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廷敬出門那日,李老太爺跟大桂、田媽送到門外,只不見月媛。田媽說月媛知道怕羞了,早早兒躲起來了。月媛真的是躲在房里不敢出來,可她聽得大門吱地關(guān)上了,胸口卻跳得更厲害,眼淚兒竟流了出來。小姑娘說不清這淚從何來,也不知道自己原來是舍不得陳廷敬回老家去。</br>
陳廷敬去會館接了張汧,兩人結(jié)伴回家去。正是春好時(shí)日,沿路芳芬,軟風(fēng)拂面,蝶飛蜂舞。人生得意,兩人一路稱兄道弟,縱酒放歌,酬詩屬對,車馬走得飛快。一日,張汧見車外風(fēng)光絕勝,便道:“廷敬兄,此處山高林茂,風(fēng)景如畫,下車走幾步吧。”</br>
兩人就下了車步行,大順趕車慢慢隨在后頭。張汧又道:“廷敬兄,后人有喜歡寫戲的,把我們進(jìn)京趕考的故事寫成戲文,肯定叫座。”</br>
張汧像是說著玩的,心里卻甚是得意。陳廷敬卻嘆了起來,道:“人生畢竟不如戲啊!是戲倒還輕松些。上妝是帝王將相,卸妝是草頭百姓。戲外不想戲里事,千古悲歡由他去。可我們畢竟是有血有肉的男子漢,又讀了幾句圣賢書,就滿腦子家國天下。”</br>
陳廷敬這么一說,張汧也略感沉重,道:“我們十年寒窗,就是沖著報(bào)效家國天下來的。可這中間又有太多的黑暗和不公。就說您點(diǎn)狀元的事,都說皇上原是要點(diǎn)您的,硬是讓咱們老鄉(xiāng)衛(wèi)大人給攪了!”</br>
陳廷敬忙說:“張汧兄,此話不可再提。哪怕當(dāng)真,也是機(jī)要密勿,傳來傳去要出事的呀!”</br>
張汧卻道:“可滿天下都在傳,說不定這話早傳到山西老家了!”</br>
陳廷敬仍是說:“別人說是別人的事。從去年太原秋闈開始,我就官司不斷,總在刀口上打滾。唉,我真有些怕了!”</br>
張汧道:“廷敬兄,咱們可是剛踏上仕途門檻,您怎么就畏手畏腳了?”</br>
陳廷敬道:“我不是畏手畏腳。君子有大畏呀!成大事者,必須有所敬畏。所謂大無畏者流,其實(shí)不過莽夫耳!”</br>
張汧聽了陳廷敬這番話,甚有道理,拱手道:“廷敬高見。我覺著經(jīng)歷了這回會試,您像變了個(gè)人。”</br>
陳廷敬笑道:“張汧兄過譽(yù)了。不過這些日子,我躲在月媛家里,我這位岳父大人成日同我說古道今,真的讓我頗受教益。老先生身藏巷陌,卻是通曉天下大事哪!”張汧只道李老伯真是個(gè)一流的人物,只可惜把功名利祿看得太淡了。</br>
有段心事,張汧放在心里不說出來,硬是悶得慌,便道:“廷敬兄,有件事情,我不明說,您也許早知道了。大比之前,高士奇找上門來,說他可以在李振鄴那里替我說說話。我是鬼迷心竅,偏偏就聽信了他。后來李振鄴案發(fā),送禮的舉人都被抓了起來。我惶惶不可終日呀!唉,這些話說出來我心里就輕松了,不然見了您心里老不是滋味!”</br>
陳廷敬卻是裝糊涂,道:“我真不知道這事,只是擔(dān)心您那個(gè)硯臺出事。”</br>
張汧紅了臉,卻又道:“廷敬兄,您說奇不奇?硯臺真是讓吳云鵬發(fā)覺了,可他打開一看,里頭裝著的《經(jīng)藝五美》卻不見了。我嚇得快昏死過去,卻是虛驚一場。那里頭原是裝了東西的,莫不是祖宗顯靈了?”</br>
陳廷敬道:“是嗎?真是奇了。幸虧沒有出事。張汧兄,我原是勸你不用動(dòng)歪腦子的,你憑自己本事去考就能中式。我說呀,你要是沒帶那個(gè)硯臺,心里干干凈凈的,保管還考得好些!”</br>
陳廷敬故意這么說,就是要讓張汧心里不再歉疚。張汧想想自己到底還是沒有作弊,心里果然就放松了。陳廷敬嘴里瞞得天緊,那硯臺里的《經(jīng)藝五美》原是他后來又去拿掉了。他不想叫張汧心里尷尬,就裝什么事都不知道。</br>
