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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03 章 第一百九十九章,新律令

    永祿四年,七月廿四,申時黃昏。</br>  記。</br>  此記錄為針對未來即將施行規定草擬之明細要求與準則,乃針對六月下旬集會所提之案進行完善補充,非最終定稿。現發至船隊總管竹村先生,請連同常幫辦、文書及各位船長閱覽討論,如有何意見或想法,及時通信回復。</br>  本令為對既成令中第五章第三節所做改動。本令發布之后,原第五章第三節作廢。</br>  新定。</br>  關于如何處置作戰過程中,為我方所俘明國官府所屬戰斗人員之律令。即本船隊律令第五章第三節。</br>  第一條,適用對象。</br>  本令適用于已受我方控制,確認繳械投降,或者表現出無戰斗能力的明國官府所屬士兵、民兵、官員、使者、受對方指派的第三方力量等與我方正面接觸或我方主動接觸的敵對者。對非受對方指派而出于個人原因主動參與作戰過程被俘的平民,在確認其已無戰斗能力之后本令同樣適用。</br>  對身處危險處境,難以判斷是否拒絕繳械投降或具備反抗能力的地方人員,可以考慮酌情施以救助并收押,準許俘獲方自行處理,收押后適用于本令。</br>  本令不適用于明確拒絕繳械投降同時具備反抗能力的明國官府所屬士兵、民兵、官員、使者,不適用于非敵對境內俘獲的敵對者,不適用于任意情況下的密探、刺客、叛徒,對此類群體處置措施無明文規定,準許俘獲方自行處理。</br>  特別,本令不適用于任意情況下的孩童敵對者。此類對象須在確保我方人員的安全前提下準許其自由遠離戰斗場地。</br>  第二條,對待俘虜禁令準則。</br>  上述適用對象被俘后即成為俘虜,俘獲方不得直接傷害其生命,或者做出使其處于受生命傷害處境的行為。不得對俘虜使用不必要的暴力手段,如體罰、致重傷致殘、不供應或供應不足量飲食等。不得進行言語侮辱、威脅等行為,不得遺失或主動丟棄俘虜,對于拒絕轉變陣營者不得強迫或偽稱其轉變陣營。</br>  本禁令準則僅于兩種情況下不適用,分別見第三條和第四條。</br>  第三條,俘虜處置流程。</br>  俘虜于戰斗場地被俘,在相應場次戰斗結束之時即停止戰斗信號發出后,將被收押于身處戰場的我方隊伍之中。其隨身財物歸我方所有。隊長或隊長指派人須向俘虜聲明本令第四條及第五條內容,確認俘虜已知曉條四內容。從安全角度考慮,須對俘虜行動能力和語言能力施加約束,但不可造成重傷或殘疾。滯留隊中期間,俘虜的飲食及生命安全由隊長負責。</br>  五日之內包括五日,俘獲隊伍須將俘虜移交向上一級后方營地。移交時須配備一定數量的我方成員管理,須配備兩名及以上成員為領隊,攜帶由隊長簽字或畫押的說明書。移交期間,俘虜的飲食及生命安全由領隊負責。</br>  上一級后方營地接收說明書及俘虜之后,再向其上一級后方移交,過程及責任歸屬同上。直至俘虜被移交至船隊第三層營地,即各戰場大營。</br>  俘虜移交至戰場大營時,將接受總管或船隊總指揮委派的專門監察進行審訊,向其聲明本令第四條及第六條內容,確認俘虜已知曉,確認俘虜是否有轉變陣營的意圖。</br>  對于確定轉變陣營者,參照船隊律令第二章第三節,即入隊意圖存疑者處置令對待。</br>  對于確定不轉變陣營者,其將被收押于各戰場大營中,其自由受限制,其活動處于我方監視之下,飲食及生命安全受我方保護。據本令第五節內容,有意向者可以主動參與從事簡單勞動工作,工作報酬將以更好的飲食、金錢、通過總營監察許可的物資呈現。各戰場大營指揮及監察對其行為負責。</br>  在收押過程中,如若有中途確定轉變陣營者,同參照船隊律令第二章第三節對待。</br>  始終確定不轉變陣營的俘虜,在全體戰事結束之時即停止戰爭信號發出后,將由各戰場大營主導將其發送離營,恢復其自由身份,必要情況下可給予船只、金錢、食物等必需品。此類俘虜在離營時須對其進行斷指的處置。</br>  對于特殊情況的俘虜,另外參照第八條。</br>  第四條,俘虜守則及違規處理。</br>  以下要點須進行宣告,內容可根據實際進行調整,可添加新內容,但不可與文本相悖,不可遺漏。</br>  俘虜不得做出或有證據表明試圖做出如下行為:對是否轉變陣營進行欺瞞詐騙、逃離收押、與明國勢力通信、持有武器、煽動群體、聚眾抗議、破壞我方財物、重傷人、致人殘疾、殺人。否則不再被視為俘虜,不再適用于本令。</br>  不得違背監管者合理的命令,否則將受體罰。體罰不致命,不致殘,不致重傷。</br>  不得保留隨身財物,除非經監管者同意。否則發現之后沒收。</br>  不得斗毆,否則將受體罰。</br>  絕食、自殘、自盡,后果自負。</br>  如有個人需求可向監管者提出,在條件許可前提下,合理需求可以得到滿足。</br>  第五條,戰場收俘聲明。</br>  以下要點須由隊長或隊長指派人進行宣告,內容可根據實際進行調整,但不可與文本相悖,不可遺漏,不可添加其他信息。</br>  俘虜不會被處死或者傷害。會被轉移至我方后方收押,會提供飲食,可以確保安全。</br>  如若愿意轉變陣營,到后方向監察說明。</br>  不愿意也不會被處死,戰事結束后可以自由離開,但離開時要受斷指的處置。</br>  不要嘗試反抗,否則不會被視為俘虜。</br>  謹慎考慮。</br>  第六條,戰場大營收俘聲明。</br>  以下要點須由監察進行宣告,內容可根據實際進行調整,但不可與文本相悖,不可遺漏,不可添加其他信息。</br>  俘虜不會被處死或者傷害。此處會提供飲食,可以確保安全。</br>  如若愿意轉變陣營,現在說明,亦可以后說明。</br>  不愿意也不會被處死,戰事結束后可以自由離開,但離開時要受斷指的處置。