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個黃昏。</br> (如果你正在睡覺,你怎么知道是黃昏?)</br> (你睡了一個白天,從早上上船開始就在睡)</br> (你有沒有發現人在做夢的時候總是會覺得時間更長一些?嗯,反正我經常這樣覺得,有時候感覺自己做了個好長的夢結果一看手機才睡下不到半個小時)</br> (蠻神奇的就是說)</br> 她聽著眼前的女人喋喋不休,說著她聽不懂的話。內容聽不懂,但語言卻可以。那個女人說著陌生的語言,她是如何能聽懂的?</br> (你在做夢嘛,親)</br> 有時候女人說話,甚至嘴唇都未張開,輕輕的微笑,她也可聽見聲音。那真奇怪。</br> (再說一次,你在做夢,我在夢中對你說話,夢中的人說話不是一定要開口的)</br> 她看著女人。女人身著黑衣,女人有著黑發,女人長著白人的皮膚,看起來和白人一樣。另一個白人,這是一個白人的世界。</br> (不是不是,我是黃種人。你看,我的皮膚是黃顏色的和白種人比起來。嗯,這個世界上有很多有不同膚色的人,生活在同一片藍天下。所以,嗯,開放包容)</br> 這個女人是誰?</br> 是——</br> (——不是神,或者精靈,或者祖先靈魂。只是個凡人,嗯對,你的夢的一部分)</br> 女人微笑著,用無聲的話語打斷她的思想。</br> (好啦親,相信你現在有好多好多疑問,不過咱們相處時間有限,某人讓我別來煩你但我覺得怎么也得問候一次所以就這一次以后不再來打擾,所以拜托你就聽我說吧)</br> (如果我說的話你有點沒聽懂,別介意。昨晚酒喝多了現在還有點暈)</br> 她死了嗎?</br> (沒有,死了可沒法做夢……也許可以我也不知道——總之沒有)</br> (現在你的身體很好,很好的意思是:你現在沒有發燒,你的精神狀態正常,你的腿傷也痊愈,長期的營養不良也已得到改善,褥瘡我也幫你治好了。不過躺了很久你可能會覺得肌肉無力,短期難以走動,那個就自己慢慢調理吧,不代勞)</br> (現在你可以聽懂我的話,即便我說的是你從沒聽過的語言,因為我們在夢里。不過等你醒來后你還依然保留有這個能力,你可以聽懂任何別人說的語言,也可以用任何語言和任何人交流。很方便,對不對?)</br> (等你醒來后我們不會再有更多交集了,畢竟我答應過別人不來煩你。你醒來后也不會記得我們這次對話——雖然都是我在叭叭叭。總之以后你就過你自己的生活啦,按你自己的意愿行事,我不會干擾,也不做安排,咱們各走各的路了,大家都有光明的未來,或許吧,不關我事反正)</br> (那我要說的就這么多了,你有沒有什么想問的?)</br> 她聽著女人說完一大串聽不懂的話。</br> 我的妹妹在哪里?</br> 她環顧四周,在心中詢問,四周朦朦朧朧的一片,非白也非黑,充斥著許多色彩,許多形狀,不斷變換,但她什么也看不清,除了面前的女人。一個人也看不見,除了面前的女人。</br> 諾瑪在哪里?</br> (不在這里,醒來后你就能看到)</br> (醒來之后你會發現你身處一個陌生的環境,面對陌生的人。不要驚慌也不要害怕,更不要做任何你認為自己處于危險時會做的事情。你現在沒有危險,你身邊的人,陌生的或者熟悉的,都是你的朋友)</br> 朋友?她沒有任何朋友,在這個陌生的世界,她只有自己唯一的親人。</br> (哦哦每個人都會有朋友的)</br> (去見見新朋友,親。別那么靦腆)</br> (還有別的問題嗎?)</br> 她想醒來。</br> 醒來后,見到自己的妹妹,這世上唯一的——</br> (——那就是沒問題了,好啦,你醒來吧)</br> (你不會記得我)</br> 阿庫瑪醒了。</br> 醒來,看見頭頂的天花板,搖搖晃晃,持續不停,陽光從窗外照入,映得一片赤紅。耳邊是陣陣浪花聲,她回想起自己身處船上,身處海上。</br> 入睡是清晨的事情了,清晨,她登上了這一艘船,被帶到了這一處房間。清晨的天空是淡淡的藍色,太陽是白的。</br> 現在,濃濃的赤紅,是傍晚黃昏時分。她睡了一天。</br> 她似乎做了一個夢,一個很長很長的夢。</br> 但夢見了什么呢?</br> 已經不記得了。醒來后,夢就漸漸消散。她又回到了現實。</br> 登船仿佛也只是一場夢,離開暗無天日的密室也仿佛是一場夢。往昔的日光,黑夜,往昔的琴聲,往昔的心聲,往昔的顛簸流離,往昔的掙扎殺戮,如今回想起來,都像是夢。</br> 現在她醒來了,頭腦清醒,雙眼盯著天花板。</br> 她在哪里?</br> 船上,海上,顯而易見。</br> 她要去哪里?</br> 茫然無知。</br> 阿庫瑪扭頭,看向身邊,紅紅霞光的來源處。看見一扇窗,欄桿縱橫交錯將窗外的海天風景切割成一塊塊圖片。窗邊坐著一個女人。</br> 白人女人。</br> 不不不,不是白人。些微殘存的記憶告訴她,不是所有皮膚比自己白的人都是白人。這個女人的皮膚發黃,在晚霞的映照下紅彤彤的,不是白人。頭巾裹束下有幾綹散發,直直地垂在鬢角。這女人看起來很年輕,二十不到的年紀,一位少女。不是白皮膚威斯克斯,也不是黃衣大夫,那又會是誰呢?</br> 她已經可以認識到白人和不是白人之間的區別了。</br> 這個少女耷拉著腦袋,坐在床邊,胳膊靠著桌子,似乎在睡覺。</br> 阿庫瑪注意到她身前的掛飾,看了一會。</br> 然后扭頭望向房間的另一邊。</br> 另一邊一個人也沒有。</br> 靠著床鋪放了一個矮矮的柜子,柜子上擺放著三五只白紙折的手工。</br> 都折成了飛鳥的形狀。兩只翅膀,長長的脖子,仰起的頭,高高抬在身后的雙足。</br> 飛鳥在這里。</br> 那么,諾瑪也在這里嗎?她的家人,她唯一的親人,她的妹妹。</br> 阿庫瑪沒看到房間里還有任何其他人。</br> 諾瑪在哪里?</br> 不在這里。</br> 但是柜子邊倚靠著一架熟悉的樂器,那柄班卓琴,諾瑪從不離手一直帶在身邊的。</br> 琴在這里。</br> 那么,諾瑪就在這里。</br> 阿庫瑪試圖從鋪著軟軟布墊的床上坐起來,她要去尋找——</br> ——她發現自己動不了。</br> 發現,兩道粗實的繩索繞過自己的雙手,腰間,將自己綁縛在床上。另有一道綁住自己的雙腿。</br> 她又被束縛了,被捕獲了!</br> 現在——</br> ——現在沒有危險。</br> 腦海中的一個聲音響起,是自己的心聲。但是阿庫瑪立刻將這莫名其妙的心聲忽略,陌生的環境,陌生的人,行動受制的自己,現在情況如何還需要更多判斷嗎?</br> 她運動手腳,試圖掙扎,拳頭腳跟擊打著床板,發出陣陣響聲。</br> 然而繩索牢牢地拴著她,她無法掙脫。她感覺自己現在很虛弱,她這樣躺著多久了?</br> 響動讓眼前陌生的少女頭腦晃動了一下。她看見少女抬起頭,睜開朦朧的睡眼,與她四目相對。</br> 雙方同時動作停滯。</br> “——啊!”</br> 這一聲是阿庫瑪喊的,對著那少女喊叫,聲音嘶啞。她盯著少女,喊叫著,手腳愈發狂亂地運動,然而始終擺脫不了牽制,“——啊——啊啊!”</br> “……你……”</br> 少女從座位上站起,看著她,朝后退去,“你……你醒了?”</br> 她竟然聽懂了對方陌生的語言。</br> 她無暇理會此事。</br> “啊啊——啊——”</br> 阿庫瑪只知道嘶吼,也只能嘶吼,但這吼聲聽起來就像喘息一樣無力,“諾瑪——諾瑪——啊——!”</br> 她呼喚著自己熟悉的名字,親人的名字。唯一的親人。</br> 在哪里?</br> 她的妹妹又在哪里?</br> 諾瑪在哪里?</br> 她要見到,必須見到諾瑪。</br> “諾瑪——”</br> “哎,哎呀。”</br> 少女不知所措地囈語,看著她,面帶驚恐,似乎面對她的反抗不知該如何是好,站在那愣神,然后很快反應過來,很快跑向那扇緊閉的房門,搖搖晃晃。</br> “啊啊啊!”</br> 阿庫瑪憤怒地看著門打開,少女遠去的背影,依舊不停地喊叫,晃動著頭腦。被束縛的四肢卻掙不脫繩索,她這樣被綁著多久了?