張汧卻還在想那送銀子的事,道:“我就納悶,莫不是李振鄴瞞了些話沒吐出來?要么就是高士奇昧了我的銀子?”</br>
陳廷敬猜著肯定是高士奇吃了銀子,卻沒有說出來,只是勸道:“張汧兄,本是臨頭大禍,躲過就是萬幸,您就不必胡亂猜疑了。”</br>
張汧卻道:“我改日要找高士奇問個(gè)明白!”</br>
陳廷敬忙說:“萬萬不可!”</br>
張汧硬是心痛那銀子,道:“真是他昧了我的銀子,我咽不下這口氣!”</br>
陳廷敬說:“張汧兄,果真如此,這口氣您也得咽下!”</br>
張汧卻說:“廷敬,您也是有血性的人,在太原可是鬧過府學(xué)的啊!”</br>
陳廷敬長嘆道:“我要不是經(jīng)歷了這些事,說不定還會陪著您去找高士奇。現(xiàn)在我就得勸您,此事就當(dāng)沒有過。”</br>
張汧望著陳廷敬,不解地?fù)u頭。陳廷敬卻是神秘地笑笑,道:“您只記住,士奇兄是幫過您的。”</br>
張汧聽著卻有些火了,道:“那我還得謝他不成?”</br>
陳廷敬還是笑笑,道:“您是得謝他,無論如何,您得謝他。”</br>
張汧問:“您好像話中有話?”</br>
陳廷敬答道:“正是高士奇的貪,反而救了您的命!張汧兄,過去的事情,一概不要再提了!你只相信,這回中式,是您自己考出來的,既沒有送人銀子,也沒有作弊。”</br>
張汧這才搖頭長嘆:“廷敬兄,我是癡長十來歲啊!想到自己做的這些事,我就羞愧難當(dāng)。”</br>
陳廷敬卻想張汧原是三試不第,實(shí)在是考得有些膽虛了,再怕愧對高堂,因此才做出這些糊涂事來。</br>
陳家老太爺早接到喜報(bào)了,家里張燈結(jié)彩,只等著陳廷敬回來。也早知道少爺如今已叫廷敬,只道皇上這個(gè)名字賜得真是好。算著陳廷敬到家的日子快了,便一日三遭地派人騎馬到三十里以外探信。</br>
這日家丁飛馬回來報(bào)信,說少爺?shù)尿呠囯x家只有十里地了。老太爺歡喜不盡,陳三金卻慌慌張張跑進(jìn)屋里回話:“老太爺,外頭有個(gè)身穿紅衣的道人,見著就像個(gè)要惹事的,說要求見大少爺。”</br>
老太爺聽著奇怪,問:“道人?”</br>
陳三金說:“這個(gè)道人傲岸無禮,我問了半日,他只說,你告訴他,我是傅山。”</br>
老太爺大驚失色:“傅山?這個(gè)道人廷敬見不得!”</br>
老夫人聽著老太爺這么驚慌,早急了,問:“他爹,傅山是誰?”</br>
老太爺?shù)椭ぷ诱f道:“他是反清復(fù)明的義士!朝廷要是知道廷敬同他往來,可不是好玩的呀!快快,廷敬就要回來了,馬上把這個(gè)人打發(fā)走!”</br>
陳三金面有難色,說:“老太爺,這個(gè)人只怕不好打發(fā)。”</br>
老太爺萬般無奈,只好說:“我去見見他!”</br>
傅山五十歲上下,身著紅色道衣,飄逸若仙,正在陳家中道莊口欣賞著一處碑文。老太爺見了,略作遲疑,上前答話:“敢問這位可是傅青主傅山先生?在下陳昌期。”</br>
傅山回過頭來,笑道:“原來是魚山先生。傅山冒昧打擾。”</br>
老太爺臉上笑著,語氣卻不冷不熱:“不知傅先生有何見教?”</br>
傅山朗聲而笑,說:“令公子中了進(jìn)士,在下特來道賀。”</br>
老太爺生怕兒子馬上就到了,只想快些打發(fā)傅山走人,便說:“陳某謝過了。只是陳家同傅先生素?zé)o往來,在下不知您見我家廷敬何事?”</br>
傅山又是哈哈大笑道:“我知道,魚山先生是怕我給令公子帶來麻煩。”</br>
老太爺委婉地說:“傅山先生義薄云天,書畫、詩文、醫(yī)德醫(yī)術(shù)聲聞海內(nèi),想必不是個(gè)給別人添麻煩的人。”</br>
