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帳外燃著篝火,肉香飄動,隱約還能聽見將士們嬉笑起哄的喧鬧聲。而營帳里,牧云歸在行軍床前支了個小案,上面擺了幾道簡單清淡的小菜。
二人安安靜靜坐下吃飯,不夠熱鬧,但格外溫馨。
軍營的飯菜自然比不上江都,可郁衍擔憂牧云歸的安危,從今日上午開始就沒怎么吃過東西,此刻餓得胃里直泛酸,也顧不得挑食。
牧云歸給他夾了點小菜,問:“所以,主人是擔心屬下遭遇不測,這才急忙趕來?”
“……嗯。”郁衍捧著碗粥,小口小口地喝著。
牧云歸低聲道:“多謝主人。”
郁衍把碗放下,有點不高興:“云歸,你怎么到現(xiàn)在了還對我這么客氣?”
牧云歸動作一頓。
這個人對待郁衍克制守禮慣了,哪怕這么久了,仍然改不過來。
郁衍又問:“上次我們見面時,我與你說過什么?”
牧云歸:“主人說……要對主人主動些,坦白些,心里怎么想的,都要告訴主人。”
“那你與我說說,是怎么想的?”
“我……”牧云歸遲疑片刻,聲音放得很低:“屬下很想念主人。”
“見不到主人的每一日都很難熬,擔心主人在江都過得好不好,膳食合不合口味,會不會遇到危險。想盡快結束戰(zhàn)事回到江都,想盡快見到主人……”
牧云歸那雙俊美的眼眸注視著郁衍,一字一句認真道:“所以今日見到主人,屬下很開心,得知主人是為屬下而來,便更加開心。”
郁衍與他對視片刻,別開視線,耳根悄然紅了:“別……別說了……”
牧云歸這一年來變了很多,比先前更瘦,眉宇間也顯得更為成熟。
若說先前的他還有意收斂自己的鋒芒,如今,便是一柄出鞘的利劍,英姿勃發(fā),銳利逼人。
再配上這樣認真的眼神,叫人根本……把持不住。
誰說木頭不會說情話?
郁衍臊得臉紅,含糊說了句“我也想你”,便低頭專心吃飯。
牧云歸見他這模樣,有點心癢,卻又忍住了。
二人安靜用完了晚飯。
或許是餓過了頭,方才又吃得太急,有些反胃,郁衍沒有吃多少便放下了筷子。
牧云歸敏銳地察覺到他的異樣,擔憂道:“主人可是身體不適,屬下去尋軍醫(yī)。”
“別——”郁衍拉住他,“不用,我就是……”
郁衍抿了抿唇,沒把話說完。
他還不打算現(xiàn)在就告訴牧云歸。
局勢未明,現(xiàn)在說出來會讓他分心,這是其一。其二則是……他想給他一個驚喜。
而這個驚喜,一定要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后,才能說出來。
“我就是太累了。”郁衍把牧云歸拉過來,低聲道,“你陪我躺會兒就好。”
牧云歸雖有疑慮,但他向來聽郁衍的話。他點點頭,幫郁衍脫去鞋襪,摟著人躺下。
“這幾天,我很擔心。”郁衍輕聲道,“我猜到送出的密信應當?shù)讲涣四闶掷铮豢桃膊桓彝P艺娴暮芎ε隆?br/>
偏偏他不能騎馬,只能乘馬車趕來,又耽擱了不少時間。
郁衍把腦袋埋在牧云歸懷里,輕輕蹭了蹭。
牧云歸撫摸著他的脊背,道:“主人應該相信我才是。”
“屬下說過絕不會離開你,就算陛下當真要下旨處死屬下,哪怕抗旨,屬下也一定會活下去。”牧云歸道,“主人忘記了嗎?”