</br> “神甫——神甫——她醒了!”</br> 匆匆逃離的背影,最后的呼喊。</br> 神甫?</br> 白人的祭司!</br> 那個不知所謂的老頭也在這里嗎?那個道貌岸然的神棍?</br> 阿庫瑪回憶起不知多久以前的記憶,關于一個黑夜,在暗中目睹的一樁試圖發生的罪行。</br> 如果那白人老祭司在這,那么,逡巡的野獸呢——</br> “啊啊——啊——”</br> 瞬間的愣神之后,是更加劇烈更加蠻橫的掙扎。她不要見到那能化人形的怪物,不敢見。恐懼比憤怒更能讓她激發力氣,“Ah!Okraman!Arr!”</br> 現在的自己絕對難與之對敵,難從其手中保護自己的親人,保護諾瑪。但她必須如此,現在必須掙脫這束縛——</br> 阿庫瑪右手一甩,竟然真的將手從繩套中甩開了,手背被摩擦得火辣辣地疼痛。</br> 自由。</br> 她用右手解開左手的結扣,腰間的繩索此時已松動,她從床上坐起,伸手去解腳上的結。</br> 綁縛似乎并沒有自己預想的那樣結實。</br> 既然如此,自己為何耗費許久才能掙脫?</br> 她到底有多虛弱?</br> 阿庫瑪手腳都自由了,翻身跳下床,雙腳踏上搖晃的地板,起身試圖邁步,行走——</br> ——身體突然下沉。</br> 她發現自己雙腿使不上勁,不受控制地彎折,她摔倒在地,碰翻了靠在柜子邊的琴,引起琴弦翁翁的震顫聲。</br> 手臂一甩,連帶那三五只紙折的飛鳥也緩緩飄落。</br> 阿庫瑪用雙手在地板上爬動,試圖站起,然而兩只腳像廢了一樣動也不動。</br> 上次站起來是多久之前的事情?</br> 她有多久沒站起來了?</br> 現在,阿庫瑪雙手按著地板,搖搖晃晃地,咬著牙努力支撐身體,試圖爬動,試圖控制雙腿的肌肉。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原地掙扎。</br> 不。</br> 不能這樣無助。</br> 阿庫瑪拍打著兩條腿,肌肉還很結實,和過去一樣。腿上也沒有任何明顯的外傷,沒有骨折,但就是動不起來。手指按壓,傳來一種怪怪的觸感。很陌生。</br> 自己躺了太久,太久沒走路了。腿沒事,只是需要一些時間來適應運動。</br> 可現在沒時間讓她慢慢適應。</br> 阿庫瑪在地板上爬行著,向敞開的門口爬去。</br> 做什么?</br> 這般虛弱,自己能做什么?</br> 她也不知道。</br> 但她現在必須運動,必須爬行,向唯一的逃生出口爬去。</br> 她必須要找到自己唯一的親人。必須要站在妹妹的身邊。</br> 必須保護諾瑪。</br> 即便力有不逮。</br> 她拖拽著自己無用的軀體,然而廢了半天的勁才挪動了些許距離。太晚了,她已經聽見了漸漸靠近的腳步聲,看見從那黑黑的洞口,有人走過來了。</br> 不。</br> 她必須——</br> “阿庫瑪!”</br> 呼喚,令她的動作停滯。</br> 熟悉的呼喚,許久未再聽到。</br> 從黑黑的門口,奔跑到自己面前的,是熟悉的,許久未見到的人。</br> 是諾瑪。</br> “……諾瑪。”</br> 她聲音沙啞地說。</br> 女孩來到她的身邊。</br> “你醒了!”</br> 女孩說,用熟悉的,許久未聽到的語言。家鄉的語言。</br> 阿庫瑪一時迷亂,不知自己看到的,站在自己眼前,看起來安然無恙的人,究竟是真實存在的,還會是自己的幻覺?</br> 伸手,觸碰到那只細細的胳膊。</br> 握住,是真實的。</br> “諾瑪……”</br> 她輕輕地呼喊。方才的憤怒,方才的恐懼,此時都一掃而空。阿庫瑪感覺眼前的人的面龐變得模糊,兩行熱淚從自己的眼角流下。</br> 現在一切都很好了。</br> 諾瑪在這里。</br> 阿庫瑪手臂運動,將女孩拉近,跪在地上,擁抱許久未見的親人,自言自語地傾訴不清不楚的關切話語。</br> 現在一切都不重要了,有她在自己身邊,她平安無事。</br> 一刻鐘后。</br> 遠方是廣闊的汪洋大海,茫茫的一片,平平直直的一道線,將水天分隔。</br> 斜落的夕陽,紅彤彤的一團即將沉入海中,融入海水,還在努力地將隨后的光拋灑出去。天空中的一片片云,被霞光映照出輪廓,海中的浪花粼粼閃光。光芒暈染開來,從中心向四周,由紅色過渡到金色,由金色過渡到藍色,再由藍色過渡到黑色。</br> 星光已有點點,淡薄的云層背后可見月亮的輪廓。</br> 好熟悉的場面。</br> 海上的景象,她已不知看過了幾千幾百次。幾千幾百個日夜的漂泊,日落入夜的景象依然能令她感到震撼,感到恐懼。</br> 阿庫瑪身處船的甲板,后背倚靠著船舷坐在一個木箱上,一只肩膀搭著一根拐杖。海風吹拂,吹動她蓬松的卷發。她看著眼前展現的宏大景象,一時又為之震驚。</br> 海浪拍打舷邊,濤聲不絕。</br> 腳下是船的甲板,向著前方延伸是船頭,前桅如一柄長矛刺向遠方的落日,令這場景看起來頗為不和諧,夕陽仿佛在滴血,血仿佛在海水中擴散。</br> 這艘船在向何處駛去呢?</br> 阿庫瑪看向身旁,站在舷邊的兩個人。</br> 一位便是初醒時見到的少女。</br> 另一位則是一個男人。那個神甫,白人祭司。</br> 但不是她之前見到的那個老頭,雖然同為白人,但長相差別很大。這個男人看起來很年輕,臉上蓄了胡子。</br> 白人和白人之間也是有差別的,她現在能意識到了。</br> 這個年輕的有胡子的祭司站在少女身邊,穿著一件白色襯衫,袖口捋起,手中捧著一本厚厚的書。他垂在身前的十字架閃爍金光,看起來很顯眼。</br> 他們知道這艘船要向何處駛去嗎?</br> 知道我們要去向何處?</br> 畢竟,帶自己和諾瑪上船的,就是這兩個人。</br> 方才在船艙里已經見過一面。當她跪在地上擁抱久別重逢的至親時,白人祭司跟隨在后走入房中,那少女也回來了。</br> 諾瑪讓自己不要擔心。</br> 說這些人沒有惡意。</br> 她懷疑。</br> 但眼下,她也做不了什么。</br> 白人祭司吩咐那名少女將自己攙扶起來坐到床上。但是她不想繼續躺著,繼續待在這個已不知待了多久的房間里,她要求出去。</br> 出去走一走,呼吸新鮮空氣也好。那祭司這樣說,雖用陌生語言,自己卻可知曉其意。</br> 于是她在少女的攙扶下,手拄拐杖,走出門外,經過黑暗的走廊,踏上甲板。</br> 短短的一截路,她竟然不知走了多久。雙腿依舊僵硬,顫抖著,大腿似乎已經可以接受自己控制,但是腳踝還沒法彎曲自如,腳趾也只能僵硬地并在一起。她不得不承認,自己現在行走確實很勉強。</br> 手中的拐杖幾乎毫無作用,因為她手臂也沒多少力。她全身重量幾乎都壓在那少女肩膀上。諾瑪走在她的前面,滿懷擔憂地看著她,讓她小心。</br> 就這樣一步步挪上甲板。</br> 額頭滲出汗珠,被海風吹拂也算涼爽。這風帶著涼意,已沒有了夏天的燥熱,想來現在已經不是夏天了。</br> 走上甲板,她耗了許多力氣,于是坐下來休息。雙腿酸麻,酸麻倒也算是一種感覺。她感覺自己的身體仿佛全新一般,仿佛剛剛重獲新生命,重新回到世間。所有的感覺都很陌生,需要重新體會,重新適應,重新習慣。</br> 那名少女似乎也很累,于是站在一旁和白人祭司不知聊著什么。</br> 于是,現在,她坐著。</br> 看著,身邊陌生的一切。</br> 還有,唯一熟悉的人,站在自己面前。</br> 諾瑪。</br> “你好嗎?”</br> 問。</br> “我……我很好。”</br> 回答。</br> “你睡了好久,我好久沒見到你了。”女孩用雙手握住她的手腕,用澄澈的雙眼看著她,輕聲對她說話,“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br> “我現在回來了,諾瑪。”</br> 阿庫瑪同樣輕聲,用自己熟悉的,家鄉的,族中的,只有兩人彼此才懂得的語言回答,就像以往每一次外出狩獵,每一次外出打仗一樣。</br> “你去哪里了?”</br> “……”</br> 她也不知道。