傅山聽出老太爺?shù)囊馑迹阏f:“貧道看得出,魚山先生不想讓我進(jìn)門。”</br>
話既然挑明了,老太爺不再繞彎子,道:“陳某不敢相欺,只好實(shí)言相告。我家廷敬已是朝廷的人,同傅山先生走的不是一條道。所謂道不同,不相與謀!”</br>
傅山正色說道:“好,魚山先生是個(gè)痛快人。您說到道,我且來說說清廷的道。滿人偷天換日,毀我社稷,這是哪里的道?跑馬圈地,強(qiáng)占民田,這是哪里的道?留發(fā)不留頭,留頭不留發(fā),這是哪里的道?強(qiáng)民為奴,欺*女,殺伐無忌,這又是哪里的道?”</br>
這時(shí),遠(yuǎn)遠(yuǎn)地已看見陳廷敬的騾車,老太爺著急了:“傅山先生,我沒工夫同您論什么道了。反正一句話,您不能見我家廷敬。三金!傅山先生是聲聞天下的節(jié)義名士,你們對他可要客客氣氣!”</br>
陳三金明白了老太爺?shù)囊馑迹⒓锤呗曊泻簦w快就跑來十幾個(gè)家丁,站成人墻圍住傅山,把他逼在了墻角。陳家老小出來了幾十號人,站在中道莊口。早有家人過來拿行李。原來陳廷敬把張汧也請了回來,想留他在家住幾日再回高平去。陳廷敬先跪拜了爹娘,再起身介紹了張汧。一家老小彼此見了,歡天喜地。</br>
這時(shí),人墻里有人放聲大笑,高聲吟道:“一燈續(xù)日月,不寐照煩惱。不生不死間,如何為懷抱!”</br>
老太爺心里直敲鼓,生怕張汧知道傅山在此。張汧卻早已聽清了有人在吟傅山的詩,這詩在士林中流傳多年,頗有名氣。日月為明,所謂一燈續(xù)日月,暗里說的就是要光復(fù)大明江山。張汧知道這話是說不得的,只當(dāng)沒有聽見。</br>
老太爺心里害怕,只道:“來了個(gè)瘋子,不要管他。”</br>
陳廷敬雖不知道那邊到底來的什么人,卻想這中間肯定蹊蹺,便只作糊涂道:“張汧兄,我們進(jìn)去吧。”</br>
卻又聽傅山又在人墻里喊道:“忘了祖宗,認(rèn)賊作父,可比那瘋子更可悲!陳公子去年秋闈在太原鬧府學(xué),尚有男兒氣。結(jié)果被狗皇帝在名字前面加了個(gè)廷字,就感激涕零,誓死效忠了。可悲可嘆呀!”</br>
張汧仍是裝聾作啞,陳廷敬倒是尷尬起來,笑道:“張汧兄,您頭回上我家,就碰上如此敗興的事,實(shí)在對不住。”回頭又對他爹說,“爹,把這個(gè)人好好安頓下來,我待會兒見見他,看是哪方神仙!”</br>
老太爺生氣道:“告訴你了,一個(gè)瘋子。三金,把他打出去!”</br>
陳廷敬忙說:“爹,千萬動(dòng)不得粗!三金,對這個(gè)人要以禮相待!”</br>
陳廷敬請張汧進(jìn)了客堂,家人上了茶來。敘話半日,陳廷敬道:“張汧兄,您去洗漱休息,我過會兒陪您說話。”</br>
張汧笑道:“您不要管我,你們一家人好幾個(gè)月沒見面了,拉拉家常吧。”家人領(lǐng)著張汧去了,老太爺忙說:“廷敬,來的人是傅山。這個(gè)人你見不得!”</br>
陳廷敬說:“我早猜著他就是朱衣道人傅青主。傅山先生才學(xué)人品我向來敬仰。人家上門來了,我為何不能見他?”</br>
老太爺急得直跺腳,道:“廷敬為何如此糊涂!傅山早幾年同人密謀造反,事泄被捕,入獄數(shù)年。只是審不出實(shí)據(jù),官府才放了他。他現(xiàn)在仍在串聯(lián)各方義士,朝廷可是時(shí)刻盯著他的呀!”</br>
陳廷敬說:“傅山先生學(xué)問淵博且不說,我更敬佩的是他的義節(jié)。”</br>
老太爺又急又氣,卻礙著家里有客人,又不敢高聲斥罵,只道:“廷敬你這說的是什么話,你說佩服傅山的義節(jié),不等于罵自己?我陳家忠于朝廷,教導(dǎo)子孫好好讀書,敬奉朝廷,豈不是背負(fù)祖宗?”</br>