</br>  想工作可以工作,有報酬。</br>  不要嘗試反抗,否則不會被視為俘虜。</br>  謹慎考慮。</br>  第七條,責任歸屬。</br>  俘虜的飲食及健康安全由其所在處領導者負責。若發生違背禁令準則的現象,其所在處領導者及相關人須接受總管或船隊總指揮詢問調查。發生禁令準則第二段提及現象亦如此。</br>  船隊總指揮和總管互為監督,一方違背禁令準則,另一方知曉后可以召會提出調查。屬實亦須負責。</br>  違背禁令準則者將受到懲罰。直接違背者,造成俘虜遺失、言語侮辱、威脅罰錢款。主動丟棄、強迫或偽稱其轉變陣營、體罰、致重傷致殘、不供應或供應不足量飲食罰鞭刑。直接傷害其生命,或者做出使其處于受生命傷害處境,最輕罰離隊,最重處死。相關人及負責人亦須受連帶責任。</br>  因未向俘虜宣告此令第四五六條內容或宣告過程中存在錯漏及語意不明情況,使得俘虜對其中內容不知情,造成任何不良后果影響,相關人需向上級解釋說明并對后果負全責,相關俘虜無需為其自身違規行為負責。</br>  誤俘孩童或者平民,并對造成任何傷害或威懾行為,相關者事后須向船隊總指揮即本人解釋說明。若船隊總指揮違背,需向總管解釋說明。處罰條例同上。</br>  第八條,特殊情況及處理。</br>  如若當地環境不允許收押或長期管理俘虜,在場領導者可以決定將俘獲人原地釋放,任其自由離開,其財物歸我方所有。條件許可的情況下,少數有意向轉變陣營者可以接收,照上文處理,領導者自行判斷是否接收和接收人數。其余人現場進行斷指處置,無論其意向。</br>  對于特殊的俘虜進行特殊的處置,具體方法由上級下發命令至其所在處負責人。俘獲人可以自行判斷所俘對象中是否存在特殊情況并進行上報。所有特殊對象的處置方法必須經由船隊總指揮批示方可施行。除非關系其生命安全等緊急情況,可在不違背禁令準則的前提下先自行處置再匯報。</br>  在與其他友方同盟為戰的情況下,此令對我方任何成員依舊有效,無例外。對此令是否適用于友方成員的問題需視具體情況而定,由船隊總指揮決斷并特別告諭。</br>  以上擬稿,呈與竹村涼山先生過目,請與各位同仁仔細研討,其中語義不明、文字繁冗、處置不當及疏漏之處,望能群策群力,加以完善修改,務必于下次與明國作戰前成文,告諭眾人照章行事。然亦無需倉促,畢竟來日方長,待謀定而后動。</br>  此事若成,念想是否可將其延伸至其他對敵作戰相關的律令之中。有此意向,目前未定,待日后研究。</br>  致敬。</br>  既往矣不咎,新文鑄鼎留春秋,言必信無謬。</br>  王紅葉。</br>  落日余暉一點點黯淡,紅紅的晚霞光灑在寫字臺上,此時也微弱得不再能足以視物。她抬起頭,望著船前的黃昏殘景,想了想,點起燭燈。</br>  側坐在高腳凳上,翹著腿,就著燈火,她看著手中的兩頁書信,細細閱讀自己方才寫下的文字。一邊看,一邊讀,一邊想。嘴里咬著鵝毛筆的筆尖,嘴角被墨水染黑。</br>  考慮了許久,謀劃了許久,研究了許久的方案。打過了多少張草稿,衡量了多少種因素,構想組織了多少次語言,才最終寫成這一封信。</br>  太晚了,或許。</br>  也不晚,來日方長,謀定而后動。</br>  “……斷指。”</br>  王紅葉抬起頭,望向天花板,咬著筆尖含含混混地自言自語,“作為懲罰會不會太輕了?他們可是始終都拒絕投降的敵人,這一次放過了那么下一次……嗯,砍斷手或者打斷腿或許……或許更合適,讓他們無法再參與戰斗。”</br>  手指在桌面上點動。</br>  “嗯,不。”</br>  她將鵝毛筆拿出,舔了一下嘴角墨水,微微發苦,搖搖頭,“有點過,說實話。斷一只手指作為警告差不多。斷了手腳……以后就算不想打仗也沒法正常生活。當兵的大部分也都是服役聽令行事而已,不需要做那么絕吧。”</br>  不需要?</br>  “先這樣吧,看竹村總管他們怎么說。”她重新低下頭去,繼續閱讀,讀著讀著不由得笑了笑,“以前做的可不比這絕?以前都是直接要命。怎么現在要收俘了,就開始考慮俘虜福利了呢?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啦,你。中庸一點吧。”</br>  斷指呀……</br>  “如果她在這,看到這的話。她肯定還覺得這太重了呢。”自顧自地微笑,“斷指呀……她已經斷了幾根了?哦,兩根。那下次再見面,就要再斷一根了,哈哈。”</br>  王紅葉笑起來。</br>  回憶著,想象著。下次再見面的時候,那個人兩只手加起來就七根手指,一臉無語表情的模樣,真有意思。</br>  再下一次,再下一次,更多更多次,直到最后就剩手掌心了。</br>  “哈。”</br>  她笑得更開心了。抬著眼睛遐想那副畫面,手指點著桌面,感覺自己有點變態。</br>  笑完了也想完了,回歸現實。</br>  搖搖頭,嘆息一聲。</br>  王紅葉將信紙甩到桌上,暫時不想再看。</br>  “……以后還會再見面嗎?”</br>  問自己。</br>  “應該不會吧,至少她是希望不會的。”</br>  那你希望會不會呢?</br>  問。</br>  “我?”</br>  她望著桌上的信,昏黃的燭火映著她的雙眼,在她的眼眸中跳動光芒,“我……不知道,大概……不,不知道。”</br>  隨便了。</br>  “那就隨便吧。”</br>  王紅葉說著,彎下腰,打開桌角的柜子,從中取出一個高頸瓶,“正事做完了,喝一杯放松一下。”</br>  也許不止一杯。</br>  但拿出透明的瓶子,只是空空的。</br>  對了,上次喝完了,那還留著瓶子干什么當藝術品嗎?她嘆了口氣。</br>  “悲。”</br>  搖搖頭,她將酒瓶放回原處,將柜門重新關上,“明兒記得給威斯克斯寫封信,再讓她送兩瓶來,從難波到這兒也不遠。走路兩三天,坐船也才一天而已。”