郁衍:“沒有。”
但是關心則亂,他不敢賭。
牧云歸垂眸看著懷中的青年,將對方垂到側臉的碎發(fā)捋到耳后,略微低下頭。
他想吻他。
營帳內(nèi)很安靜,靜得郁衍只能聽見自己急促的心跳聲。
他睫羽微顫,靜靜等待著。
可屋外忽然傳來了人聲:“牧副將,賬外有兩人求見,說是您夫人的親眷。”
郁衍:“……”
什么玩意???
原本曖昧的氣氛瞬間消失,郁衍還沒來得及氣惱好事被打斷,就很快被聽到的內(nèi)容驚得差點跳起來。
誰的夫人???
什么親眷???
他難以置信地瞪向牧云歸。
后者嚇得連忙坐起身:“我……屬下什么都不知道!”
二人面面相覷,郁衍忽然想到了什么。
牧云歸道:“屬下去把人打發(fā)走。”
“等等。”郁衍不緊不慢坐起來,理了理衣襟,“讓他們進來吧,我知道是誰了。”
牧云歸似懂非懂地回復了下屬,片刻后,營帳被人掀開。
兩名年輕男子走進來,其中一名模樣溫潤清俊的青年懷中還抱著個不滿周歲的小崽子。
小崽子安安靜靜躺在青年臂彎里,已經(jīng)睡著了。
來人一見營帳中的氣氛,立即笑開了:“看來我和晉望來得不是時候啊。”
這兩位,自然就是長麓的國君和丞相大人。
“……”郁衍耳根微微紅了,“瞎說什么呢,你們怎么過來了,還把小葉子也帶來?”
聽他這么問,葉舒心虛地往旁邊邁了一步。
晉望瞥了身旁的人一眼,冷冷道:“還不是某人沒輕沒重,偷偷跟著孤來前線也就算了,把孩子也帶著。”
“怎么能怪我嘛!”葉舒抗議,“小葉子現(xiàn)在離不得人,總不能把他丟京都吧。”
晉望:“你就不該跟來。”
葉舒:“……哼。”
郁衍:“……”
牧云歸:“……”
郁衍按了按眉心:“你們是故意來秀給我看的嗎?”
葉舒朝晉望吐了吐舌頭,趁機掙脫他的懷抱,嗒嗒跑到郁衍身邊。
“我是來看你和……的。”葉舒說著,眼神直望牧云歸身上瞟,“我就說你和這小侍衛(wèi)有什么,之前還不肯承認呢。”
“我們那會兒……本來就沒什么。”郁衍越說越小聲。
葉舒一臉懷疑,道:“真的?可我明明感覺——”
“阿舒。”晉望面無表情打斷道,“我們還有正事。”
葉舒對上對方的目光,慫巴巴地閉了嘴:“哦。”
晉望從懷中取出一封密函,遞給郁衍:“此物是我們在路上截到的。”
郁衍接過來一看,竟是燕王的密詔。
他拆開密詔,此詔是下令給三軍統(tǒng)帥,要求統(tǒng)帥秘密處死牧云歸。
郁衍眼眸暗了暗,低聲道:“多謝。”
他將密詔遞給牧云歸看過,隨后便轉身將密詔丟進火盆,火舌飛快竄起,將信函焚燒殆盡。
葉舒笑著道:“你又欠我一次了。”
“是啊。”郁衍道,“還有這幾月間,邊境打下的那五座城池,也要謝謝你們。”
晉望淡聲道:“這些城池本就是你大燕的領土,如今算是歸還于你們。”
葉舒小聲戳穿:“不用謝他,邊境駐軍大多都是從西夏抓來的戰(zhàn)俘,狗皇帝用你們練兵呢。”
“……”晉望問,“你叫我什么?”
葉舒秒慫:“夫君!”
