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宮廷盛設迎賓宴
在一場不流血的對抗中,清朝的花架子,嚇退了意大利的假把戲,取得了舉世矚目的“三門灣大捷”。滿朝上下一片歡騰,封賞慶功。這種景象,令洋公使們看了納悶。
美國公使康格少校,特意去向赫德求教,莫非中國人真以為打勝了?赫德教導這個不開化的美國人:“不是以為,而是認定,我的少校。早在兩千年前,中國便將戰爭提升為文化,偉大的孫子,最推崇的是不戰而屈人之兵。更早的古人造字,提出止戈為武,只有制止戰爭,才是最高的武力。唯其如此,東西兩大文明古國的戰爭,才打得這般文明?!?/p>
康格越發糊涂了:“打仗怎么扯上文明?羅馬無膽量,北京無氣力,這是頂沒趣的對手,倒被你吹上了天?!焙盏聦捜莸匦χ骸澳贻p人,你的好戰精神還沒在美國南北戰爭中消磨凈盡。可是你們的政府,已經超越了武力——國務院宣布的門戶開放政策,便深得以不戰為戰的真諦。對他國費盡心力打下的口岸租界,你們都要插上一腿,獲取同等的權利。不管能不能做到,我欣賞這樣的智慧。”
中國順利度過一次危機,赫德卻敏銳地察覺到,更大的危機在醞釀之中。這是從戊戌政變開始的,盡管赫德欣賞太后的睿智,但他也不能不承認,她的政變是倒行逆施。赫德回過頭來,仔細研究戊戌新政的種種舉措,發現他們確在對癥下藥,例如廢除八股,興辦新學,還有停留在呼吁中的制度局,都是勢在必行的治國方略。
看得出,康有為是在照抄明治維新,但他也許忽略了,中國的環境與日本完全不同。在日本大顯身手的草根政治家,如果用于中國,恐怕會一事無成。所以,康有為的失敗不可避免,但也不能因此得出結論,太后的行為可以原諒。作為統治者,她有責任引導國家走出困境,而不是相反,使她的臣民斷絕了希望?,F在要萬劫不復了!正如他在致金登干的信中所寫:“北京很長時間以來天氣干旱,老天聽不進下界求雨的聲音。天津流行痢疾,牛莊在鬧鼠疫,其他地方瘧疾肆虐。中國人中有一種莫名的不安情緒,他們預感到將要發生重大事件,我弄不清是要更換皇帝,還是舉行一次全國性的反對洋人大示威。我開始認識到,崩潰即將來臨,好轉的希望已趨幻滅的時候,人們會變得何等狂暴和邪惡。”
出于對中國學問的敬畏,赫德相信六十甲子的學說。1840年英國入侵中國,過去一甲子,明年是庚子年,有一個閏八月。閏八月是不祥的月份,根據皇歷推定,大禍將如期發生。內因是干旱帶來的饑荒,外因是列強對中國的掠奪。內外交困,不反待何!
赫德本能地想要逃避,然而時值歲尾,他不好往北戴河去度假。在北京就得充當中外和事佬,赫德想出一個主意,便去總署見慶王,用閑談的方式提出,英國維多利亞女王常在宮中宴請各國公使夫人。奕劻把這當作珍聞,報告給慈禧太后。其實,早在去年八月,慈禧訓政后的第一個中秋節,她就在儀鸞殿宴請公使夫人,試圖緩和與各國使館的僵局。但有點出力不討好,多位夫人借故不到,到場的也像紙扎人一般,笑得比哭還難看。這些人不識抬舉,她值得再做嘗試么?看出慈禧猶豫,奕劻添油加醋說,洋人眼窩子淺,起初聽信新黨造謠,以為我朝必將大亂。今見我江山穩固,臣民同心,連西方強敵都知難而退,他們何嘗不稱頌太后英明。太后在此時賜以恩惠,彼等定然心悅誠服,中外勢將鑄劍為犁。
宴客是小菜一碟,慈禧樂于賞這個面子??偫硌瞄T發出請柬,公使夫人們二次進宮??偣彩还狗蛉?,在西苑門外下了轎子,改乘御船,航渡北海,至德昌門外下船登岸。德昌門在勤政殿前,勤政殿是西苑的正殿,是光緒駐苑時的理政之所,慈禧的訓政大典便在此舉行。為示隆重,慈禧命令此次宴會設于勤政殿,在御前大臣坐落處用飯。坐落處是一所偏殿,奉宸苑丞帶領苑戶、蘇拉、官役等人,整整忙活一天,才將席面鋪排停當。
主位一桌現時空著,敬候太后駕臨;客席兩桌已經坐滿,分別由英、俄兩國公使夫人為首,大公主、四格格作陪。大公主一臉冷肅,與來自寒帶的格爾思夫人旗鼓相當。四格格可是個熱鬧人兒,看到十六國公使夫人膚色各異,插燭一般坐著,涼僵一般待著,她吩咐宮女上了一遍茶,笑盈盈地開了口:“各位夫人主理內務,相夫教子,難得一聚。大公主和我奉命出陪,大公主下了嚴令,我若陪不到家,下去可得挨板子。”
大公主盡力做出笑模樣:“我可沒說啊四妞,那是你自個兒編的?!彼母窀窳嫜览X:“說我編我就編吧,我是熱炸黏兒。熱炸黏兒是北京老俗語兒,它也是一種吃食,我親手做過?!备]納樂夫人哦了一聲:“您這位公主,還親自下廚?”
四格格露出幾分得意:“我阿瑪愛吃,我就用心學了一手。我可以說說詳細做法:將土豆、胡蘿卜去皮蒸爛,用刀分別剁成細泥,摻入淀粉、面粉若干,揉和均勻。將土豆泥放在干淀粉上,搟成半寸厚的方片,抹上一層胡蘿卜泥,照此方法再添兩層。最后用半寸寬的竹板,在胡蘿卜泥上壓成一道道溝,做成剔下肋骨的豬五花肉形狀。各位明白了吧,這道菜是素食葷吃。”
夫人們聽得出神,見她停下賣關子,畢盛夫人拍手笑言:“講得太好了!我相信公主真的會做,不然不會講得這樣真切。”坐在另一面桌上的薩瓦戈夫人,懷著惡意插了一句:“畢盛夫人是行家里手,我們都相信她的評判?!边@是在諷刺她的出身!畢盛夫人還敬回去:“薩瓦戈夫人在軍艦上待久了,恐怕忘記北京的風味了?!笨匆娝_瓦戈夫人怒目圓睜,克林德夫人趕緊出來解和:“公主正在傳授絕技,我們應該洗耳恭聽,才不辜負她的美意?!?/p>
克林德夫人芳齡三十,容貌秀麗,風度優雅,在外交圈中廣受贊譽。她是美國底特律鐵路大王萊德亞的獨生女,克林德任駐美參贊時,二人相識結婚。克林德大她十七歲,且以粗魯無禮而著稱,夫人正好補丈夫之缺。而畢盛夫人的情況又不同。畢盛出身于中產階級家庭,年輕時當選議員,曾為巴黎公社做過辯護演說。在一大群貴族公使中間,他顯得格格不入,因此憤世嫉俗。其夫人是里昂“金房子”餐館老板的千金,心地善良,為人熱情,可惜這沒為她贏得友誼,反而常受嘲諷。夫人們的雞爭鵝斗,反映的是列強的爭奪。
四格格是慶王的女兒,對此心知肚明。她今天的使命,是代替無精打采的大公主,把場面烘托得紅火些。她順溜地接上話茬:“克林德夫人過獎了。我的薄技,不好絮叨得過于瑣碎,長話短說:將做好的肉塊貼上油皮,上籠旺火蒸二十分鐘,晾涼切塊,入花生油中炸三分鐘,置于漏勺中。將白糖加水用旺火燒開后,挪到微火上熬成深黃色,即下入炸好的小肉塊,把炒鍋輕顛一下,隨放瓜條、葡萄干、瓜子仁等果料,倒入桂花,裝盤即成。各位,此菜形如豬肉,汁味清甜,光澤油亮,其正名為——”
一個聲音接上來道:“蜜汁素櫻桃肉!”
眾人聞聲看去,只見東殿門外,一乘暖輿停在那里,皇太后款款地下了輿,由宮女簇擁著進了殿?;5霉骱透窀駛児虻剡涤?,夫人們離座躬身,不知該行何種禮節。慈禧太后居中升座,舉目巡視一周,溫聲宣諭:“夫人們可歸座。我出來晚一些,是想讓你們隨便些。怎么樣,四格格沒對你們出格吧?”
夫人們應和地笑著,看著竇納樂夫人的眼色,迅速排成一列,向太后行鞠躬禮,然后依次入座,由竇納樂夫人答詞:“皇太后賜予優禮,外臣等深感榮幸。”
“外臣”二字入耳,使慈禧“龍心”大悅。在上一次宴筵中,答詞者自稱“敝國夫人”,那是不認她為君,用西方的話來說,是不承認她的合法性。那次宴會便吃得很冷淡,堪稱不歡而散。經過一年的磋磨,她們懂得了鍋是鐵打的,看來今日吉星高照了。慈禧笑吟吟地說:“剛才聽見四妞顯擺,我就接了一句,沒拆穿她的西洋鏡么?”太后特意引用與西洋有關的俚語,夫人們會意地笑起來。四格格搶上來接話:“哎呀呀,老佛爺的佛光,恰恰把我照穿了!我講的本來是熱炸黏兒,竟錯到蜜汁素櫻桃肉上。”慈禧詫異道:“熱炸黏兒?那應該是夾沙肉?!彼母窀竦溃骸笆鞘鞘?,料用帶皮豬肥膘肉,輔以豆沙、糯米、白糖做成,又稱甜燒白,質地軟爛,味道香濃,熱吃謹防粘倒了牙?!贝褥檬种更c著她:“你聽聽你聽聽,四格格這張嘴兒,真是熱炸黏兒?!?/p>
夫人們愉快地笑和著。慈禧下諭開宴,略舉一舉面前的杯,示賞酒之意。竇納樂夫人肅然起立,舉杯祝酒:“尊敬的大清皇太后陛下,英明的名聲遠播海外,仁慈的統治普惠中國。在國事繁忙、日理萬機之余,還不忘鞏固邦交,令人無限感激敬佩。請讓我代表十六國夫人,敬祝皇太后萬壽無疆!”這篇頌詞畢恭畢敬,熱情洋溢,為老佛爺始料不及。很少失態的慈禧,被意外的沖擊激蕩了心扉,禁不住熱淚盈眶。她喃喃自語:“無論遠和近,都是自家人。大妞、四妞,你們給夫人們敬酒?!?/p>
大公主應一聲是,四格格高高舉杯,向各位夫人致意。酒過三巡以后,慈禧就離席起駕了。這是為了讓客人放松,夫人們對此確實感恩。不久便發現,主人放得太松了。大公主托故離開,四格格成了總拿,她倒收放自如,而其他作陪的公主和嬪妃,卻令夫人們頭疼。除了自己大吃大嚼,她們還要替客人搛菜,就用自用的筷子,剛剛從油嘴中掣出的!有的夫人礙于面子,將菜偷偷隱藏在碗碟中。有人可不客氣,干脆拒絕對方的熱情:“請!請讓我自己來?!敝魅宿D而指點讓菜:這是燴鴨腰,這是熘海參,這是魚翅湯,這是燕窩什錦雞絲。這皮蛋是鴨蛋做成的,你別怕它顏色青黑,你嘗一下,香也不香?被讓的夫人大著膽,叉著那物塞入口中,囫圇吞棗,昧著心稱香。
卻有一位夫人吃得真香,就是日本公使西德二郎的夫人。給她陪坐的中方主人,是一位個頭不高的公主,這首先讓她感到親切。這公主胖乎乎的,她的穿戴有點特別,上穿織錦鑲邊的花襖,下穿藕荷色的褲子,系一條淡青色的百褶裙,裙沿是元寶邊,覆蓋著若隱若現的尖尖小腳。夫人在赴華前做過功課,辨認出這是一身漢裝,心中納悶,在寒暄時便想發問:“請問公主——”那女子忙道:“我不是公主,請夫人稱我大姑娘?!贝蠊媚??明知中國人等級太多,夫人便含糊地跟她搭訕。大姑娘顯得善解人意,讓菜也只口出請字,不像別的主人那樣恃強。正好西德夫人也用筷子,二人便像一對同謀,說著與別人不一樣的話頭。從細膩綿軟的燕窩,說到在海岸筑巢的白燕;從晶瑩剔透的白米,說到小站種田的稻農。
西德夫人心想,這姑娘不是宮中人。她猜對了,這是李蓮英的小妹妹。李蓮英已經混到這份兒上,大姑娘先是蒙召入園,在頤和園中跟著太后的侍女,顛顛兒地“從龍”了好幾回。這次來京探望哥哥,恰值這樁差事出來,慈禧便叫她充了個數。反正公使夫人什么也不懂,這姑娘小意兒甚好,鬧不出大差。
慈禧知人善任,她至少招待好了一位客人,她使西德夫人感覺到,中國的宮廷還有一絲人情味。而對于竇納樂夫人,這場宴會是長時間的煎熬。為了不碰那些可怕的食物,她盡量想出一些問題,通過譯員問女主人:“公主的頭發造型很美,做一次要多大工夫?”“三四個小時?!薄懊總€月做幾次?”“三天做一次?!薄奥犝f中國多子多福,請問你有幾個孩子?”被問的那個發出癡笑,經過介紹夫人得知,這位還沒嫁人呢。
兩個半小時后,這場宴請終告結束,然而考驗才剛剛開始。夫人們被轎子抬到純一齋,看那大吵大鬧的戲劇表演。在外國人的觀感中,中國戲劇確是在吵架,甚至在打殺,所用的刀槍比真的更嚇人,那受傷或被殺的角色,發出的聲音尤其慘烈。
夫人們如坐針氈,瞄瞄前排正中,用玻璃圍裝的御用廂座中,太后聚精會神地看著,兩旁是陪侍的嬪妃,還有個標致少年,那就是大阿哥了。這少年眼光賊亮,向賓客席脧來脧去,大概不常見到外國女人。竇納樂夫人莊重起來,盡量不朝那邊看,以免被誤解為眉來眼去。
想不到的是,在一劇終了的間隙,太后竟然出了包廂,過來與夫人們攀談。太后十分精明,她知道在這種時候,人與人最容易融洽。太后欣賞夫人們的服飾,贊其實用而又簡潔。旗人的衣服也有這種長處,漢人服裝就太繁復,尤其是女裝,簡直是層層包裹。為了驗證她的說法,太后擼起袖子,讓夫人們欣賞她的珍珠手鏈。太后的胳膊圓潤豐滿,皮膚細膩,使年輕的外國女人相形見絀。太后還展示了她的腳,盡管滿人不纏足,她的雙足仍然小巧玲瓏。夫人們對比自己的大腳片子,不能不自慚形穢。這場小小的聯誼,加上臨出宮時,太后贈送給每人一只名貴戒指,令夫人們心滿意足。
竇納樂夫人回到英國使館,竇納樂擔心地問:“親愛的,你喝多了么?”夫人“呀”了一聲:“中國酒加熱后飲用,十足是濃縮的甲醇,我哪有你的膽子?!备]納樂扮個鬼臉:“我喝中國酒,也得兌三倍的水。葛絡干本是使團團長,可是慶親王告訴我,太后不拘虛禮,只認國家實力。她要你坐于首席,你的使命完成得如何?”丈夫談起公事,夫人便匯報那幾句祝酒詞。竇納樂挑剔地咀嚼著:“英明嘛,她這個人還當得起;仁慈就太離譜了。她的統治以嚴酷著稱,榨取了小民的每一個銅板……”
夫人有些厭倦了:“公使先生想表達什么?”竇納樂做著解釋:“我在判斷最新形勢。意大利的拙劣表演,讓她贏得意外的勝利,將會影響她的政治走向。說到勝利,我們眼下缺的就是這個。哎,誰來了?”
