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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未知肝膽向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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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慶緒見他不說話,轉頭問那長袍男子:“黃將軍,降是不降?”
    那長袍青年男子姓黃,名謙之。幼失雙親,入軍后由張成明一力提拔擢升,成為張氏軍下一等一的將軍,雖非張氏宗親,卻忠心耿耿。當下想也不想,挺胸昂然道:“你父子卑鄙無恥之至,假借婚禮殺我主公,黃某誓死不降!”沉聲問左右:“眾將士意下如何?”在場的張氏兵衛均是極受張成明父子信重的親信,當下皆眾口一辭:“我等跟隨將軍,寧死不降!”
    黃謙之斷聲贊道:“好!長安郊外尚有主公三萬大軍,他日必能報此深仇!”
    安慶緒再不多言,斷然揮手,兩邊針鋒相對,各為其主,頓時混戰起來,慘叫廝殺之聲彌漫。別苑府門彈丸之地,雙方殺將開來,真是血濺五步,步步驚心。
    安慶緒負手旁觀,倒象貓捉老鼠,任勢單力薄、群龍無首的張氏人馬作垂死掙扎。再有一燭香功夫,后援的數千人馬也會趕到此處。其實全然無需多余兵馬,此時已是甕中捉鱉,輕而易舉。
    黃謙之揚劍劈倒面前襲來的兩名敵人,低聲對身畔兵衛道:“我等須殺出一條血路,護送小姐出城。”他深知形勢,此際雖可退入內府,但安慶緒后援兵馬一到,將太子別苑團團包圍,困在府內插翅難飛;唯有趁雙方熬斗之際,沖出重圍,方有逃出生天之可能。此際薛鴻現見招拆招,見劍擋劍,雖十數人劍指沈珍珠,她輕描淡寫,拔擋中化險招于無形。雙方雖然力量懸殊,但張氏兵衛存了死戰之心,處處皆是不要命的打法,安慶緒的人馬一時間倒未占盡上風。黃謙之更是驍勇,運劍如風,五六名兵衛沖出攔截他,給他劈得東歪西倒,又十余名兵衛沖上,他足尖一點,平地躍起,在半空中疾沖撲下,一把抓著當頭一名兵衛,高舉過頭,將他的身軀當成兵器,一個旋風急舞,揮了個圓圈,瞬時掃倒近前一片兵衛。
    安慶緒眉頭微皺,遠遠似已聽見后援飛騎兵疾蹄奔來之聲。到了此時,區區二三百人馬,他若尚未拿下,傳出去豈不辱沒名聲?
    一念即生,拔劍急起,長劍當空而鳴,直指黃謙之:“黃將軍,讓本王來領教高招!”
    黃謙之見安慶緒一劍襲來,疾奮劍抵擋。一來一去,拆了十余招,已竭盡全力,他是馬上將軍,陣前對敵與高手過招,原是兩回事,饒他臂力過人,力拔千鈞,劍法上終不是安慶緒對手。
    再斗得兩招,黃謙之臂上中劍,血流如注,仍是咬牙苦撐。安慶緒毫不松手,劍勢波譎云詭,招招奪命,黃謙之手慌腳亂,眨眼間小腹亦中一劍,身軀一弓,下盤松散,安慶緒瞄準時機,欲速戰速決,長劍一抖,刺向他胸膛。
    忽聽“叮”的一聲,安慶緒長劍一蕩,劍尖失了準頭,堪堪貼黃謙之手臂而過,一枚金釵同時掉落在地。薛鴻現纖足輕勾,那枚金釵騰空躍起,回落她手中,笑盈盈將金釵重新插入發間。
    安慶緒大驚,這小小女孩,確不可等閑視之。
    西街兵馬鐵蹄之聲滾滾而來,薛嵩憂急于色:“鴻現,快別胡鬧了,回爹爹這里,晉王看你年幼,不會怪罪于你。大隊兵馬即刻就到,爹爹就救不得——!”話未說完,聽見耳邊風聲響動,隨手一捋,一樣晶晶亮的物什現于手心,薛鴻現已說道:“爹爹,我在你家暫居五年之期已到,現正是遵從師命回山之時,爹爹當年贈與鴻現之金牌,原物奉還,從此天高云訣,鴻現與薛嵩將軍再無瓜葛。”
    薛嵩雖早知這個“女兒”異于常人,當年說來便來,今日說走就要走,神龍見首不見尾,如此決絕痛快,過往一筆抺去,倒似讓他省心,然而心里還是有幾分不痛快。聽見安慶緒道:“你女兒已不認你,薛將軍你還有什么可猶豫?”薛嵩將心一橫,那富貴榮耀在心頭終究占了上風,拍馬而起,飛劍刺向薛鴻現:“鴻現,既已如此,就休怪我無情!”