晉望似乎忍了忍,但沒忍住,嘴角露出點笑意。
他偏過頭輕咳一聲,又正色道:“先前二皇子計劃先奪兵權而后施壓燕王立儲,但如今燕王殺心已起,恐怕無法再像先前那樣徐徐圖之。”
“我本來也不想再拖延。”郁衍道。
且不說燕王已經(jīng)對牧云歸起了殺心,就說他自己……
郁衍藏在袖中的手輕輕覆上小腹。
他有不得不加快計劃的理由。
郁衍定了定心神,道:“父皇對云歸起了殺心,一次不成就會有第二次,我不可能再等下去了。”
葉舒與晉望對視一眼,道:“總之,無論你想怎么做,我和晉望都會幫你。”
“多謝,不過這次不必了。”郁衍道,“你們已經(jīng)幫我夠多,剩下的便是我與大燕皇族的恩怨,我會自己處理。”
葉舒點點頭,懷中的小崽子忽然動了動。
這小崽子比郁衍第一次見他時長開了不少,他揉了揉眼睛,睜開眼,好奇地左看右看。
郁衍頓時忘了自己還要說什么,被可愛得心都軟了,湊上前:“小葉子,你還記得我嗎?”
小崽子困惑地看著他,歪了歪腦袋:“爹……爹爹……”
郁衍:“……”
葉舒:“……”
“不是爹爹,是叔叔。”葉舒戳了下小崽子的臉,“學了這么久就學會句爹爹,管誰都認爹。”
小崽子根本不知道他在說什么,朝郁衍伸出手,越叫越來勁:“爹爹!爹爹!”
葉舒想了想,正色道:“這么喜歡叫他爹,以后就把他兒子或女兒娶過來當老婆,這樣就能名正言順叫爹啦。”
郁衍:“?”
郁衍道:“誰嫁誰還不一定,說不定是你家小葉子嫁到燕國來。”
葉舒想了想,搖頭:“不行,我舍不得,我兒子一定是乾君。”
“可我也舍不得,那該怎么辦……”
二人坐在行軍床上認認真真討論起來,兩名乾君站在原地面面相覷。
晉望磨了下牙:“你們現(xiàn)在想這個是不是有點太早了?!”
天色不早,晉望和葉舒不便呆得太久,便向郁衍道別離開。
二人離開軍營,上了馬車。
小崽子剛睡飽了覺,此時坐在晉望腿上抓他腰間玉佩的穗子玩。
葉舒靠在他肩頭,輕聲道:“我沒想到你愿意這么信任郁衍。”
“你信任他,我便信任他。”晉望頓了頓,又道,“更何況,能兵不血刃達成兩國交好,總比派兵壓境,致百姓家破人亡來得好。”
“說得也對。”
葉舒把玩著崽崽的手指,卻被晉望將手扣進掌心。
“先前某人是不是答應過,只要帶你來看郁衍,你便任由我處置?”晉望輕聲道。
葉舒耳根發(fā)燙,不動聲色往旁邊挪了挪。
晉望跟著靠過去,低聲道:“說話,是這樣嗎?”
葉舒被他逼得無路可退,被人一口咬在耳垂上,才抿著唇點了點頭。
副將營帳內(nèi),牧云歸幫郁衍倒了杯茶。
郁衍將杯子接過來,問:“從方才就不說話,在想什么?”
牧云歸道:“屬下……屬下只是覺得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
牧云歸遲疑片刻,如實道:“長麓國君與丞相自京都而來,與江都城分明是兩個方向,為何會在路上截到陛下的密詔?”
“原來在想這個。”郁衍笑了笑,道,“那是因為有葉舒在。”
“那家伙知道許多我們不知道的事,這也是我這些年如此信任他,并決定與他合作的原因。詳細的緣由改日我再慢慢告訴你,至于現(xiàn)在嘛……”
郁衍朝他勾了勾手指。
牧云歸彎下腰,被郁衍拉近。
郁衍有些不好意思,眸光微微閃動,小聲道:“方才沒做完的事,是不是可以繼續(xù)了?”
牧云歸心領神會,低頭在郁衍額前落下一吻。
……就這樣?