</br>  她想喝酒,喝白蘭地烈酒。</br>  現在就想,等不了兩三天那么久。</br>  “哼,不麻煩人家送了!”</br>  王紅葉沖動地從椅子上站起來,看向窗外,開口,“反正在這也沒事做。我自己去找她。坐船也才一天,順流向下一天都要不到,還不用等回程。”</br>  窗外,天色一點點暗了,溫暖的紅光,漸漸變深。</br>  她看著消逝的晚霞。</br>  站立許久。</br>  最終還是走到一旁,那張吊床前,翻身躺下,搖搖晃晃地心有不忿。</br>  “還是算了。”</br>  一臉生無可戀地仰起頭,伴隨著長嘆一聲,“還是不去了吧。她一定還在那,她又不想再和我見面。遇上了可要怎么說?”</br>  難波城也不是座小城,哪里會有那么容易見到?自己不過是去港口找外國商人而已,買了酒就回來。單純只是為了買酒而已又不為別的,怎么可能那么湊巧就見到呢?</br>  這話你信嗎?</br>  “鬼才信。”</br>  她自言自語地嘟囔,“去了一定要順便打聽打聽吧,你。一定會想再見吧。再見,還不知又會怎樣,又會有什么交集,又會有什么開心或不開心的經歷,更多的經歷。”</br>  嘆息。</br>  “唉,特別的人吶。”她說,望著窗外的天,“我們最好別再見。”</br>  什么白蘭地酒也暫時別想了。</br>  咚咚——</br>  兩聲敲擊聲,王紅葉坐起身回頭,看見敞開的門外站著的人。</br>  “啊,你呀。”</br>  她輕輕地擺出微笑表情,笑得很勉強,“回來啦?”</br>  “對,是我,回來了。”</br>  來人走入屋內,腳步沉重,低著頭,話語聲沒什么氣勁。腰間兩柄空空的刀鞘搖動著,肩上提著包袱,來到她的面前。來人面對她,同樣勉強地回應微笑。</br>  還能是誰呢?</br>  瀧川俊秀坐到寫字臺前的椅子上,長長地嘆了口氣。</br>  “怎么了,沒精打采的樣子?”</br>  王紅葉看著他,詢問。</br>  “沒什么,累了。”俊秀擺擺手,說著,“剛剛才回來。”</br>  “從難波?”</br>  “不是,奈良。”</br>  “你沒去難波嗎?”她問。</br>  “去了。”男人雙手捂著臉,按了按,“十五日到的,在那待了……四天,然后去了和歌山,然后從和歌山到奈良,再從奈良回來,路上換了兩匹驛馬,用了三天。”</br>  “今天廿四,你是十三日早上走的。”王紅葉計算日子,“十二天了。”</br>  “對,十二天了。”</br>  “才回來,還沒進城?”</br>  “沒。”對面的人搖搖頭,說,“我想先過來看看你,也許……在你這住一晚吧。明天早上再回家。”</br>  “好吧。”</br>  王紅葉扭頭,對門外喊了一聲,讓一位水手過來收拾一套客艙。</br>  “有酒嗎?”</br>  對面人問。</br>  “啊?”想了想,回答,“只有清酒,行嗎?”</br>  “行。”</br>  于是她又對門外還沒離開的水手吩咐拿瓶清酒給出云介先生。</br>  水手離開。</br>  很快又回來,帶來了酒瓶和兩個酒碟放到桌上,說床鋪正在收拾。</br>  水手再次離開。</br>  眼前的俊秀一直坐在對面,胳膊支著桌子,手撐著額頭,看起來確實很疲倦,最后的一點霞光映在他的身上,給他的臉罩上一層陰影。王紅葉伸手倒了一碟清酒,然后坐回吊床邊。她自己沒打算喝。</br>  對面人也沒問她喝不喝,拿起酒碟一飲而盡。</br>  然后又續上一碟,又飲盡。</br>  無話。</br>  “那么,你在難波見到她了?”</br>  “誰?”</br>  對面人問。</br>  “你的仇人。”她立刻回答,“見到了嗎?”</br>  “啊,對,見到了。”</br>  “完成了,復仇?”</br>  “完成了。”簡簡單單的回復,平平的語氣,微的沙啞的聲音,僅此而已,“死了。”</br>  “哦……你身上的大小一對刀呢?”</br>  “毀了,丟了。那一柄太刀也是,全毀了。”</br>  “哦。”</br>  王紅葉又點點頭,又問,“那么……見到她了沒?”</br>  “沒有。”</br>  俊秀終于放下手臂,抬起頭,看向窗外,雙眼無神,“復仇的決斗是在和歌山進行的,直接從和歌山經奈良返回,就是為了不見到她,也確實沒見到她。你什么時候對她說的?”</br>  “十五日晚上。”</br>  坦率回答。</br>  “那她走得有點慢。”</br>  男人計算了一下,看向對面,“正常應該是可以及時趕到的。也許因為她的傷還沒好全不能快走吧,你為什么不陪她一起去,路上照顧她?”</br>  “她的傷好得很好。”</br>  女人回答,解釋,“并且她不想讓我陪同。”</br>  “……抱歉,我沒想過。畢竟秘密在你這里確實保留了三天,她因此對你有意見也——”</br>  “和你的復仇沒關系。”</br>  王紅葉打斷對方的話,輕輕微笑,“是別的事,我和她之間的事,立場態度的事。”</br>  “這樣。”</br>  俊秀嘆一口氣,“我不在的這段時間,發生什么了?”</br>  “嗯……平冢左馬助來了。”</br>  回憶,“他在這遇到了一些以前武田的同僚,那些人計劃對上泉秀綱老師不利,不過最終行動沒成功。我從你們道場的人那里了解了這些情況。”</br>  “對,對,我回來的路上聽說過行刺的消息。”對面人點頭,同時飲了一碟酒,“但沒想到平冢也有參與。”</br>  “她和那個人戰斗過,在道場門外。”</br>  繼續說,“十五日晚,我當時就在場,我見到了全過程。”</br>  “她沒事吧?”</br>  “沒,她這次贏了。”</br>  想了想,想再補充一點信息,想再說一說當時親眼所見的不合理場景。</br>  但王紅葉最終沒將這些話說出口。</br>  何必提呢?那些奇怪的事,什么血之類的事,眼前人恐怕也不知端倪。</br>  看著眼前人眼前裝清酒的瓷瓶,她也有點想喝了。