    薛鴻現微微一笑,一手扶住沈珍珠,一手拔出腰間小劍,抵擋薛嵩進攻。薛嵩雖然攻勢猛烈,劍法如暴風驟雨,但武藝委實與薛鴻現相距太遠,連攻數十劍,根本不得近身。
    黃謙之以劍撐身,負痛對安慶緒冷笑道:“你再多兵馬,不過殺我幾百人而已——主公麾下三萬兵馬若一舉殺入長安城,瞧你們龍座可坐得安穩!”
    安慶緒仰天哈哈大笑,末了,揚眉說道:“我們既已布下此局,怎會舍得拋下數萬兵馬,你放心——郊外張成明的兵馬,喝了陛下親自調配的大婚喜慶美酒,此時已被御史中大夫嚴**大人接掌!”
    黃謙之面色乍變,情知安慶緒所言無虛,并有欺瞞哄騙于他。他父子二人苦心孤詣在大婚之日行變,為的就是那郊外的三萬兵馬。聽安慶緒此言,想是早已安排人在御賜美酒中下藥,待將兵馬迷翻,將張成明嫡系將領擒拿,這三萬兵馬群龍無首,自然無奈歸服安祿山。
    說話打斗聲中,煙塵掠地,鳴鏑之音呼嘯,四面地動山搖,烏壓壓一片鐵騎由西街狂奔過來,如風卷雷,聲勢猛烈。
    安慶緒初時微有喜色,隨即臉色冷厲——這撲天蓋地而來的鐵騎,未有旌旗招展,其服飾更不是他麾下的飛騎兵。
    黃謙之“噫”了聲,忽的目中精光乍現,“哈哈”大笑起來,一聲未笑畢,“哇”的噴出幾口鮮血。
    鐵騎飛馳而來,轉瞬已至別苑正門,奔在最前的數十騎勒馬嘶鳴,聲震長空,左右分列,馬上騎士皮裘皮甲,弓強刀利。
    又聽得一聲戰馬長鳴,一騎馬疾風般由精裝騎士簇擁而出,提韁勒馬,馬人立而起,一雙后蹄亂點,半空里轉過馬頭來,馬上人仍穩如泰山,神態從容,四蹄一落地,屹立路中——錦衣短裝,跨馬當風,長發飛揚宛如風幡,腰佩長劍,美艷絕世,颯爽無雙,看得在場安慶緒兵衛眼睛直勾勾。
    安慶緒驚詫呼叫出聲:“張涵若?!————”
    來人正是張涵若。
    此時不獨安慶緒驚疑,連薛鴻現、黃謙之及幸存張氏兵衛均驚喜交加——面前之人是張涵若,那這新嫁娘又是誰?雙方原來凌厲的打斗,竟而漸漸停止。
    安慶緒最早反應過來,縱身飛起,一劍氣貫長虹,勢要挑起新嫁娘的紅蓋頭。
    薛鴻現回神欲擋,終究晚了一步。
    大紅蓋頭“霍”的挑開,悠悠晃晃掉落在地。安慶緒長劍直抵“新嫁娘”面門,卻硬生生止劍停滯。
    攢金累玉的珠冠之下,沈珍珠面龐微帶緋紅,眼神迷離如幻,仿佛幽幽與安慶緒對視。
    安慶緒赫然抽氣,面上神態自若,然深心如被鹿撞,胸懷中有物突突亂跳,無力安定,惟竭盡全力不動聲色,免為他人笑話。
    長劍浸血,劍刃在瑩瑩日光下發出妖艷光芒。
    這已是他第二次以劍比著她。
    當日,他可揮劍斷情,將她刺于劍下。然而到了此刻,他心中清楚明白——這一劍,他再也無法刺下。
    薛鴻現大叫:“沈姐姐!”指鋒一彈,“鐺”的聲將安慶緒劍尖彈偏,安慶緒驀的回過神,回身收劍,喝問馬上張涵若:“你這是用的什么計?打的什么主意?”
