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上了斜坡，順著鋪滿卵石的街道往下走，腳下的卵石有些燙腳。雖然周身被熱氣包圍著、難受，但腳下傳來的燙熱卻是一陣舒服，仿佛在做腳底按摩一般，把上午跋涉的勞累消除了不少。

街道上一處斜坡，鋪滿了扁平圓形的石頭，那是一色的天藍，仿佛是一塊天上的藍跌落了下來，砸在了村莊上。又像是一段傾瀉的瀑布掛在山村里，千萬年不停流。歲月的流逝只是使它變得更加光潤，更加融入這靜謐的小山村。

斜坡頂頭是村里老會計的院落，一直到古拴明窯洞的那段土斜坡，向西南是幾個相連的場院，一直到喜伴爺爺的窯洞頂。東南方向并排的便是北山兄弟倆走的這條稍小一點的街道，它直通水房。在老會計院落之后有一塊沒有鋪石頭的土平臺，也就是那卵石大街斜坡的至高處。現在那里正站著一個人，一臉的絡腮胡須，眼中閃爍著一種原始的野性的光芒，不斷地向著村下方大吼：“嗷！嗷！……”一聲接著一聲，很有氣勢。就如同是動物園的大猩猩一般，胳膊也不停的擺動著，像極了在練一種不知名的武功。——這個人古北星并不陌生，他叫楊玉堂。是村里另一大族楊姓家族的人，人們都說他神經有問題，村里人們都叫他——“瘋玉堂”。

“瘋玉堂”其實并不瘋，地里的農活雖不是好手，可也樣樣不賴，而且“瘋玉堂”還能降住村里很厲害的大青騾。

可是“瘋玉堂”沒事的時候，總愛做這些奇怪的動作，不管有人沒人，總是自顧自的他那一套，讓女人孩子都不敢接近。所以“瘋玉堂”40多歲的人了，仍是光棍一條，和自己70多歲的老母親生活在一起。這位母親也是一位小腳老人，似乎比古北星奶奶歲數還要更大一些。老漢早已去世，和這么一個寶貝兒子相依為命，除了兒子沒有娶媳婦兒之外，似乎也沒什么不好的。人們就從未聽過玉堂娘埋怨過什么，總是見她提著一雙小腳忙忙碌碌的。玉堂娘也曾找“急眼”大師給“瘋玉堂”看過，大師說“瘋玉堂”這樣，是看了不該看的東西，他那不住的“吆喝”是在想趕走什么。村里的赤腳醫生也曾建議去城里醫院看看，可是哪里有錢啊？不過“瘋玉堂”除了沒有女人嫁給他之外，并沒影響什么，而他似乎也并不怎么喜歡女人。因為他不論面對如何漂亮的女人都是這副樣子。也許在他的眼中，人與人之間本就沒什么區別吧！

“瘋玉堂”看著北山兄弟倆過來，裂開嘴笑一笑，便又重復他那永不止疲倦的吼聲和動作。古北星掏出一根煙遞給他，他伸出一雙黑手接過來，湊到鼻子上聞聞，和爺爺的動作簡直就是如出一爐。“瘋玉堂”看古北星把煙給北山遞了一根便又裝了起來，便把手中的煙給古北星遞了過來。

“我有，我不吃煙，你吃吧！”古北星拍著衣兜給“瘋玉堂”說。而“瘋玉堂”還是傻呵呵的給他往回遞煙，不說一句話——好像“瘋玉堂”也從沒和誰說過什么，可也沒聽誰說“瘋玉堂”是一個啞巴啊！“瘋玉堂”把古北星推回來的煙在鼻子下有深深的嗅了嗅，然后卡在了耳朵上，又開始了他那樂此不疲、亙古不變的運動。

太陽西落，陣風吹來，天已不像先前那樣熱了，街上到處是出來乘涼的村人們。北山兄弟倆順街而下，一路和村人們打著招呼。喜喜奶奶土崖下現在已是一片蔭涼，也是村人們最多的地方，這似乎已成為了人們的習慣。隨手做家務的女人、談天說地的男人、打鬧嬉戲的孩子……這里儼然是村里的歡樂之地。