伴隨腳步聲走進屋的,是精力充沛的赫德爵士。竇納樂一邊讓座,一邊說道:“內人帶回了宮中訊息,太后對赫德夫人的缺席深表惋惜,再三叮囑代為致意?!焙盏滦α诵φf:“竇納樂,你想挑起鰥夫的哀怨么?有美麗的夫人陪伴,這是許多人的夢想,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喲?!狈蛉送裱愿兄x他的奉承:“對勤奮的爵士來說,工作是最好的陪伴。對于女人就不行了,她們要豐富多彩。據我所知,夫人們無一例外,都想逃出枯燥的北京,哪怕幾天也好?!?/p>
這話說得多好!可赫德夫人的逃出長達十數年,再好的語言也無法掩飾。目送著竇納樂夫人離去,赫德言歸正傳,談起布爾戰爭。這是在南非進行的戰爭。從十七世紀中葉開始,荷蘭向南非移民,這些人的后裔稱作布爾人,“布爾”是荷語農民的意思。英國的殖民勢力侵入后,將南非納入大英帝國。布爾人進行武裝反抗,推舉布魯格為總統,與英國展開布爾戰爭。英國人打得并不順利,有節節敗退之勢,快趕上意大利的阿瓦多潰敗了。這影響了所有英國人的情緒,赫德也不例外。他帶來了基普林新近發表的一首詩,基普林是詩人兼帝國主義分子。赫德念誦這一段詩:“當你們高呼大英帝國一統天下之時,當你們高唱上帝保佑女王之后,當你們用痛罵聲扼殺布魯格的性命,請不要忘記在我的鈴鼓里丟下一個先令!因為我們的士兵將要奉命南征。”
竇納樂做一個丟錢的手勢:“為了給士兵壯行,我捐一個月的薪資!”赫德放下這張英文報紙:“這詩在上海轉登后,英租界舉辦募捐,莫理遜當真捐出了月薪。你是官員,多捐才是?!备]納樂問:“那么你呢?”赫德兩眼不眨:“我是中國官員,與你立場有異?!备]納樂問:“那么爵士此來,又要為中國乞討什么呢?”赫德道:“這個詞不準確。在這片土地上,中國人是主人?!备]納樂問:“那么在南非呢,布爾人不也是主人?”赫德厭煩道:“老朋友,你總是固執于非洲觀念,這是產生問題的根源?!备]納樂笑著回擊:“這你早就指出了,你說我對東方一無所知,其工作方法是基于對付尼格羅人的經驗?!焙盏嘛@出痛心:“難道不是么?你推行的這套逐利政策,動搖了中英關系的基石,這就是中國對英國的信任!”
赫德在此發泄的,是蓄積了很久的不滿。英國借口對抗俄國,強租威海衛,與租占旅大的俄軍隔海相望,共同控制了渤海灣。法國剛剛宣布它無意仿效德國,在中國攫取海軍基地;一見俄、英得手,它便自食其言,向中國張牙舞爪。
在絕望地抵拒了兩個月后,總署在法方來文“不準動一字,限明日復”的要挾下,答應了法國的四項要求:一、法國得自越南邊界至云南省城修筑鐵路一條;二、同意將廣州灣租借給法國九十九年;三、中國將來設立總理郵政局專派大臣時,所請外國官員,愿照法國請囑之意酌辦;四、中國聲明對于越南鄰近各省,絕無讓與或租借他國之理。根據此項換文,法國鞏固了西南三省的勢力范圍,加強了它在華南與英國爭奪的態勢。在租借條約尚未訂立時,法國便在廣州灣升起法國旗,這對近在咫尺的港英當局,是無法忍受的刺激。英國早想擴展香港邊界,現在機不可失,竇納樂立即向總署提出,租借九龍半島,同時給予英國一條鐵路讓與權,開放南寧為通商口岸,訂立不出讓廣東和云南兩省的協定。交涉結果仍是清廷屈服,總理衙門與英國公使竇納樂簽訂了《展拓香港界址專條》,督辦鐵路大臣盛宣懷與英國公司簽訂《滬寧鐵路草合同》。它造成的直接影響是,日本逼迫清廷,簽立不將福建讓與他國的協定,將閩省納入日本囊中。這種虎狼環伺的局面,使滿懷憂憤的上海士人,繪出了《列強瓜分中國圖》,在東南沿海一帶流傳。
在赫德看來,英國得到一些蠅頭小利,失去的則是在中國的領導地位,把自身降到俄、德之流的水準,這是真正可悲的。對于赫德的說教,竇納樂早就聽夠了。他想起薩瓦戈告訴他的話,新到北京的外交官,都覺得赫德與他在國外的名聲大不相符,他像個既固執又脆弱的老糊涂。赫德給英國政府分析中國形勢的電報,也?;逎y懂,外交部對他的信譽已有疑問。竇納樂打斷赫德的獨白:“爵士,你想要我干什么?”
赫德直截了當地要求:“你不要逼迫總署向法、俄明確宣布,中國海關永不打破雇用英國人的規章?!备]納樂驚異道:“為什么?這不是對你有利么?”赫德道:“對我有利,對英國不利。中國不會打破這一規章,可他們是要心照不宣,而非白紙黑字的什么保證?!?/p>
竇納樂激烈爭辯:“恰恰相反,我們只相信摸得著的保證。根據現在的列強態勢,君子協定是靠不住的,我的爵士!這不是為你個人爭利益,你不必擺出謙遜的樣子?!?/p>
赫德傷心地抽抽鼻子:“這就是我與你們的根本分歧。連表面的謙遜都沒有,這世界變成什么了?好吧,我用你聽得懂的語言講話:英國索取的每一塊骨頭,都會引發餓狗的爭奪,從而危及海關的完整。法國在強討租借權之初,便覬覦未成立的郵政機構??偸痦斪毫Γ堰@個職務給了我,它會甘心么?法國的租界條約,至今未正式批準,畢盛恨不得對總署動刀子。你讓總署以為英在助法,豈非弄巧成拙?”分析得很有道理,然而使館的外交權力,豈能讓外人支配?竇納樂轉變話題,談起基普林的詩作,以此祈禱英軍的勝利。
應付走總稅務司,次日竇納樂便往見慶王,重申上次的提議。奕劻面現難色:“人人都知道,赫德與威妥瑪一起,幫助上海道創建海關,他的地位不可替代。既然如此,為何還要多此一舉?”竇納樂不為所動:“既然如此,為什么不把事情擺到明處?王爺想必記得,每過一些時日,總有野心膨脹的國家,質疑英國的這項權利。我要防患于未然?!?/p>
“英國的權利”豈可明言,這個人太蠢了!奕劻懶得再饒舌:“好吧,總理衙門可以聲明,只要赫德不主動辭職,總稅務司永不易人。我朝也需要英國的支持,今天就有一項外交難題,希望得到公使的助力。法國要租借廣州灣,對港英當局有妨礙。中國因此遲遲不批,貴公使應能理解我方好意。”中國想推英國替它擋槍,竇納樂哪肯上奕劻的當:“香港的安全,港英當局有能力維護。同樣的道理,中國的權利,只能由中國當局自力保全。中國拒絕過度搜刮,我們對此表示贊賞?!鞭葎翗O度失望,不禁語含悲憤:“列強搜刮中國,是從法占越南開始的。隨后英占緬甸,將勢力伸入西藏。法國襲英故智,攫我滇桂權利,與英人范圍犬牙交錯。哪一日你們分贓不均,打將起來,那就狗咬狗兩嘴毛了!”
英國人不給面子,總署決定傷傷它的里子??偸鸢l出聲明,應英國公使的請求,朝廷宣布永不撤換赫德的總稅務司職務。這激起列強的嫉恨。日本首先發難,要求由日本人擔任廈門海關稅務司;俄國人垂涎牛莊,德國人圖謀煙臺,法國人窺伺廣州,美國再次高呼“門戶開放”,意欲染指每一座設海關的城市。從體制上說,海關統由總稅務司管轄,所以矛頭都是對準赫德的。
在此期間,竇納樂的日子也不好過。與他接觸的中國官員,仿佛一下子成了“非洲通”,“麥夫金”“金巴利”“萊第斯密”這些拗口的字眼,竟然掛在他們的口邊。這都是南非地名,中國人在嘲笑布爾戰爭!糟心的事情不止這些。羅莎第前來報警,據傳慈禧太后命令山西,嚴格限制福公司的活動。第二天就得到確訊,在剛毅、徐桐的授意下,有御史彈劾吳式釗等五名官員,與福公司勾結串通,堪稱官箴敗壞。朝廷隨即將吳式釗等革職,來了個殺雞儆猴。竇納樂趕往總署,卻見不著領班王爺了。出面接待的許景澄稱,五名官員有貪贓的證據,朝廷依法懲戒,不勞貴公使過慮。
竇納樂氣呼呼地道:“福公司依合同經營,山西當局卻橫加干涉,這是最近才發生的!我們注意到,最近是毓賢在主政。他在山東以仇洋著名,此中的內在聯系,我不能不強調指出?!痹S景澄語氣平和:“中國有句俗話,打爛盆兒說盆兒,打爛罐兒說罐兒。不管到哪里講理,中國懲治自己的官員,都不會被派不是。公使的這番交涉,是不是該結束了?”自己確沒占到理,這令竇納樂更憤怒。他在談話中提到的毓賢,倒是個值得利用的題目。竇納樂轉向使團內部,展開一輪公使外交。
毓賢是公使們的公敵,然而就事論事,列強并未找到共同利益,竇納樂的喊叫沒有得到呼應。只有康格向美國政府報告:“此事件表明太后和她的親信確有強烈的反洋情緒,這對中國將是非常不幸的?!狈催^來,俄國利用了這股情緒,在關外鐵路一事上向英國發難。津盧鐵路與關東鐵路綏中段相繼通車后,清廷合并成立了關內外鐵路總局,由胡燏棻任總辦,原在津盧鐵路總管技術的金達為總局工程師。從唐胥鐵路開始,這位英國人對華北鐵路建設貢獻良多,創立了信譽。
俄國可不吃這一套。這一天,俄國駐華公使巴布羅福約見總署大臣,聲稱接到政府訓令,抗議中國修建關外鐵路的決定,沒有預先與俄協商,違反了中俄達成的諒解。如要修建關外鐵路,中國必須用一個俄國人替換英國工程師。
這就表明,俄國反對的不是鐵路本身,而是英國勢力侵入俄國領地。竇納樂接踵來到總署,對此事表示嚴重關切。俄國的西伯利亞鐵路通過滿洲時,英國未提異議。它為何不對英國抱有同樣的善意,反而刁難一位技術人員?許景澄叫他放心,中國不打算撤換金達,不是因為他是英國人,主要是看重他的技術和人品。這叫竇納樂想起了赫德,對于真心為之服務的人,中國人是懂得感恩的。
竇納樂的思路,扭轉到強國爭斗上,痛感英國已非獨霸,淪落為群雄爭霸中的一雄。所以還得著眼于競爭,不可輕易置身事外,顯擺英國的“光榮孤立”。竇納樂報請倫敦同意,由匯豐銀行出面,向胡燏棻打招呼,表達了匯豐的貸款意向??偸鹈髦@是英俄在斗法,兩大惡霸打起來,總比聯手謀我強,大臣們樂于推波助瀾。經過緊鑼密鼓的談判,胡燏棻與匯豐銀行及英國公司的代表,在北京簽訂《關內外鐵路借款草合同》,約定中方向匯豐借款,建造山海關外中后所至新民廳、營口的鐵路,并繼續委任金達做關外鐵路總工程師。
二、大國操弄護教權
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巴布羅福跑到總署抗議,稱修建此路違背了中俄《續訂旅大租地條約》。這回是胡燏棻出來對陣,他搬出有關條款,證明條約不包括這條鐵路。胡燏棻還攤開一份談話記錄,那是在條約訂立的喜悅中,巴布羅福當面向胡燏棻保證,擴展至牛莊的鐵路線,無論中國雇何國人、借何國款,俄國都不會有什么異議。
巴布羅福瞪了一會兒眼,嘆口氣說,貴大臣應當知道,俄國反對英國插手關外,也是為中國的權益著想。基于這種立場,俄方有三條新的要求:一、中國如確要修建此路,不得以該鐵路抵押借款;二、該鐵路將永為中國政府的財產;三、該鐵路不得為外國人控制??偸饘徱曔@三條,發現它雖然是要抵制英國,但對中國維權不無裨益。前后兩位督辦許景澄、胡燏棻,親赴英使館通報情況,并稱由于有租借條約,中國頂不住俄方壓力。
竇納樂暗罵俄國混賬,急忙從倫敦討來辦法,便又跑到總署宣布:英國政府令他正告中國政府,只要中國履行草簽的合同,那么無論何國與中國有征戰之事,英國必愿相助。這是極大的誘惑,自從與英、法簽訂《北京條約》后,每當遇到危難,中國想從英國得到的,就是這句話。
可是,經歷了無數次失望,大臣們終于明白,英國是靠不住的。在甲午戰爭中,英國暗助日本;中國割讓領土后,英國也沒與俄、法、德一起,逼迫日本交還遼東?,F在強調這項保證,正好形成自我諷刺。慶王奕劻親自作答:俄國并未準備對華作戰,它不過想要中國保有路權,我們當然贊同這一要求。竇納樂豈肯甘心,又發來一份正式照會??偸痣S即用照會答復:關于關外鐵路借款一事,本衙門與俄國政府議定,中國國家永為此路之主,不得以此路抵押借款,不得借故改為外國人產業,亦不準外國人干預鐵路相關之事。鑒于俄國的堅決反對,中方不能履行中英草簽的借款合同。
不經意間遭此慘敗,竇納樂半天緩不過勁兒來。中國如此傲慢,也許要怪布爾戰爭,霸主的神話已經破產。他只有承認現實,守住劃定的地盤,再跟對方討價還價。竇納樂主動去見巴布羅福,聲明英國嚴格遵守雙方劃定的勢力范圍,不向俄方利益區域伸展滲透。為了展現誠意,英國擬向中國建議,以山海關—天津—北京鐵路作為山海關—牛莊鐵路的貸款擔保;俄國也應有所表示,不對金達的任命說三道四。他端出一個明確的草案,其要點是,關外鐵路可以使用匯豐的貸款,但該路應永為中國鐵路線;俄國政府不在長江地區謀求鐵路租讓權,英國政府不在滿洲謀求鐵路租讓權。英國的建議,在俄國政府內部引發了爭論。吵嚷不休中,俄國的經濟危機卻日益加深,它并無資金喂飽它的胃口。
于是中國又轉向了,胡燏棻與英國中英公司簽訂《關內外鐵路借款合同》,約定以原有關內外鐵路產業和新造關外鐵路進款作保,在借款期間,總工程師應任用英國人,辦事處負責人及司賬,均由歐洲人充當;最根本的一條是,對此中國產業,無論何國不得借端侵占。一番縱橫捭闔,竟然化險為夷,這就是以夷制夷的妙處了!