她……她曾經去哪里了?</br> 似乎有一個黑夜落入水中,有一個白日登上高塔。似乎有無數個不知白天黑夜被囚禁關押在不知什么陌生的地方。</br> 很久遠很久遠的過去,似乎。</br> “曲秋茗說你生病了,你去治病了。你現在好了嗎?”</br> 曲秋茗又是誰?</br> 一個從未聽過的名字。</br> “我很好。”</br> 阿庫瑪點點頭,回答,反問,“你呢,諾瑪?你過得還好嗎?”</br> “好。”</br> 女孩點點頭,回答。這個回答太簡短,阿庫瑪無法判斷究竟是真的好,還是只是敷衍。</br> “我不在的時候,你在哪里?”</br> “船上。”</br> “那——那條可怕的黑船嗎?”</br> “不是,阿庫瑪。”諾瑪搖頭,“是我們一開始住的船,你記得?你被送到黑船之前,我們住的船。我還在那里畫了很多大神們的臉譜。”</br> “我記得。”</br> 回想起來朦朦朧朧的片段,“那時我生病了嗎?似乎是的。”</br> “是,可嚇壞我了。你當時瘋了,好嚇人!”</br> 諾瑪站在她的面前,突然手舞足蹈起來,情緒激動地對她講述連她自己都不甚清楚的過往,“你經常大喊大叫,四處亂動,嚇壞我了!”</br> “……我有嗎?”</br> 她猶豫著,努力試圖回想,但過往的一切都好像云霧之中。她生病之前最后的清楚記憶,似乎是和眼前的孩子一起,乘著搶奪而來的小船在汪洋大海上漂泊,擔驚受怕地躲避那個陌生世界的白人的追殺,“……我全都不記得。”</br> “這樣。”</br> 孩子只是點點頭,沒再說什么。</br> 阿庫瑪努力試圖回想,試圖詢問,試圖讓兩人的對話可以延續更長時間。久別的重逢,豈能只是尷尬的沉寂。明明應該有許多話要說,許多問題要問才是。</br> “——諾瑪,那個白人,我們的那個主人……”</br> 她突然回憶起最后一點關于過去已經淡薄的記憶,抬頭看向孩子,握著對方的手,詢問,“他現在在哪嗎?”</br> “沒有,阿庫瑪。你已經把他殺了,你記得?”</br> “……是的。”</br> 阿庫瑪點點頭,回想起來。當初正是因為那無恥之徒試圖對諾瑪施加的暴行,自己難以忍受,拿石頭砸死了他,兩人才會逃亡,“我記得,諾瑪。”</br> “我們坐船逃到了海上,你記得?”</br> “我記得。”</br> “你在海上生病了。”</br> “……是的。”</br> “白皮膚威斯克斯,還有岡田。她們救了我們上船,你記得?”</br> “記得。”</br> 阿庫瑪點點頭,那些記憶已經是病發時的模糊片段。海船商人和黃衣大夫,她還有印象。然而,那商人曾經因為什么事賞了她一頓鞭子?黃衣大夫又在哪給她治過鞭瘡?這些卻已經忘了。</br> 還有什么是自己當時那迷亂的頭腦留下記憶的?</br> 有什么……不好的,令自己都會感到恐懼的?</br> 方才就在恐懼的?</br> “狗?”</br> 想起來了,那只野獸。</br> “狗!”</br> 她又一次抬頭看向孩子,又一次攥緊對方的手,“那只狗在這嗎?”</br> “不在。”</br> 諾瑪搖搖頭,“你和狗戰斗,把狗撞到了水里,記得嗎?”</br> “記得,我記得……”</br> 對,她記得。但那并非最后一次見到狗,她同樣記得。那個白人神廟的晚上,那個白人老祭司和化成人形的狗,這一段過去她也同樣記得。如今又想起來了。</br> 和許久未見的親人重逢,終于,讓她想起了許多未曾想起的記憶,那些不好的記憶。</br> 很多事情其實都在腦中,見過,做過。雖然一時想不起來,但只要再提起,就會發現自己依然記得。</br> 阿庫瑪緊緊地攥住妹妹的雙手。</br> 回憶,回憶。</br> 回憶起許多。</br> 諾瑪似乎被她攥得有點疼,微微抽動肩膀。然而手不曾抽離,目光也未曾別轉。</br> “阿庫瑪?”</br> 她沒回答。</br> “阿庫瑪!”</br> 她重新抬起頭,對上喜悅中又帶著關切的一雙澄澈眼睛,熟悉的。孩子問到,“你很害怕嗎,害怕狗?”</br> 阿庫瑪遲疑著點頭。</br> 害怕的不只是狗。</br> 更多的是過去。</br> 更多的是自己。</br> “別擔心,狗不在這里。我很久沒看到狗了,你不用害怕。”</br> 這似乎是在安慰自己。這孩子,小小的身板站在自己面前,瘦弱的身軀弱不禁風。然而卻握著她的手在用堅定的語氣對她安慰,試圖令她安心,“我們很安全,這里都是朋友。”</br> 在親人的目光和話語面前,阿庫瑪也終于控制住自己的情緒。</br> 她還在自己身邊。</br> 諾瑪還需要自己保護,還可以保護自己。</br> 可……朋友?她望向站在邊上的白人祭司和少女,他們是朋友嗎?我們真的安全嗎?</br> 她懷疑。</br> 似乎,至少,不是敵人,現在看起來如此。</br> “我不怕,諾瑪。”她說著,微微放松手中壓力,注視著對面的女孩,有些勉強地微笑,“那個老祭司怎樣了?”</br> “祭司?”</br> “不,沒事。”阿庫瑪擺擺手,自己怎么想起來問這個?那老頭和諾瑪根本就沒見過面,只是和狗有關系而已。諾瑪對此當然是一無所知,“我們……我們還經歷了什么?見到了什么人?”</br> “曲秋茗,記得?”</br> 又是這個陌生的名字。</br> “不記得。”阿庫瑪只能搖頭,“她是誰?”</br> “我的朋友。”</br> 諾瑪說,有點疑惑,“她當時帶你到船外面,你們見到了狗,記得?”</br> 對了,那個戴著十字架,腰間揣短劍的少女。</br> 阿庫瑪終于回想起來。</br> 又一次望向一旁,和那新的白人祭司一起站在船邊說話的少女。是她嗎?似乎是,同樣有著黑色的頭發,同樣有著黃色的皮膚,同樣的年紀,同樣帶著十字項鏈。</br> “是她嗎?”</br> 阿庫瑪指著少女,詢問。那兩人似乎也沒聽到她的聲音,或者看到她的動作。</br> “不是,那位姐姐叫莉迪亞,是神甫的同伴。”諾瑪連連搖頭,有些著急的模樣,“你不記得曲秋茗嗎?”</br> 記得嗎?</br> 似乎……好像,還有些記憶。</br> 似乎,除了那晚,之后還有再見。似乎當時在白人神廟的鐘樓上——</br> ——她不記得了。</br> 印象。</br> 模模糊糊,看不真切的過往。阿庫瑪沉思著,終究還是搖了搖頭。</br> 終究還是一個陌生的名字。</br> 陌生的少女。</br> “不記得了。”</br> 她也搖頭,開口,別扭地重復陌生的名字,難念的名字,試探著詢問眼前的女孩,“曲秋茗……你的朋友?”</br> “是的。”</br> 女孩笑起來,發自內心的純真的笑容,想必是回憶起了一段很愉快的過去,“你不在的時候,曲秋茗一直陪著我。她很喜歡我,我也很喜歡她,她是我的朋友。”</br> “她……在這里嗎?”</br> “不在。”</br> 諾瑪搖頭,略顯低落,其中可能存在的含義讓阿庫瑪心里不舒服。</br> “但今天早上在。”</br> 諾瑪又微笑起來,低落轉瞬即逝,“今天早上,我們出發前。她帶著你來碼頭上船的,她送我們離開。”</br> 今天早上。</br> 阿庫瑪有些疑惑,因為印象中——</br> 不理會了。</br> 那位少女是朋友嗎?諾瑪的朋友?自己的朋友?</br> 她曾經做了什么呢?</br> “你看,阿庫瑪。”孩子的手松開她的手腕,也從她的掌心中脫離。諾瑪轉身,拾起地上方才一直擺弄的物件,烏黑黑的一塊木頭雕成的東西,上面繃著弦,像是樂器,“看,曲秋茗送給我的禮物,這是她的琴。”</br> 琴?</br> 似乎是的。</br> 阿庫瑪伸手在那涂了漆的木料上摸了摸,依次碰了碰那七根弦,聽到七聲輕輕的琴音。</br> “琴。”</br> 她輕聲重復,看著諾瑪,好奇,“還有這樣的琴?”</br> “對,這是她的琴。”</br> “你會彈嗎?”</br> “會……不太會。”諾瑪先點頭后搖頭,不好意思地抱著這陌生的樂器,“曲秋茗說要教我,不過……沒有教很多。”</br> 那個少女也會彈琴嗎?</br> 會為諾瑪彈琴唱歌,會排解諾瑪的孤獨,讓這孩子在這個陌生的世界里感受熟悉的溫暖?