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剛摸到中午的邊,窯洞里便開飯了。在這夏天,村人們的習慣早的也得再等一個多小時,而現在古北星正吃得不亦樂乎。貼鍋餅一面焦黃酥脆,一面金黃粘軟,配以山藥熬白菜,綿、糊,淡淡的清香勾起古北星靈魂深處濃郁的食欲。還有一盤難得的蔥心調豆腐,山泉水做的水豆腐,然后用山泉水浸泡后,滑膩水嫩,沒有半點兒豆子的味道,倒透出山泉水的冰涼甘甜,再取坡地栽種的大蔥,剝盡外皮,只留細細的蔥心,散發出絲絲的甜味,剁碎,和豆腐碎拌,只加少許鹽,甚或不加,吃一口,滑嫩香甜,清涼爽口,絕對不是城里的冰激凌所能夠比擬的。
這真是一種奢侈的享受啊!再嘗一口奶奶的自腌菜疙瘩,就著既焦又脆還粘牙的貼鍋餅,古北星都有些嫉妒爺爺奶奶可以每天如此享受了。可是爺爺奶奶沒有吃貼鍋餅,他們的牙已不容他們如此奢侈了。只吃昨天蒸下的饅頭和今天蒸的一碗米飯,蔥心調豆腐也沒有動一下,他們留給古北星盡情吃,留在下一頓也不怕。在這天然的窯洞里,即便是在這暑天,東西也不像外邊一下就壞了??赡堑[心調豆腐早就被古北星一掃而光,就是連碟子也被他用一塊貼鍋餅抹得干干靜靜,只吃得早已吃完了在一邊看他的爺爺奶奶滿臉開滿了朵朵菊花。
午休過后,爺爺沒有出去和他的老哥哥們閑拉搭,而是躺在他的羊毛氈上,背靠他卷起的行李和古北星聊天。古北星這個時候才想起給爺爺買的一條煙,下地拿了出來。爺爺只是說:“上次買的還沒有吃完,又買啥?”其實爺爺和古北星都明白,那是爺爺舍不得吃。你看爺爺每次吃紙煙的樣子,先要在鼻子上嗅,長時間的嗅,等聞夠了才劃根火柴點著,輕吸一口,那個陶醉的樣子,就是真神仙也不過如此吧!古北星給奶奶拿的是一包冰糖,奶奶就好在沒事的時候口悶一塊冰糖發呆,沒有人知道奶奶此時會想些什么,這是完全屬于奶奶的世界。現在,奶奶又在地下忙開了,勸也勸不住,也不用古北星幫忙,似乎這就是奶奶的人生,忙碌的人生。那雙左挪右移的小腳看在古北星眼中仿佛是在舞蹈一般,如此說來,奶奶的一生也是舞蹈的一生,只有如此,奶奶的生命才能綻放出熾烈的光彩。
古北星趴在窗臺上向外望去,外面的太陽正烈,陽光下的萬物都籠罩在一層朦朧的光暈里。溝里的一塊塊石頭反射著奇異的光彩,晃得人眼一片迷離。窯洞下的那片杏樹,杏子也開始泛黃了,偶爾有幾個紅臉蛋,藏在樹葉后面偷笑,或者和那淘氣又禍害人的“咯靈”(本地人對一種似松鼠尾巴又比松鼠小一圈的小動物的叫法。)捉迷藏。
對面的土崖上是連片的莊稼,現在它們一片油綠,一個個都歪著腦袋在想,是該再長一長,還是該結子了。古北星掃過那一個個熟悉的地方,仿佛就是掃過自己的童年……可是還缺什么呢?
是它,看,它來了。
你聽……
“嚶——”
“嘎——”
它們來了,它們飛來了!紅嘴黑鶯來了!