陳廷敬低頭道:“父親,孩兒不是要頂撞您老人家,只是以為小人沆瀣一氣,君子卻可以各行其道。我折服傅山先生的氣節(jié),并不辱沒自己的品格志向。”</br>
這時(shí),陳三金進(jìn)來了,道:“回老太爺,那個(gè)道人硬是不肯走,我們只好趕他離開。拉扯之間,動(dòng)起手來了。好歹把他趕走了。”</br>
陳廷敬忙問:“傷著人家了沒有?”</br>
陳三金說:“動(dòng)起手來哪有不傷人的?只怕還傷得不輕。”</br>
陳廷敬忽地站了起來,說:“怎么可以這樣!”</br>
陳廷敬起身往外走,也不管父親如何著急。老太爺壓著嗓子喊道:“廷敬!你不管自己前程,也要管管陳家?guī)装偬柸松砑倚悦 ?lt;/br>
老夫人坐在旁邊一直不吭聲,這會兒急得哭了起來:“這可如何是好?廷敬中了進(jìn)士,本是天大的喜事,怎么麻煩一件接著一件?”淑賢站在婆婆身邊,也一直不敢說話,這會兒也急得直哭。</br>
陳廷敬牽馬出門,飛快跑出中道莊。碰到個(gè)家丁,陳廷敬勒馬問道:“剛才那個(gè)紅衣道人往哪里去了?”家丁抬手指指,說:“往北邊兒去了。”</br>
陳廷敬飛馬追了上去,見傅山先生正閉目坐在樹下,忙下馬拜道:“晚生陳廷敬向傅山先生請罪!我的家人可傷著先生了?”</br>
傅山仍閉著眼睛:“沒那么容易傷著我!我要不是練就一身好筋骨,早死在官府棍杖之下了!”</br>
陳廷敬道:“廷敬自小就聽長輩說起先生義名。入清以后,先生絕不歸順,不肯剃發(fā),披發(fā)入山,做了道人。先生的詩文流傳甚廣,凡見得到的,廷敬都拜讀過,字字珠璣,余香滿口。何況先生醫(yī)術(shù)高明,懸壺濟(jì)世,救人無數(shù)啊!”</br>
傅山突然睜開眼睛,打斷陳廷敬的話:“不!懸壺并不能濟(jì)世!若要濟(jì)世,必須網(wǎng)絡(luò)天下豪杰,光復(fù)我漢人的天下!”</br>
陳廷敬道:“晚生以為,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種族不分胡漢,戴天載地,共承日月,不分你我。只要當(dāng)朝者行天道,順人心,造福蒼生,天下人就理應(yīng)臣服。”</br>
傅山搖搖頭,道:“陳公子糊涂!非我族類,其心必異!”</br>
陳廷敬始終站著,甚是恭敬,話卻說得不卑不亢:“傅山先生說的,雖是祖宗遺訓(xùn),晚生卻不敢茍同。今人尚古,首推強(qiáng)秦盛唐。秦人入主中原之前,逡巡函谷關(guān)外三百年,漢人視之如虎狼。后來秦始皇金戈鐵馬,橫掃六合,江山一統(tǒng),漢人無不尊其為正統(tǒng)。再說大唐,當(dāng)今天下讀書人無不神往,可唐皇李氏本姓大野,實(shí)乃鮮卑人,并非漢人。還有那北魏孝文皇帝,改行漢制,五胡歸漢,今日很多漢姓,其實(shí)就是當(dāng)年的胡人。古人尚且有如此胸襟,我們今日為什么就容不下滿人呢?”</br>
傅山怒目圓睜,道:“哼,哪是漢人容不下滿人,是滿人容不下漢人!”</br>
陳廷敬語不高聲,道:“當(dāng)今圣上,寬大仁慈,禮遇天下讀書人,效法古賢王之治,可謂少年英主。”</br>
傅山仍是搖頭,道:“陳公子抱負(fù)高遠(yuǎn),有匡扶社稷之才略。可國破家亡,活著已是茍且。不生不死間,如何為懷抱!你親歷鄉(xiāng)試、會考,險(xiǎn)送性命。清廷腐敗,勿用多說!何不同天下義士一道,共謀復(fù)明大計(jì),還明日朗月于天下!”</br>
