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汧在陳家過了夜，第二日早早起身回高平老家了。他因急著回去給爹娘道喜，陳廷敬也不再相留。</br>
送別張汧，一家人回屋說話。老太爺問：“外頭都說，你本是中了狀元，硬是叫衛(wèi)大人在皇上面前說壞話，把你拉下來了。說你原來是因為沒有給衛(wèi)大人送銀子，可有這事？”</br>
這事兒在陳廷敬心里其實也是疑云不散，可他在爹娘面前卻說：“哎呀，這話哪，傳來傳去就變了。貢院里面有人處處為難我，污損了我的考卷。是衛(wèi)大人把我的考卷從遺卷里找出來，不然哪有今日！在京城里拜師傅，投門生帖子，奉送儀禮，其實都是規(guī)矩，算不得什么事。可衛(wèi)大人連這個都是不要的，他會是個貪官？”</br>
老太爺說：“原來是這樣！衛(wèi)大人還真是個好官哪！”</br>
淑賢身上已經(jīng)很顯了，她坐在老夫人身邊，不停地捂嘴反酸水。老夫人見了，只道：“淑賢，你不要老陪在這里，進屋躺著去。”丫鬟翠屏忙過來扶了淑賢往屋里去了。翠屏才十二歲，卻很是機靈。</br>
淑賢進屋去了，老夫人叫家人們都下去，客堂里只有陳廷敬跟他爹娘。老夫人這才問道：“敬兒，娘聽說你在京城又找了媳婦？”</br>
陳廷敬頓時紅了臉，道：“娘是哪里聽來的話？”</br>
老夫人道：“娘聽淑賢講的，大順告訴了翠屏，翠屏就把這話說給淑賢聽了。”</br>
陳廷敬道：“這個大順！”</br>
老太爺半日沒有吭聲，這會兒發(fā)火了，道：“自己做的事，還怪大順？”</br>
陳廷敬道：“我哪里是要瞞著爹娘？我是想自己給您二老說。孩兒不孝，沒有事先稟告，但的確事出有因，又來不及帶信回來。”陳廷敬便把自己在京城差點丟了性命，多虧李家父女相救的事，仔仔細細地說了。又說了衛(wèi)大人保媒，自己也是答謝人家救命之恩，這才應(yīng)了這門親事。</br>
老夫人聽得這么一說，拉住兒子的手，又哭了起來：“娘沒想到，你在京城還吃了這么多苦！李家父女可真是你的恩人哪！”</br>
陳廷敬說：“要不是月媛妹妹搭救，我早命送黃泉了！”</br>
老夫人回頭望了老太爺，道：“他爹，既然是這樣，我看這門親事就認了，這也是緣分啊。”</br>
老太爺沒有說話，心想做兒女的婚姻大事，再怎么也得先回明了家里，豈是自己隨便可以做主的。可聽兒子說了這么多，老太爺慢慢地也沒有氣了，嘴上卻不肯說半句話。陳廷敬知道爹的脾氣，不管他心里怎么想，嘴上總是厲害的。</br>
陳廷敬應(yīng)了這門親事實是不得已，他對李老先生既是敬重又是感激，月媛雖小卻也甚是聰明可愛，只是覺得自己兩頭都對不住人，便說：“我既對不住淑賢，又覺得月媛委屈了。人家畢竟是有門第的女子，怎能就讓她伏低做小呢？”</br>
老夫人想了想，道：“淑賢那里，娘去說。這孩子通情達理，不是那拈酸吃醋的人！月媛將來長大了，你收她做了媳婦，依淑賢的脾性也不會刻薄她的。我同你爹，只要理兒順，什么都想通了。你既然在人家跟前叫了爹，又有了婚約，你就得盡兒輩的孝行。你那邊岳父還病著，家里這邊你拜拜親戚朋友，沒事了就早早動身回京城去吧。”</br>
老太爺這才開言講了一句話：“記住你娘講的！”</br>
陳廷敬在家走親訪友四十來日，老夫人就催他進京城去，只道爹娘身子都還硬朗，家里大事小事都有人操持，你如今是朝廷的人了，總要以自己的差事為重。陳廷敬心里卻是兩難，又想多陪陪爹娘，又擔(dān)心京城岳父的身子。想那岳父若仍是病在床上，月媛妹妹就真可憐了。</br>
陳廷敬有個弟弟，原來也是單名一個統(tǒng)字，如今陳家兄弟都遵了圣諭將廷字作了字輩。廷統(tǒng)跟大順差不多年紀，纏著爹娘說了多次，想隨大哥到京城去讀書。陳廷敬是知道這個弟弟的，性子有些不實，只恐他到京城里去學(xué)得越發(fā)輕浮了，總是不答應(yīng)。廷統(tǒng)便是又哭又鬧，只說爹娘偏心，眼見著大哥中了進士，凡事都只聽大哥的。到底兄弟姐妹都怕老爹，老太爺最后發(fā)了脾氣，廷統(tǒng)才不敢再鬧。陳廷敬又是好言相勸，囑咐廷統(tǒng)在家好好讀書，將來有了功名自然要到京城去的。</br>
大順仍是要跟著少爺去的，他卻去問了翠屏，道：“老太爺讓我去京城侍候大少爺，你去嗎？”</br>
翠屏平日見了大順就臉紅，道：“你去你的，問我做什么！”</br>
大順道：“你去看看嘛，京城世面兒大，有很多你見不著的東西！沒事我每日帶著你去玩。”</br>
翠屏連脖子都紅了，說：“你想見世面，你去就是了，別老纏著我！少奶奶還在花園里等著我送東西去哩！”</br>