總署大臣們揚揚得意,而英國的竇納樂也很滿意。他的外交勝利,歸功于放低調門,這得益于赫德的啟示。但他不可能是另一個赫德,他的責任要寬泛得多,尤其在面對反洋的運動時。那個問題更復雜,更深刻,涉及東西方的文化沖突,也許永遠不能調和。即使在西方內部,信仰的不同,教派的分歧,也是矛盾和斗爭的根源。法、英兩國的分分合合,也與這種歧異有關。
法國是天主教國家中第一強,被梵蒂岡授予全球護教權,在進入中國時,它便以護教權威,對抗英國的經濟優勢。天主教在華的宗教勢力,遠遠大于英、德、美等國奉行的新教。例如在北京,位于蠶池口的天主教堂,修建于康熙年間,曾是北京最高的建筑。教堂投射的陰影,遮蔽了西苑的宮殿,慈禧便于光緒十二年春,下令總署與法國公使交涉,叫天主教堂遷址重建。
這一根硬骨頭,總署啃不下來,慈禧又令北洋大臣李鴻章想辦法。李鴻章采納洋幕僚的建議,繞開法國,直取羅馬。李鴻章派員赴梵蒂岡游說,稱中國朝廷愿意選撥合適土地,擔負遷建費用,予以各種方便。在獲得教廷的同意后,教堂由蠶池口遷至西什庫,這就是今日的北堂。這也是李鴻章獲得太后歡心的事功之一。分布于各地的天主教士,大都秉持強硬作風,所以教案多由天主教引發。就連惹起巨野教案的圣言會,也是天主教的海外分支。德國利用教案作借口,滿足它的帝國野心,但它對圣言會仍是排斥多于容納。隨著中國反教情緒的高漲,天主教會陷入拳會攻擊、官府敵視、新教指責的不利境地。
為了擺脫困境,主持西什庫教堂的樊國梁主教,開始考慮對策。他想起兩年前的事情,那天是重陽節,李鴻章特意來到西什庫,慰藉他這個“獨在他鄉為異客”的漂泊者。李鴻章算是新北堂的“開山鼻祖”,樊國梁是北京天主教的最高領袖,兩人在一起,能說一些不打官腔的心里話。他們都為民教沖突犯愁,但愁的內容不一樣,李鴻章擔心教會借案生事,以求擴張。他引用山東巡撫張汝梅的奏言:“不知教士之勢愈張,則平民之憤愈甚。民氣遏抑太久,川壅則潰,傷人必多,其患有不可勝言者?!狈畤涸u論說,這是典型的官家腔調。教士最頭疼的,便是“衙門口,朝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為此他們要么用錢,要么使勢,蠻橫也是逼出來的。中國的正規渠道打不通,是一切民教糾紛的源頭,中堂對此是否同意?
李鴻章似欲反駁,忽然停住想了一下,臉上綻出微笑:“我同意一半,另一半是你們的,不能把屎罐子扣到一家頭上。我想起曾紀澤的建議,你知道,他的父親,我的老師,就栽在天津教案上。曾紀澤說,本來宗教是宗教,世俗是世俗,可在我們這里亂成一團麻,各國公使紛紛插手,把簡單的事情攪渾了。何不請羅馬教廷派一特命全權使節駐京,專門處理傳教問題,把教會與使館分開?”樊國梁聽了一激靈:“這怎么行,教廷從來不管護教!”李鴻章反問:“怎么不行?你沒細想就反對,恰好證明,這刨到事情的根子上。各國利用護教漁利,不惜為教案推波助瀾。你是法國人嘛,當然要對羅馬說不?!?/p>
李鴻章觸及樊國梁的痛處,他當時無言以對。生于世間,再偉大的教士也難脫俗,正是人的無奈處。好在中國人也沒弄清楚,張蔭桓指出,西教分天主、耶穌(新教)二門,羅馬教皇對新教并無約束力。只有勸西方各國同意,在華設立統管各教派的總教士,才能把教案和外交分開辦理。這比平步登天還難,總理衙門只好作罷?,F在樊國梁的心思變了,既然不能求助于羅馬,何不像中國人說的那樣“反求諸己”?他在這里廣結權貴,但要與當局溝通也很困難。深入州縣鄉村的眾多教士,有事連縣官都見不到,何談平息爭端,保護教民!在教會內部,也有人像曾紀澤那樣思考問題,曾提議取得中國的官職,以彌合官教之間的鴻溝。當時覺得荒唐可笑,其實它提供了一個思路。此事還要取得政府支持,樊國梁跟畢盛公使交換意見。畢盛并不具有宗教潔癖,只要不與國家利益相沖突,使館方面樂見其成。
通過相互試探,教堂與總署開始秘密談判,到了后來,法國公使館也參加進來。最終,雙方談妥處理民教沖突的五條規定,并予以公布:“茲因欲使民教相安,并便于保護起見,議定地方官接待教士事宜數條如下:判定教士品秩。如教士品級與督撫相同,應準其請見總督、巡撫。護理主教印務之司鐸亦準其見督撫。攝位司鐸、大司鐸,準其見司、道。其余司鐸,準其見府、廳。州、縣各官亦按品秩以禮相答。”
總署公文比較含混,而在樊國梁那里,有一張更加詳盡的表格,名為《教會系統政治體制與清朝國內政治體制關系圖》:以列強政府、外交部對應清廷,以駐華公使館對應總理衙門,以相當于二三品的教區主教對應行省,以相當于四五品的外國神父對應道、府、州,縣以下的會所、公堂、堂口也有相應品級。
樊國梁的這場“改革”,在傳教士中間引起不同反響。比如圣言會的安治泰主教獲得二品官階,他高興地告訴薛田資,以后可以堂而皇之地約見山東巡撫了。同樣在山東,美國長老會芝罘堂口的郭顯德神父,就在致美國領事函中稱,不論靠官階要挾,還是請德軍保護,絲毫無助于矛盾的緩和。即使是德國的山東殖民當局,也對安治泰的所謂二品嗤之以鼻。新教國家的政府,都不支持新教教士獲得同樣的官階。英國的坎特伯雷大主教就此事致函首相:“我發現很多中國人都知道羅馬天主教士長期不斷地干預中國的各級行政管理,特別是訴訟制度。這種干預的后果十分糟糕,在中國的大多數人民中間降低了基督教的威望。”
在這場謀取品級的滑稽劇中,法國公使是主角,英、德、美等國公使是不懷好意的觀眾。他們希望戲劇演砸,但又生怕亂子鬧大。中國的拳民攻擊洋教,可不管你是新教老教,明晃晃大刀照頭砍來,不少新教徒也死于非命。與此真正不相關的,是信奉東正教的俄羅斯。東正教在華有正式代表,可是從來沒在中國傳教,截至1899年底,在華俄國人僅有二百五十名,與西歐人差得太遠。所以,連沙皇都對教士的肆無忌憚深惡痛絕,稱之為“邪惡的根源”。這一條倒可利用,竇納樂正與俄國暗斗,而法、俄在華結為經濟伙伴,需要設法從中離間。樊國梁習慣在彌撒后舉辦茶會,竇納樂這天特去參加,在閑談時引述了沙皇的惡評。畢盛似乎不領情:“坎特伯雷大主教的評論,好像也不怎么悅耳?!备]納樂力爭說服他:“請相信我,大主教擔憂的,正是梵蒂岡關注的。天主教與新教的差別,總比不上與東正教的隔閡。無論如何,那些在山東鄉間奔波的傳教人,正面臨共同的威脅?!?/p>
這話打動了畢盛。由于使團團長葛絡干年老眼花,不大管事,大家都把竇納樂視為頭頭,畢盛不能對他漠然處之。畢盛瞟一眼稍遠處的樊國梁,放低了聲音:“告訴你,我對這個舉動有點后悔了?!备]納樂一時不明白:“唔?”畢盛道:“謀求品級。中國人一直想把教士納入官僚圈子內,以軟化宗教人士的立場。我們是不是中了圈套?”竇納樂想了想:“不,并非一直想,中國人很久都在拒絕平等,即使被打趴下時,仍自以為高人一等。求得對等是一項進步,迷信官階則是個錯誤。請注意,這‘錯誤’可不是一位姑娘哦?!?/p>
竇納樂難得地說了句笑話,畢盛被他逗樂了。這是流傳在使館區的逸事:俄國公使格爾思的女兒,是一位性格乖張的小姐。春日的一天,在公使團的網球場上,英國使館秘書夫人抱著嬰兒在觀看比賽。由于牛奶不夠喝了,嬰兒哭鬧不止,薩瓦戈公使主動幫忙,帶領母子到附近的俄館求助。出來接待的格爾思小姐,跟客人展開一場談判??腿讼胍粋€熟雞蛋,小姐先要一罐沙丁魚做交換,后又改要法國的鵝肝醬。薩瓦戈大怒,立即帶那母子離開俄館,轉赴法館求助。這位小姐曾因貌丑,被許多外交官夫婦私下稱作“父母的錯誤”。
想起這段往事,畢盛話中有話地答言:“俄國的地理與人種撕裂,也許才是真正的錯誤。它的大部分地域在亞洲,而居民重心在歐洲,蒙古遠征的重點區域就在俄羅斯。這給他們輸入了征服的血液,我們歐洲人需要警惕,不讓‘黃禍’越過烏拉爾山脈西侵。”
讓畢盛的心思回到歐洲人的框框里,竇納樂的籠絡外交就沒白費勁。竇納樂很快得到了回報,在山東突發的一樁教案,使他在憤怒中暗自慶幸,他可以指望各傳教國的支持。教案的主角名叫卜克斯,他是英國國教宣教士。卜克斯旅行到泰安府時,接到平陰縣城南關總會馬休斯的來信,內稱平陰發生了暴動,教會人士隨時都有生命危險。卜克斯的宗教狂熱當即被引燃,轉變行程趕往平陰。
在肥城過了一夜,早上起來風雪交加,肥城的教士勸他不要前行,縣丞也親自過來勸阻。卜克斯拒絕了派人保衛的安排,毅然只身前行。在路上聽見傳言紛紛,白云峪教堂受到攻擊。卜克斯的心情越發急切,用手拍打著胯下的騾子,叫它加快速度。前邊出現一個大村莊,卜克斯詢問路人,得知那叫張家店,是遠近聞名的“大刀村”??磥磉@是拳眾的老窩,卜克斯本想繞開,在岔道上被一伙人截住了。這是來自恩縣、肥城的拳民,為首的是孟光文和吳方城。無意間捉到一頭洋肥豬,他們很高興。聽到洋人對他們宣教,滿口都是耶穌基督、圣母瑪利亞,這些人嬉笑喧嘩,把卜克斯戲弄了一番。
見迷路羔羊們不可理喻,卜克斯只好與現實妥協,報出一個教民的名字,稱那人可以支付贖金。拳民們押著俘虜來到毛家鋪,一問才知那個教民早已逃走,便又原路折返,打算向袁兒莊教堂勒交贖金。路過下井子村,遇上一位拳會頭領李潼關,兩路人馬擁進村子,找到一家飯館,把卜克斯綁在門口的木樁上,大伙進店吃喝。聽著里邊的吆五喝六聲,卜克斯在扭動中突然發現,繩子有一段糟朽了。卜克斯暗地用力,從扯斷的繩套中脫身,悄悄溜到墻根,馬上飛奔而逃。不幸的是,他撞倒了一個老頭,老頭的叫喊驚動了喝酒的人。拳眾騎馬追趕,在村外抓住了卜克斯。一頓拳腳如雨點落下,卜克斯大聲抗議,還要動手搶對方的刀子。這招來了殺身之禍,在混亂的拳打腳踢中,卜克斯死于非命。他的尸體被拋進一條水溝,第二天被發現,當地地?;琶罂h。
知縣金猷大聞訊大驚。根據總署頒布的規定,外國宣教士相當于三品官;他不知道的是,新教教士不認這個品級。金知縣趕赴現場,并請武衛右軍派出騎兵,在肥城、平陰、東阿等縣展開搜捕,抓獲要犯五名。竇納樂已先得到當地教會報告,當時只知卜克斯被義和團抓走。竇納樂急派中文秘書赴總署,要求緊急電令山東方面,采取一切措施救回卜克斯。度過焦慮不安的一晚后,竇納樂親往總理衙門,希望能聽到卜克斯獲釋的消息。不料得到的卻是噩耗。為了平息公使的憤怒,朝廷派軍機大臣王文韶,赴英使館表示惋惜之意。并且頒發上諭,下令山東巡撫速將疏于防范的官員先行參處,同時緝兇嚴懲。按照光緒二年處理馬嘉理案的先例,邀請英國駐上海副領事赴魯觀審。審判結果是,首犯孟光文處斬,吳方城絞監候,李潼關等三犯分別處以監禁或徒刑。
就竇納樂的本意而言,他對卜克斯之死并不惋惜。甘冒生命危險,是傳教士的本分,但他的死不能白死,這是英國在華教士第一死,國家應當善加利用。在向倫敦報告時,竇納樂渲染山東、直隸的反洋運動,使外國傳教機構面臨空前威脅。中國方面不肯或者無力鎮壓騷亂,這使公使團達成共識,必須由各國政府強力干預,以制止局勢進一步惡化。他把形勢描繪得如此嚴重,引起了英國政府的重視,考慮采取嚴厲措施。
清廷內部也不消停,卜克斯案使山東再次成為爭論焦點,先前參劾袁世凱的御史們,又接連遞上幾道參折。御史高熙喆指明,袁世凱的殘酷鎮壓,直接造成卜克斯被殺,因為村民畏懼官府追究,不得不殺人以圖滅跡。不分皂白地一味屠殺,無異于揚湯止沸,引火燒身。朝廷的上一道上諭,是為了安撫英國;這回要安撫民心,便又發布上諭,令各省督撫在鎮壓拳眾時,應當分清良莠,不可徒恃兵力,總以彈壓解散為第一要義。若安分良民,或習技藝以自衛身家,或聯村眾以互保閭里,焉能視之為匪。各官遇有民教糾紛,皆應持平辦理。
這道上諭在各使館間炸開了鍋。在公使們看來,這是把發出的糖果又收回去,暴露出笑臉背后的險惡用心。德國公使克林德命令秘書葛爾士:“你去總理衙門見那些庸人,詢問慈禧太后的第二道諭旨究竟是什么意思?!备馉柺炕貋韴蟾嫔纤荆骸八麄兛隙?,第二道諭旨只意味著鼓舞各社會團體,施行互助保護和做些體操鍛煉,絕無傷害外國人的意圖。”
竇納樂去總署見王文韶,讓他看泰安主教伯夏里的電報:“前景極為黯淡,每日發生搶劫,軍隊已到,但無用處,地方官員無所作為,朝廷密令支持拳會。在中國政府下定決心處理擔責高官之前,此類暴行不會停止。”王文韶顯然很痛心:“鑒于貴國人被害,你們此時的心情,我們能夠理解。但你也該懂得,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教徒與老百姓的惡感,已是解不開的死結。為今之計,各國公使應囑咐本國教士,約束會中信眾,不要四處樹敵。若是站在高岸上,專說風涼話,各方都不會得到好結果?!备]納樂承認此言誠懇,但在外交事務中,實話是最沒有力量的。竇納樂電告首相,他打算給對方一星期時間,看他們如何兌現承諾。“如果再發生傷害,我們真要發狂,中國便會發抖!”