    張涵若此時卻在別苑門前遍地尸骸中望見父兄的尸體,驚叫一聲,淚如雨下,在馬上搖搖欲墜。
    黃謙之見狀大聲喊道:“大小姐,主公和公子都被安賊所害,此時不是悲傷時候,大小姐要為主公和公子報仇!”
    張涵若自下藥讓沈珍珠代嫁后,就尋思著張氏京郊駐軍大營中多有與她關系親厚的將士,不如去那里暫躲避,待婚禮既成,木已成舟后再回太子別苑。她獨自一人在策馬趕赴大營途中,無意窺見嚴莊帶領人馬,密謀在藥倒軍士后篡奪張氏軍權。她奮力發蹄匆匆報信,誰料趕到時大部分軍士已喝了下有**的酒,歪歪倒倒,惟有數千精甲兵巡防歸來,還未喝酒。張涵若情知大事不好,無睱安頓被迷倒的軍士,即刻帶領數千精甲兵騎馬繞道避開嚴莊人馬,疾奔太子別苑,只是人算不如天算,終究晚了一步。嚴莊此時想已接掌張氏在郊外剩余的二萬余兵馬,領得大功一件。
    張涵若將門虎女,強捺悲痛,一把拭去面上眼淚,力拔長劍出鞘,直指安慶緒罵道:“你父子好陰毒,我張家滿門,有哪一絲、哪一毫對不住你們?”
    安慶緒冷厲一笑:“我這也算不負與你的約定,這樣行事,婚禮自然不成,你無需嫁我為妻,豈不正好。”
    張涵若痛悔交加,明知沈珍珠此時神智迷亂,無法聽清她的說話,仍是大聲沖沈珍珠喊道:“沈姐姐,都是涵若不好,我來救你!——”
    安慶緒斷聲打斷她的話:“你休想!她既已披上鳳冠霞帔,便是我安慶緒的妻子,此乃天意,由不得你唆擺!”他輕輕望過沈珍珠,內心長吁口氣,原本搖擺不定的心,反而在此刻鐵鑄般決定下來——既然如此,既然天意將她送到自己面前,他必將此納為定局!
    張涵若卻冷哼一聲,輕蔑掃過安慶緒所帶人馬:“由不得我?安慶緒,你瞧瞧你這區區兵馬,可抵得過我身后數千鐵騎?只要我一揮手,即刻踏平別苑!你若還不束手就擒,只怕會死得很難看!”
    仿佛回應,她話音剛落,身后兵衛已齊聲喊道:“殺了這小賊,替主公報仇!”
    安慶緒凝眉微微一笑:“此刻說勝敗,為時尚早!”眼斂往東面一揚,“你聽,那是什么聲音——”
    還在說話間,東街一般的煙塵大起,蹄聲如織,安慶緒麾下飛騎兵風馳電摯。安慶緒暗自冷笑,張涵若終究領兵經驗不足,若是當機立斷,一至別苑便上來增援,不僅他所帶兵馬要全軍覆沒,連他安慶緒也難全身而退,此時他援兵已到,雙方對壘,再無顧忌。
    太子別苑前,一東一西,騎兵對峙,均是精甲鐵盔,勢均力敵。
    安慶緒并不上馬,立于原地道:“張涵若,你看今日你我雙方交戰,你有幾成勝算?”