郁衍不滿地皺眉,正想說話,卻被對方含住嘴唇。
牧云歸吻他的時候動作格外溫柔,先是輕柔地在表面舔舐,隨后才緩緩探入,由淺入深,輕易將人勾得意亂情迷。
淡淡的坤君信香溢了出來。
牧云歸吻得興起,手指挑開郁衍的衣帶。
后者卻像是忽然清醒過來,用力抓住牧云歸的手腕:“不行。”
“主人?”
郁衍眼眶泛著水汽,但還是固執(zhí)地搖頭:“今天不行。”
“可是……”牧云歸抬起空閑的手,指腹在郁衍眼尾摩挲一下。
明明就很想要。
二人無聲地對視片刻,牧云歸遷就地妥協(xié)下來:“好,聽主人的。”
他重新?lián)е颂上拢忠粧撸缌藸I帳內(nèi)的燭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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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衍在軍營一待就是七八天時間。
他那天夜里說,他不想再拖延下去。可這么多天過去,郁衍除了收發(fā)幾封密信,了解江都的動向外,沒有再做任何事。
邊境這幾日恰好太平,郁衍仗著沒人敢把二皇子殿下往外轟,拉著牧云歸每日外出。
名為巡視,實則游玩。
轉眼過去了七八天,這日傍晚,牧云歸與郁衍策馬返回軍營。
二人出門時是一人一馬,離開軍營視線范圍后,便成了二人同乘牧云歸的坐騎小黑,由牧云歸牽著另一匹紅棕馬。
到了距離駐軍還有幾里地的樹林,牧云歸讓小黑停下來。
“主人,該換馬了。”
郁衍正靠在牧云歸懷里昏昏欲睡,聽言迷迷糊糊睜開眼:“唔……到了嗎?”
牧云歸:“是。”
郁衍揉了揉眼睛,偏頭把腦袋埋進牧云歸懷里:“困,我要再睡一會兒。”
郁衍這幾日始終精神不佳,整日睡不醒,說是出來玩,但大部分時間都窩在牧云歸懷里睡覺。
牧云歸也不著急,低聲在郁衍耳邊道:“可是再不回去,主人就趕不上開飯了。”
聽見那兩個字,郁衍似乎恢復了點理智。
他目光呆滯地抬頭,與牧云歸對視片刻,湊上去在對方唇邊親一口,含糊道:“趕不上你晚上你再幫我做。”
牧云歸嘴邊勾起一抹笑意,故意勸道:“可是主人說過不想總在軍營里開小灶。”
郁衍困得意識不清,抬頭又親了他好幾下:“讓我再睡會兒,乖,最后一次。”
牧副將被他親得心滿意足,不再吵了。
可郁衍到底沒睡得安穩(wěn),沒多久,天邊傳來一聲鷹嘯。
牧云歸仰頭望去,一只蒼鷹盤旋在二人頭頂。牧云歸抬起手臂,蒼鷹俯身而下,穩(wěn)穩(wěn)落在他小臂上。
蒼鷹的鳥喙中,正銜著一枚竹筒。
牧云歸摸了摸蒼鷹的腦袋,取下竹筒,蒼鷹重新騰入云霄。
這是從江都來的傳信。
牧云歸拆開信函,剛掃了一眼,便僵住了。
“……怎么了?”郁衍的聲音半夢半醒般傳來。
牧云歸將信函上的內(nèi)容又讀了一遍,緩緩道:“相國聯(lián)合大殿下,反了。”
郁衍沒有表示出驚訝。
他輕輕笑了下,伸了個懶腰坐直身體:“我還當他們能撐幾天,沒想到這么快……”
牧云歸:“主人早有預料?”