兒時,它們曾給他帶來多少樂趣啊!古北星清楚的記的,他就是趴在這個位置,看著對面山坳間紅嘴黑鶯成雙成對地飛進飛出,古北星也在這紅嘴黑鶯地飛進飛出中一天天長大了。古北星每每看到它們,就顯得很高興,很興奮,一聲聲的學著它們的鳴叫,從不厭煩。如果它們不來古北星就會很失望,很喪氣,一整天都提不起精神來。不過,在記憶中,紅嘴黑鶯似乎很少讓他失望。
“嚶——”
“嘎——”
古北星的口中不由得發出了鳴叫聲,似乎他又回到了童年一樣,找到了可心的玩伴。
紅嘴黑鶯只是古北星的一種叫法,它到底是一種什么鳥?古北星也是不知道。全身一片黑,像極了烏鴉,偏偏那聲音又是如此好聽。它的喙和腳爪卻是紅的,又像極了電視上的八哥,可頭上又少了鳳冠,叫聲也不對,更不會說話,整天成雙成對地出入,從不單飛,一鳴“嚶——”一答“嘎——”,是人們艷羨的神仙眷侶。走出山村后,古北星也專門查詢過,可也沒什么結果,后來就不了了之了。聽說村人也曾從那高高的土崖洞中掏出過小的黑鶯兒,可是由于古北星早已走出了山村,失去了一次與黑鶯這個童年伙伴近距離接觸的機會。不過在古北星心里,即便是遠遠地望著一對一對紅嘴黑鶯在對面的山坳里鳴唱著飛來飛去,也是如此的滿足,童年單純而甜蜜的快樂便溢滿心房。
古北星一邊看著窗外,一邊聽爺爺說著村里村外的故事。誰家生了小孩,誰家的娃兒上了初中,誰家的姑娘出了閣,誰家的兒子娶了媳婦兒,誰家在外打了工的孩子寄回了錢,誰家的兒子帶回來的姑娘和上一次不一樣了,誰進林子搬蘑菇去了,誰和誰家的老婆吵架了,誰和人家的老婆鉆柴窯洞了,誰家的母驢下了小驢駒了,誰家的羊從坡上滾下來了……爺爺絮絮叨叨的說著,手中握著長長的煙桿,時不時的放在嘴里吧嗒吧嗒地抽幾口——古栓明他在吃自己種的蘭花煙。古北星靜靜的聽著,他很少說話,爺爺也不需要他說什么,只是一件接一件的說著。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古北星已不再提那些讓爺爺奶奶頭脹的問題了,在他們面前他只是聽著,有時候偶爾說幾句話,便能使爺爺的話繼續下去。
每每聽爺爺閑嘮,古北星都很感興趣,除了可以了解村里的奇聞怪事,還可以體會祖孫倆之間那或淡或濃的情感,同時對這個讓古北星而言日漸陌生的村莊增加幾分熟悉。
在今天,爺爺講的話中,古北星最感興趣的就要數“狼吃羊”的故事了。在古北星的心里,“狼來了”的故事已是很久遠的事情了,現在只是在童話故事中才會有的情景。小時候,爺爺口中“套白狼”的故事至今難忘。而現在又猛地出現在現實中,怎能不讓他熱血沸騰呢?
爺爺所說的“狼吃羊”的故事是羊倌古糧囤傳回來的。據羊倌糧囤說,初夏的一天,他趕著羊在山坡上吃草,中途要去另一面山坡上,在平日里,羊群總會走土崖下的小道,這是多年來養成的習慣。可是那天領頭的羊卻繞過了下面的小道,爬上了土崖上的斜坡,一個不小心就會順著斜坡滾落到崖底。糧囤打也不是,罵也不管用,眼睜睜的看著羊群被頭羊領上了陡斜坡。他覺得崖下面一定有問題,可也不敢把羊群放開,得攏著羊群在陡斜坡走。
等羊倌糧囤攏著羊群爬到斜坡上,往崖下一看,就見一條“狗”正在撕咬著一只大羊羔,羊倌糧囤真生氣了:“這是誰家的野‘狗’,如此大膽,跑到這里來找死。”于是就是起一塊石頭向那“狗”頭扔了過去,“邦——”的一聲,直砸得那“狗”不斷齜牙,露出銳利的尖牙來,在陽光下閃著幽光??墒悄恰肮贰眳s并沒有起身,依舊還在那里大口的吃羊,鮮血順著嘴角不斷流下來。羊倌又拾起一塊大一點的石頭,朝“狗”肚子扔去,“噗——”的一聲,一下子把那“狗”砸了個大翻身。羊倌糧囤這扔石頭的本事,那是遠近聞名的,也是糧囤從小練就的本事。就聽那“狗”一聲哀嚎,爬起來向西南方向的大山里逃去了,這一下知道了羊倌的厲害,連羊也不吃了。
羊倌糧囤正在得意自己打靶子的本事,他一下看到一條拖在那條野“狗”身后的大尾巴,突然間驚呆了?!澳鞘且粭l狼!”腦海中曾經跟著大羊倌與狼爭斗的經歷一一閃現,古糧囤當下就出了一身冷汗。怪不得那么大塊的石頭打在頭上都沒事,原來是“狼”?。∵@里什么時候又有了狼了。