尋覓到知音?自己不在的時候,這個孩子過得是什么樣的生活呢?似乎比自己想象的要好。有一位朋友陪伴,她似乎很開心。</br> “不過,說實話,曲秋茗也沒有陪我很多。”</br> 諾瑪想了想,瞟了瞟眼睛,裝出一副不滿的模樣揶揄地說到,“她很忙,總是有很多事做,總是和岡田一起四處亂跑,沒常來和我玩。還是夏玉雪更好,每天都來找我。你不在的時候,每天我都能看到她。”</br> 另一個陌生的名字。</br> 一定是另一個陌生的朋友。</br> “夏玉雪,你記得?”</br> 她搖頭,也只能搖頭了。</br> 這個人或許她也見過吧,在什么時候,什么地點。這個人或許也為她做過什么事情,幫過什么忙吧。只是她不知道,不認識,不記得。</br> “也是朋友嗎?”</br> “是的。夏玉雪和曲秋茗,都是我的朋友。夏玉雪會陪我玩,和我做游戲,給我講故事,幫我折紙,聽我彈琴唱歌,我也喜歡夏玉雪。”</br> 和剛才一樣,提起了名字,想起了過去,展現了笑容。</br> 阿庫瑪想起初醒時,見到的那些紙折的飛鳥。它們聚在一起,周身披著潔白的羽毛,伸展長長的翅膀,抬起高高的頭顱,迎著風,成群結隊地自由地在空中翱翔。</br> 無論要飛向何方,都會有同伴在自己身邊。</br> 它們一定很快樂。</br> “和朋友在一起,你快樂嗎,諾瑪?”</br> “對。”</br> 女孩笑著回答。</br> 看到這笑容,聽到這答案。阿庫瑪那因為周遭陌生環境而時刻不安,時刻緊繃的精神才終于放松下來。</br> 她也終于展現了真心的微笑,對諾瑪。</br> “夏玉雪在這嗎?”</br> 朋友,似乎,真的是諾瑪的朋友。如果自己能夠認識這些諾瑪的朋友就好了,認識這些自己不在的時候,陪伴諾瑪,照顧諾瑪的朋友。</br> “也不在。”</br> 諾瑪低頭看著手中的樂器,觸碰著琴弦,情緒似乎變得低落,這一次不是假裝,“今天早上沒來。夏玉雪兩天前走了,走前說會回來的,會回來彈琴給我聽,可是她沒回來。”</br> “諾瑪,你知道我們要去哪里嗎?這船要去哪里?”</br> “去哪……去西邊。”</br> 顯而易見。</br> “她一定有很多問題要問諾瑪。”</br> 一旁,阿瓦羅神甫倚靠船舷,面朝夕陽,船前行的方向,看著不停交談的兩姐妹,微笑,“很久沒見,一定有很多話要說。”</br> 莉迪亞,那位曾經育孤院的護工,入了教受了洗擁有了教名的日本少女,和他并肩同立,同樣看著她們,同樣微笑。</br> 微笑同樣勉強。</br> 人人都有自己的心事。</br> “你感覺如何,莉迪亞姊妹?這是你第一次坐船?”</br> “是的,神甫。”</br> 少女回答,靠著船舷,搖搖晃晃,她用手扶著額頭,“我感覺有點頭暈。剛才在船艙里我睡著了,竟然睡了一個下午。”</br> “要點嗅鹽嗎?”</br> “不必了,我感覺還可以吧。”</br> “多坐幾次船就適應了。”白人神甫看向遠方,“我第一次坐船時也這樣。”</br> “神甫,您來日本很久了嗎?”</br> “四年了,大概。來難波之前我一直在西邊九州島那里,在區教會管理圖書,也做過一段時間的教師。當本堂神甫還是第一次,就是來這。”</br> 男人輕輕微笑,望著夕陽,西方,“沒想到這么快就要回去。”</br> “神甫,我們的教堂真的要關了嗎?”</br> 少女詢問,目光哀愁,“它都在那十年了。里卡多神甫帶我進育孤院時,我是最早受洗的那一批孩子中的一個。我看著它也有十年了。”</br> “是啊,我能理解你的感情,莉迪亞姊妹。”</br> 神甫嘆了口氣,手指點著欄桿,“可是你也看到了,最近這些日子,來教堂的信眾一天比一天少。地方教會的主教先生也寄了信過來,關掉我們的教堂,已經是確定的事情了。”</br> “為什么會這樣呢?”</br> 莉迪亞望向遠處的大海。</br> 她其實知道為什么。</br> “洛倫佐神甫的事情造成的影響。”</br> 阿瓦羅瞥向少女一眼,注意她的情緒,“你知道,自從他的惡行被揭發之后,針對教堂和育孤院的流言和批評就一直沒有停過。當地的居民們對我們成見很大,和教民矛盾也日漸加深,難波官府也不歡迎我們這些外來人。前天……對,是前天,岡田小姐告訴我,那個殺了洛倫佐神甫的孩子已經被釋放。這是一個信號,說明我的前任的犯罪事實已無可辯駁。自前天開始,你也看到了,再沒人來教堂了。”</br> “我知道那個老人做過什么。”少女低下頭,不愿回想往事,低聲地說,“但……那是他個人的惡行,為什么教堂也要受牽連呢?”</br> “因為犯罪的是我們的神職人員,莉迪亞姊妹。我們——我,和教會要為他的行為負責,這是正當的裁決,總而言之。”</br> “我想……是這樣了。”</br> 莉迪亞點點頭,望著眼前的海水,依然愁眉不展,“那么……我們以后要去哪里呢?”</br> “教會指示我回九州島,也許會分配我做另一間教堂的本堂神甫,或者繼續文書工作。總之我聽從地方主教的安排。你和我一起去,既然不想在難波繼續生活,教會對你也會有妥善的安置措施。”</br> “我確實很想留在難波。”</br> 少女回頭,嘆了口氣,“想繼續留在育孤院,幫助嬤嬤們照顧孩子……但,唉,我真的受不了這些日子以來那些人的指指點點了。”</br> “你不該承受那些。”</br> 神甫看著她,低頭沉思了一會,試圖安慰卻似乎也不知該如何安慰,“也許換個新環境,對你也有好處,能幫助你擺脫過去的陰影吧。”</br> “那教堂怎么辦呢?我們的育孤院又該怎么辦呢?那些孩子要怎么辦?”</br> “我讓西爾維奧弟兄留在那里收拾物品,畢竟他的腿還未痊愈行動不便,不能陪我一起長途旅行。到達九州島向主教復命,安頓好這兩位之后,我也會再回去一趟接他過來。之后,那間教堂就再不屬于我們了,最終會被拆除。”</br> 阿瓦羅神甫思考著,也嘆息一聲,繼續說,“育孤院會繼續辦下去。但以后是難波的當地官府管控,他們會派人主持料理。護工嬤嬤們如果愿意留下也可以留下,如果愿意離開也可以離開,愿意像你一樣和我們一起走也可以,都看她們自己。”</br> “那,他們還會開學堂嗎?”</br> “當然不,莉迪亞姊妹。”他沉重地笑一下,“日本官府怎么會進行這種宣傳外來宗教的行為。”</br> “那,那些孩子就沒法認識,沒法接受唯一的救贖了。”少女低著頭,情緒低落,她伸手握住身前的十字項鏈,“以后……”</br> “莉迪亞姊妹,我認為不必過多考慮這個問題。”</br> 神甫語氣平靜地說,“那是很久遠的未來的事情,那不是我們可以掌控的。主賦予我們健全的意識,是希望我們做出自己的行動,為自己負責。孩子們總是要成長的,成長之后,學習之后,便要決定自己的前途,認識自己的世界,創造自己的未來。他們可能會選擇我們的信仰,也可能不會,可能接受我們的救贖,也可能接受其他的教義,或者確立自己的信念。無論如何,在那之前,或許我們更加應該關注的是他們在現世的福利。”</br> “那么……官府會好好對待他們嗎?至少……能讓他們吃飽穿暖,健康成長嗎?”</br> “應該會。”</br> 他繼續說,回憶著,“我記得昨天才和那位未來的主持見了一面,似乎是個不錯的人。聽說以后主管育孤院的是……城代所,物資開銷也由那里維持。聽說這是城代所的長官主動攬下的職責,若然如此,我想我可以信任他們,將孩子們托付給他們。”</br> “那樣也好吧,神甫。”</br> 莉迪亞望著遠處,西方的天空,那一輪夕陽此時已半沉入海中,天空中的晚霞愈發燦爛,最后的光,明亮著,燃燒著。她的手再次握住身前的十字項鏈,緊緊握住,“祝愿這世上所有的人都會有一個美好的明天。”</br> “同愿。”</br> 阿瓦羅神甫倚靠著欄桿,伸手輕輕地在空中,面對落日,畫了一個十字,“阿門。”</br> 兩人站立彼處,再不說更多的話。</br> 沉默著,看紅紅的一點最終消融于海水之中,沉下了水平線。</br> 天空中只有紅霞還在散發最后的一點光。</br> 海風吹拂,帶起入夜的涼意。</br> 這一艘船,向西方,追隨著落日余暉航行。</br> 沉默。