    張涵若面色微有泛青,深知單與安慶緒飛騎兵交戰未必會輸,但此地本是龍潭虎穴,安氏援兵源源不絕,而她張氏,則只有這數千人馬矣。她拼不起,也耗不起,她須得保存實力,以圖他日復仇。她緊咬下唇,低聲對身畔護衛道:“傳下話去,后隊作前隊,救出沈姑娘,咱們立刻撤!”說話間,已向薛鴻現使了個眼色。
    薛鴻現自是明白她的心意,扶住沈珍珠便往張涵若馬前奔去。安慶緒哪里肯依,沉聲喝道:“動手,截住他們!”兵刃交擊之聲復又燃起,不止別苑前原有雙方軍士開打起來,兩方近前騎士亦開始交戰。只是雙方兵馬眾多,一時擠攘不開,局面甚為混亂。張涵若與沈珍珠等人相距雖不過十余步,卻被打斗兵士所堵,根本無法靠近。她急欲下馬奔去救援,身側侍衛死死拉住馬韁道:“大小姐莫忘主公之仇,萬不可涉險!”
    安慶緒此時已親擎長劍,當面刺向薛鴻現:“留下人來!”薛鴻現左手扶沈珍珠,身形頗為不便,卻隨意拿劍一攔,立時封住了安慶緒劍招來勢,發招怪異凌厲,一步步逼得安慶緒后退,細聲對安慶緒道:“師傅明令不許我殺人,你切莫逼我!”安慶緒額上見汗,只覺薛鴻現劍法神鬼莫測,自己學了二十年劍素來自負,在這小女孩手下,竟如孩童戲耍。這般下去,唯有讓路于她。忽的心念一動,再起一劍,直刺向身側與黃謙之打斗的薛嵩。
    薛鴻現微有一怔,挽劍去攔,人去勢太快,沈珍珠不及跟上,“哎喲”一聲摔倒在地。
    安慶緒賭的就是薛鴻現尚存的父女之義,這一劍本就是虛,立時棄劍旋身,俯地就要攬起沈珍珠,卻見面前寒光一晃,下意識退后一步,面前突現幾名玄衣蒙面人,身手如魅,各柄兵器,攻向他身上要害。他已失兵刃,只得躲閃防身,聽其中一名蒙面人悶聲喊道:“薛小姐,快帶王妃走!”
    薛鴻現再無遲疑,回身扶起沈珍珠,薛嵩挺劍欲攔,終是暗自垂下劍頭,眼睜睜的看著黃謙之與薛鴻現躍上張涵若身后的馬背。
    張涵若長喝一聲:“撤!”掉轉馬頭,往西街方向撤去,自有殿后人馬與欲追的飛騎兵纏斗。
    安慶緒急怒之下,接過侍衛傳來的寶劍,霍霍幾劍,刺死面前兩名蒙面人。那些蒙面人正是木圍及所帶部屬。木圍本是一心接應沈珍珠,誰知準時到后院卻不見沈珍珠之人,一行人悄行至府門,方知發生大變,于是蟄伏府內靜觀變化。待得知新嫁娘實是沈珍珠后,便一心謀求隙機救出。此時,木圍見沈珍珠已被張涵若手下兵馬簇擁著撤走,早已無心戀戰,只求尋機突圍。
    這邊廂安慶緒雖惱恨面前的蒙面人,更是一心要追回沈珍珠,亦是無心再戰。當下劍勢漸收,只命身側兵衛:“務必制服這伙人,死活不論!”說畢,已躍身馬上,喝道:“追!”劍光一揮,數名張氏騎士立倒馬下,他率先策馬,揮劍追趕而去。
    張氏殿后人馬確是忠勇,明知殿后者死劫難逃,仍舊拼命攔截追兵。安慶緒一馬當先,劍落處白刃血紛紛,出東街,過善寧坊,開遠門眼看在即,遠遠已能瞥見沈珍珠那身大紅。
    他揚鞭催馬,卻聽身后馬蹄聲疾,一人在后大呼:“晉王止步,陛下有急旨!”
    他皺眉勒住馬,回看卻是一名內侍,臉漲得紅如豬肝,喘著粗氣道:“**集齊五萬兵馬,以房琯為招討使,已將至西渭橋,陛下口諭特旨,命晉王速速迎敵!”西渭橋在長安城西北,距城不足百里,軍情已是極為危急。
    安慶緒沉默半晌,那抺紅近在眼前,又遠在天邊。終于掉轉馬頭,領軍往西北方向馳去。
    (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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