清酒也行吧。</br>  “沒事就好。”</br>  俊秀又倒了一碟酒飲下,“還有什么?”</br>  “還有?”</br>  王紅葉坐在吊床邊,身體一搖一晃,低著頭回答,“還有……她遇見了一個認識的人,明國來的舊相識。”</br>  “也在十五日晚?”</br>  “對,也在十五日晚。”</br>  “朋友?”</br>  “……可以這么說吧。”</br>  “那個人……和我有關嗎?”</br>  “無關。”微笑,“不是什么事情都和你有關呀。依然,是我的事。”</br>  “……然后呢?”</br>  “然后,她和那位認識的聊了一會。”回答,構思著語句,“然后,那位相識走了,她也想走了,想回家了。”</br>  “然后,你對她說了?”</br>  “對呀,說了。”</br>  王紅葉抬起頭,看著眼前的人,“瞞不下去了。若不說,以后就再也沒機會說了,我可不想替你保一輩子的密。”</br>  “那一晚對她還真發生了很多事呀。”對面的人長長嘆息了一聲,飲酒,“那么,既然如此。她這次離開,就不會再回來了吧。她會直接回明國去吧,回她自己的國家,回家去。”</br>  “是的。”</br>  王紅葉目光偏向一旁,“她最后走之前是這樣講的。十六日早上,她又來找了我,最后一次見面,她就是這樣說的。”</br>  “好吧。”瀧川俊秀想了想,又重新伸手為自己添一碟酒,看著,長長地嘆了一聲,這次沒喝下去,“就這樣了,無論如何也就這樣了。反正就算她現在不回去,而是回來,我又能對她說什么呢?或許以后不再見面,也是……也是最好的結局了。”</br>  “或許。”</br>  看著那一碟酒,王紅葉有點注意力不集中,抬起頭問到,“你呢?你的……復仇決斗,經過怎樣?”</br>  “……我不記得了。”</br>  “那……感覺怎樣?”</br>  “很累。”</br>  “就這,沒了?”</br>  “就這。”</br>  “哦,這樣。”</br>  王紅葉望向窗外,窗外的天已經黑了,已經可以看見星光,夜晚的涼風從窗外吹入。她嘆息一聲,燭火給她的臉頰渲染上紅光,“復仇成功之后,原來就是這樣的感覺啊。”</br>  對面的人沒回答,看向一旁,注意到桌上的信紙。</br>  “這是什么?”</br>  “一項新的規定,我打算在船隊中施行的。”她說,“你想看就自己看吧,沒關系。”</br>  瀧川俊秀拿起信紙,借著燭火看著。</br>  她沉默。</br>  兩人同時沉默。</br>  她看著那碟清酒,想了想,趁對方看信的時候伸手拿起來,湊到嘴邊自己喝下去。反正酒瓶里還有,對吧?</br>  溫溫的酒,喝起來甜甜的,清清的,味道很不錯。</br>  只是,沒有烈酒那么濃,那么沖。</br>  平平淡淡,相比之下。</br>  她有點不滿了。</br>  聊勝于無吧。</br>  再來一碟。</br>  她伸手向酒瓶,大大方方地拿起來準備給自己倒酒。這本就是自己的酒嘛。</br>  一縷細細的酒漿落入碟中。</br>  結果剛剛潤了底就沒了。</br>  王紅葉抬頭,看著眼前安靜讀信的人。那臉上的紅暈可不像是被燭火照出來的。</br>  就算是清酒,這么短的時間將近一瓶,也確實有點急了。</br>  最重要的是自己現在沒酒了。</br>  “……嗯,你先看著啊,我……我再去拿兩瓶酒來。”她說著,拿著瓷瓶站起來,對方沒有抬頭回應,“回來再說吧。”</br>  依然無話。</br>  她手握著空空的瓷瓶,走到艙房外。</br>  留下瀧川俊秀一人。</br>  經過怎樣?</br>  不記得了。</br>  瀧川俊秀一邊閱讀紙上文字,一邊在心中默想。沒有注意到身邊人離開。</br>  不記得了,確實是不記得了。</br>  他記得決斗之前的那一段散步,記得抵達飛雪瀑布下的對話。</br>  也記得決斗之后的離去,返回海邊。</br>  記得登上船,見到商人,記得對商人的吩咐。</br>  記得在船上觀察潮流,當時也是一個黃昏,已經開始退潮,浪朝遠離岸的方向,無盡的茫茫大海而去。</br>  記得伸手將那白布包裹之物丟向海中,任其隨浪花一同流向不知何方。當時還在想這樣做是否有必要?這樣做似乎太過冷酷?復仇成功,殺死仇敵是一回事。令死者身首異處供人收斂是另一回事。那位曲小姐會因此憎惡吧。</br>  既然如此自己當時又為何那樣做呢?一具全尸又如何能令自己害怕恐懼?反正血都已經流干了。</br>  這和血有什么關系呢?</br>  回憶。</br>  回憶。</br>  隱隱約約,模模糊糊地,似乎印象中,曾有一段昏迷。</br>  似乎昏迷時,見過一個黑衣的人影,一個素不相識的女人。</br>  似乎那人影對自己說過許多奇怪的話。</br>  似乎說,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見面。</br>  似乎說,今后的路,只有自己一人行走。今后的決斷,只有自己一人選擇。</br>  今后的責任,也只有自己一人承擔。</br>  有一些道歉,有一些警告。</br>  但內容都不甚明了。</br>  那就好像是夢。</br>  在夢中度過的很長時間,醒來后發現只是短暫瞬息。在夢中發生的許多事,醒來后都盡數遺忘。</br>  如此一說,整個復仇的過程,都像是夢。</br>  在夢中,曾經自己擁有過什么,如今又失去,以后也不會再有?</br>  他不知道答案。</br>  友誼?</br>  不是,那是現實中的答案,不是夢中的。</br>  夢中的一切,都感覺很模糊。</br>  現在夢醒了,復仇成功了,感覺怎樣呢?</br>  很累,僅此而已。</br>  現實依然很累,未來同樣如此。</br>  以后會再見嗎,或許以后不再見面也是最好的結局了。</br>  如果可以……</br>  腳步聲讓瀧川俊秀從遐想中回過神。