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古北星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一夜無夢，的確是一個難得的好覺。奶奶正在地下躡手躡腳的做著家務，灶火里的燒柴偶爾“噼啪”一聲爆著火花。爺爺坐在他的氈子上整理著一堆煙盒、花紙，看來爺爺已是出去轉了一圈了。北山跨坐在炕沿上正笑瞇瞇地望著他。“水，挑水！”古北星一下子想了起來，“噌”的一下坐了起來。

“北海呢，他不是也要上馬河嗎？”北星一邊穿衣一邊問。

“和你一樣，他正睡好覺呢，那能叫醒！”北山笑著說。

“星兒，你想睡就再睡會吧！你北山哥已把水挑回來了。”爺爺這一次沒有對北山板著臉。

“什么？已經挑回來了，不行，還得再挑一擔?！北毙怯行┎缓靡馑嫉靥碌?，從小土窯里找到鞋穿上。

奶奶在那里說：“不用了，一天有一擔就夠了，你就多歇會吧。”

“奶奶，我沒事，這不我回來了么？得多用些水?！北毙沁^去親昵地抱了抱奶奶，逗得奶奶臉上又開滿了菊花。

擔起爺爺以前用的黑皮鐵桶，古北星就覺得肩頭往下一沉。爺爺的黑皮鐵桶是老式樣的，用了多少年了，每只足有十幾斤，還真是夠分量，就是空桶擔在肩上也是沉甸甸的。古北星擔著水桶走在北山身后，一邊走一邊左右搖晃著那水桶，水桶便傳來“吱悠吱悠”的響聲，煞是好聽。

上水房的是一條大卵石鋪成的一米寬的引路，現在早已被水桶潑濺出的山泉水打得濕漉漉的。引路上擔水的人還是來來往往，那是早上出完地忙完事的人來擔水了，要出地的早就把家里的事安頓好了。

問候聲、招呼聲……此起彼伏。擔了水的人從水房下來，肩上的扁擔一顫一顫的，泉水就在水桶里歡呼雀躍，有的興過了頭就跳出了桶外，失去了繼續表演的機會。要擔水的人從村下上來，與擔水的人相遇，相互打著招呼，擔空桶的人自然讓到引路下的路邊，讓擔了水的人一路顫悠下去，這不只是村莊傳了幾輩子的規矩。北山兄弟倆也一路讓著道，一路打著招呼來到村莊的制高點——水房。

村里吃的水是從山里引來的山泉水，清涼甘甜。在這里修了一個水池，方便蓄水。水池上又蓋了一個水房，以阻擋風沙、灰塵。泉水從水房里流出來，形成上下兩個淺水潭，村里人都叫它“馬河”。上馬河是驢羊飲水的地方，下馬河是村里女人們洗衣裳的地方。涇渭分明，經久不變，然后那水便向西一頭折進那土崖。多少年了，土崖已被沖刷的溝溝壑壑，千瘡百孔，奇怪的是，這水并沒有從土崖上沖下來，流進溝里，而是折進那土崖之后就再沒出來，沒有人知道它流到了哪里，也沒有人去找尋它，在村里人的眼中好像一切都是最自然的存在，刻意為之了，反而不好。

這時正值盛夏，是山泉最豐富的時候，并不需要排隊，北山兄弟倆很快就擔上了水。如果是在冬天，那水池結了冰，山泉水流量也小了，擔一擔水得排上半天的隊。不過，你有事可以直接把水桶放在那里，干自己的事情去。別人會自然地把你的桶往前移，輪到你的桶，也會有人給你的桶舀滿水，忙完了事，你就可以擔著水回家了。你甚至不知道是誰給你舀的水，你也無須知道，因為如果輪到你，你也會這個樣子的。

古北星把水往肩上一擔，不由得就齜開了牙咧開了嘴，肩膀處一陣疼痛，一下子背也駝了，腰也彎了，似乎就要站不住了……

“把腰直起來！”北山的聲音傳來，“直起腰來，去年你不還擔過水么？其實它并沒有你想象的那樣的沉，彎下腰你只會覺得更沉，更難活?！?/p>

古北星又立馬把腰直起來，他的臉騰地一下燒了起來。不只是因為北山的話讓他害羞，還有肩頭的疼痛讓他難以承受?！郧皼]覺得有這么重??？

古北星邁開了大步往前走，北山就跟在身后。

“放松一點兒，這樣你會太費勁！”身后又傳來北山的聲音，“你好好看人家是怎么擔水走路的。”

古北星哪有什么心思去看別人怎么走路，他只覺得自己身體僵硬，肩上的擔丈幾乎要掉下來了，他拼命用雙手揪住擔丈下的鐵環，要不是不想在北山面前丟太大的臉，他真想把這一擔水扔了。他看別人擔水顫悠悠的，那簡直就是一種享受，而他幾乎就在上大刑——活受罪。

去年他擔水的時候，就羨慕別人的瀟灑，學著去顫那擔丈。結果呢？擔丈顫是顫起來了，可是等他把水擔回去一看，每只桶里只剩下半桶水了，褲子也濕了大半，后來他干脆就只擔半桶水了。