“對。”郁衍將密函細細折好放回懷中,解釋道,“我告訴過你,臨走前父皇曾要我留在京都扳倒相國,這并不全是拖延之計。”
“父皇重病這些年,相國的勢力逐漸擴大,乃至把持朝政,父皇早就忌憚于他。可惜父皇久病不愈,大燕又面臨內(nèi)憂外患,他不能也不敢輕易與相國撕破臉。”
“這半年間,我瓦解相國勢力,你平定邊境局勢,算是幫了父皇一個大忙。”
“他不再有后顧之憂,所以開始想要除掉相國。”
“可父皇明白這個道理,相國更加明白。”
“這半年來我們的所作所為,無疑都是在將相國往謀反的路上推。”
“那為何會在這時候?”牧云歸頓了頓,反應過來,“是因為陛下決定立儲?”
“不錯。”郁衍道,“相國拉攏我失敗后,便與大皇兄結盟。父皇往日對大皇兄頗為賞識,相國自然不用著急。可一旦他知曉父皇打算立我為儲君……”
牧云歸問:“主人將此事泄露出去了?他們?yōu)楹螘牛俊?br/>
“那要看是誰泄露的。”郁衍笑了笑,“江都城內(nèi)不還有個郁鴻嘛,扮豬吃虎,可是那小子的強項。”
聽見郁衍提起這個名字,牧云歸有些微妙的不悅,不過他并未表現(xiàn)出來。
郁衍收斂了笑意,道:“其實就算沒有郁鴻,事情也不會有任何改變。大皇兄背后有相國,老五背后有皇后秦氏一脈,這皇位除了我,父皇給不了別人。”
“邊境掀起戰(zhàn)事,大多將士都被派來此處,父皇身邊只剩下禁衛(wèi)軍。加之我這個未來的儲君又不在江都,對他們而言就是最好的時機。”
“我只需讓人在江都煽風點火,逼得他們狗急跳墻就夠了。”
牧云歸又問:“那我們現(xiàn)在該怎么做?”
“回營地,搬救兵。”
郁衍的傳信向來比尋常信件來得快,軍營中尚不知曉江都發(fā)生的事情。
還沒到開飯時間,營地各處將士仍在操練。
郁衍帶著牧云歸直奔主帥營帳。
帥帳中只有統(tǒng)帥季將軍及其親衛(wèi)在場,見郁衍到來,問:“不知二殿下來此所為何事?”
郁衍不緊不慢道:“還請將軍屏退左右。”
季將軍眉頭微皺,看了眼身旁的親衛(wèi),道:“此人是我親信,值得信任,二殿下有話不妨直言。”
“也好。”郁衍倒也痛快,將手中的密函往季將軍桌上一丟,“相國聯(lián)合大皇子逼宮,我想請季將軍出兵,隨我回江都救駕。”
他這話一出,營帳內(nèi)那兩人齊齊愣住了。
季將軍半晌才回過神來,拿起密函。
“這……這……”季將軍臉色劇變,驚詫道,“這怎么可能?”
郁衍道:“這是來自江都的傳信,將軍若是不信,可以派親兵回去一探。不過這一來一回就要兩日光景,父皇恐怕兇多吉少。”
季將軍沉默下來。
郁衍也不催促,靜靜等待。
此人乃鎮(zhèn)國大將軍,為燕國出生入死多年,立下過赫赫戰(zhàn)功。他手中有兵權,又素來只聽從燕王的命令,其實很不好對付。
郁衍將牧云歸送來軍營,也是想借機架空此人,便于日后奪取兵權。
不過現(xiàn)在他改主意了。
去他的循序漸進,他現(xiàn)在就要皇位。
季將軍許久沒回答,郁衍又道:“本殿下救駕心切,若季將軍仍心存疑慮,不如借一支精銳給我,由我與云歸趕回江都。”
他這建議還算合理。
可季將軍依舊沒急著回答。
他注視著面前那清俊的青年,緩緩道:“在下想問殿下一個問題。”
“將軍請講。”
“若殿下在我這里借不到兵,您會如何?”