在這一星期中,各方目中所見,全是不祥之兆。教士們向公使館驚呼:“拳團初起時專掠教民,尚有良民附和。近則掠及良善,綁票勒贖,專以搶劫為生計。平民有業者大多逃避,習拳者更加兇暴,成群結伙,省城三十里外即無凈土!”更驚人的消息是貝克神父提供的。他給法使畢盛寫了一封長信,稱中國政府正在實施一個計劃,這個計劃的主謀是山東前巡撫李秉衡,甘軍首領董福祥。計劃分成三步走:第一步是清除四川的基督教徒,第二步是山東,第三步是直隸。之后仇洋組織成倍擴大,最終達成董福祥提出的口號:把一切洋鬼子趕入大海!
畢盛本來有些神經質,貝克又給他加了一把勁。畢盛發出邀請,英、美、德三國公使應約集會,共商對策。面對怒潮洶涌的山東,公使們想到一個鮮明的詞匯:“黃禍”,這是新近在歐洲出現的說法。
如何能夠撲滅黃禍?康格提出了“炮艦政策”四個字,克林德馬上響應。畢盛和竇納樂互看一眼,竇納樂笑一笑:“兩位少校不忘本行,令人佩服。我們兩個文弱一些,還是先走外交程序吧?!碑斚伦h定,于次日向中國發出聯合照會。照會指出,中國朝廷1月11日的上諭,令人得出這樣的印象:朝廷是鼓勵暴民反教的,暴民確實得到暗示,殘酷迫害基督教徒。照會強烈要求,清廷立即發布上諭,無條件地取締一切拳會,并要明白無誤地宣布,任何加入者以及窩藏者,均為刑事犯罪。
這是很長時期以來,列強第一次聯合行動,在朝廷中引起了震動。慈禧召六部九卿集議,議了一日沒有結果。次日早朝以后,奕劻奉召覲見,發現同時等候問對的,只有一個剛毅。奕劻知道,近日榮祿奉派去東陵監工,剛毅與載漪加緊攛掇,促發了第二道上諭。載漪早就認定,洋人是帝位更迭的最大障礙,總署跟洋人一個鼻孔出氣,全都不值得信任。慈禧跟他有相同的懷疑,在處理外事時,顯得搖擺不定。果然,慈禧開口便問:“徐用儀、許景澄、袁昶分別去了夷館,說的什么?”奕劻回道:“三人奉奴才指派,去四國使館勸說,不要聯合施壓?!贝褥麊枺骸盀楹喂鸫?、聯元不去,因為是滿員?”
這話有點格外,奕劻索性率直一些:“回太后話,滿人漢人之分,在這里無甚關礙。徐用儀兩度入署,許景澄多年駐外,袁昶曾任總署章京九年,皆通達外洋事務。桂春和聯元雖肯用心,跟各使館卻較生疏,況且在署另有差使,不派并非不用?!毕胂胗值溃骸芭乓詾椋@是剛毅進言?!贝褥聘幸馔猓骸班?,你也會直截了當?他進的不是讒言?!鞭葎恋溃骸笆?,剛毅有良心,不會在危難時刻故意添亂??煞且智鍧M漢,那就過分。鬧拳亂的全是漢人,剛毅偏偏欣賞他們,叫人覺得奇怪?!?/p>
剛毅咧開嘴笑:“這叫各吃各的肉包子,各顧各的糖挑子。王爺須知,我管兵部,對舞槍弄棒的自然上心。拳團要扶清滅洋,豈可不屑一顧?”奕劻反駁:“洋它滅不了,清它扶不起。你的兵部,難道要為拳團補給糧草?”剛毅道:“不是不可能,那要看時辰。洋人騎到頭上了,我們還要替他殺人,窩心不窩心?”奕劻懶得跟剛毅爭辯:“太后,四國聯合,非同小可,對其照會要慎重對待?!贝褥吡艘宦暎骸叭绾紊髦??再發一道諭,推翻上一道?殺它一個教士,定下兩個死罪,它還不滿足?”
太后口氣不善,奕劻賠著小心:“我朝決囚須待秋后,竇納樂不懂這個,誤以為在糊弄他。英使館兩次派人催促,經袁昶詳細解釋,其態度已有緩和??梢婟e齬多為隔膜所致,只要解說透徹,洋人也非不可理喻?!贝褥有χ骸昂冒?,你叫袁昶再去解說。再不然,也可托北堂的樊國梁搭話。你不是給了他二品么?”
這樣越說越遠,奕劻心里一急,一句話沖口而出:“那是太后賞的?!贝褥箾]生氣:“你也學會頂嘴了?我是聽了你的主意,又是羈縻,又是施恩,結果仍是竹籃打水。先前他們互不買賬,如今倒好,新教舊教聯手合謀,是不是看你軟柿子好捏?”奕劻硬起頭皮撐住:“回太后話,新教面上比天主教安分,但其神父軟中帶硬,遇事也要與督撫道府抗禮??傊?,出了教案,咱就被人抓住了把柄,在交涉上處于下風?!贝褥溃骸耙砸粚λ模斎怀蕴?,你為何不單挑英國?”奕劻道:“英國人的高傲藏在心里,這回惹翻了它,它根本不跟我談。”
“可它跟我談?!?/p>
奕劻扭頭看剛毅,見他滿臉得意,不由發出疑問:“你?”
剛毅點頭:“我。山東麻煩不斷,我也放心不下,上次路過時,特意留一干員,請毓賢安排在洋務局做事。卜克斯案發,我即令他找英國主教接談?!鞭葎铃e愕:“談成了么?”剛毅口氣滿滿:“那還有談不成的!福音布道會主教斯考特,派中文秘書余福出來接待。他跟我的人激辯數次,最終達成三條共識:一、由福音會與軍機處代表辦理此案,他方不得干涉;二、福音會負責說服英國當局,不可借機勒索利益;三、對于談妥的條款,中國方面保證落實?!?/p>
聽到如此荒唐的事情,奕劻竭力忍住不笑。他揣摩慈禧的心思,大概認為這是條門路,便借坡下驢:“剛毅摸索出一個辦法,請太后派他參與交涉,總署派員全力配合?!贝褥鸫┧陌褢颍骸八穆纷踊蚩尚?,他的名義不正當。這是總理衙門的差事,你跟英國談成,四國不就散了?”
沒能從亂麻中脫身,奕劻只好約見竇納樂。在親王辦事房中,聽奕劻面詢此事,竇納樂不禁失笑。他已得到斯考特的報告。在這樁奇異的談判中,剛毅的代表所持理由也是奇特的。剛毅對總署的大臣不信任,那些人多是漢人,他們故意把事情攪得復雜,給朝廷帶來災難。那人還告訴余福,剛毅的政敵榮祿暫時不在,所以英方應抓住時機,達成協議。剛毅一方并無具體方案,斯考特只能把此事當作趣聞。
奕劻一點也趣不起來,他哀嘆說,總署辦事之難,貴使應有體會,若能見好就收,我方感激不盡。竇納樂說,問題是我們沒有見到好!鑒于愈益兇險的局勢,四國這才走到一起,你們作何回答?奕劻臉扭得像苦瓜:“前后兩道上諭,都有剿拳字樣,你們還要怎的?趕盡殺絕,西人之性;謙和圓通,東人之風。兩下若湊不成一個好,就得共擔一個兇。”竇納樂獰笑:“你要威脅我?告訴你,剛毅啟示了我,朝廷不給的,我向山東要!”
竇納樂的確在向山東要。他指示駐煙臺領事坎貝爾,向袁世凱提出要求:對死刑犯立即執行;懲罰地方官員;大量增加賠款,除了傳教士,還要賠償教民的損失。袁世凱辯稱,交涉應通過總理衙門??藏悹柎鸱Q,我方的方針改變了,問題要在當場解決。袁世凱拒絕要挾,坎貝爾便舉出膠州灣的例子,要他斟酌利害。袁世凱也會使厲害,他冷冷地逼視坎貝爾:“當時我在小站練兵。如果我在這里,德國人不一定占到便宜!你一個口岸領事,也敢談兵論戰?告訴你,拳我是要剿的,這并非迫于外力,只因我要治魯,這是我應辦之差。出于剿拳之需,你勒索的第一款,我愿予以考慮。此外不值一說,你不要在此廢話,回去稟告上司,要打你們就打!”連唬帶嚇,就此打住??偹憬o了個答復,坎貝爾相當滿意。幕僚們卻都不安,徐世昌對袁世凱說,朝廷明令拖延處決,中丞怎好抗命?袁世凱不在乎:“朝廷留下做本錢,我急時抓來用用,這有什么不妥?反正被罵作袁黿蛋了,再添幾口唾沫,量也淹不死老子!”
三、慈禧義絕連根樹
袁世凱以安內攘外為理由,對兩名死囚先斬后奏,朝廷盡管不高興,卻也拿他沒辦法。袁世凱自有底氣,底氣是一位京僚帶來的,此人就是陳夔龍。當初陳夔龍受剛毅派遣,飛馬追袁,沒能問出驚天秘密?,F時陳夔龍升授侍讀學士,這是榮祿照應的。此次以慰勞武衛右軍做幌子,赴魯密談,也是榮祿授意的。榮祿生怕袁世凱被參劾嚇住,對于剿拳縮手縮腳,給朝廷留下心腹之患。
袁世凱對陳夔龍裝迷糊,拳民不過是無知百姓,怎就牽扯心腹?陳夔龍專程前來,當然要給他透底兒:為了促成“大業”,端王、剛毅竭盡全力搜羅幫手,已把蜂起的拳團,視為可用的軍力。袁世凱仍故作不解,剿撫乃朝廷大計,端王雖貴,恐怕也無力左右。陳夔龍笑了笑,忽然問道:“你知道榮相為什么被支派走么?”袁世凱吃了一驚:“支派?誰能支派榮相?”陳夔龍道:“那只有太后。太后心事重重,做事迥異往昔?!痹绖P看著他沒敢開口。陳夔龍沉默有頃,講出一個驚人的故事。
話說上個月底,醇王福晉忌辰,太后忽下懿旨,起駕親往祭奠。福晉是光緒的生母,按理皇上應當同往。太后卻說皇上病體未痊,不令出宮。鳳駕降臨醇園,太后親奠之后,便在園中巡游。扈駕眾臣默默跟隨,內中一人,是兵部侍郎英年。他兼步軍總兵,往常多在遠處彈壓,這回似有特別使命,跟著太后亦步亦趨。
走到醇王陵東面,太后抬頭看見一株楸樹,高達數十丈,枝干鐵青色,頂端如冠蓋,大有凌云氣。太后觳觫一下,命令群臣退下,叫英年相看王陵吉兇。英年遵命踏勘,然后回來,面駕奏報:“奴才相視所見,王陵吉祥非凡,來龍剛至,去脈復回,再世為帝者,仍然出自王家。”太后已經穩住了神,正面凝視英年:“儲君地位奠定,天下已有所歸。你是不是看錯了?”英年撲跪在地:“何等大事,怎敢妄言!堪輿術如此定法,也許方法錯了?!碧蟠蚨酥饕猓骸翱拜浬嫌袥]有破法?”英年跪奏:“龍氣所萃,便在這株百年老楸,伐之則氣泄,或可打破定數?!?/p>
太后還宮,即命內務府伐樹。不料那樹堅如鐵石,斧鋸交加,終日不得入寸,且有鮮血從樹縫迸出。次日早晨前往驗視,斷痕復合如故。監工大臣嚇破了膽,進宮奏聞。太后大怒,親往監督,數十名工人苦干一天,巨楸轟然而倒。樹窟中有一大蛇受創而死,蠕蠕小蛇盤伏無數。太后急令聚薪火焚,臭聞數里,鬧得當地人心惶惶。
袁世凱心中駭然,不知此言是真是假,更不懂為何巴巴地跑來告訴他。陳夔龍面無表情:“慰帥知道,榮相也信這個,這把他嚇壞了。此事比任何事情都要命,如果擺布不當,不知多少巨公得敗家。其實英年哪有這道行,他師從于一個道人,偷偷地領著先去看過。市井間流言紛紛,說不定是道人有意走漏的。太后聽到了,又做了一個夢,這就疑神疑鬼。唉,事在疑似,運兆不祥?。 ?/p>
袁世凱惴惴地問:“榮相是何意思?”陳夔龍道:“先說太后的意思。醇王陵是她妹妹歸宿之地,可她狠心伐樹焚蛇,就是為了根絕后患。榮相就有點礙事了,經過幾回檢驗,看出他對廢立三心二意,所以才有陵工之差。榮相那一邊,本是訓政元勛,應當將好事做到底。然而他是權臣,做事不能不掂量輕重。眼下最重要的,是要恢復穩定,而非陡生波瀾,朝廷再經不起一次折騰了!”