</br> 直到一旁傳來幾聲琴音,讓他們轉身,望向坐在那里的那一對姐妹。</br> 女孩手中抱著七弦琴,坐在地上,低頭撥弄著琴弦,但彈出的只是不成調的幾下散音。</br> 女人默默看著她,默默微笑。</br> “她們看起來很高興。”</br> “是啊,畢竟是很久沒見的親人。”</br> “見到那孩子笑起來真好。今天早上,要走的時候她還很難過的樣子。她一定很喜歡那位曲秋茗小姐。”</br> “的確。”</br> “那位小姐看起來也很難過,沒什么精神,岡田小姐也是如此。”</br> “的確。”</br> 男人的手指點點船舷,若有所思,“畢竟……她們還有別的事情需要考慮,內心沉重是在所難免的。”</br> “哦,對,是的。我也聽說了,昨天——”</br> “別在這說,莉迪亞姊妹。”</br> 阿瓦羅神甫低聲囑咐,伸手示意她別繼續說下去,目光瞥向一旁的兩人,“那一位懂得我們的語言,那孩子還不知道情況。”</br> “哦,是的,神甫。”</br> 少女倚靠著船舷,點點頭,也望著那兩人。</br> 望著她們臉上的笑容。</br> “她們也會有美好的明天嗎,神甫,她們也會有屬于自己的未來嗎?無論如何?”</br> “我相信會的,無論如何。”</br> “她們要去哪里呢?會始終和我們同行嗎?”</br> “我想這應當由她們自己選擇。”</br> 阿庫瑪看著自己的妹妹擺弄著那架七弦琴,微笑。諾瑪說這是那位少女朋友送的禮物,說已經會彈了。但是看起來并不會彈,撥弄著琴弦,調整著琴鈕,但是發出的聲音似乎還是不盡人意。這確實是陌生的樂器。</br> 為何不彈自己的琴呢?</br> 阿庫瑪心想,為何不彈那架一直伴隨的班卓琴?或許畢竟是小孩子,總是會對新奇的事物更感興趣。</br> 她也很感興趣,很想聽聽,這陌生的樂器會奏出怎樣的音樂。</br> 微笑著等待,阿庫瑪察覺到身邊有人接近。回頭,看見那個白人祭司走過來,從旁側又拽來一個木桶當板凳坐下。</br> 男人沒說話。</br> 手中捧著厚厚的經書,目光也望向諾瑪。</br> 也在等待嗎?</br> 這一位也是朋友嗎?</br> 對面,琴音依然斷斷續續,單調地重復讓人有些不快。</br> “祭司?”</br> 阿庫瑪先開口,打破兩人之間的沉默,語氣一貫的低沉。</br> 男人望向她。</br> “祭司?嗯……對,的確。”男人向她微笑,點點頭打招呼,“阿庫瑪?”</br> “是的。”</br> 她能聽懂對方的語言,從一開始就可以。為什么?怎么能?她自己也不知道,“我沒見過你,我曾經見過一位白人祭司,你不是他。我記得他已經死了。”</br> “的確,您說的是我的前任。”</br> “他不是好人。”</br> “的確。”</br> 男人伸手按了按眼睛,保持微笑,“您很熟悉我的語言,這樣很方便我們交流這很好。您是從……海對面的那片新大陸上學來的嗎?”</br> “對。”</br> 其實不對。</br> “這樣,這樣。”對面人點點頭,“說回來,您沒見過我,的確。我還未向您做自我介紹呢,敝人喬萬尼·阿瓦羅,原是難波城教堂的本堂神甫,今天才剛剛離任。”</br> “我去過你們的教堂。”</br> “對,我聽說了。”</br> 這個名叫阿瓦羅的祭司用手輕輕拍打著經書的封皮,阿庫瑪看著他垂在身前的十字項鏈,等候他接下來的話語,“那么,說回正題,阿庫瑪小姐。我相信您對自己現在的處境有很多疑問,我想先問您幾個問題。”</br> “說吧,阿瓦羅祭司。”</br> “您是否知道這艘船要去往哪里?”</br> “它在向西走。”</br> “對,它要去這個國家的西邊。我們現在身處的這個國家叫日本,它在您故鄉的東邊。日本的西邊一帶區域叫做九州,那里有很多和我一樣的西方人居住,我們要去那里。”</br> “我知道,諾瑪已經告訴我了。白皮膚威斯克斯告訴她,她再告訴我的。”</br> “哦,威斯克斯船長……這樣。”</br> 男人看起來若有所思,又問,“那么,您知道您和諾瑪為何要去那里嗎?”</br> “不。”</br> “請讓我對您說明。您和諾瑪最初是跟隨威斯克斯船長來到日本的,船停泊在這個國家一個叫難波的城市,也就是我原任本堂神甫——祭司的地方。您說您記得去過我們的教堂,是的,當時您和一些本地官差產生了沖突,您還有印象嗎?”</br> “……我不記得。”</br> 印象。</br> “也對,因為您當時生了重病,神志不清。大約半個月,十五天前的事。您后來從教堂上摔了下去,摔斷了一只腿,然后逮捕被關進了監獄,直到四天前才被釋放。但是本地官府要求您離開難波,不允許您繼續在那里逗留。所以今天早上我們將您和諾瑪接上了船,要帶您去西邊的那個地方。”</br> 阿庫瑪聽著他的敘述。碰了碰自己的右腿,感覺不到什么,并不痛,肉眼可見也無傷痕,左腿同樣如此。完好無損的雙腿,只是長久躺臥所以無法自如運動,只要再多用一些時間適應鍛煉,自己就能恢復如初。</br> 腿曾經斷過。</br> 十五天前的事。</br> 已經痊愈了。</br> 為什么?怎么能?</br> 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也不太想思考這個問題。不太想回憶,不太想記起那段朦朧的過去。</br> “過去的四天我在哪里?”</br> “您在我們教堂的附屬醫院休息,您一直昏迷。”解答,“您的朋友,岡田片折小姐為您爭取到了這四天的養傷時間,堅持等您的身體基本康復了再行動。”</br> 她現在身體確實已經康復。</br> 心智呢?</br> 過去的記憶如同一團迷霧,其中不知隱藏了多少想起就會令自己害怕的往事。</br> 若有任何知道過去的人在這里,說更多過去的事,自己是會希望聽到還是不希望聽到?</br> “岡田在這嗎?威斯克斯在這嗎?”</br> “不,她們不在。她們還有商務事情,暫時還不能離開難波。”</br> 男人說,“但今天早上岡田小姐來送您離開了,囑咐了許多需要注意的要點。我想她們很關心您,她們是您的朋友。”</br> 岡田,或許。至于白皮膚威斯克斯?</br> 雖然背上的傷瘡已經愈合,但她還記得那一頓鞭子。</br> 可為什么?</br> 同樣的問題又向自己詢問一遍,答案依舊……模糊。</br> 總之,她們不在。了解自己過去的人不在。</br> “希望您不要介意我們在您上船后將您綁起來。因為您一直昏迷,先前病發時還有過傷人的行為。我們擔心您會傷害這船上的人,或者傷害您自己。安全起見,您也能理解吧。”對面的人繼續說,看著她,“不過,現在看來您已經恢復理智了。我認為以后也沒有必要再限制您的行動。”</br> 她以前做過傷人的事情?</br> 印象。</br> 又是往昔的印象。</br> 過去究竟是怎樣的?</br> 她思考。</br> 就在這時候,突如其來的動靜打破了兩人之間的沉默。或許是從遠處的海面上迎來的一陣巨浪,船猛地顛簸了一下。那一直站在船邊的少女,低著頭,手扶著腦袋,這時一下沒維持住平衡,險些摔倒在地。</br> 祭司回過頭望去,然后起身向少女靠近。</br> “沒事嗎,莉迪亞姊妹?”</br> “沒事……神甫。我剛才……嗯……我感覺頭好暈。”少女按著額角,精神不振,“或許我確實需要一些嗅鹽……嗯……這船晃得太厲害了……”</br> “到船艙里躺一會應該會好些。”祭司扶住少女的胳膊,幫助她維持平衡,帶著她朝船艙走去,經過阿庫瑪身邊時問候一聲,“阿庫瑪小姐,我的同伴身體不太舒服。我得暫時離開片刻,失陪。”</br> 阿庫瑪看著他們,點點頭。</br> “您和諾瑪在這里沒問題吧?若有事……就讓諾瑪來找我,她知道我們的住處。”</br> 阿庫瑪再次點頭。</br> “我很快回來。”</br> 男人說。</br> “見笑了,阿庫瑪小姐。”少女有氣無力地朝她招手作別。</br> 她看著這兩個人離去的背影,一言不發。</br> 看他們消失在通向船艙的門板后。自己先前也正是從那一扇門上甲板的。</br> 阿庫瑪環顧四周。</br> 甲板上還有幾名水手在忙碌,也同樣還有幾名水手在聊天休息。