翠屏轉(zhuǎn)身走了，大順心里著急，又不敢追去。翠屏原是送針線去的，淑賢要自己給陳廷敬縫幾件衣服。淑賢對翠屏說：“大少爺去京城，沒個人照顧，大順又只知道貪玩，我放心不下。翠屏，你隨大少爺去好不好？”</br>
謙吉跟著媽媽在這兒玩耍，不等翠屏答話，他倒先說了：“我跟爹到京城去！”</br>
淑賢惱兒子，道：“你也不要娘了！”她雖是逗兒子玩的，可這話說來心里還是有幾分不舒服。</br>
翠屏早又紅了臉，低頭說：“我想在家跟著少奶奶。”</br>
淑賢望著翠屏，忍不住抿嘴而笑，道：“你就別在我面前假模假樣了。知道大順要去，你成天沒了魂似的。”</br>
翠屏急得要哭，說：“少奶奶，您這么說，就冤枉死我了！”</br>
這時，屋里傳來琴聲，淑賢心慌起來，不小心扎著了手。原來是陳廷敬在屋里撫琴。翠屏忙捉住少奶奶傷著的手，說：“少奶奶您放心不下，您就同老太太說，跟著去京城嘛！”</br>
淑賢笑笑，嘆道：“爹娘都這把年紀了，我怎么走得開！”</br>
淑賢不再說話，邊縫衣服，邊聽著琴聲。過會兒，琴聲沒了，淑賢就怔怔地望著池塘出神。池塘里蓮花開了，幾只蜻蜓在上頭且飛且止。謙吉在池塘邊追著蜻蜓，淑賢囑兒子別亂跑，可別掉進塘里去了。</br>
翠屏猛地抬頭，看見陳廷敬過來了，忙站了起來，說：“大少爺，您坐，我去倒杯茶。”</br>
翠屏走開了，陳廷敬道：“淑賢，衣服都夠了，你歇著吧。”</br>
淑賢卻答非所問，道：“我想讓翠屏也跟您去京城，好有個照顧。”</br>
陳廷敬答話也是牛頭不對馬嘴，說：“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我想也許這是老天的安排吧！”</br>
淑賢低頭說：“哪里啊，我打心眼兒里感謝人家哪！爹娘都說人家是我們恩人，我哪能做個忘恩負義的人？”</br>
陳廷敬道：“要不，我同爹娘說，帶你去京城。”</br>
淑賢搖頭半日，說：“我為月媛的事生過氣，已是不賢；再跟您去京城，放下老父老母不管，又是不孝了。我不去！”</br>
謙吉不曉事，總在旁邊胡鬧，吵著要娘帶他跟爹到京城去。翠屏知道大少爺同少奶奶有話要說，故意磨蹭半日才送了茶來，老遠就碰得花園的樹枝啪啪響。陳廷敬同淑賢就不說話了，相對默坐。淑賢心里沉沉的，見翠屏這會兒才來，不免說道：“倒杯茶去了這么久，是去街上買茶葉去了，還是去井里挑水了？我就知道你沒心思了，明日就跟大順到京城去！”</br>
翠屏叫淑賢這么說了幾句，眼淚倒黃豆似的滾了出來。這時陳廷統(tǒng)跑了過來，說：“哥，張汧先生家里送信來了。”陳廷敬看了信，原來張汧母親病了，暫時走不了。</br>
時序已是深秋，陳廷敬在中道莊口辭別爹娘，就要去京城了。先已在家祠里拜過祖宗了，這會兒才要上車，陳廷敬又跪下來再次拜過爹娘。陳家?guī)资谌硕紒硐嗨停謬松习汆徏遥羞^來道別的，也有只是看熱鬧的。老太爺再三囑咐：“廷敬，身處官場，謹慎為要。該說的話，爹都說過了。你今后不管做到多大的官，且莫忘了上報圣恩，下?lián)崂杳瘢煌髯x了圣賢書！”</br>
陳廷敬道：“孩兒謹記父親教誨！”</br>
老夫人道：“敬兒，家里有淑賢，你就放心吧。”</br>
陳廷敬知道夫人快生了，自然也是放心不下，便道：“淑賢，爹娘就全靠你了，你也要照顧自己的身子。”</br>
淑賢點點頭，道：“天氣一日天涼了，小心加衣服。謙吉，到娘這里來，爹要走了。”</br>
原來謙吉一直抱著爹的腿不放，眼淚汪汪的。陳廷敬躬身抱起兒子，笑道：“謙吉不哭，爹會從京城里給你帶好吃的回來。你在家好好讀書，長大了也去京城。”</br>
丫鬟上前抱了謙吉下來，謙吉哇地哭了起來，只吵著不讓爹走。謙吉這么一哭，家里幾個大人也哭了起來。老夫人只道廷敬進京城做官去哩，好好的大家哭什么呢？自己說著，卻是眼淚直淌。翠屏是要隨著去的，她心里歡喜，只顧瞅著大順抿著嘴兒笑。這會兒大家都哭了，她也忍不住哭了起來。</br>
陳廷敬進京用的是兩架騾車，陳廷敬同翠屏同車，車由大順趕著。行李專用一車，另外隨了個家丁黑子趕車。大順在車上不時地回頭，翠屏臉上緋紅，只是拿眼睛瞪他。陳廷敬沒在意兩個小孩子，一心只顧在車上看書。</br>
到了太原，陳廷敬去巡撫衙門拜訪了撫臺大人吳道一。如今陳廷敬已不是往日的階下囚，吳道一甚是客氣，在衙內(nèi)設(shè)宴款待，還封了三百兩程儀送上。陳廷敬在太原盤桓幾日，拜訪了幾位舊知。又想那傅山實在是個人物，便瞞著人獨自去了五峰觀。怎料傅山先生云游去了，陳廷敬心里甚是遺憾，悵然而歸。（未完待續(x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