郁衍:“獨自前往。”
季將軍:“江都如今必然水深火熱,殿下此去不怕引火燒身?”
郁衍淡聲答道:“哪怕玉石俱焚,也不能讓那狼子野心之人奪取皇位。”
“在下還有一問。”季將軍道,“江都既然水深火熱,殿下如何能得到江都的傳信?”
“有幾個眼線在江都隨時關注動向,不奇怪吧?”
郁衍走上前,隨意靠在他面前的桌案旁:“我知道將軍在擔心什么,其一,你擔心逼宮是假,騙取你精銳威逼江都是真。其二,你擔心逼宮雖然是真,但我才是幕后主使。”
“將軍多慮。”郁衍輕輕笑了下,“若逼宮是假,將軍給我的這支精銳是否服從我的管束還未可知,我如何率兵威逼江都?若逼宮為真,父皇現(xiàn)在危在旦夕,誰在他身邊,誰獲得儲君的幾率便越大。”
“……我為何要放著儲君之位不顧,來騙取將軍一支精銳?”
季將軍:“這么說來,殿下對儲君之位毫無興趣?”
“當然不是。”郁衍道,“將軍問了這么多問題,只有這個問到了點子上。”
郁衍悠悠道:“我對儲君之位有興趣,所以江都我必須要回。”
季將軍怔愣一下,似乎沒想到郁衍會這么坦率。
“事態(tài)緊急,我就不與將軍繞圈子了。”郁衍道,“擺在你面前的就兩條路,一,助我回江都救駕,皇位非我莫屬。第二,漠然不理,任大皇兄打入皇城,父皇被迫將皇位拱手讓人。”
“要怎么選,就看將軍的想法了。”
營帳內(nèi)一時悄無聲息,半晌,季將軍悠悠道:“那便按殿下所說去辦。”
親信:“是。”
親信領了軍令,離開營帳去辦。
郁衍帶著牧云歸正欲離開,季將軍忽然道:“季某此舉并非為了殿下,而是為了陛下的安危。還望殿下記得今日承諾,無論如何,切莫傷及陛下。”
郁衍腳步一頓,輕聲應道:“這是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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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都,燕王寢宮。
寢宮外圍了不少禁衛(wèi)軍,皇后守在床榻前,太醫(yī)跪了滿地。
燕王躺在床榻上,雙目微闔,似乎是睡著了。
門外隱約有人聲傳來:“還沒找到?再去找!把整個甘泉宮掘地三尺,也要把傳國玉璽找出來!”
殿內(nèi),郁殊跪在榻前,低聲道:“父皇,您將傳國玉璽交出來,兒臣便讓相國撤兵。”
燕王漠然不理,甚至就連眼珠都沒動一下。
郁殊無聲地嘆了口氣,正想再勸,門外忽然傳來了一個少年聲音:“皇兄!二皇兄他們打進城了,帶了許多兵馬!”
郁鴻跌跌撞撞跑進來,臉色蒼白:“皇兄,這該怎么辦?”
郁殊暗罵一聲,朝燕王磕了個頭,起身道:“老五,你留在這里,我親自去會一會他。”
“可是二皇兄他……”
“聽話,乖乖待在這里。”郁殊說著,偏頭看向燕王,“兒臣絕無意兄弟相殘,若父皇肯將傳國玉璽交出,兒臣就此退兵。”
燕王仍舊沒有理會。
郁殊眼底泛起一絲冷色,冷哼一聲,轉身離開了甘泉宮。
待郁殊走遠后,郁鴻臉上的驚懼之色才消退下去。
他轉身,朝皇后燕王俯身行禮:“父皇,母后,兒臣的人已經(jīng)安排妥當,請父皇母后與兒臣離開甘泉宮暫避。”
燕王終于睜開眼:“你要如何……”
他話音未落,門外忽然傳來廝殺之聲。
皇后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絲希望,忙道:“陛下,宮內(nèi)如今到處都不安全,您快與臣妾逃吧。”
燕王沉默片刻,點點頭:“……也好。”
門外廝殺聲止,郁鴻與皇后左右攙扶著燕王離開甘泉宮。
宮門處有人看守,三人只帶了少量侍衛(wèi),不能往前門去,只得一路向后宮行去。
直至來到一處后妃寢宮。
臨走近時,燕王忽然停下腳步:“等等,這里是……”
皇后早被嚇壞了,對燕王的異常恍然未覺,道:“陛下,逆賊隨時會追來,現(xiàn)在還耽擱什么?”