</br> 都是陌生的人,相貌各不相同。有的年輕,有的年長。有的黑發,有的金發。有的穿襯衫,有的著背心,當然較多的光著膀子。有的皮膚發白,有的皮膚泛黃,當然也較多的在海上,因長年風吹日曬而黑得發亮。</br> 這個陌生的世界。</br> 這艘船向著陌生的方向航行。</br> 最終將停泊于一個陌生的國度。</br> 那里也會有更多的陌生人。</br> 至于自己呢?</br> 身邊唯一熟悉的家人呢?</br> 她要去哪里?</br> 她們要去哪里?</br> 過去的一切很陌生,未來也同樣如此。</br> 阿庫瑪抬頭望天。夕陽早已沉入海中,晚霞也已燃燒殆盡,頭頂的天空已是深藍色點綴繁星,一彎月牙隱沒在云層背后。</br> 入夜了。</br> 茫茫天地,未來要去向何方?</br> 耳畔一直響著陌生的浪濤,伴隨著陌生的琴音。</br> “阿庫瑪,阿庫瑪!”</br> 熟悉的人此時開口,讓她回過神來。女孩興奮地抬起頭看著她,“我準備好了。音現在調準了,我可以——神甫和莉迪亞姐姐呢?”</br> 抬頭才發現少了兩個觀眾。</br> “那位姐姐身體不太舒服,阿瓦羅祭司……神甫帶她去休息,很快回來。”</br> 她說。</br> “那,那你聽我彈琴吧。只有你聽。”女孩坐在地上,將那陌生的異國的琴端放在盤起的腿上,雙手搭著琴弦,滿懷期待地望向她,“只有你聽也好。”</br> “我聽著,諾瑪。”</br> 阿庫瑪輕輕微笑,回答,“你要彈什么?我們的民謠,我們的故事?”</br> 用這樂器嗎?彈起來會怎樣?</br> “……這次不。”</br> 諾瑪想了想,搖搖頭,“這次我要彈曲秋茗和夏玉雪家鄉的一首曲子。”</br> 陌生的曲子嗎?</br> 她想。</br> 無論如何,只要是眼前這孩子在彈奏,自己當然會樂意去聽。無論陌生或者熟悉。</br> “什么?”</br> “夏玉雪教過我該怎么彈。”諾瑪說著,低下頭開始點著琴弦,“曲秋茗也給我彈過這首曲子,今天早上還彈了呢。我還記得旋律,大概……差不多。”</br> 反正也聽不出任何區別。</br> 她想。</br> 畢竟是陌生的。陌生的,那么對自己來說,無論如何,聽起來都會是好的。只要是眼前的諾瑪在彈奏。</br> “這首曲子叫做《流水》,聽,阿庫瑪。”</br> 她聽著。</br> 從那遠處的高山之上,密林之中。某一處巖縫,某一汪泉眼,某一處積雪起源。</br> 涓涓細流滋潤土壤,細細地隱沒于青草亂石之間,不為人所見。</br> 只是隱隱約約地,悄無聲息地流淌著,向下。</br> 零零散散地,這一處,那一處。</br> 斷斷續續地,這一點,那一點。</br> 各自有各自的軌跡,各自的道路。</br> 然而沿著山坡,沿著溝壑流淌,慢慢,或早或晚,發現了彼此的存在。</br> 于是不再孤獨,于是彼此交流,融為一體。</br> 共同匯聚成小小的溪流。</br> 一路上有多少險阻?在陽光下消逝,在土丘旁蜿蜒,在石堆間跳躍,在枯木兩側分道揚鑣。</br> 有的就這樣離開了,從此不再見。</br> 有的,依舊在一起。</br> 亦有久別重逢,各自經歷炎涼后,又是殊途同歸。</br> 一路上又有多少風景?細雨帶來了新的同伴,落花點綴了別樣的色彩。林中的飛鳥在其身邊小憩啜飲,山間謀生的人,偶然遇見了也會停下腳步,放松疲憊的身心,踏入水流,靜靜地矗立其間,目送其遠去。</br> 繼續奔赴前程。</br> 去往何方?</br> 再向下,遇見更多的同伴,送別更多的故人。再向下,走出密林,經過荒野,終于在平原之上化為一道長河。</br> 外面的世界有多寬廣呢。</br> 天是如此之大,如此之藍,陽光如此燦爛。</br> 大地如此平坦,形形色色的萬物生靈,為其所見。</br> 水中,魚蝦游弋。</br> 兩岸,牛羊遷徙。</br> 平原上的人們,從四面八方,來到這河邊,圍繞著,團聚著,共同建立起一座座村莊,一個個部落,休養生息,安居樂業。</br> 好一片祥和景象。</br> 但這里就是旅途的終點嗎?</br> 也不是。</br> 不。</br> 還要繼續,再向前。</br> 再向前,會去向何方?</br> 河面漸漸變得寬廣,河浪漸漸變得強勁,河底愈深愈遠。</br> 繼續,奔騰著向前進。</br> 共同向前進。</br> 前方又會是怎樣的世界在等待?</br> 流水最終要去向何處?</br> 阿庫瑪望著夜晚的汪洋大海,傾聽身邊人的彈奏。</br> 這確實是陌生的樂器,彈奏出的是陌生的曲調。但她能聽懂。無需疑惑,無需詢問為什么,怎么能。就是可以,因為只要用心去聽,便可自明其意。</br> 她還想聽到更多。</br> 但是,琴聲停下來了。</br> 還未結束呢。</br> 還有未來。</br> “……后面的我確實不記得了。”諾瑪抬起雙手,看著她,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我只能記得這么多了。好聽嗎,阿庫瑪?”</br> “好聽。”</br> 阿庫瑪回答,報以微笑。</br> “我聽過夏玉雪繼續彈后面的,后面的也很好聽。”女孩說著,撫摸著琴,“如果能讓你聽到就好了。”</br> 她沒回答。</br> 后面呢,她似乎也能夠想象到。抬起頭看著眼前的景色,也不難想象。</br> 但,這就是流水的結束嗎?</br> 也不是。</br> 這汪洋大海又要去向何處?浪花和潮汐,又要將她們帶向哪里?向著西邊一直而去,最終會怎樣?會有最終嗎?</br> 或許無論有沒有都好吧。因為彼此在一起,彼此已共同融匯成這無邊無際的海洋,與其他的江河,其他的流水一起,融入同一個世界。</br> 那么,或許不必擔心,不必害怕,也不必恐懼。</br> 因為無論去向何處,都有同伴,都有親人,都有朋友相隨。</br> 需要懷疑嗎?</br> 阿庫瑪心里想著,然后看見諾瑪站起來,望向船艙口。</br> 一個去而復歸的人的身影出現。</br> “神甫!”</br> 女孩用發自內心的善意問候。</br> “是,我回來了。沒離開很久,是不是?”</br> 那白人男祭司,阿瓦羅神甫對女孩點點頭,用他的語言回答,重新走回她的身邊,坐回原位,看著她們二人,還有那一架琴,禮貌地微笑著,問,“……我錯過什么了?”</br> “沒什么……神甫。”</br> 阿庫瑪看著他,語氣平靜地說,“你的同伴還好嗎?”</br> “還好。”神甫點頭,“謝謝您的關心。這是她第一次坐船,多休息一會就會好的,以后會習慣的。”</br> 她也只是點頭,沒再多問,繼續看海。</br> 一陣海風迎面吹來,帶著涼意,讓她不禁打了個寒顫。</br> 阿庫瑪朝自己的妹妹招一招手,讓諾瑪靠近一點,然后握住那只小小的手。握著感覺會好一些,感覺很溫暖。</br> 有熟悉的人在身邊陪伴,很好。</br> 這樣無論前途如何都很好。</br> 沉默著,看夜晚的天空,最后的晚霞也消散。</br> 船上點起了明燈。</br> 海風呼嘯,浪濤依舊不停歇,帶著船,去向一片她未知的土地。</br> 去向未知的未來。</br> “……阿庫瑪小姐,既然我們現在可以自由交流,我有個問題必須要問您的意見。”</br> 文縐縐的話。</br> “問吧,神甫。”</br> “如您所知,這艘船將會在日本西邊,九州島停泊。若您愿意的話,我會安排您和諾瑪在彼處休息一段時間。請不必擔心飲食起居問題,我作為神職人員一定會盡力為你們提供所需的幫助。”</br> “我沒意見。”</br> “那就好,那么,您和諾瑪,你們以后打算去哪里?是一直留在那個地方,還是說,您更愿意回自己的故鄉。或者……您想去曾經去過的那片新大陸?”</br> “神甫,我……”</br> 阿庫瑪看著諾瑪,遲疑了一會,回答,“我的確不想再回我們曾經受苦的土地了。”</br> “我想也是。”</br> “至于故鄉,我們已經沒有故鄉了。”</br> 她看著身邊的女孩,嘆了口氣,也不知自己和對面人說的話女孩能否聽懂,“我們的村莊已經被燒成了白地,村里的人也已經不知去往何處。