陳廷敬卻不相讓,道:“傅山先生,滿人作惡自然是有的。但就晚生見到的,敗壞國朝朝綱的,恰恰多為漢人,科場舞弊的也多是前明舊臣!事實(shí)上,清濁不分滿漢,要看朝廷如何整治腐敗!”</br>
傅山望著陳廷敬,又是搖頭,又是嘆息,良久才說:“看來陳公子是執(zhí)迷不悟了!今日貧道所言,句句都可掉腦袋。陳公子,你若要領(lǐng)賞,可速去官府告發(fā)。太原陽曲城外有個(gè)五峰觀,我就在那里,不會跑的。”</br>
陳廷敬拱手施禮,道:“先生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還想請先生去寒舍小住幾日,也好請教請教。”</br>
傅山道:“令尊對我說過,道不同,不相與謀。告辭!”</br>
傅山說罷,起身掉頭而去。陳廷敬喊住傅山,道:“此去陽曲,山高路險(xiǎn)。傅山先生,騎我的馬走吧。”</br>
傅山頭也不回,只道:“不用,謝了!”</br>
陳廷敬牽馬過去,說:“傅山先生,道雖不同,君子可以相敬。您就不必客氣。”</br>
傅山略作遲疑,伸手接過馬韁,說:“好吧,傅山領(lǐng)情了!”傅山不再多話,跨馬絕塵而去。</br>
老太爺在家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只道:“廷敬太糊涂了!我以為他經(jīng)歷了這么多事,又中了進(jìn)士,應(yīng)該老成了。怎么還是這樣?他今日見了傅山,會有*煩的!趕快把他追回來!”</br>
正說著,陳廷敬回來了。老夫人揩著眼淚,說:“廷敬,你可把你爹急壞了!”</br>
老太爺看見兒子回來了,稍稍放下心來,卻忍不住還要說他幾句:“廷敬,傅山先生的名節(jié),讀書人都很敬佩,你爹我也佩服。可是,識時(shí)務(wù)者為俊杰呀!你今日肯定闖禍了,只看這禍哪日降臨到你頭上!”</br>
陳廷敬卻道:“君子相見,坦坦蕩蕩,沒那么可怕!傅山先生學(xué)問淵博,品性高潔,國朝正需這樣的人才。他既然上門來說服我,我為何不可以去說服他?”</br>
老太爺又急又氣,道:“荒唐!幼稚!想說服傅山歸順朝廷的何止一人?很多比你更有聲望的人,帶著皇上的許諾,恭請他出山做官,他都堅(jiān)辭不就。”</br>
陳廷敬道:“正是像傅山先生這樣的人若歸順了朝廷,天下就會有更多的讀書人膺服朝廷。天下歸心,蒼生之福哪!”</br>
老太爺沒想到兒子這么犟,只好說道:“廷敬,記住爹一句話,傅山這種人,是為氣節(jié)而活的,是為名垂青史而活的。百年之后書里會記載他,可是現(xiàn)如今朝廷隨時(shí)可能殺了他!你不要為了這么個(gè)人,毀了自己的前程!”</br>
老夫人勸道:“好了,你們父子就不要爭了。家里還有客人哪!廷敬,衙門喜報(bào)一到,知府大人、知縣老爺,還有親戚們,都來道賀了。你改日還得去回禮。這會兒你什么都不要管了,去陪陪你請來的客人吧。”</br>
陳廷敬陪同張汧在自家院子里四處看看,不時(shí)碰著忙碌著的家人,個(gè)個(gè)臉上都是喜氣。兩人來到院子西頭花園,但見山石嶙峋,池漾清波,花木扶疏。張汧道:“這里倒是個(gè)讀書的好地方。”</br>
陳廷敬笑笑說:“家父極是嚴(yán)厲,平常不讓我到這里來,只準(zhǔn)在書房里面壁苦讀,長輩們忙著做生意,放著這么大的園子,常年只有家傭們在這里出入。”</br>
陳家大院筑有高高的城墻,爬到上頭可以俯瞰整座院子,但見大院套小院,天井連天井。張汧抬眼四望,連連感嘆:“您家聲名遠(yuǎn)播,我早有所聞,只是沒想到有如此大的氣勢。您家祖上真叫人敬佩啊!”</br>