她說著推開寢宮的門,卻見一道修長的身影坐在院中。
這間院子已經(jīng)與過去很不一樣,庭前那株梨樹開得正好,白色花瓣紛紛揚揚落下。
聽見響動,院中人扭頭向他們招了招手:“父皇,母后,兒臣等你們好久了。”
皇后忽然意識到什么,本能感覺不妙,正想轉身離開,卻被身后的侍衛(wèi)攔住。
郁鴻淡聲道:“母后還是進去為好。”
他話音落下,立即有侍衛(wèi)架起皇后推進院子。
“放手!郁鴻你瘋了,我是你母親!”皇后被人推倒在地,頭上的珠釵散落開。
可沒有人扶她。
往日雍容華貴的皇后摔倒一片落花之中,形容憔悴,狼狽不堪。
郁衍甚至沒有看她一眼,徑直越過她走到燕王身邊:“父皇,兒臣從季將軍處借調(diào)了一支精銳之師,如今云歸正率兵抗擊逆賊。還請父皇進殿歇息,兒臣現(xiàn)下要處理一些私事。”
燕王欲言又止,看了眼伏在地上的皇后,搖搖頭:“也罷。”
他在侍衛(wèi)的帶領下進了寢宮。
郁衍這才將目光落到皇后身上。
“母后現(xiàn)在記起來,這里是什么地方了嗎?”郁衍輕聲道。
皇后身體劇烈顫抖著,沒有回答。
“十八年了。”郁衍注視著她狼狽的模樣,心中浮現(xiàn)一絲快意,“十八年前,你就是在這里,逼迫我生母投井自盡。你當時是怎么對她說的?”
——“你不跳,就先把那小畜生丟進去吧。”
——“要留他的命,還是留你的命,你自己挑。”
郁衍走到皇后面前,蹲下身:“兒臣真的很好奇,為何真兇能毫無愧意,甚至將這件事忘得干干凈凈。這么多年,憑什么只有我還困在那天夜里?”
“不、不是我……”皇后倉惶地搖頭,余光瞥見站在一旁的郁鴻,連忙爬過去,“鴻兒,我是你母親,這些年我待你的態(tài)度是有些惡劣,但我以后會改,我會改的!”
她聲音尖銳:“我養(yǎng)育你這么多年,你真要眼睜睜看他殺了我嗎?!”
郁鴻喉頭干澀,別開了視線:“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皇后道:“不,你們不敢殺我,秦氏一脈不會放過你們,你們不敢——”
“母后放心。秦氏一脈兒臣同樣不會放過,不過那已經(jīng)與你沒有關系了。”郁衍偏過頭,“母后自己跳吧,也算留個體面。”
皇后臉上癲狂的表情消失了,她怔怔看著郁衍,似乎不明白他話中的意思。
郁衍沒再理會,拍了拍郁鴻的肩膀,道:“我進去看看父皇,這里……交給你了。”
郁鴻:“好。”
寢殿內(nèi)凌亂不堪,一派蕭條。
自從逼宮之后,宮里的人四散逃離,一切值錢的東西都被帶走。
郁衍合上房門,燕王坐在空蕩蕩的屋子里,目光打量著這間寢殿。
“這里當真和過去不大一樣。”燕王悠悠嘆了口氣,“都快認不出來了。”
郁衍垂眸不答。
燕王道:“你母妃是死于皇后之手,你怎么從來也不說?”