王紅葉晃晃悠悠地回來了,一手提著一瓶清酒,走回他的對面,坐回吊床。他回想起來,曾經,離開之前,兩人也是在這個艙房中對話過。但當時兩人坐的位置相反。</br>  似乎就是在那時,自己知道了仇人的身份。</br>  似乎。</br>  似乎是第一次知道。</br>  似乎。</br>  “嗯,酒來了。”</br>  對面人開口,將一個瓷瓶遞給他。</br>  “幫我做件事。”</br>  他接過,說。</br>  “嗯?”</br>  “對我說句話,用外語說。別用漢語。”</br>  “啊?”對面人用很奇怪的眼神看著他,這是個很奇怪的要求,“說什么?”</br>  “隨便。”</br>  “Howdothee?”</br>  “……我聽不懂,什么意思?”</br>  “你好嗎?”</br>  “還沒醉,所以……不太好吧。”</br>  “我想也是,莫名其妙的。”</br>  王紅葉嘟囔著,坐到吊床上,舉起自己手中的對這瓶口就飲下去,“這是那位外國商人教給我的,你上次也見過,和岡田家大小姐在一起的那位,還記得?”</br>  “不記得。”</br>  瀧川俊秀眼睛垂了一下,但很快又重新望著她,轉移話題,“直接喝啊?”</br>  “啊,嗯。”</br>  她點點頭,微笑。</br>  俊秀想了想,也拿起手中酒瓶,伸過去碰了一下對面的瓶,然后喝了一口。</br>  現在已經聽不懂未知的語言了。</br>  但那商人不能說不記得吧。</br>  以后還會再見。</br>  現在不想去想。現在,甜甜的清酒灌下去,甜味濃得有些沉重,令他感覺頭暈。酒的后勁還是很大的,現在開始發揮作用了。</br>  喝酒并不能令他覺得輕松。</br>  讀這一封信也不能。</br>  “如何處置戰俘……嗯。”他手握著信紙,看著眼前的人,裝作漫不經心地微笑,“說起來,我們以前談過幾次這樣的話題。你以前沒怎么聽過我的意見。”</br>  “是啊。”</br>  對面的人坦率回答。</br>  “那,為什么現在會有新想法了?”</br>  “這次回難波的時候,當時開會提到的。”她理了理腦后的頭發,順勢在吊床上躺下來,握著酒瓶,“既然提出了就要實現,對吧?令不可輕出,一出必行。”</br>  “對,是這個道理。”微笑,看著王紅葉,“不過,為什么當時會想到提出呢?”</br>  他知道為什么,但就是想聽。</br>  “可以說是和她認識,對我產生的影響吧。”王紅葉依舊坦率地回答,抬頭仰望,似是在回想過往,“她幫過我,你知道的,在赤尾嶼,可以說我的命也是她救下的。我對她有虧欠,所以就想著要回饋一些報酬。”</br>  “這就是報酬?”</br>  瀧川俊秀揚一揚信紙。</br>  “不足以抵償,對吧?我也知道。我欠她的越來越多,或許這輩子都沒法還清了。但,聊勝于無吧。總比一點都不還要好。”王紅葉輕輕搖搖頭,說,“同時,她讓我對……嗯,對那個國家的人有了更多的認識。讓我覺得,嗯……或許復仇沒必要采用太絕對的手段。對于……敵對的群體,也沒必要恨得太徹底。我是說,正當的目的是一回事,合適的做法又是另一回事,對吧?”</br>  “她改變了你。”</br>  他說。</br>  “……對,我想是的。”這次輕輕點頭。</br>  “特別的人。”</br>  他微笑著,看向一旁,“我從沒想過你也可以改變,我自己就從沒能改變你。”</br>  “再接再厲吧。”</br>  一個帶著調侃意味的白眼,但還是讓瀧川俊秀感覺有種不知名的不是味。</br>  “行吧。”</br>  他點頭,轉而看著信上的文字,“這篇令文寫得挺好的。只是……斷指?會不會有些……太重了?有必要嗎?”</br>  “有必要,我的船隊可不像你們官府,有專門的囚禁設施,有物資保障,有專業隊伍,可以長期囚禁犯人。我們抓了人也沒能力養,也沒辦法管,更別提教化改造了。如果不殺那就只能放啦。最后總要留一個懲戒嘛,難道讓人家拿我們營地當客棧住?斷手指已經很輕啦,我還想過砍斷手打斷腿呢。”</br>  “倒也是。”</br>  “你還有什么意見?提一提,幫我想想唄。”</br>  “既然這么說……我覺得你這個令要施行起來,一定還要有相應的保障吧,比如說提供給俘虜的飲食,還有專門安放的場所,場所安全需要保證,人多了會不好管理。”</br>  “的確,這樣一來以后隊伍的物資就需要額外再多準備了。安放場地的話,那要看戰場大營在何處,如果是在地上就要擴建一個,最好處于營地外的前端位置,要遠離中心,還要配齊足夠的人手。”</br>  “關于監察……你自己選定人?這個角色有點像監軍。那么這些監察一定要能盡到職責的,并且還能夠和隊伍其他領導相處融洽的。”</br>  “是的,這會是額外設置的專門崗位。”</br>  “我覺得令文的語言可以再簡潔一些,并且我覺得可以將處置流程和責任歸屬放在一起。既然這律令是要讓眾人知曉,那么得讓他們能聽懂,并且能意識到責任和違規后果。”</br>  “的確。”</br>  對面人一邊聽著他的話語,一邊喝著酒,躺在吊床上搖搖晃晃,“我想……這個要等確定內容后再修改格式,那一步就是康——哦,看來還得我自己做。”</br>  “并且,我覺得……不樂觀的假設。”</br>  俊秀注意到她話中的停頓,未將自己的注意表現出來,只是繼續,點了點額角,“假設最后這令真的發出去了,你的人一定會有很多意見。并且我想無論寫得多清楚,責任多明確,在最一開始的一段時間內一定也還會發生許多違令行為。到時候對自己人的處置可不輕松,或許會產生一些矛盾。”</br>  “可說呢。”</br>  王紅葉也揉了揉額角,嘆了口氣,“以往一直如此,以后不能如此,誰不會奇怪呢?只能希望早一點發,晚一點用,給他們留出足夠多的適應時間吧。但到時候真要有人犯了事那我也沒轍,只能照章辦。”</br>  “你覺得他們會不會對這律令的產生動機有質疑?”