陳廷敬笑道:“俗話說,小富由儉,大富由命。我看未必全然如此。我祖上一貧如洗,先是替人挖煤謀生,然后自己開煤礦,后來又煉鐵,做鐵鍋跟犁鏵生意,世代勤儉,聚沙成塔,方有今日。我家的鐵器生意現(xiàn)在都做到東洋跟南洋去了。”</br>
張汧道:“我家原先也算是薄有貲財(cái),到我祖父手上就漸顯敗相,一年不如一年了。家父指望我光宗耀祖,重振家業(yè)。”</br>
陳廷敬忙說:“張兄一定會揚(yáng)名立萬,光大門庭的。”</br>
說話間張汧望見一處樓房高聳入云,樣式有些少見,便問道:“那就是您家的河山樓嗎?外頭早聽人說起過。”</br>
陳廷敬說:“正是河山樓。明崇禎五年,秦匪南竄,燒殺搶掠,十分殘暴。我家為保性命,費(fèi)時(shí)七月,修了這座河山樓。碰巧就在樓房建好的當(dāng)日,秦匪蜂飛蟻擁,直逼城下。好險(xiǎn)哪!全村八百多人,倉促登樓,據(jù)高御敵。從樓頂往下一望,下面赤衣遍野,殺聲震天。可他們盡管人多勢眾,也只敢遠(yuǎn)遠(yuǎn)地圍樓叫罵,不敢近前。歹人攻不下城樓,就圍而不攻,想把樓里的人渴死、餓死。哪知道,我家修樓時(shí),已在樓里挖了口水井,置有石碾、石磨、石碓,備足了糧食,守他十日半月不在話下。秦匪圍樓五日,只好作鳥獸散。”</br>
張汧道:“救下八百多口性命,可是大德大善啊!您家這番義舉,周圍幾個(gè)縣的人都是知道的。”</br>
陳廷敬又說:“聽父親說,那次匪禍,雖說全村人丁安然無恙,家產(chǎn)卻被洗劫一空,還燒掉了好多房屋。無奈之下,我家又傾盡家資,修了這些城墻。”</br>
張汧悲嘆起來:“我家也正因那幾年的匪禍,一敗涂地了。遭逢亂世,受苦的就是百姓啊!”</br>
陳廷敬卻道:“亂世之亂,禍害有時(shí);太平之亂,國無寧日。”</br>
張汧聽了這話覺著耳目一新,問道:“何為太平之亂?愿聞其詳!”</br>
陳廷敬說:“前明之所以亡,就是因?yàn)楣賵龈瘮 ㈤廃h亂政、權(quán)臣爭斗、奢靡之風(fēng)遍及朝野。這就是太平之亂啊!”</br>
張汧拱手拜服,道:“廷敬言之有理。覆轍在前,殷鑒不遠(yuǎn)啊!”</br>
陳廷敬又道:“家父和我的幾位老師都囑咐我要讀圣賢之書,養(yǎng)浩然正氣。有志官場,就做個(gè)好官,體恤百姓,澤被后世;不然就退居鄉(xiāng)野,做個(gè)良師。月媛她爹也是這么說的。唉,說到月媛這事,我還不知道怎么同爹娘開口哩,又覺著對不住淑賢。”</br>
張汧便說這是緣分,說清楚就沒事的。又見遠(yuǎn)處山頭有片屋宇金碧輝煌,張汧問道:“那是什么地方?”</br>
陳廷敬道:“那是我家的道觀。張兄有所不知,我家敬奉道教,家里每有大事也總在道觀里操辦。說來有個(gè)故事,原來祖上有日遇一道人病得快死了,老祖宗把他領(lǐng)回了家里。那時(shí)自己家里也窮,卻把那道士養(yǎng)了兩個(gè)多月。等那道人病好了,便囑我祖宗在這個(gè)地方建屋,說這是方圓百里難尋的形勝之地,你家必會發(fā)達(dá)。后來果然就應(yīng)了驗(yàn),祖宗就蓋了那座道觀。我這回中了進(jìn)士,家父想請鄉(xiāng)親們看半個(gè)月戲,也是在那里。道觀里有戲臺子。”</br>
張汧這會兒忍不住說道:“在您家門口吟詩的那位,我隱約瞥見是個(gè)道人,念的竟是傅山的詩。廷敬兄,這種人可得小心啊!”</br>
陳廷敬忙搪塞道:“聽管家說,是鄰村的一個(gè)瘋子,叫他們打發(fā)走了。”</br>
張汧又道陳家世代仁義慈善,男孝女賢,沒有不發(fā)達(dá)的道理。兩人便是客氣著,說的自然都是奉承話。(未完待續(x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