袁世凱掂掇著問:“榮相要我做什么?”陳夔龍道:“也是穩定。山東和直隸,是京師的一股一肱。直隸那邊,剛相正對裕帥下功夫,榮相有點指撥不動。剛相對于山東,也有插手之意,好在慰帥坐鎮,可以安如泰山。榮相最在意武衛軍,稱為國家最后的指望。然而甘軍排外,聶軍持正,也就是說對它并不能指揮如意。新建陸軍人數最少,也最精銳,是榮相唯一寄以心腹的,若有閃失將無以彌補。”
榮祿派親信來推心置腹,從中可推導出幾層意思:第一,端王急于促成帝位更迭,支持剛毅與榮祿爭權,而太后善于操縱權術,也對榮祿予以牽制;第二,大學士、軍機大臣的煊赫身份,無實力支撐則一事無成,榮祿要把軍權抓牢,便對袁世凱特別倚重;第三,袁世凱是光緒最恨的人,為自身安危計,當然巴望易帝成功??伤臋辔粊碜詷s祿提攜,與之唱反調,馬上會有危險來襲。況且權衡內外情勢,易帝都屬不得人心,很難保證不引起動亂。到了那時,拿始作俑者當替罪羊,袁世凱第一個逃不脫。
算來算去,他都得把自己拴在榮祿的馬樁上,回話也就好說了:“路遙知馬力,板蕩識誠臣。榮相老成謀國,令人衷心欽服,而其艱難又令人感慨萬端。山東為京師屏障,也是榮相的一層甲,世凱清楚責任所在,當盡全力保其不失。新建軍受榮相百般呵護,完全是榮相的一支親軍,榮相使喚此軍,我不敢說得心應手,如臂使指是敢保證的?!?/p>
袁世凱是奸雄,榮祿心知肚明,所以要緊緊繩索,以免饑則來投,飽則遠飏。最揪心的還在宮廷。掐指算算,己亥年即將度盡,儲是建了,帝還在位,太后之憂可想而知。歲首歷來是改元之機,光緒的大限,其實也是皇朝的大限。一旦想起,榮祿都會心驚肉跳?!盁o端而動天下之兵”,李鴻章對他說的那句話,像云山一般籠罩在頂,時時壓得他喘不過氣。劉坤一、張之洞等南方督撫,明目張膽反對廢帝,他們如果起兵勤王,武衛軍豈能穩操勝券。更不用說列強之兵,那是肯定要乘虛而入的。想到這里,榮祿一刻也耐不住了,立即派人回京上奏,自稱痛風病發,請求賞假療疾。
慈禧即予批準。明知榮祿放心不下,她又何嘗須臾寬心?回顧這一年,連她自己都驚奇,她竟然一天天熬了過來,而且看去毫發無損,至于內里,苦痛誰知!回宮偶然,訓政倉忙,治國作難,對外張皇。如能倒退回去,她愿照常如舊,讓光緒坐在城中支應,她在園里當她的老佛爺,享她的無量福。可惜回不去了,開弓沒有回頭箭,不管成和敗,都得往前行。誰會擋她的道?沒有一個人。橫亙在前面的,只有世代相傳的君臣名分、忠義觀念。這是儒臣們的信條,帝師為儒臣之首,他們是皇帝的拐杖。為了使皇帝有所戒懼,她把姓翁的拐杖攆回了家。只剩下一個姓孫的,此人謹小慎微,他如果能夠同意,比發一道諭旨更有說服力。
這日早朝議畢政事,慈禧單召孫家鼐覲見。京師大學堂已開學一年,孫家鼐前日上奏一折,慈禧尚未顧上過問。大學堂僥幸存活,卻是口舌不斷,先是徐桐、啟秀攻其崇洋,接著有御史劾其靡費,近又有許景澄對所設功課提出異議,他對朋友說:“孫公辦學堂,太偏于理學。”
許景澄是孫家鼐選中的總教習,剛毅得知這句話后,鄭重其事地進宮奏聞,作為學堂該罷的證據。聽太后問起這件事,孫家鼐從容上奏:“許景澄駐外十三年,周歷西國大學,眼界自然開闊。這意思他跟臣談過,臣已跟他說通。臣的愚見是,中西根底不同,不可強求一律,尤不可揠苗助長。進學就讀之人,先課之以經史義理,使曉然以尊親之義,名教之防,明了儒生立身之本。而后教以兵農工商之學,以及物理測算語文文字之門,方能明體達用,報效國家。所謂理學,正是中西大學不同之根本所在?!?/p>
這有幾分教學的味道,慈禧似聽非聽,把話題引到學生身上。她上月批準孫家鼐之請,特命增撥食宿津貼。孫家鼐奏稱,全體學生感戴厚恩,念書上課更加用功?,F今每個學生各住一間屋,二人共用一間自修;課堂寬敞明亮,藏書樓富麗堂皇——是用公主梳妝樓改建的,花費二萬五千兩銀子;購中文書籍花費四萬,西文書四萬,日文書一萬。學生伙食也較前豐盛,每桌七八人,四盤四碗,雞鴨魚肉,果蔬俱全。此外,飯廳常置醬蘿卜一大盆,紅辣椒一大盆,另有小磨香油、鹽姜醋蒜,自由取食。冬夏二季,每人發給一套運動服,這叫換季換精神。衣食足而后知榮辱,這是最基本的儒家經義,先在學堂實現了。孫家鼐絮叨著這一些,先把自己感動了。
慈禧含笑聽講述,像一位和善的老祖母。聽畢才說:“養育人才,嚷了多少年,今日才成真,你這管學功不可沒。只是我有疑問,入學者都有功名,畢業后還去做官,這些一窩蜂出籠的,真就強似那一個一個烤出爐的?”
孫家鼐道:“回太后話,學成后必須在學界做事,五年后方可赴衙門候補,正是要糾學而優則仕之偏。當然,帶著官銜入學的,難免附有官氣——”
慈禧道:“聽說仕學館的學生都帶聽差,快到上課時,聽差們紛紛叫喊:請大人上課!筆墨紙硯、茶水煙具,都由聽差送進課堂。在煙霧繚繞中上完課,又是一片聲喊:請大人回寓!操場上更不得了:大人向左轉!向右邊,大人!教習們也不比學生省事,課本儀器水煙袋,都是聽差伺候的。官哪官哪,官學堂離不開官哪。”
太后如此門兒清,孫家鼐幾乎無言可辯。他知道是誰上的眼藥,只好竭力解說:“教堂風氣萎靡,臣有失職之咎——”慈禧不叫他說下去:“誰也沒辦法,我還不知道?剛毅奏請干脆裁撤,我對他說,即使新政不新,也不能一概推倒。不要以為,新的一定好,老的一定壞,要論是非曲直,不能站在一個地兒說話。就說剛毅吧,此人頑固,我豈不知?可他的長處是廉正剛直,這在現下尤其難得。毓賢是廉吏也是酷吏,李秉衡也有此風,他們都不受洋人待見,那就叫站的地兒不同。”
這有點扯遠了,看來太后是拿學堂做引子,孫家鼐不再主動接話,靜靜等著,果然聽到了:“儒師的長處人所共見,但是也有短處。就說翁同龢,狀元帝師,必為楷模吧?可他被劾受賄,雖說并未查實,難道全無因由?所謂人言可畏,可畏的是人心啊。”
孫家鼐木然無聲,脊梁溝涔涔汗出,聽慈禧繼續批講:“他是我最信任的,我把兩代皇帝交付他手,君臣際遇,一時無兩。他也竭盡心力,訓導輔佐,拾遺補闕。本應是君明臣賢,勠力同心,誰料想兇終隙末,陡起波瀾?翁某并非純臣,他引薦康有為,作俑于先;又在皇帝面前說與康不來往,撒謊于后。作為師傅,這應該么?變法是翁某慫恿起的,法應當變,這我承認。但那要從事者光明磊落,義無反顧,哪能瞻前顧后,拈輕怕重,遇事便想擇清自己?罷他的職,原是要他有所警醒,以待再用。可惜,他和他的學生,做的事叫我傷透了心。”
慈禧絮絮地說話,在臣子面前從未有過。孫家鼐先被震住,后被殿上的陰森氣氛攫住,忘記了對答。外面寒風呼呼在耳,炭火烘暖的殿宇,此時給人以冰窖般的感覺。慈禧縮了縮身:“有話說在當面,有事做到明處,方為君子之行。翁同龢黜退時,太監奉旨送去端午節禮,這是明處。暗處呢?皇帝在綢卷中夾帶一物,那是養心殿的門環,暗示將要賜還,以免師傅憂傷?!?/p>
孫家鼐驚恐地睜大了眼。慈禧朝他點頭一笑:“沒想到吧,此等行徑?翁同龢離京時萬人空巷,仿佛賢人放逐,含冤莫白。可他過長江時慨然賦詩:海程行過復江程,無限蒼涼北望情。傳語蛟龍莫作劇,老夫聽慣怒濤聲。蛟龍指誰?那是說我。我翻云覆雨迫他下野,他要北望并謀復歸。”
孫家鼐緊張得喘不過氣來,慈禧在他心上再壓一塊石頭:“轉眼到了七月下旬,在常熟鄉間靜養的翁同龢,忽有興致出山遠游,乘船輾轉去到南昌。他侄子翁曾桂時任江西布政使,并且署理巡撫。他此來除了探望寡嫂,便在官署深居簡出,他在干什么?練習三跪九叩之禮。他準備起復,佇候佳音!可惜天公不作美,幾天后等到的,是太后訓政的消息。翁同龢即時昏厥,才知賜還無望,從此死心?!?/p>
孫家鼐面如死灰,他感到昏厥的是自己。那是在議開制度局的時日,光緒赴園請命,打算在太后允準后,乘機提出召翁,想來可以如愿。光緒命廖壽恒與孫家鼐商量,孫家鼐也覺得機不可失,示意翁同龢的侄子翁斌孫,將此意密告其叔,要他預做準備。這班人哪里知道,從翁同龢遭貶的那一刻起,就有天眼臨照,纖毫畢現,無可逃脫。孫家鼐碰頭在地,他已任人宰割。他等到一聲嘆息:“孫師傅起來,我沒有怪罪你。你這師傅們,本分不就是忠君?”
孫家鼐流涕嗚咽:“臣請太后治臣之罪,也求上天鑒臣之心。當時變法已將百日,不乏成就,更多隱憂,最大的憂患乃在康黨,偏激操切,奇談怪論,不得人心。臣與廖壽恒等,痛感皇上孤立,希能有所補救,并望太后開恩,使老成謀國之人,替換行險僥幸之徒。”
慈禧搖了搖頭:“你和廖壽恒,都是老實人。翁同龢何許人?巧言令色,胸無定見,眼高手低,口是心非。這不是我說的,這是他那結拜兄弟榮祿說的。榮祿是不是落井下石?不是。若非榮祿諫阻,我會進一步追治其罪。若是打個顛倒,難保翁某不踩榮某,這在十年前就曾出現過?!狈e了一肚子的話,涌到口邊又化為烏有,孫家鼐心灰已極,直想叩個頭便爬開??伤灾獧C會難得,千不念萬不念,念及皇上正在受苦,心里話不能爛在肚里:“臣啟太后,皇上自幼即受翁同龢教讀,由于信賴而受其愚,或是有的。加上求治心切,誤以為康學可以救世,以致變法無序,難免一敗。求太后念皇上根性純正,圣孝無虧——”
一聲冷笑從御座上發出:“無虧?謀圍頤和園,劫持皇太后,這話怎么講?”
孫家鼐骨子里顫抖,身子上強撐:“請恕老臣死罪,愚以為此說不足為憑。他有物證么?他有字據么?他有令天下人信服的事實么?臣日日目睹的,是皇上奔走于園廷之間,趨于宮掖之中。臣知皇上本心無邪,臣敢保皇上——”
慈禧將手一抬:“罷了,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這都晚了。你挖著心想一想,目前這樣子,他還宜在位么?還有二圣并座,真正前史所無,還能夠持續么?”
孫家鼐滿腔悲憤,化作空前的勇氣:“老臣請問太后,若真行此大事,以后局面如何?若不再二圣并座,莫非太后臨朝?或者新皇登基?若是那樣,新皇能掌此大局么?”
慈禧竟被問住,沉吟少頃,輕聲哀嘆:“事已至此,只能將錯就錯?!睂O家鼐猛然抬頭,直挺挺跪在那里:“太后,一誤豈可再誤?”
