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夜里某宿舍,一床被子悉悉索索動彈著不得安眠。
隔天阮晞媛六點就起了,去操場跑了一圈回來收拾完畢出門,下了公交車才將將7點半。
看時間還充裕,她去徐記買皮蛋瘦肉粥。
這粥也不知為何,就成了老人家的心頭愛。明明徐記最出名的是菠蘿豬扒包。
早早的晨,大半條街都像被這香味熏活了般。店家是正兒八經的澳門人,老師傅模樣六七十,來這兒開店好些年了,他家大清早的菠蘿包外酥里嫩,一口下去奶香四溢。豬扒現烤的,仰仗老師傅多年技藝,火候妥當,一口下嘴厚而肥嫩,鮮香多汁。
門口已經排起了小長龍,男女老少,有些人的頭發七翹八卷,睡眼惺忪,穿著睡衣,躋拉著拖鞋的模樣,一看就是附近的街坊鄰里。
大約是周末,衣著正式的沒幾個。
阮晞媛一眼就看見陸慎淮。簡單的白色上衣黑色運動褲,高高的個子。初生的日光映照著他的側臉,模糊了銳利的棱角,瞧著竟溫和了些。
他在隊伍前面。看樣子來了有一會兒了。
這么早……
那人察覺到她的視線,望過來,挑了挑眉,似乎也覺得有些意外。
正好下一個排到他,她走近,客套了句:“早呀!”聽他點了一份皮蛋瘦肉粥,遲疑了下,問:
“你還沒吃早餐?”
“吃了。”
“那是……”她一下心福至靈——難道他知道奶奶喜歡吃這家海鮮粥的?
陸慎淮手指蹭了下鼻尖:“反正不是給你的。”
她愣了一下。倒不是因為他的語氣刻薄,而是他這話恰好印證了自己的想法。
沒記錯的話,他就同自己來過一次,而且過了這么久,竟還記得。原本應該覺得感激和暖心的,可阮晞媛卻莫名涌現另一番情緒。
他消失的這兩年,似夢似幻。
自兩人重逢,阮晞媛憋了一肚子的話幾乎就要脫口而出,可好一會兒,她還是咽回去了,理智告訴她眼下不合適。
但起伏的情緒卻不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她雖笑著卻不客氣地說:“謝謝啊,沒想到你還記得,費心了。我來買單吧。”
陸慎淮原本伸入口袋的手頓了頓,抬眸看她,難得的沒有懟回來,只那么看著她,神色微沉:“跟我客套這些做什么?”
周圍熱騰騰的香味和嬉鬧像被屏蔽了,兩人只有尷尬的冷場。
這時,店里忙呼著的老師傅放下新鮮出爐的豬扒,瞧著難得的熟面孔,笑瞇瞇走過來:“呦,小子,又來買粥啦?”
陸慎淮稍霽,沖老師傅點頭。
阮晞媛也扯著笑招呼:“爺爺好。”
“小子今天來得晚了點。這是阮老先生家的閨女吧,都長這么大啦?許久沒見你回來。”老師傅熟絡地接過店員小姐姐的小鍋,親自上手。
阮晞媛答著,心里卻咯噔一下,回想了下老師傅方才的話,老人家和他言語之中透著熟絡……
側頭抬眸看他。
陸慎淮黑眸如潭,阮晞媛像被他的目光囚住,覺得臉在燒。
她抿了抿唇,視線掃過一籠籠精致美味的早點,麻煩一邊的店員打包:“方才話沒說完……我來買單,我,還沒吃早餐。你想不想再吃點什么……””說完快速瞄了陸慎淮一眼,還是那副樣子,索性不等他開口,直接大刀闊斧點起來,“好久沒吃過。”
八個菠蘿包,兩籠水晶蝦餃,一份大油條,兩屜燒麥……
“你打算三餐都吃這個?”陸慎淮看店員已經打包了好幾袋,仔細算算夠七八個人的飯量了都。終于忍不住問道。
“……”阮晞媛反應過來,啞然了一會,湊近小聲強辯:“沒零錢了,我想找零錢。”不行啊。
以防他再言語攻擊,她強行轉移話題:“哦,還有算是謝謝你上次請的泡面。”頓了頓,補充,“很好吃。”
所以是回請客,不是因為別的什么。她這么理解自己的服軟。
陸慎淮輕“嗯”了聲回應。看她說到泡面時還偷偷咽了口水,偏過頭去,象征性微微勾唇。
阮晞媛看他總算笑了,雖然笑得沒什么誠意,似乎并不信她的夸贊,但她偷偷松了口氣:“你……今天什么時候的比賽?”
“下午。”
結賬的時候,倆人同時掏出了錢包。老師傅連擺手:“要什么錢,喜歡吃下次還來。要不是阮老先生當年救我一命,老頭子我早沒了哪還有命做這些玩意兒嘍。趕緊走趕緊走。”說著趕人似的,大包小包推過來。
陸慎淮沒再和老師傅糾纏。
阮晞媛眼瞧著他偷偷將錢塞到面前的簍屜底下,動作之熟練:“……欸,說好……”我來的……
抬頭,又被他不經意的一睥掃過,怕老爺子發現,不敢再多嘴了。
后面的人看他們買好了,直接擠上前來,她往他那邊靠了靠給人讓位置。
他正伸手接過打包好的兩袋早餐,抻著的袖子擦過她的臉,一觸而過。
陸慎淮拎著東西,腳撇開旁邊自行車的腳架子,跨坐在車座上,回頭看她還站在原地沒動:“愣著干嘛?上啊。”
阮晞媛步履躊躇走過去,拽了拽書包肩帶:“我還沒回家放東西……”想著下一句就順理成章:要不你先去?