再回去也同樣是陌生的世界,對我對諾瑪來說很難生存的世界。”</br> 諾瑪似乎并不能聽懂,諾瑪只是哼唱著,還在哼唱那琴曲的旋律。</br> “那么,您愿意繼續留在這個國家嗎?”</br> “您會嗎?”</br> “我?我會,我現在還沒有回歐洲——白人世界的想法。”</br> “那么,我們也會。”</br> 阿庫瑪重新望著對面的人,說,“我愿意一直跟隨你,在你所在的地方定居。畢竟,現在對我來說,你是我在這里唯一比較熟悉的人了,不知你是否介意我這樣做。”</br> “那么好吧,當然,我不介意。”</br> “我不會一直讓你為我們提供食物和住所,勞煩你太多太久,那樣不對。我自己有強健的身體,我可以做一些勞務活計,試圖養活我和諾瑪。”</br> “……如果您計劃如此的話,當然。不過記得與我保持聯系,如果有任何需要我或者我的教派幫助之處,請一定不要為向我們提出感到介懷。請信任我們的善意,就算是為了孩子成長考慮。”這話語聽起來很真誠,或許確實是真誠的帶有善意的,或許不需要懷疑,“您需要工作嗎?我可以幫您介紹工作,到了那里我會替您打聽。”</br> “謝謝。”</br> “那么我們就這么說了。”</br> “——我還要問一問諾瑪。”</br> “對,當然。”</br> 阿庫瑪看向身邊的女孩,詢問,用自己熟悉的話語。</br> 女孩回答,也用同樣的語言。說完就走遠了一些,又抱起琴,彈起那首曲子。</br> 得到答案后,她再次望向對面等候的神甫。</br> “諾瑪也同意這樣。”</br> “那很好。”</br> 阿瓦羅神甫微笑著,點點頭,翹起腿跟著音樂打節拍,膝蓋上枕著那本經書。</br> 又是沉默。</br> 沉默,但并不孤獨。</br> 因為身邊有熟悉的親人,始終陪伴。</br> 也因為身邊有陌生的人,雖然陌生,但經過這短暫的相處交流,已然了解,已然信任,已然建立起友誼。雖然現在依舊陌生,但是以后還會有更多的相處時間,以后也會變得熟悉。以后,還會遇見更多的陌生人,的確,但他們之中,也一定有許多人能和自己熟悉,能和自己成為朋友。</br> 路總是這樣走過來的,經歷總是如此。</br> 過往呢……過往依舊……模糊。</br> 印象。</br> “阿瓦羅神甫,我想問你一個問題。”</br> “請說。”</br> “我……我過去生了重病,直到現在才剛剛好。自從今天下午醒來后,我一直嘗試去回想,在我生病的時候,我都做過什么。我想不起來,有些事我感覺能想起來但又想得不清楚。我覺得,我當時可能做過一些……不好的事。我不知道是什么,但我覺得那是不好的事。你知道它們是什么嗎?”</br> “如果我不知道,您會怎么做?”神甫微笑著回答,手指跟著節奏在經書上點了四下,上下左右,“您會希望去問更多的人,希望去尋求答案嗎?”</br> “我……我沒想好。”</br> 阿庫瑪低下頭,思考,“我不知道自己想不想知道。”</br> “我的建議是這樣的。”</br> 對面的人看著她,“您所說的那些,無論是什么,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您生病時的事,難以自控的事。您若記得,那另當別論。若不記得,或者僅僅只有些許印象,不得全貌,那么我想也不必糾結顧慮。畢竟過去的事情已經發生,誰也沒有能力去改變。倒不是說就可以完全不當一回事,但我認為我們回望過去,是為了從中學習,從中反思。通過過去的經歷,得以審視現在的自己和世界,得以選擇明天的前程。與其徒勞地沉溺追尋過往,還是展望未來更好一些。”</br> “神甫,你是不是知道我的過去?”</br> “唉,既然您如此追問,我也只好誠實地回答,是的,我知道。”</br> 阿瓦羅神甫無奈地笑笑。看來還是低估了眼前的人,這一番大道理可繞不暈她。</br> “你能告訴我嗎?”</br> “也許以后。”</br> 男人望向天邊,看著遠方,夜幕下的大海,海風吹動他的須發飄揚,他的眼睛深邃之中閃爍光輝,“您的經歷可以說是一次重生。對現在的您來說,阿庫瑪,這是一個新的世界。陌生的世界。在遠方,還有許多全新的風景等待您去探索,許多人等待您去接觸,許多事等待您去經歷。過好未來的生活吧,為諾瑪,也為您自己。”</br> 是這樣嗎?</br> 阿庫瑪也望向遠方。思考著,計劃著,以后的事,未來的事。</br> 未來,彼岸的目的地,陌生的世界等待著她。</br> 她要如何,以何種姿態面對?</br> 身旁傳來孩童的呼喚。</br> 如夢一般。</br> 她在這里,自己也在這里。</br> 在這個新世界。</br> “阿庫瑪,阿庫瑪!我現在想起來了,我想起后面該怎么彈了,聽,聽呀!”</br> 悠揚的琴音再度響起。</br> 她聽著。</br> 難波城的夜幕已經降臨。</br> 曲秋茗拖著自己疲憊的身軀,回到旅舍。</br> 多么……疲憊的一天。她累得已經想不到別的形容詞了。</br> 站在門前,拿鑰匙開門。</br> 屋內漆黑一片。</br> 沒人。</br> 當然沒人了。尸體是昨天下午送回的,現在安放在教堂的附屬醫館的停尸間。教會的醫生和岡田片折張羅著做了一番簡單處理。</br> 今天早上,送完神甫一行人離開后,她又去了一次醫館,又去認了一次尸。岡田片折自然相隨相伴。那位教會的醫生同時也是斂尸人,對她說了很多話。問她是希望在教會墓地下葬,還是另選墳墓,還是用船運回去,還是火化?</br> 曲秋茗覺得在這兒的墓地下葬似乎宗教意味有點太濃,另選墳墓太麻煩,并且人死還是還鄉好些,那村里也許還想立個碑什么的,自己也能有交代。然而運回去的話,這天氣雖說是秋天但一兩個月在海上也得生味。最后決定火化,方便攜帶。</br> 她現在是苦主的身份。</br> 過程其實也很簡單。三天停尸,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然后蓋棺,燒了。</br> 就這樣。</br> 從醫館的停尸房出來后,岡田片折又對她說了很多話,她沒怎么用心聽。只是在想尸體的事情,把頭砍了她可以理解,但砍下來后也沒必要丟海里吧。拿回來縫上去,至少走的時候還有個樣,看起來還不會滲人。</br> 她沒心思獨自回來,于是和岡田片折一起去了船那兒,吃過午飯玩了一會,岡田片折帶她打了兩圈紙牌。</br> 船上也沒了熟悉的孩子。</br> 沒了熟悉的琴音。</br> 她打牌的時候聽岡田片折抱怨了很多和商人有關的話,她也沒怎么用心聽。</br> 說實話,這樣的事自己都不是第一次經歷了,早就習以為常。</br> 昨天送回來是第一天,今天是第二天,明天是第三天。</br> 三天后,燒完,裝罐,走人。</br> 就這樣。</br> 同樣在朋友那吃了晚飯。然后實在不能留下住宿了,便返回自己的住所。</br> 沒人,空無一人的住所。</br> 很陌生的環境。</br> 曲秋茗將鞋子甩在玄關,合上門,站在屋內將燈點起,看著小小的四面墻。這兒似乎只是吃飯睡覺的地方。白天她總是要外出,那個人也總是要外出,各自去做各自的事情。</br> 現在,那個人走了。</br> 現在女孩也走了,需要照顧的病患也康復了,也走了。都走了。曲秋茗突然發現,自己今天竟然無所事事地過了一個白天。無所事事卻很累,奇怪。以往每天都做很多事卻不會累。</br> 心累嘛。</br> 往后也會是無所事事吧。</br> 當然,想起來得去一趟那個庫房,找人點貨裝船,然后呢?</br> 然后自己也得走了。</br> 回去之后,去村里找那女人交貨,然后再兩劍捅死她。然后再去小女生那里交骨灰,盡自己所能解釋清楚,擺脫犯罪嫌疑,也許還得說點安慰的話語,但也就這樣了。</br> 然后,要去哪里呢?</br> 見證,自己已經錯過了。不過見證燒尸也算一種見證吧,將就一點。</br> 復仇,早就沒那個想法。</br> 需要照顧的人也已經康復,需要陪伴的孩子也已經找回親人。連那狼小孩,聽說昨天也被放跑了。自己已經懶得再去管。