慈禧威聲嚴面:“你真以為我誤?我若不出來,此時江山已在倭人之手!你們這些讀書先生,不知要到哪里哭天!看看康有為吧,朝秦暮楚,托缽乞討,不知人間有羞恥事。這就是學問?這就是良知?”把孫家鼐的聲氣壓下去,她要快刀斬亂麻:“元旦已近,廢立在即,你這老臣,應為滿朝臣工做個表率。改元以后,書房重開,新皇帝還需你來輔弼?!睂O家鼐磕一個響頭,顫巍巍站起:“臣老了,伺候不了新皇帝了?!?/p>
孫家鼐回府即上奏乞休,慈禧優詔慰留。那些急于伺候新皇帝的,早就按捺不住了。其時大阿哥在弘德殿開讀,徐桐總司照料,尚書崇綺授讀。崇綺是同治帝的岳父,岑寂多年,時來運轉,上頭給他過繼了一個外孫子,他巴不得快些換天。內外布置已就,兩位帝師反復推敲,代內外臣工吁請廢立的奏稿也已擬就。這一天,二人捧表奔赴儀鸞殿,密請慈禧一閱。慈禧似看非看,呆想一陣道:“你兩人先與榮祿商定?!?/p>
兩人退下來,詛咒著不成事的榮祿。那家伙陰陽怪氣,巴巴地跑回京來,不知安的什么心。這是后半晌了,二人來到榮府內宅,在小客廳里坐定。等了一會兒,榮祿才從后院出來,一副病歪歪的樣子。徐桐鄭重說道:“奉太后旨意,此稿交你過目?!睒s祿抖著手接過,剛看罷開頭的幾句,就將折子交還徐桐,用手捧腹叫道:“哎呀,肚子到底不行啊。剛才我正在茅廁瀉痢,聞二公來有要事,提褲急出,啊呀疼啊!”說罷踉蹌奔出。
二人相互看看,徐桐將疏稿收好,移近火盆張手烤火。枯坐良久,寂然無聲。崇綺到底是皇后之父,受不了這等怠慢,焦躁得要起身,聽見腳步聲,榮祿慢慢地出來了。他走進客廳說聲“得罪”,雙手接過遞來的稿子,緩緩展開??戳藥仔?,臉色突變,急將草稿折成一卷,擲入火炭中,口中只說:“厲害,厲害,我不敢看哪?!币贿呌勉~條撥弄稿紙,眼看焰火灼灼燃起。徐桐大怒道:“此稿經太后御覽,奉懿旨命爾閱奏,何敢如此!”榮祿一拱手:“我知太后不愿做此事,是二公要希旨邀寵?!背缇_怒目相向:“希旨的自有其人,榮公既有今日,何必當初!”榮祿并不上火:“當初我為太后,今日仍為太后。我即進宮請罪,不勞承恩公追責。”一揖而出,呼叫備車。二人哪容他搶先,出了榮府,跨上車。三輛騾車沿街疾馳,趕至西苑,三人遞牌請求召見。
慈禧本要令三人同見,想了想,命召榮祿單獨進見。榮祿的臉色青黃不定,氣喘吁吁,撲通跪倒:“奴才死罪!奴才死罪!”慈禧已大約猜出事情結果了,輕蔑地一哼:“你又裝死?”榮祿哭音訴告:“戊戌之事,乃奴才促成,為使此事功德圓滿,奴才日日殫精竭慮??上觳凰烊嗽?,各國皆稱皇上為明主,非臣等口辯所能解釋,這樁洋官司我們打輸了。今各國衛兵入京,戰艦云集,四國公使以教案為由頭,抱成團體與我為難。它之所以不敢輕動,一來需要借口,二來畏我太后英明,為列國所尊仰。老佛爺辛苦數十年,冒此大險,萬萬不值。倘招大變,奴才死不足惜,所心痛者乃圣明皇太后啊!”言畢碰頭作響,大哭不止。慈禧枯坐不動,仿佛心力已經耗盡,許久才道:“罷了,就這最后一哆嗦了?!?/p>
豈能罷了,認命就不是慈禧了。保皇黨就沒罷手,康有為撰《英屬等埠商民請慈禧歸政折》,在港澳等地報紙發表。上海各大報和天津《國聞報》,也改頭換面予以宣揚。康、梁不除,終是禍根,朝廷為此專發嚴諭:“前因康有為、梁啟超罪大惡極,疊經諭令海疆各督撫懸賞購緝,迄今尚未弋獲。該逆等狼子野心,仍在沿海一帶煽誘華民,并開設報館,肆行簧鼓,殊堪發指。著南北洋、閩、浙、廣東各督撫,仍行明白曉諭,不論何項人等,如有能將該犯等緝獲送官,立即賞銀十萬兩?!背丝?、梁,還有經元善逃到澳門,在接受外國記者采訪時,他也要求太后還政于皇上。慈禧特別電令廣東,將經元善緝拿歸案。李鴻章電請澳門引渡欽犯,澳門總督不買賬,李鴻章上奏了事。他暗中派人赴澳,勸經元善謹言慎行,盡量少惹麻煩。使者順便看望了梁啟超的家屬,這是李端棻的堂妹。李端棻雖然落難,同官的情面還是要顧的。
梁妻李蕙仙,突遭劇變,丈夫流亡,兄長發配,兄之罪還是夫連累的,愧疚使她痛不欲生。然上侍公婆,下撫幼兒,一家覆巢全靠她來提攜,她只有將柔弱變為剛強。以至于梁啟超來信致感:“南海師來,得詳聞家中近狀,并聞卿慷慨從容,詞色不變,絕無怨言,且有壯語。聞之喜慰敬服,斯真不愧為任公閨中良友矣。卿之于我,非徒如尋常人之匹偶,實算道義肝膽之交,必能不負所托也?!?/p>
任公的“閨中良友”,如今最牽掛他的安危,恨不得立時飛去與他團聚。李蕙仙在信中惴惴詢問,在日本能否立足,什么時候能接妻子前往?她得到的答復是:“立足之地何處無之,在此即無政府之供養,而著書撰報亦必可自給。然卿之來,則有不方便者數事:一、今在患難之中,斷無接妻子來同住,而置父母兄弟于不問之理,若全家來則太費矣;二、我輩出而為國效力,以大義論之,所謂匈奴未滅,何以家為;三、此地異服異言,多少不便,卿來亦不能安居,不如仍在澳也?!?/p>
他的話全都在理,她也翻來覆去想過,他數年來行蹤無定,在國即然,何況處此危難之際?“患難之事,古之豪杰無不備嘗,惟庸人乃多庸福耳”,任公此語包含至理。但她在相思至苦時,發愿做庸人,不愿做豪杰。無以排解的憂郁中,她在報紙上爬梳他的行蹤,在思念中步趨他的足跡。他在橫濱創《清議報》,在箱根讀書,為初習日文者著《和文漢讀法》,在東京辦高等大同學校,在神戶辦同文學校,又跟孫中山的興中會旋合旋分,較長論短。不能耳鬢廝磨地聽他的話,她就如饑似渴地讀他的詩。他在《去國行》中長歌當哭:“嗚呼,濟艱乏才兮儒冠容容,佞頭不斬兮俠劍無功,君恩友仇兩未報,死于賊手毋乃非英雄,割慈忍淚出國門,掉頭不顧吾其東……”
他掉頭不顧,她追思不已。你看他的《壯別》詩:“丈夫有壯別,不作兒女顏。風塵孤劍在,湖海一身單。天下正多事,年華殊未闌。高樓一揮手,來去我何難?!闭煞騻兒脼t灑啊,妻子們好悲涼呀。“團團簇簇男兒恨,縷縷絲絲女子愁”,這是她在百無聊賴時,一字一淚拼湊的兩句詩,再也接續不上下句。男人要抱團,他們仗劍孤行,終歸一體。拋灑得女子們星星點點,散落無依。這就是哀怨,這就是煩惱。
“卿近日心事如何,無煩惱耶?余歸期稍緩,所見之事,亦只得從緩,請卿暫耐可耳。卿來信不信我十一點能睡,真真被卿料著……”他在操勞,他在焦慮,他在為保皇救國而長夜無眠。她不能用縷縷絲絲的女子愁去纏繞他,而要用知冷知熱的繾綣心去慰藉他。她扳著指頭記著日月,數著星星期盼信使,掰開揉碎了讀他的字句。終于有一天,一位親戚從日本來澳,告知她一個喜人的消息:要在橫濱辦女子學校,康先生叫女兒同薇來任教習,梁啟超打算讓蕙仙與同薇同來??伤闩蔚筋^了!李蕙仙把佳音告訴女兒,六歲的思順高興成了大人,她的母親卻喜歡成了孩子。
母女做動身的準備。不久便等來了一封信,兩人一起打開信封,一句句讀來,突然看到這樣幾句:“來同居之說,吾亦有此意。惟昨日忽接先生來一書,極言美洲各埠同鄉人人忠憤,而金山人極仰慕我,過于先生。今為大局計,不得不往,故又不能接卿來矣?!崩钷ハ深^上嗡地一響,身子搖晃,忙用毅力在內里撐住。思順已經感覺到了:“媽,媽,你沒事吧?”李蕙仙強顏歡笑:“沒事,孩子。”思順踮起腳,用小手來撫媽的額頭:“沒事,媽媽,你看爹爹說,‘先生與吾,志在救世,不顧身家而為之’。爹爹還寄來了照片,你看媽媽——”
一雙小手舉起照片,梁啟超的面容在眼前一晃,李蕙仙一把攬起女兒,像是抱住了天邊的丈夫。飲泣引出了女兒的哭聲,她深深自責,身為人母,卻比孩童還要脆弱,何以當“道義肝膽之交”!她把女兒的淚水揩干,舉著照片問,你看爹爹是胖了,是瘦了?女兒撫摸著上面的父親,忽然嚷:“不是胖了,不是瘦了,爹爹長大了!”李蕙仙精神一振:“是長大了,你看爹爹說的:‘廣東人在海外者五百余萬人,皆視我等如神明。若能聯絡之,則雖一小國不是過矣?!灏儆嗳f,那是像一個國家了?!迸畠亨骸拔液蛬屓缒苋ィ痔韮蓚€人,那比五百余萬更多?!崩钷ハ尚睦镆凰?,輕輕折起信紙,把女兒的心思從這上引開:“思順,爺爺要看你新作的詩,你謄一份工整的送去?!?/p>
李蕙仙告誡自己,不能放任思念折磨孩子。梁啟超赴檀香山將近半年,他在那里周歷各島,演講募捐。在當地報紙上,梁啟超確實變成了神明,頌揚的文章連篇累牘,有人借用《圣經》的典故,將梁稱作“中國的摩西”。李蕙仙想,這有僭越之嫌,康先生才應被尊為摩西。有幾則短文,順便夸獎了一位翻譯,那翻譯是女的,只說姓何,惜未提供更多訊息。這叫李蕙仙怔忡了多日,她明白又犯了縷絲之病,趕緊閘住不愉快的聯想。忽又想起,他赴檀后就未來信。是失落了,還是太忙?這種推究不會有結果,為了免除狐疑之苦,她叫自己忙碌起來,侍姑之余便是課兒,丟下女紅又去蒔花。
這天上午,她坐在花盆旁邊休息,耳聽著女兒的朗讀聲,從近旁的窗中傳過來:“好夢最難留,吹過仙洲,尋思依樣到心頭。去也無蹤尋也慣,一桁紅樓。中有話綢繆,燈火簾鉤,是仙是幻是溫柔。獨自凄涼還自遣,自制離愁?!卑?,太應景了。龔自珍的這首《浪淘沙》,他是詠夢,我是離愁。龔老夫子雖先開眼看世界,并未鼓輪渡仙洲,然其夢境描盡愁緒,觀其結語,“自”字一唱三嘆,“制”字畫龍點睛,余音杳杳處,兀自慣尋覓。
正自玩味,聽得大門外有人召喚,李蕙仙定睛看去,見一綠衣男子從馬上跳下地,郵遞員!李蕙仙慌忙起身,趕到門亭邊,男子交來一只信封,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李蕙仙謝過回身,生怕讓人看見臉上的紅暈。李蕙仙本想急走回屋,又迫不及待地就近坐下,拆封展閱。熟悉的文字雀躍入目:“蕙仙鑒:本埠始弛疫禁,余即遍游各小埠演說,現已往者兩埠,未往者三埠。來檀不覺半年矣,可笑。女郎何蕙珍者,此間一商人之女也……”
信紙從手上滑落,她要伸手去抓,手卻不聽使喚,魂魄似從體內溜走,她能看見她那灰色的影子。一點紅光一閃,太要命啦,思順奔來了!李蕙仙伏下身子,卻還是慢了一步,那信已被思順捧起,花朵般的笑臉迎著白花花的紙?!八柬?!”聽見這異樣的叫聲,思順抬起眼,看見媽媽煞白的臉色,這把她嚇壞了:“媽媽,你怎么了?”李蕙仙盡力止住寒噤:“沒什么,媽一時不舒服?!彼柬樃吒吲e起信紙:“爹爹的信!我念給媽聽,媽就高興了。”李蕙仙硬起心腸,伸手抓住信紙,不料女兒捏得很緊,母女倆竟然爭持了片刻。叫女兒念信吧?萬萬不能念!不知該護女兒,還是要護丈夫?李蕙仙心中疼痛地呻吟著。仿佛聽到了,女兒松了手。梁思順就在那一刻長大了。
梁啟超卻在那一刻年輕了。他此次離日,本是應舊金山華商電邀,取道檀香山赴美。獲此警訊,總理衙門電令駐美公使伍廷芳,阻梁登岸。伍廷芳與美國國務卿交涉,并請中華會館守舊紳董,致書檀島,聲稱在美華官懸賞,有洋人刺客挾刃以待,勸梁勿往。一介匹夫駭倒當局,梁啟超好笑又好氣,又充溢著先聲奪人的豪情。當此之時,康有為駐新加坡主持一切,梁啟超在檀籌款,保皇會總局開在澳門,由何穗田、王鏡如、韓文舉等留守。在各地報紙上,?;蕰晞輼O盛,而究其實際,籌款不易,招人甚難,隨聲附和者多,奮不顧身者寡。
梁啟超在一封信中向康有為傾訴:“同門無人才,弟子始終不能不痛恨此事。弟子致澳門書六七封,僅有一人代穗田答一書,書中僅閑語。港、澳近日布置,弟子絲毫不能與聞,教我如何著手?今海外之人,皆以此大事望我輩,而豈知按其實際,曾無一毫把握。弟子每思此,輒覺無地自容,將來如何謝天下哉!”他給老師算賬,?;蕰谌毡净I款三萬,舊金山二萬,加拿大一萬,地力已盡,難再擴充。檀香山人雖極踴躍,想在此地籌足十萬,實為奢望。他提出兩項計劃,請老師代為抉擇:一是赴南美籌款,二是回香港主持?!敖裣壬炔荒茉诟?,而經營內地之事,實為我輩第一著,無人握其樞,則一切皆成泡影。故弟子欲冒萬死,居此險地,結集此事?!?/p>
梁啟超為何敢于回港?除了在閱歷上勝過同門師弟外,他居檀期間采取的一個行動,也使他平添勇氣。這就是參加三合會。三合會又稱天地會,此會發起于福建少林寺,其宗旨為反清復明,在東南各省均有分布,清朝的白蓮教、太平天國、義和團均有此會人士參與。檀島華人十之七八加入此會,梁啟超初來時,人們雖然喜歡聽他演講,愿入?;蕰膮s沒幾個。查明緣故后,梁啟超決定應邀入會,希望借義士之力,成勤王之功。聯想到聯合孫中山的失敗,梁啟超沒敢預先請示。在這封信中,梁啟超才報告此事,以求得到老師的諒解。
四、任公情斷無花果
力邀梁啟超入會的鐘木賢、張福如,皆為三合會中要角。梁啟超加入后,被推為三合會的“智多星”,相當于梁山泊的軍師吳用。鐘、張投桃報李,也加入了?;蕰?,擔任副會長一職。經此一番運作,梁啟超能調動全島會中人,大有如魚得水之勢。張福如英語極佳,經常隨梁做翻譯,使梁啟超的講詞深入人心。
夏歷十月底的一天,梁啟超應邀去一?;蕰鸭腋把?。這家主人姓何,是一位富有的商人。集合在宴會廳中的,有三十幾位白人紳士及華商夫婦,都要聽梁啟超即席演講。不巧張福如因病缺席,梁啟超缺少了傳話人,他為難地看著主人。主人笑笑說,我給先生找人代理吧。主人回身招呼,一個年輕人從廳外走到近前。這人頭發蓬亂,遮住半邊臉,穿一身粗布工作服,像剛從田間勞作歸來。梁啟超心中疑惑,先說了幾句開場白。他停下來,聽那小伙嗓音清脆,娓娓動聽地吐出一串語音,引起一陣會意的掌聲。梁啟超放下了心,這才開講皇帝之囚,烈士之死,新黨之憤,皇會之立。
講到激昂處,梁啟超聲淚俱下:“嗚呼,我中華五千年文明,四萬萬同胞,不亡于賊手者幾希,不淪為奴隸者幾希!此真千鈞一發矣,此真命懸一線矣,此真呼吸之間瓜剖豆分矣。為吾華種計,束手就縛乎?仆地待死乎?抑或拼力一搏乎?啟超敢以一言決之,舍奮起外,別無他途。何也?諺云困獸猶斗,況吾為人,況吾為華人,況吾為冠蓋東方、文明萬國之炎黃苗裔!我國自古即有女媧補天、夸父逐日、大禹治水,匈奴侵凌而有大漢之興,突厥橫恣而有盛唐之昌。多難興邦,大哉斯言,置之死地,別開生路??鬃友栽?,‘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此正吾民之性,吾族之魂,四大文明亡其三而吾獨在,其奧秘正在此。當此之際,吾肩文明之使命,吾承民族之血統,吾傳華夏之衣缽,豈僅保吾皇,是為存吾種。人人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大有可為,是又何疑!”