他嘆了口氣:“真不明白你在躲什么。”
他掏出自己的手機遞過來,屏幕顯示的是通話記錄的界面:“老太太怕你換了學校不習慣,又知道你忙,也不敢直接給你打電話。”
他深深看著她,一字一句讓她無處藏匿:“阮晞媛,想想自己千方百計回來究竟為了什么?去醫院還是回家?”
阮晞媛心里像挨了一記拳,盯著那個在屏幕里出現了好幾次的熟悉的號碼,無言以對。
“還想逃嗎?”
阮晞媛想的。但是靜了好一會兒,她還是搖了搖頭。
“那就上。”陸慎淮偏過頭,看著前方的路:“而且你買這么多東西,別指望我一個人拿。”
阮晞媛反應了下,笑,早知道不買那么多了,輕聲說:“謝謝。”
他語氣忽然有點不耐煩:“上。”
“哦。”
他把車上能放東西的地方都放上。前面車籃子放了些,剩下的掛在兩邊的把手上。
阮晞媛手上提著粥,一手抓著后座小心地坐了上去。
風吹起,他寬松的衣裳像鼓起的風箱,晃蕩著時不時擦過她的臉頰,鼻尖彌留一絲絲體溫的肥皂香。
她手將椅座抓得更緊,上半身微微往后避開。
到一個上坡,她微微前傾,感覺到他瞬間繃緊的發力以及單車明顯慢了下來。他回頭瞟了她一眼,沒說什么,但是意味鮮明。
她最近胖了?
“額……我的書包有點重。”她把鍋甩給只裝了件外套的小書包。
只聽他嗤笑一聲,壓根兒不信的樣子:“難怪點那么多。是‘有福氣’。”
阮晞媛臉噌的一下紅起來,方才老師傅看她點的,笑瞇瞇說這姑娘會吃,一看就是個有福氣的。
她空出只手指捏了捏另一只的手的手背,青筋脈絡很明顯,只有一層薄薄的皮呀。
末了用力“哦”了聲回他。
陸慎淮腳踏板一蹬,笑。不用想也知曉她此時臉上一副什么樣的表情。
到醫院。
說是不逃,但到門口,阮晞媛還是躊躇了。
磨磨蹭蹭半天,兩人還站在門口。
陸慎淮的耐心壽終告寢,手去壓門把。
阮晞媛急急抬手去制止:“再等會兒!”
他的手下意識地掙開。但看著上邊的手失去了支撐了般,緩緩地就要落下,也不知道為什么,他又下意識地,抬起手臂,伸了過去,抻在空中。
透過門上的小玻璃,阮晞媛的目光和注意力完全被病房里的場景牽引著——阮清平在給陶莞洗漱。
老太太側臉喝水漱口。這樣的日常小事,入骨的教養讓老太太做起來偏生出種說不出的雅韻。老爺子浸濕毛巾,擰微干,疊好,給她細細擦臉。完了又撫好她額前的碎發,似有哪里不妥,手被老太太拍下。
兩人拌了兩句就停下。來回之間,也不知是誰說服了說。
老爺子繼續給老太太穿好衣服,細細撫平衣角。一絲不茍。
阮清平在學術上出了名的嚴謹,連帶論文格式細微之處都折磨得底下的學生叫苦連天。讓人很難想象,他其實生活中是個不修邊幅的人。
陶莞則相反。大概專業不同,一個總對著病人的疑難雜癥,一個總接觸大自然的精靈神獸。教學方式亦存在差異。生活中兩人倒很是相補。
真是出來混,總是要還的。
阮晞媛一下就想到了小時候。初夏,阮宅屋里深,很是陰涼,酷暑的時候都不太熱,只是有時候沒什么風,來只風扇是最合適的。
奶奶每每這個時候都將風扇洗得一塵不染。但中看捎帶的連鎖效應往往就是不中用了。
屋外的日頭像烘爐一樣,放眼望去,萬物裹著一層薄薄的不平整的膜。阮晞媛熱的頭冒汗,手放在嵐姨的洗菜水里降溫。
老太太心疼給她擦著汗:“老頭子快點兒!”
爺爺就迎著日頭,坐在屋檐下,戴著副眼鏡坐在臺階上,右手一把螺絲刀,左手是被拆得支離破碎的風扇,旁邊還有一堆七零八落的零件,手動著,嘴里也念叨著,一臉愁眉苦臉數落著奶奶:“讓你別拆別拆你偏不信,你說說每年夏天被你洗壞了多少風扇。”
老太太在邊上一面盯著他修理一面回嘴:“你一個當醫生的,怎么這么不愛干凈。這不洗干凈,那犄角旮旯里多少細菌啊?不會修還神神叨叨的。”
……
阮晞媛的心忽然被什么蟄了一下:“你先進去吧,我去下洗手間。”說完,她低著頭往前頭走去。
套房就附帶有洗手間……陸慎淮嘴巴微張,還未來得及說什么,人兀自轉身而去。
看她頹然的背影,終究沒有出聲,自己推門而入。
“阿淮來了,又給我買粥啦?”陶莞聽見聲響轉頭望來,聞到香味,笑起來,說完看他手頭拎了好幾袋東西,“呦,怎么還買這么多?”
他指頭掃了掃鼻尖:“不是我買的。”看老太太往他身后探頭,有意沒出聲。
老太太看著他故作三緘其口的模樣,笑罵:“臭小子!”
他身后老爺子一巴掌替老太太拍下去:“腰咋樣?”
“還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