什么稀罕東西,什么好看的糖紙、煙盒、卵石……一撿一大堆。爺爺總是從中間再挑出精品,壓平抹展造型,然后再粘貼在他頭頂的窯壁上,現在那里已是五光十色金光燦爛的一片了。
古北星從未見爺爺做過家務,奶奶說爺爺根本不會做什么家務,更不用說做什么飯了,奶奶說爺爺離開她只有死路一條。我總覺得這有些不可思議,而看奶奶說話的表情很是平淡,沒有一絲夸張,或是什么戲謔……。不過,母親曾經講過的一件事情,讓古北星不得不相信奶奶的話的真實性。
母親曾經講過這樣一件事情:嫁到縣城的姑姑在生二表哥坐月子的時候,奶奶前去侍奉。這也是我們這里的鄉俗,女兒坐月子,母親侍奉,天經地義,故也有一個女兒三輩害的說法。一開始爺爺就不同意奶奶前去,可又沒有什么辦法,他又不愿意去兒子們家里看兒媳兒子們的臉色。于是,奶奶給爺爺蒸了好多的饅頭、莜面、玉米餅,讓他熬點稀粥熱著吃,幸好那時節天已經涼了,窯洞這天然冰箱可以放的更長久。如果吃完了,再讓兒媳婦兒子們送幾天,總要堅持的女兒出了月子。可是,奶奶去了還沒有多少天,爺爺就讓大爺去姑姑家找奶奶,說是得了急病,不能說話了。姑姑家的人一個個大眼瞪小眼,傻了,人好好的怎么就不會說話了呢?是不是又是老爺子又耍什么花樣呢?可這樣的想法只能是在心里想想罷了。回吧!人連話都不能說了,還有什么法子呢!奶奶擔驚受怕、風風火火的就往家里趕,大爺牽著馱了奶奶的小毛驢火急火燎的走在回村的小路上。突然,疾走的小毛驢踩在了一顆卵石上,前腿一彎,一個趔趄,奶奶滑摔在了地上,右臉正好磕在了一顆卵石上,霎時,奶奶的臉就被涌出的鮮血染滿了。看見這樣子,大爺都嚇得哭出了聲,連聲的問奶奶該怎么樣,看奶奶似乎沒什么大樣,就從路邊撇了一根楊樹稍,一邊臟話連篇一邊死命的抽打那頭小毛驢。奶奶倒沒什么,叫大爺住了手,讓他打開包袱,從包袱里扯出一截給外甥做小褥褥兒剩下的布頭,襯著又拽的一小團女兒硬塞給她的棉花兒捂在了臉上的傷口上。嗨,血還真的不流了。奶奶又讓大爺拽了一點兒棉花兒幫著擦了擦臉上的血跡,在大爺的幫助下又騎著小毛驢,回家了。
小山村立馬就炸了窩,叫爺爺的叫爺爺,通知二大爺和爸爸的,幫著大爺找村里赤腳醫生庭生生兒的找庭生生兒。而奶奶呢?只是找庭生生兒簡單的處理了一下傷口,粘了一些兒舊日存下的馬皮泡,隨便用紗布包扎了一下。當爺爺得到消息趕出來的時候,奶奶已經迎了上去。后來奶奶臉上的傷口好了,留下了一處醒目的疤痕,而那疤痕在外人看來就如一朵盛開的菊花一樣,反而增加了奶奶的美麗。其實爺爺只是想方設法的想了一個拙劣的辦法來騙奶奶回來,差一點在奶奶出事回來就露了陷,可是也沒有堅持了多久。因為奶奶受了傷,雖然這點兒傷在小山村里并不算什么,可爺爺奶奶畢竟有著三個兒子守在身邊,總不至于讓奶奶帶傷堅持在她的鍋頭上吧?
一天,爺爺奶奶輪著在古北星家里吃飯,當然,到現在為止,爺爺依然是不會說話的,本來爸爸弟兄三個商量著要帶爺爺下縣城里看看的,可是爺爺是死活不去的,奶奶也說等等吧。(后來,大家覺得爺爺能夠堅持那么多天不說話也是很難得,原來爺爺奶奶他們自己心中都有數。)那古北星還不大,站也站不穩,不過爬倒是很熟練的。晚上吃飯,是莜面山藥疙和飯,媽媽還在地下忙著,給爺爺奶奶爸爸每人舀了一碗飯,可是小小的古北星看沒有自己的飯碗,就在爸爸懷中爬著探著,想要取那飯碗。爸爸一個沒有揪住,古北星射了出去,碰倒了爺爺的飯碗。爺爺一伸手沒有接住飯碗,順口就是一句:“你看……”爸爸媽媽當下就眼瓷了。而奶奶還是神色如常的麻利的收拾著古北星害下的事情。看著爺爺有些尷尬的臉色,爸爸媽媽對視了一眼,想笑又不敢笑,只能找一些事情來打消自己的肚疼。大家什么也沒說,也沒人敢說什么。只是爺爺這件“豐功偉績”立馬為小山村的茶余飯后增添了不少笑談。之后,奶奶就更少出門了。
奶奶一生就這樣在小山村度過,就在窯洞里轉來轉去,小山村就是她的王國,窯洞就是她的王宮,而那個總是在自己的位置上干自己的事情的男人就是她的國王。奶奶時常和古北星談起,說她嫁給爺爺的時候,只有十六歲,而爺爺更小,僅僅十三歲。奶奶像侍候小孩子,像侍候兒子一樣,侍候了爺爺一輩子。當這個小孩子長大了,兒子長大了,便成了她的天。古北星知道,爺爺奶奶之間沒有轟轟烈烈的愛情,甚至沒有平平淡淡的甜言蜜語。可是爺爺是奶奶的天,而奶奶是爺爺的地,他們已經成了一個整體,再不能分割,即便是最短的距離,最短的時間……
主窯里的擺什還和往日一樣,兩尺高的一個紅漆柜子是爺爺奶奶唯一的家具,再配以自糊的蓋了奶奶用高粱尖尖桿穿制的茭簾簾蓋子的泥甕,在這有些斑駁了的白涂墻內,組成一個溫馨幸福的家。窗戶所對的窯洞根深墻壁處向窗臺一樣延伸出一截,放著日常所用的瓶瓶罐罐,墻壁上是窯洞最顯眼的地方,最正中擺放的是毛主席的大幅肖像,下面便是爺爺奶奶子孫們的相片。其中古北星的最多,也最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