梁啟超的文章文白相間,他演講時盡量說白話。但講到激動時,往往情不自禁,回歸寫文章的老路。這給翻譯造成了困難,張福如就經常叫苦。張福如的母親是美國白人,他又對中國古文下過功夫,尚能應付這位文豪。梁啟超曾夸獎張福如,再也找不到更好的翻譯了。不料眼前的這位,譯語清水般流暢,梁啟超雖不大懂,卻聽出了抑揚頓挫,哀樂喜怒。待到結尾處,音節如鋼琴般撞擊而出,聲中帶淚,帶動得聽眾也唏噓不已。
梁啟超十分感動,回眸看去,卻見那小伙雙手捂面,奔出人叢。梁啟超愕然望著主人:“了不起!這位是?”主人微笑:“小子學舌。好在尚未誤傳先生之言?!?/p>
看來這是主人的兒子,十步之內,必有芳草,不意今日遇此雋才!梁啟超一邊感嘆,一邊入席與賓主應酬。此來主要任務是演講,演講的目的則是募捐。觀察席間的反應,預料效果不差,這叫他興致勃勃,不免多喝了幾杯酒。席散之后,見梁啟超面帶酒紅,主人將他邀入客堂,暫作休憩。主人到院里張羅籌捐,不斷有說笑聲傳進屋來,透出少有的喜興勁兒。梁啟超啜了一陣茶,倚靠在松軟的沙發上,閉目假寐,手指有節奏地叩擊椅肘,在心里哼唱著二簧樂曲。這是在京學會的,夫人李蕙仙長于京師,岳父和李端棻皆擅此調。想到蕙仙,心頭一酸,依稀看見她在租住的小院里,上侍翁姑,下撫幼女,還要騰出心思牽掛著他。他連累于她的,何日可以贖!
熱流從心底潛涌而出,梁啟超繃緊眼皮,封堵淚水。忽然嗅到一縷幽香,仿佛有人移入一株花樹,那樹的翠綠枝葉上,鮮嫩花瓣上,掛著晶瑩剔透的露珠。聽見了灑水聲,梁啟超睜開眼,看見一個苗條少女,正在為他斟茶。他忙坐正了身,做出感謝的表示。但見那女郎面色紅潤,鼻梁挺秀,烏溜溜的眼睛會說話似的,顧盼生情,嫵媚多姿。女郎一身漢裝衣裙,看去十分順眼,以至于梁啟超以為認識她。對了,她跟剛走開的小伙有點相似,梁啟超找到了話說:“給我翻譯的青年,是你的弟弟吧?”女郎笑瞇瞇地說:“先生認錯人了,我是他的弟弟?!绷簡⒊X得有趣:“那你是他的女弟。你的兄長英語上佳,最難得的是國文亦佳——”
看見女郎在旁邊坐下,他隱隱有些不安:“令兄在忙什么?我還沒有謝他呢?!迸烧{皮地回答:“家兄令我陪先生說話,先生不高興嗎?”梁啟超道:“哪里,令尊對我幫助極多,我感激還來不及?!迸傻溃骸跋壬鷮ξ壹規椭艽蟆<腋赋Uf,我們背井離鄉,當思對故土有所回報;先生之來乃天助我,你們都要努力追隨,信從大義。我盼先生,如大旱之望云霓;先生降臨,似甘霖之潤禾苗。女子不才,亦當銘記:吾肩文明之使命,吾承民族之血統,吾傳華夏之衣缽,豈僅保吾皇,是為保吾種。人人知其不可為而為之——”
鏗鏘朗誦中,女郎神采飛揚,梁啟超豁然醒悟:“是你!那就是你!”女郎莞爾:“是我,小女子何蕙珍,正式拜見先生,請在女弟下加一個‘子’字,如何?”這是要做女弟子。梁啟超滿胸腔熱乎乎地說:“蕙珍,我要鄭重地謝謝你。知其可為而為之,你已比庸眾進了一步?!焙无フ涔笆肿饕荆骸暗茏又x老師夸獎。不過我貪心不足,我還要稱你姐夫——”
門外有人接話:“這孩子,又頑皮!”接著主人走進屋來,梁啟超連忙起身。重新入座后,何父嗔怪蕙珍:“怎么胡亂稱呼?”何蕙珍爭辯:“爹爹,這是你安排的呀。我名蕙珍,梁夫人名蕙仙,先生當然是姐夫?!焙胃甘置夤獾哪X門:“啊呀真的,這是緣分。梁先生,我這女兒性子頑劣,請替我管教她?!绷簡⒊J真道:“有真性情,乃真人格,套一句圣經語言,這叫上帝的選民,我要恭喜何兄。”何父笑道:“把差的說成好的,這就是老師的本領。今日集會,成績不差,來賓認捐二千五百零九兩,你看還有零頭,這是婦人們的習慣。”何蕙珍嚷道:“爹爹瞧不起婦人,所以我扮假小子?!焙胃革@出無奈:“看看這人,先生剛夸你真,你就露出假了?!?/p>
在愉快的笑聲中,梁啟超向這家人告辭。那個活潑的身影,從此栽植在他的心田里,有時浮現于夢境,有時流瀉于筆端,有時靜靜地佇立在旁,與他同觀落日余暉,同聞大海濤聲。梁啟超是孤獨的,又是充實的,他知道有人跟他在一起。他更知道這是犯禁的,為了逃避,他馬不停蹄地奔波于各島間,一個月后才回來?;卦⒌诙?,就有一位少年登門,口稱受人之托,來送禮物。禮物裝在一只錦匣中,打開來,見是兩把小巧的折扇,做工精細,描畫簡約,似有習習清風拂面而來。兩張扇面上未寫一字,梁啟超有一點不甘心,又去看那錦匣,果然在襯底發現一張紙條,上面的字跡娟秀可愛:“姐夫能賜一張小照否?”心里咚地一跳,梁啟超望一眼少年,少年天真無邪地笑著:“折扇是我姐做的,她花了好多功夫?!绷簡⒊f分感慨,從一本書中摸出一張近照,遞給那個少年。少年歡叫一聲:“姐呀我得到了!”回身一溜煙跑了。
梁啟超枯坐良久,一時意象紛紜,一時萬念俱寂。幾天后又去演講,講畢與張福如同歸,在小河邊散步聊天。說起一份英文報紙,有人撰文攻擊梁啟超,罵他是江湖騙子。這引起一場論戰,反駁的文章已發表三篇,署名為“哀時客”。這本是梁啟超的筆名,他在《清議報》上經常使用,這位“義俠”為何借用他的名頭?張福如把文章翻譯給梁啟超看,梁啟超閱后稱贊,這不是罵戰文字,而是說理篇章,此人倒可引為知己。張福如告訴他,攻梁之文是美國某官囑登的,該官員怕梁攪亂檀島,欲用輿論驅趕。梁啟超說,何用他趕,我馬上要去美國本土搗亂了。
張福如露出惜別之意:“俗務羈絆,只恨不能與先生同往。赴美第一需要翻譯,先生有何打算?”梁啟超為難道:“已經物色一些時了,哪有合適的?!睆埜H绲溃骸拔矣幸粋€主意。先生想學西文,最好娶一妙婦,兼通華洋語言,豈不兩得其便?”梁啟超道:“取笑取笑,胡鬧胡鬧,到哪里去找這樣一妙?”張福如停下腳步:“本地正有這樣一位,長相清俊,家教良好,更難得的是對先生仰慕殷切,愿隨先生漂泊寰海。這等人物,確屬可遇而不可求,萬望先生不要錯過。”
梁啟超恍然大悟,這位今日受托而來,而所托付者珍貴無比,使他辭之不甘,受之不忍,身心似大火煉燒一般疼痛。他言之慨然:“老兄所言,我明白了。這一段情愫,我終身感佩。除此之外,我無以為報。梁啟超何許人?一匹夫耳,一亡虜耳,頭顱被偽朝懸賞十萬,不知哪一天身戮名滅。僅有一荊妻,尚且不能廝守,使她常有勞燕分飛之嘆,何可更累人家好女子?況我曾與同志創立一夫一妻會,若自敗盟誓,豈得為人?豈可仍賺女子溫情乎?請代為致意,我必以她敬愛我之心敬愛她,時時不忘,如此而已?!?/p>
張福如很是感動,還想設法相勸。梁啟超忽然想起麥孟華,他是康有為女婿之兄,此時尚未婚配。梁啟超忙開口:“我想起一位佳偶,有勞老兄去和她講——”這似乎冒犯了張福如,他面現不悅:“先生既深知她,豈不懂她傾心于你,有何男子堪當一盼?她數年前立誓不嫁,可惜遇見了你,又失去了你。負此閨中知己,先生好忍心!”
受到朋友責備,反而使梁啟超心中好受些。他忽然急于赴美,似要逃脫什么。正在籌措遠行,這天收到一份請柬,是美國人約翰遜相邀。梁啟超準時赴約,在座的都是英美人士,只有一位華人,就是何蕙珍。原來約翰遜是她的老師,那么此約有否他意?梁啟超自責不該如此瑣屑,索性敞開心扉。洋人酒宴散漫,可以自助取食,更可自由結伴,真正各得其所。
梁啟超與何蕙珍坐于大廳一角,圍著一張矮桌,言談不涉私情,卻有一種情意無聲地流轉,使人沉入忘我之境。何蕙珍是小學老師,她攤開記事簿,用筆描畫以加重語氣,講解她如何自創拼音字母,如何教華人兒童快速入門,學習雙語。這叫梁啟超想起自編的《和文漢讀法》,便告訴何蕙珍。何蕙珍非常興奮:“我太高興了!又一個我跟姐夫的相似處,或者說姐夫跟我的相似處。茫茫人海蕓蕓眾生,有此契合者畢竟不多,姐夫信不信?”看到梁啟超語塞,何蕙珍又開始說,為了收集梁啟超詩文,她搜羅了多少報紙,探詢了多少人士,涉及了多么寬的范圍。她的話滔滔汩汩,令人難于應答。
多情,癡情,怎一個情字了得!這一無依無助的玉人兒,正在無辜地受著蹂躪,梁啟超不得不做一了斷:“蕙珍,你聽我說,梁啟超文章太多,思想太少;言論太多,勞作太少;情緒太多,筋力太少;時代期望于我的太多,我能夠做到的太少。說到你,也一樣,我能回報的太少太少……”
何蕙珍責怪地望著梁啟超:“姐夫天生就是作文的,怎么怨起文章來?對我來說,只要看見你的文字,這一天就沒白活。比如這首《二十世紀太平洋歌》:亞洲大陸有一士,自名任公其姓梁。盡瘁國事不得志,斷發胡服走扶桑。扶桑之居讀書尚友既一載,耳目神氣頗發皇。少年懸弧四方志……”
見她入魔深深,梁啟超輕聲接過:“詩的結語是:胸中萬千塊壘突兀起,斗酒傾盡蕩氣回中腸,獨飲獨語苦無賴,曼聲浩歌歌我二十世紀太平洋。你看,塊壘何其多,而韜略何其少——”何蕙珍生氣了:“又是多呀少的!你當我真不懂,你要用少堵我的多,是要給我溫柔一刀!”瞅一眼梁啟超,何蕙珍撲哧一笑:“我就還你個多少,給你出個謎吧。”她抄起鉛筆揮灑,把本子往這邊一推,只見上面寫著:“多少半字,少多一撇。”梁啟超一時摸不著頭腦:“這是什么?”何蕙珍嘲笑他:“你那么聰明,還猜不著?各打四字,多給你點時間。”
面對她的孩子氣,梁啟超心里喜歡,卻又告誡自己,這是很危險的。他做出猜的樣子:“多少半字,少的什么,是立人吧?合之則為侈字,也含多義。”何蕙珍隱含笑意:“你猜不著,我告訴你?!彼还P一畫寫下謎底:“難得一夕,恨不做小。”好個錦心繡口!好個膽大包天!梁啟超又驚又喜又是無奈,怯怯地望過去。何蕙珍已改為莊容,平靜言道:“姐夫寫家書時,請代我問候姐姐。我將往美國就讀大學,姐夫將來維新成功,如開女學堂,以電相告,我必速歸?!鄙酝S终埱螅骸澳隳芙形乙宦暶妹妹??”梁啟超強忍淚水:“妹妹,我一定記住你?!焙无フ涞拖铝祟^,又奮力抬起,朝四面望去:“你看,人都走空了。記事簿姐夫帶走,就像帶著我一樣。”
她站起身來,握一握梁啟超的手,轉身離去。梁啟超滿懷感慨,回到寓所,掀開記事簿,見后面的紙頁上密密麻麻,寫滿了英文字。他想這是情書,可惜一句也看不懂。他發愿要學好英文,讀懂她的秘語。改日見到張福如,張福如問他,文章你看了么?梁啟超反問,什么文章?張福如道,反駁攻梁的文章啊。那是她的底稿,你見了有何感想?