一路下來，古北星不斷地和村人們打著招呼。有些族人們都排不來輩分，不知該叫什么。幸好有北山在身邊，才避免了太多的尷尬場面，一盒煙也是敬散了個干凈，才到了大爺家。

大爺就住在山門外大場院東邊的矮土崖上，在這塊突出來的土崖上，除了大爺家的院落外，還有村里的水庫。看到水庫，古北星就好像又看到了自己光著屁股站在水庫邊害怕的樣子，就是到現在為止，古北星也是貨真價實的旱鴨子。而現在水庫中卻是滴水未有，庫底丟著一些半轉頭、雜石頭，雜草叢生，一片狼藉。從什么時候水庫失去了它原有的作用呢？沒有人愿意提起，也無從提起。

北山兄弟走在院外的黑廊里，就聽見家里傳來錄音機中的流行歌曲——歌手正在聲嘶力竭的吼著：“……一無所有……”

“北海回來了？”古北星聽著這歌聲，就想著只有北海來聽了。

“回來好幾天了，我沒對你說嘛？”北山一臉的疑惑。

“沒有啊，你對我說了嗎？我怎么不知道啊？”古北星沒好氣的說，說著說著，“撲哧”一聲，兄弟倆不由都笑了……

“哥、星哥，你們怎么才來啊？”北海比北星小兩歲，北星又比北山小兩歲，本來北海應該叫北星“二哥”的，可北海就這樣叫，誰也沒辦法。

北海半腿褲，花襯衫，及拉著一雙拖鞋,顯得很是洋氣，不長的毛寸還留了劉海兒，撲閃著一雙大眼睛，猛一看倒像是一個大姑娘，一點兒也不像是也個山里人。

“這北海不是成了城里人了么？”北星對著北海戲謔道。

“再城里人也比不過你星哥啊！立馬就是光榮的人民教師——天底下最光輝的職業！”北海也并不示弱，不過他也并沒有說錯。

……

“北星來了，你們兄弟們先坐一坐，飯一會兒就好。”大娘在廚房里從墻上留著的小門兒探出頭來打著招呼，“北山，你個死小子，叫你叫你爺爺奶奶，叫的人呢？”

“我爺爺不來，還說他啥沒吃過，爺爺不來奶奶也就來不成了。”北山一臉的委屈。

“不來才好呢，要不然吃頓飯也不自在。”北海悄聲的說著。

“那一會兒，等飯熟了，我挖點兒你給你爺爺奶奶送去。”北山娘在廚房里一邊忙著一邊說。

“怎么又是我？……”北山話語中不無無奈。

“怎么不是你，誰讓你是老大呢？”北海不無幸災樂禍。

“我把老大讓你當！”看來北山這怨氣還不小，“我叫你——哥！”

“這樣的便宜老大我可不當，我這老二當的挺好。”北海一副氣死人不要命的樣子。

“……”北山被他氣得嘴動了幾下也沒蹦出一個字來。

“嚼死嘞！”廚房里又傳出了大娘的尖嗓門，“北星來了也不知道倒點兒水，把煙拿出來，就知道嚼，一天起來就知道嚼死嘞！把人都心隱死啦！”

話音還沒落，就聽“啪”地一聲，從小門那邊飛出一盤瓜子，穩穩地落在了炕上，里邊的瓜子像水波一樣漾了漾便平靜了。順著瓜子飛出來的還有大娘的聲音：“北星，你別看他倆個的勁氣，一天起來就是這副死樣。你不用尿他們，吃點瓜子。”

“不用忙了，大娘，我大爺呢？”北星死忍著心中的笑問道，北山北海倆兄弟倒是安靜了不少。

“你大爺出去割點兒草和榆枝，一只母羊下羊羔了，沒有上群。”古北星這才發現一只大羊拴在墻邊的杏樹下，兩只小羊羔在它的身邊活蹦亂跳的。

“下了兩只小羊羔呢，真好看！”古北星不由得贊嘆著，有一只小羊羔跪下死命的頂著羊奶。

“這只母羊是新品種，叫什么‘小尾寒羊’，可能下羊羔呢！有時候下兩只，下三只的時候也有。”北山接著說，看來家里的這一攤，他已并不陌生了。

“海海，把你那爛錄音機關了，別人都說話蘭，你要眼睛出氣蘭？”廚房里又傳出了大娘的聲音。

北海吐吐舌頭，關掉了他所鐘愛的音樂，嘴里還嘟囔著：“誰說這是爛音樂，沒品位，沒欣賞勁……”可是他也不敢大聲說出來。

“北海，你不是在省城打工嗎？怎么又回來了？”北星問。

我是回來再帶幾個人，我們那兒缺人手。”北海一說起打工的事就來了興趣，“怎么樣？每月600元，還管吃住，比你這人民教師強多了吧？”