古北星也早就聽爺爺叨過,解放后,各個村里的民兵就開始打狼了。有時候為了打狼,幾個村的民兵還協同作戰。那這一帶最有名的灰頭狼就是被公主、天城、太子三個村的民兵給堵在天城村下面五里胡同的酸棗林里三天三夜,給打死的。在那場大戰中,爺爺和一個村里的民兵,夜里守在一個路口的玉茭地里,就曾與一只狼對視過。當發現那只狼的時候,爺爺和那位民兵當下就嚇傻了,站在那里動也不敢動。雖然,在白天的時候也和大家叫嚎著追逐灰狼,可是現在,眼下,當看到月光下那對閃著綠光的眼睛,他們就失去了所有的勇氣,連手中的獵槍也忘記了,仿佛那只是一根燒火棍。他們就那樣的在月光下與那頭狼對視著,最后還是那頭狼掉頭走了。第二天,當大家問他們有關那頭狼的情況時,他們腦袋中一片空白,什么也記不起來了,也不知是否就是他們所圍追堵截的那頭灰狼。不過,有經驗的獵人告訴他們,他們昨天晚上的做法很是對頭,正是因為他們與灰狼的對視,讓這只灰狼不知道爺爺他們的底細,也讓這只狡猾的灰狼失去了沖出去的勇氣。如果,當時,爺爺和那位民兵有一個人露出怯意,或者有什么舉動,都會刺激那頭灰狼暴走,后果不堪設想,走了灰狼是小事,更重要的是有可能傷及到他們的性命。這些話讓爺爺兩個人很是羞愧,可也不能也不好意思說什么,后來爺爺和那位民兵還因此有了很響的名聲??墒?,爺爺這一生也無法忘記那雙在月光下閃著幽光的眼睛。
那天,羊倌糧囤早早的收了羊群,還拽回半截死羊羔。古上傳下來的規矩,被狼咬死的羊,羊倌是不需要賠償的,但必須把羊蹄羊頭拿回來,看來羊倌糧囤還沒有忘記古老的規矩。
那天,羊倌古糧囤回來說有狼,狼還咬死了羊,大家都不相信,多少年了誰還見過狼啊!早就被人們打完了,就是有,哪還敢出來見人??!一定是羊倌糧囤想吃羊了,或是把人家的羊給跌死了,沒辦法交賬,就想出這樣的辦法來,真是傻??!可是看到被撕咬的不像樣子的半只羊羔,再加上古糧囤這個羊倌已是天城村里的老羊倌了,羊放了十幾年,也沒有什么不好的記錄,村人們還是很靠得住古糧囤的。再說,羊羔死了,人家也給帶回了死體,還有,古糧囤他是見過狼的,也知道輕重,不會胡說的,人們便有些疑惑了。
后來村里又組織了些人上山去找狼,雖然當初的步槍已不在了,可還有幾戶人家里偷偷留了自制的鐵沙槍,遇上狼也夠它受的,大家又人多勢眾??墒沁B找了好多天,連根狼毛都沒找到,倒是找了不少的野雞,石雞,野兔兒。時間一長,這“狼吃羊”的故事也便不了了之了。
不過不知道這消息又怎么傳到了鄉里,鄉里派出所又派出人來調查,也沒查出個什么來,不過倒是順手把那幾把鐵砂槍給繳了去,氣的那幾個人直罵娘……漸漸地時間平息了一切,山村又恢復了原來的樣子。
當然了,“急眼”大師的死,爺爺是不能不說的,古北星也是不能不重視的?!凹毖邸贝髱熕赖臅r候,無災無病,只是有一天突然把村里的幾個老人叫到自己的家中,安排后事。“急眼”大師說他將不久于人世,去追尋他的祖師。他一個外來人,來到天城村,是天城村的人們收留了他,養育了他,他也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獻給了這塊土地。他一生無妻無子,就不需要發送了,火化了吧!他說這樣就可以更快地去尋覓他的歸宿?;鸹牡胤揭策x好了,就是村里最高山頭——“飛機架”的山腳下,火化后的骨灰就埋在那里,即便他死了,他也要為山村出自己的一份力,他的魂也要與這罩住村里靈氣的大山作斗爭,讓山村的靈氣泄出來。“急眼”大師還說,是因為古北星給了他信心,給了他靈感,他完全努力可以把村里的靈氣放出來,擺脫村后大山的籠罩,讓村里人多出人才。
當時“急眼”大師提出活化死體,著實把村里人嚇得不輕。雖說大城市里死后火化大家都聽說過,可是在山村里,多少年來,都講求落葉歸根,入土為安,人如果被火化了,靈魂就會沒著沒落,無法安生,這是多年來的習慣和情節??!不過后來大家覺得“急眼”大師是一個例外,也許這樣才會顯出他的與眾不同。
就這樣,“急眼”大師走了,沒有人知道他從哪里來,也沒有人清楚他究竟要到哪里去,但是村人們都堅信,“急眼”大師和大家去的地方一定不一樣。“急眼”大師去了,可是他在山村里卻留下了永恒的話題。
“那大師的那半頁天書呢?”古北星有些急切地問。
爺爺不由得笑了:“你和村里的其他人一樣,都最關心那半頁天書。”
古北星臉不禁紅了。
爺爺頓了頓又說:“如果天書誰都能得到,那還是‘天書’嗎?”爺爺仿佛在對古北星說,又像是對自己說,又像是在與“急眼”大師說,“它早就隨著大師升天了?!?/p>
古栓明說完還虔誠的望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