梁啟超渾身發熱,他這才明白,他失去了多么寶貴的東西。他迫不及待地拿起筆,把這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訴妻子?!稗フ滟浳覂缮龋云涫肿钥椪摺N镫m微而情可感,余已用之數日,不欲浪用之。今以寄歸,請卿為我藏之,卿亦視為新得一妹子之紀念物,何如?”信和扇漂洋過海而來,燙得李蕙仙手心灼熱。梁啟超的坦白確實安慰了她,可也難為了她,令她感到正因有了她,才使一段美滿姻緣可望而不可即。她非王母,倒當了法海,真是冤孽啊。她清楚他的難處,他到處漂泊,卻無人跟在身邊照料衣食,知冷知熱。她早有這份心思,若自己不能前往,應有一個合適人兒陪伴著他。現在有了,這是她的“妹妹”,比她這個姐姐優秀多少倍,她大可以放心。男人所謂一夫一妻,不過說說罷了。他能把持這么久,已比別的男人高出一大截。
公婆現居香港,李蕙仙打算寄信稟知,征求二老同意。她在回函中,先把此意告訴丈夫。梁啟超得信大驚,立即回書制止,內稱寄稟必會讓他挨罵,否則亦惹老人生氣。前信不過感彼誠心,愧無以報,借以一吐胸中郁結。吾之一身為眾人所仰望,豈可不顧君父之憂、國家之難,而無端牽涉兒女私情,不顧新黨同志之聲名乎?我與卿締姻十年,聚少離多,彼此一樣,我可以對卿無愧。雖學大禹之八年在外,三過家門而不入,卿亦必能諒我。若有新人雙雙偕游各國,恐卿雖賢達,亦不能無小芥蒂也。
這話說到了李蕙仙心里,欣慰之余,又增思念。好在事情出了轉機,?;庶h正籌措在內地起兵,有好多事務需要籌措??涤袨椴幌M簡⒊h離,改派梁啟超之弟去美國,而讓梁啟超回日本。梁啟超赴日不久,便把李蕙仙母女接去團聚。那段纏綿悱惻的戀情,深埋在梁氏夫婦的記憶中,無人再提一字。
此時的北京朝廷,外患重于內憂,真正構成威脅的,是抱成團的四國公使。為了安撫他們,奕劻又進宮陳情。恰值裕祿也上奏稱,天津知府發現京郊有少年習拳,即予驅散。對于拳民逼近京津,慈禧也存有疑慮,便又下了一道上諭,要求直、魯等省禁拳。此諭采用廷寄方式,以免洋鬼子們得意,以為朝廷屈服于壓力。奕劻派許景澄、袁昶去見四國公使,通報廷寄的內容。公使們提出疑問,為什么不明發上諭?許、袁辯稱,兩者具有同等效力,而且廷寄直寄各省督撫,更能引起重視。公使們并不同意此說。這時有人主動增援,這是意大利公使薩瓦戈。上次鬧了個灰頭土臉,他一直在默默忍辱,也在觀察各國動向。為了反擊拳眾暴亂,天主教和新教難得地走到一起,卻把教宗所在國的代表拋在一邊,這一定是因為,他們把清廷的傲慢,歸咎于三門灣的敗績。薩瓦戈要挽回聲譽,他也向總署發去照會,提出與四國相同的要求。
總署對意大利不在乎,它在乎的是俄國和日本,是否會步意國后塵。薩瓦戈等不及,他去問老朋友竇納樂,能不能把四國同盟變成五國同盟?竇納樂樂于看到,天主教有兩個互相競爭的中心,只擔心法國公使不樂意。薩瓦戈向他保證,意大利只關心本國傳教士,不會搶法國的飯碗。竇納樂替他去做說客,畢盛果然一口回絕:意大利人連近在身邊的教皇都維持不住,還能維護天主教么?
竇納樂竭力游說,意大利是后起的小伙伴,它既無力量,也無野心做天主教守護神。它在三門灣的失敗,在很大程度上,是列強袖手旁觀造成的。這反過來又給清廷壯了膽,成為抵抗外國的本錢。當前的這次行動,能否變成又一個三門灣,這要看傳教國的團結程度。你也看到了,東正教的俄國置身事外,伺機搗亂;異教的日本冷眼旁觀,期待我們的失敗。而在我們內部,新教的英、德、美同心同德,天主教的法和意,該不該互爭意氣?這家伙難得如此在理,畢盛只得同意接納薩瓦戈,但要特別聲明,聯合的目的不是護教,而是保護本國的在華公民。
五國公使齊集英館,商定第二份聯合照會。這是前所未有的行動,標志著“傳教國同盟”的成立。總署接文后大受觸動,與五大強國同時作對,這是大臣們吃不消的。奕劻跟大家商量后,也采取了一個特殊行動,邀請五國公使來署,由全體大臣參加,相互交換意見。竇納樂特別指出,清廷的兩道上諭前后矛盾,五個傳教國強烈敦促,清廷重發禁拳上諭,諭旨全文必須在公開出版的官報上發表。慶王奕劻親作答復,廷寄旨在禁止一切秘密會社,比兩次上諭包括的范圍更大;而且命令省、府、縣據此張貼告示,比官報發表傳播得更廣。
德國公使克林德接過話說:“廷寄只提義和團,有意忽略大刀會。大刀會之所以猖獗,與一個人大有關系。這人曾當曹州知府,又做山東巡撫,慫恿得拳會蜂起后,又被派往山西,山西現在也開始起反。他是大刀會的首領——”坐在對面的徐用儀,這時氣得白胡子直抖:“毓賢乃我朝大員,他究竟是功是過,輪不到德國公使評定。他在曹州大殺大刀會,我記得你們夸贊過他,怎又被封成了首領?”克林德故作恭敬:“老先生,要說殺,他還殺過朱紅燈呢。先煽動大眾,再殺幾個做樣子,這是他的狡猾處。這也是朝廷失策處,不罷免縱拳官員,是動亂的根本原因。”
公使們到了總署,常常像問案的法官。明知辯也白辯,許景澄仍想講清楚:“中國諺云,一個巴掌拍不響。民教沖突不能全怪一方,即以最有名的梨園屯教案為例。該村早先只有一家王姓教徒,同治初年,同村李某參加黑旗軍反亂,被官府捕獲。王姓教民對李妻說,若全家都奉教,你這官司就有救。李妻趕緊入教,教會神父寄一封信到冠縣,聲稱李某是天主教民。冠縣只得釋放此人,這一下做了榜樣,全村陸續有三十余戶入教?!甭牫稣Z意不善,畢盛在對面皺眉:“你這位最知洋的大臣,應該最無反洋情緒,你說這話——”許景澄道:“所以我愿講道理。同村居民從此分為漢洋兩教,心中劃開填不平的鴻溝。義學和玉皇廟在風雨中倒塌,村民公議分為四份,教民得一份,將此一份賣給教會,教會要在廟基上蓋教堂,這對四分之三的村民,于情于理都難接受。經官府幾次裁決,最終雙方同意,在村北覓地九畝作教堂用地,在玉皇廟廟基旁辟地三畝,各自開工,兩不相礙?!?/p>
這是一樁長久的糾紛,公使們多有耳聞,卻都不知其詳。叫他們驚奇的是,在以顢頇著稱的清朝官僚中,竟有一位大員了解下情,而且在談判桌上講起故事:“教堂和廟宇幾乎同時蓋好,玉皇廟并非本村獨有,它是在數縣紳民捐助下蓋起的。開光之日演戲慶祝,廟門對聯盡顯歡欣:‘山東濟南五員青天,評情論事,撫平四鄉紛擾;河南直隸八方善士,扶正黜邪,費盡萬千苦辛’。請各位注意,村民把處理此案的官員稱為青天;而梨園屯所在的山東西北角,與河南、直隸緊密聯結,其地治亂牽涉三省。可是,意大利方濟各會的馬天恩主教,卻支持當地神父推翻前議,拒絕遷入新教堂,堅持要在原廟址蓋教堂。于是爭議再起,三任巡撫都沒擺平此案,轉到袁世凱手里,他得接著往下轉?!?/p>
這根棒子轉了一圈,仍落在倒霉的意大利頭上,薩瓦戈馬上反擊:“若照你說,一切麻煩都怪意大利?欺軟怕硬是中國人的弱點,你這位駐德大使,肯定被普魯士的馬蹄踩扁了鼻子?!痹S景澄道:“那還用說,山東也被踩扁了。拳亂大起與德據膠澳的關系,各國教士屢有言論見諸報端,那總不是中國逼他們講的吧?”克林德以掌擊案:“許前公使,你跑題了!這不是討論德國戰略的會議?!痹S景澄用指尖輕叩桌面:“克現公使,我講沖突頻發的原因,你得用心才能理解。派兵剿拳有什么用?你們德國出兵還少么?你能把山東百姓全殺光?”
克林德氣紅了臉,大聲抗議。許景澄將眼光從克林德臉上移開:“我對德國稍有了解。這是一個尚武民族,統一之后野心勃勃,制定了一個‘全球政策’。你們在中國來晚了,急于下手。巨野教案如同神賜,可是我們就遭了殃,青島之租,九龍之擴,西南之借,紛至沓來。早在天津教案時,恭王殿下就正告英、法公使:‘把你們的鴉片和傳教士弄走,或者把治外法權除去,你們洋人可在中國完全自由,任何地方都能去?!覀儧]有胸懷么?我們的善意換來了什么?”
忽然傳來了哭聲。人們愕然抬頭,見是滿人大臣聯元,沒能忍住悲痛。坐在他身旁的桂春,也跟著發出啜泣。王文韶、徐用儀二老臣,也被引出了悲傷,連慶王都開始抹淚。只有許景澄神色不變,他身邊的袁昶怒目圓睜,像要把對方看穿。議事廳外,聞聲聚攏的章京、蘇拉等,有哭的,有罵的,有揎拳捋袖要往里闖的。這陣勢從未經見過,公使們羞惱之余又有一些慌。僵了一陣,竇納樂率先起身,克林德吼了一聲:“這是陰謀!”聯盟五使狼狽退場。
這算不算又一次“大捷”?署內清靜后,桂春偷偷問聯元。聯元輕哼一聲:“哀兵而已,勝何可望?”他這內閣學士,到這時還文縐縐的。許景澄跟他所見略同。在回家途中,許景澄對袁昶感嘆:“面對外使,闔署慟哭,此為亡國之象,我怕有人把它當成抗爭之功?!痹茟n形于色:“爭功事小,爭位事大。”許景澄一激靈,聽袁昶往下說:“上頭不愿明確禁拳,除了顧體面,還想留后手。有人認為廢帝的阻力來自洋人。自己治不住洋人,樂得讓拳民代勞。如此飲鴆止渴,事情如何了局?”
許景澄沉吟不語。二人悶頭趕路,走到應當分手的街口了,仍然渾然不覺。又往前了幾步,身后傳來一個聲音:“二位老兄,這是要往哪里去?”兩個人回過頭,見是張之洞之子張權,笑嘻嘻地抱手作揖。許、袁跟張權結伴回轉,就近來到頭條胡同。翁同龢的宅舍坐落在這里,袁昶由外任回京后,便租住于翁宅。每一次踏入此地,人們都會生出物是人非的感嘆。三人進屋坐定,張權告訴袁、許,他剛接到父親電報,要他向兩兄探詢有關訊息。剛毅上次南巡,除了搜刮銀兩外,還奏裁了上海商務總局。設于漢口的支局僥幸保留,但已無法正常辦事。近來江寧文武學堂、高等學堂同遭裁撤,有消息說,下一步要裁湖北的自強學堂。這有什么來頭?
許景澄苦笑著:“不叫來頭,只能算去勢。新政流水落花春去也,京師大學堂也要失去頂門杠了。孫燮臣乞休的折子,昨日獲得批準。徐、剛屢請砍學,都被孫公擋了回去,以后學堂就成沒娘的孩子了??车艚蠈W堂,內中的含義更深?!庇捎谇屑宏P心,張權一點就醒:“想要敲山震虎?”
許景澄點頭稱是:“要阻止那樁大事,京內無人出頭。朝廷真正戒懼者,是江南二帥的反對。老師沉穩含蓄,倒是劉帥鋒芒畢露,向榮相和總署連發數電,使廢立之謀胎死腹中。有人恨得牙癢癢,借故下刀泄憤。不過,老師的自強學堂辦得早,應能逃脫此劫?!?/p>
袁昶思慮得更深些:“老師的《勸學篇》,曾蒙皇上頒行天下,這也觸犯舊派之忌。我的意思,請老師安排人手,把篇中攻康的地方摘出來,加以發揮,撰文刊發?!?/p>
許景澄稱贊道:“這是好主意。以此為例,老師電稟總署的哥老會猖獗情形,其實可以寫為奏章,打動圣聽。老師稱長江口岸,匪黨遍布,上至荊宜,下及武漢、蕪湖、江陰,皆已連為一氣,伺機蠢動。朝廷現時頭痛醫頭,還不知道腳也在痛。等到哥老會與義和團南北夾擊,才懂得張、劉二公為國之長城呢。”
無論如何,朝廷顧不上去醫腳,五國公使不依不饒,這樁公案尚未了結。許景澄曾兼任駐俄公使,慶王叫他前往俄館,一探究竟。俄國新任公使格爾思,在圣彼得堡跟許景澄有過交往。這回許景澄夜訪使館,先被一名館員引入會客室,坐了一會兒冷板凳,格爾思才笑哈哈地走進來,一見面便說:“許大人,我破壞公使團的規矩了,我是不該與中國官員夜談的。”許景澄故作驚詫:“公使團怎會有此規定?”格爾思道:“不是規定,而是默契。你是資深外交官,當知君子協定比明文規章更有約束力。因為國家講競爭,個人講道德?!?/p>
許景澄道:“結成一伙欺負駐在國,那叫不道德。五國正在干這種事,我不知道五國會變成六國。”格爾思狡黠反問:“第六國是日本?”許景澄道:“傳教國把拳禍稱為‘黃禍’,日本不幸同為黃種,它恐怕觍不起臉。俄人是白種,只是西歐人以羅馬、巴黎為中心,視俄羅斯為邊遠地帶?!备駹査键c著頭笑:“在邊遠的地方生存,有廣闊的發展空間。所以我們相當于整個歐洲,而法國卻越來越小。很不幸,它跟德國做鄰居,會被一口一口吃掉的?!?/p>
許景澄問:“隨著你國的發展,我國會不會被吃掉?”格爾思大方地一拍胸:“你可以放心,俄國永遠是中國的朋友。盡管你們撕毀中俄密約,我們還要保護你們?!痹S景澄道:“且不追究究竟是誰撕毀,你說要保護,正可在今天兌一次現?!备駹査嫉溃骸敖裉烨『糜须y處,俄國和法國是正式盟友,無法反對法國發起的行動。”
許景澄從隨身攜帶的紙袋中,取出一張《國聞報》,攤放到身旁的桌面上。格爾思望著那些不認識的漢字:“這是什么?”許景澄道:“這是一篇訪問記。旅順口俄軍司令阿列克謝耶夫,在接受采訪時稱:沙皇尼古拉二世,稱歐洲在華傳教士是邪惡的根源,是以基督的神圣名義建立商業暴政的排頭兵。這是記者在撒謊,還是司令在胡言?”格爾思答得很爽快:“都不是,這是陛下的真實想法。但想法是一回事,政策是另外一回事。”許景澄問:“俄國的政策是什么?”格爾思又笑了:“我不告訴你。”面對這個玩世不恭的老毛子,許景澄恨不得掐死他。嘆一口氣,許景澄做出要走的樣子,又緩緩坐下來:“俄國在中國獲取了最多的利益。建設中東鐵路的合同,是我跟華俄道勝銀行簽訂的。自那以后,道勝銀行股份紅利增長了一倍,從七點五盧布增至十五盧布。該行在華境設立三十三個分行,四個辦事處,業務遍及各大商埠。哎哎,格爾思先生,你往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