他的手在空中搖了搖,他感覺自己有點醉,話有點說不利索,“他們可能會說你是因為……因為……”</br>  說不下去了,難以組織語言。</br>  “那又能怎么辦?”</br>  王紅葉聳聳肩,無奈地笑笑,也似乎有了幾分醉意,“質疑就質疑。真不行到時候我把我娘搬上臺。說這人曾經救過主母,你們的紅葉小姐是個大孝女,對恩人要知恩圖報,所以以后見到明軍網開一面,就這樣嘍。”</br>  “那好像也說得過去。說到以往那倒還有一個問題,以往犯過的怎么辦?”</br>  “既往不咎啊。以前沒發令,做了就算了,別人也如此……我自己也如此,都算了吧。還能怎樣?”</br>  “發布之后呢?”</br>  “所有人都要知道,都要遵守,別人如此我自己也如此,不分貴賤。”</br>  “那么這件事,是一定要去做了?”</br>  “言必信行必果。”</br>  王紅葉點頭,“麻煩是肯定很麻煩,但既然決定了,麻煩也得做。”</br>  “的確。”瀧川俊秀看著眼前的洋洋灑灑的文字,同樣點頭,“并且你做得還挺好的,做得很到位,考慮很細致。真放在心上了。”</br>  “還不夠。”</br>  對面人又喝了一口酒,嘆息著,眼睛望向一邊,似在回想什么,思考什么,“還可以做得更好,還有更簡單的解決方法,你知道。”</br>  他知道是什么。</br>  但他沒說。</br>  他說不出口。</br>  是因為醉了嗎?醉了,所以許多心事講不出來,組織不好語言?</br>  醉了,所以很久也似乎不久以前,遺忘的記憶又能再度浮現?</br>  一直不曾忘。</br>  瀧川先生!</br>  在那道飛雪瀑布前,那一個正午。自己說過的話,自己泄露的秘密。</br>  出云介!</br>  一直留存心中。</br>  滝川俊秀!</br>  不曾對眼前人提起。</br>  也不曾對她提起。</br>  向仇人泄密,也只為了貫徹自己的決心,為將秘密重新守住。</br>  最終也確實做到了。</br>  到如今,依然,秘密得到保留。</br>  所以如今,此時,他說不出那個自己知道的答案。</br>  會再見嗎?希望不會再見。</br>  自己不再見,對面人也不再見,這擬定的新律令也就自然無施行必要了。</br>  更簡單的解決方法。</br>  但他說不出口。</br>  對面人也不說話。</br>  于是,兩人間只剩下沉默了。</br>  沉默。</br>  曾經自己擁有過什么,如今又失去,以后也不會再有?</br>  在現實之中,這個答案是友誼。</br>  也是忠誠。</br>  也是道義。</br>  也是本心。</br>  也是許多許多……</br>  他執起酒瓶,飲下瓶中最后剩下的酒。不知還剩多少,一飲而盡。</br>  “哦,對了。她有東西要交給你。”</br>  對面的人,話語中也帶著醉意,伸手,指向他的背后。</br>  瀧川俊秀回頭望去,看到背后的墻上,掛著兩柄……什么?看不清,夜色昏暗,燭火微明,自己已然沉醉。</br>  “她……嗯,她十六日早上,最后離開之前來過我這。”王紅葉翻身下床,從他的身邊經過,走到墻邊踮起腳,動作搖搖晃晃地,將墻上掛著的東西取下,“她交代我,要把它們交給你,等你回來之后。”</br>  那人帶著物件返回自己身邊,瀧川俊秀抬手接過,仔細地看。</br>  終于才能認出。</br>  兩柄長長的,皮革包裹著竹條,制成的道具。</br>  “啊,原來是這個。”俊秀看著捧在手中的刀具,微笑,“這是上泉老師曾經送給我,也送給她,一人一柄的。是老師制作的竹袋刀,劍術教學用的道具。”</br>  “我知道,我聽她介紹過。”</br>  “我那一柄就放在家呀,她何必再帶到這讓你交給我?”</br>  “儀式感吧,或許。”</br>  對面,王紅葉坐回吊床,回答,“她也有句話讓我帶給你。”</br>  “什么呢?”</br>  “活人劍的奧義,她相信自己可以參悟,相信可以實現。”</br>  “……哦。”</br>  “她這樣說的,我也不太懂什么意思。”</br>  “沒關系,我懂。”</br>  瀧川俊秀伸手,觸碰著這兩柄竹袋刀,在柔軟的皮革下能摸到堅韌的竹骨,“她自己的怎么也沒帶走呢?那是老師送給她的。”</br>  “也許她不想帶吧,我還不知道那是她的呢,以為都是給你的。”王紅葉目光別轉,“也許……想了無牽掛地回家,將這里經歷的一切留在這里。”</br>  “那我給她的那柄將軍的太刀,她也沒帶走?”</br>  “哦,那個倒是帶了。我看到她帶了。也許總要有個防身武器嘛,也許因為她看成是你送的東西所以更加珍視吧。就帶著你這位朋友贈送的太刀,帶著她那位朋友離開——說到這,你把尸體留在和歌山了嗎?那她不是找不到?”</br>  “沒事,我雇了……人送回難波,現在應該已經抵達了。那里還有一位曲小姐在呢。”</br>  “對,那,應該沒事了——她現在應該還沒走吧?”</br>  瀧川俊秀沒有回答。</br>  走與不走又有什么區別呢?</br>  已經不希望會再見了。</br>  他握著手中的兩柄竹袋刀。活人劍……真的可以實現嗎?</br>  他不知道。</br>  “紅葉。”</br>  “嗯?”</br>  “陪我……打一會劍吧。”</br>  “啊,現在?”</br>  “現在。”</br>  “可我又打不過你,我的劍術還是你教的呢。”</br>  “沒事,就打一會,隨便打打。我想活動一下,就用這兩柄竹袋刀,打在身上也不會疼,也不會傷的。”</br>  “那好吧,手下留情,拜托。”</br>  瀧川俊秀將雙手衣袖捋起,打上肩帶,行到房間另一端。</br>  王紅葉站到他的對面,也將袖子綁好,揮一揮手中的竹袋刀,試一試份量輕重。</br>  他雙手握住刀柄,側身站立。</br>  王紅葉也抬起雙手,微微彎曲雙腿。</br>  房間狹小,兩人之間距離很近,僅有五步。