“胡鬧，你哪能跟北星比？誰還能知道你能在這里干多久呢？”北山覺得北海太年輕，有點兒靠不住，這話也越說越不靠譜了。

“怎么？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等成了打工皇帝我還看不上他們呢！”北海一副豪情壯志的樣子。

“看來你在外面干的不錯嘛？”北星不想他們兄弟倆拌嘴。

“那是，不過剛出去的時候不行，咱們這兒的人一出去，就是在本地人開的豆腐坊里打小工，受死受活一月給四、伍佰元，還要經常看老板的臉色，吃的飯和喂豬差不多。豆腐倒是可以天天吃，可那是什么豆腐啊？石膏點的干板豆腐，用鍋爐里的蒸汽往熟了打，一股豆腥味，和咱們這用泉水做的水豆腐簡直就是天壤之別。”古北海越說越來氣，“我一開始去給豆腐坊打工的時候，雖然天天吃豆腐，可還是想著咱們村二娃兒的水豆腐，每次回來都要大吃一頓，越是在外面吃豆腐，就越是覺得二娃兒的水豆腐好吃。”

古北星也曾在豆腐坊里打過工，知道這都是實情。那里豆腐坊的衛生極差，一般他們都不吃自己做出來的豆腐。

“正好，有一個經常去我們那里買豆腐的老板，其實也不是什么老板，只是一個后勤經理，看對了我。看我這樣一個人才放在豆腐坊里實在是屈才、浪費，便高薪聘請我移位。”北海滿臉的得意，直說的唾沫橫飛，“于是乎，本人便炒了那豆腐老板的魷魚。嗨，北星，這應該叫做‘跳槽’吧？”

古北海瞥了瞥有些吃驚的古北星，頓了頓又說道：“這一回，我回來，是被委以重任，回來招人來的。在省城都有幾個人跟我過去了，老板都說了，以后這些人都歸我管理了。”

“看不出來啊！咱們北海可是大出息了，啊！”北星也是被北海侃得一愣一愣的。

“北星，你別看他得意，可你知道他干的是什么活嗎？”北山對趾高氣揚的北海有些看不慣，不由得給他潑冷水，“搓澡工，在澡堂里給人家搓背。”

古北星被北山的話說的又是一愣：“搓澡工？……”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搓澡工怎么啦？誰對你說那是澡堂子了，人家那叫‘洗浴中心’，在省城也是赫赫有名的地方，去的人非富即貴，給的小費都比別人打工掙得多。嫌不好聽，你并去啊？”古北海的一席話把北山到嘴邊的話語給噎了回去。

原來爺爺說北山也要去打工是這么一回事情啊！

“我都聯系好了，連我哥再去三個人，別人想去還輪不上呢！”古北海更加神氣了。

“好、好……看你吹得天花亂墜，可也沒見你給爹娘拿回幾毛錢來！”北山終于找到了北海的軟肋。

北海的臉不禁有些微紅，也不知他激動，還是有些不好意思，可口頭上依舊邦邦硬：“我那是前期投資了，和別人聯絡感情了。不然，你以為能輪得上你去省城。”

“其實，工作本無貴賤之分，我們又是打工的，干的舒心，又有錢拿才是最重要的。”北星又勸慰著北山，怕他鉆牛角尖。

“誰說不是呢，還是星哥見識不一般，要不然怎能當先生呢？不過我就是文化低點兒，如果我有你星哥一半的文化水平，領班也早就干上了。唉！……”剛剛起跳來的北海說著說著又矮了下去了。

“怎么？后悔了？當初是誰拼了命也要往外跳的？現在又覺得讀書好了，遲了！”北山憤憤地說著，似乎對當初的事情難以忘懷，看來北山也是吃了知識少的虧了，他倒把他一路上的高談闊論給忘記了。

“現在學也不遲啊！我們都很年輕，有機會、有時間、有能力，國家現在的自修考試就不錯，一來可以取得學歷文憑，二來自己也可以通過自學來提高自己的水平。想學什么都是可以的，你自己可以選擇自己喜歡的專業，就像你們就可以學習市場營銷和企業管理啊！”古北星給自己這兩位兄弟打氣道。

“是嗎？那可太好了！”北海聽了一雙眼睛都放光了，迫不及待地問道，“那里報名呢？”

“那個市縣都有，看你在那里方便，就在哪里報名。”

“太好了，謝謝星哥。”北海一高興還上來擁抱北星一下，“一會兒，咱們好好喝一頓。”

北山卻是一副無動于衷的樣子，他對念書頭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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