郁衍苦澀一笑:“說了有用嗎?”
那時的皇后風頭正盛,燕王又對郁衍不聞不問,他這樣做無異于以卵擊石。
郁衍不想與他追憶往昔,低聲道:“事已至此,父皇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甘泉宮龍榻后方第三塊磚下,玉璽和詔書都在那里。放心,是你的名字,一直都是。”燕王深深注視著他,“你會是個明君,至少比我做得好。”
就在此時,院子里傳來撲通一聲悶響。
像是重物落水之聲。
一門之隔,郁衍俯身跪地,朝燕王鄭重行了一禮:“謝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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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國聯(lián)合大皇子逼宮,險些打進皇城,幸得二皇子郁衍及時趕到,聯(lián)合禁衛(wèi)軍殊死抵抗。而隨后,護國大將軍也率兵回到江都,很快將謀逆之徒鎮(zhèn)壓。xしēωēй.coΜ
大皇子被生擒,而相國則在混亂當中,被牧副將一劍斃命。
燕王經(jīng)歷此等變故,再次大病一場,無法再繼續(xù)處理朝政。
謀反平息,燕王傳位二皇子郁衍,于兩月后正式繼位。
登基大典準備得如火如荼,眼見時辰將至,新帝卻遲遲沒有露面。
門外傳來老太監(jiān)尖細的催促聲:“陛下,吉時要到了,您還沒好嗎?!”
“沒有,給孤等著!”
郁衍朝門外吼了一聲,低頭繼續(xù)整理冕服的腰帶。
他正想彎腰去取天子環(huán)佩,忽然有一只手從身后伸出,幫他遞了過來。
牧云歸站在他身后,眉宇帶笑:“常公公急得就差一頭跳進甘露宮外的蓮池了,逼屬下來看看主人怎么還沒好。”
郁衍瞇起眼睛:“大將軍叫我什么?”
牧云歸:“陛下。”
郁衍笑了起來,展開手臂:“幫我戴上。”
牧云歸低頭幫他系上環(huán)佩。
系好后,還若有所思地上下打量郁衍。
郁衍問:“怎么了?”
牧云歸手掌在他腰間虛握一下,不確定道:“陛下最近是不是……胖了點?”
郁衍臉色瞬間變了。
還不都怪燕國的皇帝繼任流程繁復。
明明兩個月前就拿到了詔書,結果處理相國黨羽、對付朝堂上那群迂腐的老東西、走繼位流程,一系列事務處理下來,竟然硬生生拖了快兩個月才到登基大典。
這還是郁衍催促后的結果。
再拖下去,他冕服都要穿不下了!
郁衍本想在登基大典后,向牧云歸求親并告訴他真相,可登基大典一拖再拖,加上這些時日事務繁多,他至今沒有機會把真相說出來。
眼看登基大典即將開始,郁衍顧不得解釋,拉著牧云歸出了寢宮。
登基大典流程繁復,郁衍先去祭拜先祖,又聽了長達半個時辰的詔宣,最后還得去奉天殿接受百官跪拜,足足折騰了快兩個時辰。
捱到禮成,百官退出奉天殿,前往另一處大殿用膳。
郁衍這幾天忙得腳不沾地,又沒來得及用早膳,早餓得腹中泛酸,頭暈目眩。
他強忍著腹中不適從龍椅上站起來,身形微晃一下,險些頭重腳輕地摔倒下去。
身邊的人連忙來扶他。
尚未離開的百官一時間全亂了陣腳。
郁衍臉色蒼白,耳畔陣陣翁鳴,意識只勉強撐到看見牧云歸快步朝他走來。
他落進一個熟悉的懷抱里,失去意識前,甚至聽見牧云歸高聲命令:“宣太醫(yī)!”
……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