</br>  窗外是夜空,夜空下傳來水波拍打船身的響動,船輕微地搖晃,上下起伏。</br>  俊秀上前一步,手中刀朝前遞送出去,試探性地輕擊一下。王紅葉立時反應,轉動手臂,試圖撥開。</br>  但刀并未如預期那樣相碰在一起。他雙手一翻令自己的刀舉起向上,改變刀路讓對方的挑撥落空,然后再向前方墊進一步,揮刀打下。</br>  猿飛。</br>  啪——</br>  一下清脆響聲,竹條與竹條相互擊打而發。</br>  王紅葉抽身后退,拉開雙方距離以令自身有足夠空間揮刀,舉手,將這一擊擋下,然后推開,然后反擊。</br>  瀧川俊秀向后退去。</br>  啪——</br>  啪——</br>  又是兩聲響,兩下刀的相撞。</br>  俊秀將這兩刀擋住,第三刀接踵而至,他舉起刀,身體卻向一旁避讓,令這一下揮空,再次利用躲閃的技巧反擊。</br>  對面的人前進勢頭未停,來不及像方才一樣后退。</br>  他用手中的刀將對面的刀擋開,令對面人顯出破綻。然后自己的刀順勢朝前打下,擊向王紅葉的面門。</br>  猿回。</br>  嘭——</br>  擊中了,但是他被擊中。</br>  王紅葉快速反應,在刀被格開時便已看破他的意圖,在他的刀打過來之前便俯身下沉,同時手中刀朝上撩起,擊中對面手臂,撥開對面的刀勢。</br>  瀧川俊秀的身體向旁側歪了一下,他后退一步保持平衡,站在那。</br>  王紅葉也重新站起。</br>  甩了甩頭發,平靜地呼吸,手指點一點額頭上滲出的汗珠。</br>  面無表情。</br>  對面,他的手臂被擊打之處泛起紅印。這是一記很重的擊打,因為必須足夠重才能用本身輕巧的竹袋刀將他剛才的攻擊擋開。</br>  若是木刀則已折骨,若是真劍則已斷臂。</br>  俊秀站在她的對面,沉默。</br>  也是面無表情。</br>  退后到五步之外,重新舉起刀擺出架勢。</br>  王紅葉同樣做好準備。</br>  船只不住搖晃。</br>  瀧川俊秀雙腿微微彎曲,跟隨著搖晃的幅度變化調整身體,讓上半身保持不動。</br>  王紅葉面對他,盯著他,左右逡巡。</br>  然后攻擊。</br>  刀直直落下。</br>  他后退一步,躲過,然后向側前方踏步,從對方死角位置回以一刀。</br>  山陰。</br>  王紅葉左腳向右邁,帶動整個身體向右旋轉,左手上抬,右手置于肩頭,將打出去的刀收回到體側。對面的竹袋刀僅僅擦過她腦后的長發。</br>  啪——</br>  砸落在地。</br>  她反手一甩,左手單手握刀在空中甩出一道圓弧,落下。</br>  嘭——</br>  打中瀧川俊秀的鎖骨,若是真劍則已深入肉中。</br>  瀧川俊秀還維持著半蹲的姿勢。</br>  她恢復站姿,看著他。</br>  俊秀抬起頭,回望。</br>  平靜的眼神對上失意的眼神。</br>  俊秀重新站起,從她身邊走過,走到五步遠的對面。</br>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化為輕輕嘆息。</br>  再次擺出架勢。</br>  對面的她也再次準備,不說一句話。</br>  準備好了,便又攻上來。</br>  一刀劈下。</br>  俊秀立刻弓步穩住重心,抬起手中竹袋刀,一手握柄一手按刀,將這一擊擋住,順勢轉換將對面刀按下去。</br>  同時前進,手勢變為橫握刀,揮出去。</br>  月影。</br>  王紅葉手中的刀還落在地上,見他靠近,后退一步,雙手向后收于體側,握住刀柄如提釣竿一般向斜上方抬起。</br>  嘭——</br>  對面橫掃的刀尖在她面前晃過,她自己的刀打中對面腰間。</br>  若是真劍已斬斷肝腸。</br>  同樣的停滯。</br>  同樣的退回五步外。</br>  同樣的沉默。</br>  同樣的,再來一次。</br>  浮——</br>  ——啪。</br>  他手中的竹袋刀被打中,脫手而出,摔落在一旁。</br>  同樣的,落敗。</br>  “……”</br>  “……”</br>  “繼續?”</br>  “繼續。”</br>  猿飛、猿回、山陰、月影、浮舟、浦波。</br>  這是你早已熟識的六式。</br>  獅子奮迅、山霞、陰劍、清眼、五月雨。</br>  這是我教你的五式。</br>  但還不僅于此。</br>  天狗、奧義、秘傳……</br>  柔術、槍法、棍棒、弓箭、馬術、吐納……</br>  你要學的還有很多很多,我也是。</br>  也還不僅于此。</br>  還有許多許多,許多可以學習的。</br>  你也看過了,你也看到了。</br>  添截亂截、必勝、向上、極意、神妙劍、無上劍……</br>  ……活人劍。</br>  上泉老師的新招式,新構思,新設想。目錄的新篇章,劍術的新境界。</br>  你看過了,你學到了,你領悟了。的確如此嗎?</br>  活人劍的奧義,你相信可以實現嗎?</br>  我也想相信,我也想學習。</br>  我也想做得更好……</br>  可我做不到。</br>  所以,可以請你展示給我看嗎?</br>  下次見面的時候。</br>  我很希望能與你再見。</br>  ——看著吧!</br>  好好看著,這是——</br>  “——剎啊!”</br>  瀧川俊秀躲過迎面而來的一擊,呼喊,雙手緊握刀柄將刀猛地朝前送出去。</br>  對面人未及防備,心口被刀尖刺中。</br>  他感覺到一陣巨大的壓力通過刀身傳上手掌,傳上手臂,令他雙手一震。</br>  對面的人朝后倒去。</br>  失去平衡,跌倒在地上。</br>  “哎。”</br>  王紅葉從地上坐起,一只手握著竹袋刀,一只手按著受擊位置,眉頭皺起,咬著牙,看來是受了很重的一擊。</br>  瀧川俊秀聽著這聲音,如夢初醒。