“不行了，不行了。”古北星一口氣憋不住，沖到路邊，放下水桶。放的時候，因為用力太猛，又把水濺出了不少，如果讓爺爺看見了，一定會心疼的。心疼的他的桶，心疼他的水。

“怎么樣？不行，你等著，我送回去，再來接你?！北鄙揭粨畵诩缟希p松自在的說。

“不用?！币环畔聯?，古北星一下子仿佛就逃離了苦難。古北星把腰直了直，伸了伸，以確定他身體的某一零件還沒有壞，不由得又有了信心。他不能在父老鄉親面前丟人不是，“哥，你先回去吧！要不然就等等我，我歇一歇。”

古北山沒有辦法，只好也放下了水桶。

來往的人們依舊和兄弟倆打著招呼，大家都帶著笑容，古北星知道那都是善意的。

“怎么，北星回村體驗生活來了，慢慢來，不要著急！”

“北星，不行了吧？受不了這苦吧？”

“北山，又在欺負你兄弟嘞，他哪是受了這種苦的人？”

兄弟倆站在那里和人們打著招呼，要多尷尬有多尷尬。

兄弟倆正準備起身，下面“吱悠吱悠”的走來了古老師。兄弟倆都迎了上去，向古老師問好。

“北星回來了，北山你們擔水呢？”古老師黑臉膛，半袖布衫，土灰長褲，一雙圓口布鞋，還是老樣子。如果不是鼻梁上的那副深度眼鏡，完全就是一個農民。

聽到古老師提到擔水，古北星不由得又紅了臉，在老師面前有些不好意思：“古老師，時間長了沒擔過水，有些不適應?！?/p>

“用不著害羞，沒有誰一生下來，就什么都會干的。做事情貴在堅持，做多了自然就會了。不過外面都吃自來水，你也擔不了幾回，就當是人生的一種經歷吧！”古北星仿佛又坐在了教室里聽古老師的教誨，雖然他在古老師的手里只讀了一年一年級就走了。古老師講了些什么都忘記了，倒是那時的頑皮、淘氣、害事記得清清楚楚，“慢慢來，濺了水的石頭路滑，小心點，別摔了。有時間和北山去家里坐坐，現在我們也算是同行了?！?/p>

“古老師，你和北星多聊聊，我去擔水?！北鄙秸f著就要從古老師肩上往下取擔丈。

“不用了，我又不是七老八十了。行了，你們去吧，我擔水去了。”說著古老師又“吱悠吱悠”的走了。

又一次擔起水桶，古北星覺得它沒有剛才那樣沉重了。雖然還是身體僵硬，可是腰已沒有先前那樣重的壓迫感了，最起碼他現在擔水的樣子看上去不再是個笑話了。先前那樣子，北山走在他身后，看他那伸脖子、弓腰子、蹬腿子地向著村下猛沖，想笑又不能笑，可真是憋屈的不輕。

中途又歇息了一回，終于到了爺爺窯洞的斜坡處。

“哥哥，你回吧！我能行！”看著北山擔著一擔水一顫一顫地向下飄去，古北星也憋了一口氣，擔著水下了斜坡，中途還差點兒一頭栽了下去。雖然在關鍵時候把持住了，可桶里的水還是灑了不少，古北星也是驚出一身汗來。

在窯洞前的小院里，古北星悄悄地把水桶放下，大口的喘著氣，以最快的速度平息著自己，深呼吸，深呼吸……終于他最后像是沒事一樣擔著一擔水，不、應該是多半擔水輕松地走進窯洞——比去年好像好一點兒。

“星兒，慢點兒，怎么擔這么多，累著了吧？”奶奶圍著蘭格的圍裙，忙把古北星讓到水甕邊。鍋里往外冒著熱氣，縷縷的香氣，讓古北星忘記了擔水路上的尷尬和疲憊。把水倒進水甕后，就著剛打的泉水洗漱了一番，一瞬間覺得整個人都變得清爽了。

早飯是莜面糊糊疙和飯，小鍋里還煮著幾個雞蛋，熱著夜里中午吃剩下的貼鍋餅。疙和飯里和著爺爺早晨出地拔回的來的鮮蘿卜——就在溝里的荒地里。還有去年古北星得空和奶奶出去摘的“摘蔴花”，配著綠的蔥葉、青紅的西紅柿（院中苗上的半成品），簡直就是一鍋豐盛的大餐。貼鍋餅并沒有掉了夜里的味，雞蛋是奶奶家養的幾只蘆花雞下的，這可是爺爺奶奶舍不得吃，給他專門留下的，剩下的便去換油鹽醬醋……

吃過早飯沒多久，北山就來找北星去上山。爺爺本來說過天要帶他去看看“急眼”大師的，既然北山要去，就省下他去了。奶奶把早已準備好的香紙給北星拿上，讓他給“急眼”大師燒張紙，上柱香。

從窯洞出來，古北星就問北海怎么沒來。

“去省城打工的那兩個人有一個變卦了，又不去了。北海去看看，不行還得在找人。”北山沒好氣的說。

“北海說不是想去的人很多么？怎么又不去了？”古北星有些疑惑。

“想去的年輕人是不少，可大多家里都不同意，嫌棄給人搓澡不好聽，又怕傳染上什么毛病?！北鄙剿坪跻矝]想到這些，“別管他們了，我們上山。不管別人去不去，我是要去的，不然呆在這里，一輩子就完了。”北山的眼中流露出與他平日里不一樣的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