</br> 在這,在那,無論在何處,都好像無所事事了。</br> 那么,自己以后要去哪里呢?</br> “嗯……也許會朝南走。”</br> 曲秋茗站在房中,伸手解下發帶,讓彎曲的頭發垂散披肩,“和岡田小姐打個招呼。我記得她們的船隊是要一直朝西的。約個時間,地點,我到南方海邊去上船。反正也沒處可去,這兒的事,回國的事辦完,我就和她一起,去西邊的世界看一看。”</br> 真是個好計劃。</br> 可現在呢?</br> “現在我要睡會了。嗯……明天早上似乎沒什么事要做……對,阿庫瑪已經走了,諾瑪也已經走了……她也已經走了。明天早上確實沒事做,我得多睡一會。呵——”</br> 少女打了個呵欠,“……困死了,這幾天,忙得不停。”</br> 她抱起被褥在地板上鋪好,跪在其上。</br> 要睡覺了。</br> 但她還沒洗臉洗腳,也還沒解衣。她就這樣跪著。</br> 屋外是黑夜,不知從哪處傳來犬吠聲。</br> 再向遠處,隱隱約約,可以聽到浪潮不停。</br> 屋里好安靜。</br> 太安靜了。</br> 唯一的一人,也沉默。</br> 令人陌生的安靜。</br> “……我想彈琴。”</br> 曲秋茗低著頭,困倦的雙眼半睜著,看眼前被燭火映得長長的黑影,跪坐在被褥上,雙手搭在身前,卷發垂散,有氣無力地低語,“……彈首曲子,什么都行。這太安靜,讓我感覺很不舒服。可惜我已經沒有琴了,琴已經送給諾瑪了。”</br> 身前,銀色的十字架垂懸著,明晃晃的。</br> 她嘆息一聲。</br> 伸手握住。</br> “算了,來,晚間祈禱。”</br> 少女閉上眼睛,低聲地開始祈愿。她祈愿也就做個樣子,她還沒入教呢,愿望與其說是說給神聽的,倒不如說是說給自己聽的,“所謂至高無上的獨一存在,我懷表敬意向您祈愿。雖非您的信徒,但非您的仇敵。所以,對我的話不必多理會,就當聽個樂,讓一切順其自然。如果世間萬物確實歸您掌管,服從您的意志。那么,您按您的想法做,我按我的想法做,無異議,亦無再多贅言。”</br> “祝愿神甫他們旅途順利。愿阿庫瑪身體健康,諾瑪天天開心。愿莉迪亞小姐早日擺脫過去傷害的困擾,也愿阿瓦羅神甫……呃,事業有成。祝愿岡田小姐永遠年輕美麗,愿她和威斯克斯早點和好,嗯,雖然我確實很討厭那個奸商,但平心而論,這件事那商人確實沒做錯什么,只是情侶之間相處,擅自隱瞞確實不對。嗯,別人的家事我也不多言了,反正,就這樣吧,哈。”</br> 她自顧自地笑了一下,然后很快恢復正經的表情,繼續祈愿,“祝愿世界上所有受苦受難的人得到幸福,所有孤獨無助的人得到關懷。祝愿死者——”</br> 停滯。</br> 曲秋茗睜開眼,定一定神。然后看著手中的銀色十字架,認真地說,“祝愿所有死者得到安息。阿門。”</br> 伸手,上下左右。禮儀。</br> “行,就這樣。”她說著,站起身走到墻角,那里放了一個水盆,“洗腳睡覺。”</br> 以后,看著辦吧。</br> 無論去哪里都一樣,都很好。</br> 為什么很好?要你管,我覺得好就好。</br> 這么大的一片天地,這么寬廣的一片世界。等待自己探索和發現,怎么會不好呢?</br> 曲秋茗心里想著,走到墻角正要伸手拿水盆去外面打熱水。突然想起來自己現在沒法說日語,沒法和店老板講話了。</br> 這……</br> 比劃比劃應該——</br> ——哐哐</br> 背后傳來敲門聲。</br> 曲秋茗回頭望了一眼,這大晚上會來敲門的,是誰?岡田小姐?和商人吵架了來這過夜?</br> 或者……現在還魂有點太早了吧,請頭七再來。</br> 想什么呢?</br> 她轉身走到門前。</br> “誰呀?”</br> 她問。</br> “……找人。”</br> 門對面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沒聽過。有點沙啞,像染了風寒一樣弱聲弱氣。但和她一樣,說的是漢語。</br> 問你誰不是問你找誰。</br> “找誰呀?”</br> 她又問。</br> “請問,夏玉雪住在這里嗎?”</br> 哈,還有人找上門來,真是死了都不得安息。曲秋茗心里想著,雖然此時困倦疲憊,但還是不厭其煩地伸手把門打開。</br> 門外,站著一個……女的,年紀看起來不比自己大多少歲。</br> 穿了一身青衣。</br> 風塵仆仆的樣子。腰間別了兩把刀,日本的刀。但這人剛才說話卻是漢語,奇怪。可能是裝模作樣的僑民吧。</br> 這又是有什么仇什么怨?</br> 陌生的人。</br> 不。</br> 周身似乎隱約有一種令她熟悉的感覺,前不久還很熟悉。讓人討厭的熟悉。</br> 這種時候到來的訪客,本身也令她討厭。</br> “不好意思你來晚了。”</br> 曲秋茗盡量禮貌地微笑回答,快把這不速之客打發走,自己要睡覺,“她已經死了。”</br> “哦,這樣。”</br> 對面的人似乎并沒有很詫異,眼睛斜了斜,似乎只是很失望,“那么,尸體現在哪呢?已經下葬了嗎?”</br> 信不過我是不是?</br> “還沒。”</br> 少女手臂靠著門框,貌似隨意地回答,“現在放在停尸房,后天火化。您愿意的話,明天我帶您去看唄。”</br> “麻煩你了。”</br> 這女的還很有禮貌,比自己有禮貌,很拘謹地點頭彎腰。</br> “她……”打量著眼前人,曲秋茗感覺有些奇怪,有些疑惑,這人態度很怪,“你是她什么人,仇人?或者……朋友?”</br> 雖然不太可能,但還是問問。</br> “都行,隨便。”</br> “啊?”什么隨便啊?</br> “——是朋友。”</br> “哦,朋友。呃,不好意思啊,我剛才以為你也是來尋仇的呢。”</br> 曲秋茗努力地試圖組織語言,表現得禮貌一點,但此時已經累得演不動了,“嗯……很抱歉,你確實來晚了。有一位她的仇人來得比你早,所以,抱歉,她確實已經離世了。”</br> “我知道。”</br> 依舊平平淡淡的語氣。</br> “嗯……你的朋友,人其實挺不錯的,我感覺。雖說以往做過很多錯事吧,但……現在也做過很多好事。如果,現在也只是如果了。如果能給她一個機會,她未來一定會成為一個很好的人,會有很好的未來。”自己在說什么呀,這些支支吾吾的話可一點寬慰作用都沒有,“不過,也請理解。她會有今天的結局也是……理所因當,對。畢竟,我是說,她的過去嘛,你做為她的朋友也知道一二。”</br> “我知道。”</br> 還是同樣的簡短回答,同樣的平靜語氣,弄得自己不知道該怎么接話。</br> “總之,明天……中午再來找我吧。”本想說早上,但又想起自己要睡大覺,于是改口,“還是這地方。明天我帶你去驗尸——瞻容,后天火化時,也請一起來吧,也算了結一樁事。她能有你這位朋友送完最后一程,也算求得安息。”</br> “好的。”</br> “對了,我叫曲秋茗。”</br> 她想起自己還沒自我介紹,“嗯,別因為我和她住一塊誤會啊。其實我也和這人有仇,我也是她的仇人,所以才跟隨一起來這國家。我是來為她做見證的,并且也確實見證到了……差不多。所以,嗯,我現在住在這……我會一直在這住著,明天我在,中午再來找我吧,現在太晚了。”</br> 有點此地無銀的感覺。</br> “那么,打擾了。”對面人轉身似乎要離開,“明日再見,曲小姐。”</br> “哎,還未請教,貴姓?”</br> “我姓唐,我叫唐青鸞。”</br> 轉身,說。</br> 陌生的名字。</br> 不。</br> 熟悉的。</br> 聽那人提起過一次。偶然的閑聊,沒放在心上,不提醒還真想不起來。</br> 很久以前的事了,似乎。</br> 印象。</br> 回憶。</br> “哦,是你呀。”</br> 曲秋茗望著眼前這個青衣姑娘,回憶起曾經聽過的故事,回想起曾經的良多感觸。再結合現實,看看現在的處境,現在的人和現在的自己,想想捉摸不定的未來,她笑了起來,很疲憊的笑容,“你,原來你就是唐青鸞。”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