</br>  對方握著的是竹袋刀,皮革包裹的細竹條。</br>  自己手中也是。</br>  所以這一擊,看來并未造成多大傷害。</br>  可若是真劍……</br>  “啊,抱歉。”他走向對方,王紅葉卻把伸到面前的手打開,自己站起來,拍了拍衣服,“沒事嗎?”</br>  “沒事。”</br>  她看著他,不甘落敗的強撐模樣,“認真起來就是不一樣嘛,那從一開始就別留手呀。我還真當你喝多了呢。”</br>  “……抱歉。”</br>  “道什么——沒必要道歉。認輸啦,甘拜下風,不管你想不想再打,我是不想了。”</br>  “我……”</br>  他看著站在對面的人,勉強地笑了笑,“……你認輸?可,不是吧,你打中我多少次?”</br>  王紅葉回想了一下,伸出兩只手,一只手伸五指,一只手伸三指。</br>  “那就對嘛,我才打中你一次。”</br>  他好言安慰,耍起自己的話術來,“并且在第一局我就被打,那就是我輸。第一局輸了就是輸了,要是真劍實戰,也沒后面的事了。所以,應該你贏了嘛。”</br>  “之前輸多少局都沒關系。”</br>  對面這位可不會被這種鬼扯哄住,翻他一個白眼,“只要最后一局你還活著,你贏了,那就算贏啦。”</br>  “……行吧,好像也是這個道理。”</br>  瀧川俊秀看著眼前人沒好氣的表情,不由自主地對她微笑了起來,笑得很勉強,很沉重。</br>  可至少那還是一個笑。</br>  笑著,對眼前的人,王紅葉,長久以來共處的少女。</br>  愛人。</br>  帶著愛意,微笑,也期盼能看到一個難得的微笑回饋。</br>  她不常笑,但面對自己時,會笑,自真心而出的笑。</br>  那是很美麗的。</br>  秋葉落藹藹,君一笑風華絕代,令吾難忘懷。</br>  他喜歡看到王紅葉的微笑。</br>  可對面人并沒有微笑,依然擺著冷臉。畢竟對她這樣一個要強的人來說,剛剛落敗一場,認輸總是不好受的。現在只怕是看不到了。</br>  未來呢,未來會看到嗎?</br>  未來……</br>  瀧川俊秀微笑著,遐想未來,二人的未來。</br>  于是,自己的笑也難以維持了。</br>  未來或許也不得見。</br>  也不得長久。</br>  曾經自己擁有過什么,如今又失去,以后也不會再有?</br>  許多許多。</br>  也有愛情,也有幸福。</br>  也有,眼前的人。</br>  “老傻看著我干什么呀?喂,howdothee?”</br>  “……我好嗎?嗯……挺好的。”</br>  經過剛才的對打之后,后背微微潮濕,身上那些挨打的地方微微發疼。可同時,運動了一場,全身活動起來,他也終于感覺輕松了一些,暢快了一些。自歸途以來一直不散的消沉,先前飲下的許多酒,積蓄的許多醉意,現在都終于都已消散。</br>  他現在感覺很清醒,所以,其實一點也不好。</br>  “不再打了吧?”</br>  “不了。”</br>  他看著眼前的王紅葉,說。</br>  “那就好。呵……”</br>  對面人掩口打了個呵欠,看向窗外,窗外夜色已深,“我感覺困了,你也一定很困吧?客艙應該準備好了。那,就這樣?”</br>  “……嗯。”</br>  “嗯得這么勉強,還想再聊會天?”</br>  “不,不,我也確實覺得……該休息了。”</br>  “那就這樣啦。”</br>  無論如何也就這樣了。</br>  “我……想向你提一個請求。”</br>  “什么呀,這么客氣?”</br>  “你寫的那封信,那篇新律令。能不能……借我抄一下?”</br>  “啊?哦,當然可以了,不過為什么?”</br>  “我覺得寫得挺好的,說實話,寫得比我以前見過的還要好。很少有人會專門……考慮俘虜處置的問題,在這方面多用心思。將軍府的軍法就只是對此一筆帶過,畢竟那法令很久沒改過了,‘征夷’什么的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總之。我想抄一份回去自己研究一下,看……看以后會不會有機會用上吧。”</br>  “哦,行啊。抄完了還給我唄。不過注意保密啊,這還只是暫定稿呢,還沒公開。”</br>  “當然。”</br>  “……”</br>  “……”</br>  “還有別的事?”</br>  “嗯。”</br>  “又什么呢?”</br>  “結婚吧,我們。”</br>  “……”</br>  “嗯……走之前說過,說回來時結婚。那么……現在我也回來了,過去的事也已經處理完了,所以……我是覺得……這話也提了很多遍了,你也提過我也提過,都約定好了。考慮了那么久,說了那么久,我覺得現在……現在也應該將一直以來都在說的話兌現實際了。我是這樣想的。”</br>  “……”</br>  “……不過……突然說這個好像也很怪,確實。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總之……如果你覺得以后再行動更合適,那也無妨。或者如果你……嗯,有其他想法,猶豫不決,覺得現在這對你也不是最好的選擇,現在想拒絕也——”</br>  “好吧。”</br>  “是,當然。我明白……沒什么,說實話,我也覺得……我不知道我剛才在想什么怎么突然就說出口了……說實話,我也覺得或許我們其實并不——”</br>  “——我是說,好的。”</br>  王紅葉再次打斷眼前人的絮叨,回答。她神色平靜,臉上沒有笑容,眉頭不曾皺,嘴角不曾上揚。語氣平平,不顯得有多欣喜,也不顯得驚訝或尷尬。沒有猶豫不決,也沒有關心則亂,只是認真地說出自己的決定,“好的,瀧川俊秀,我們結婚吧。”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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