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趙玨起了疑心之后,喬嗣柔本以為他尋機(jī)會再度追問,沒想到,幾日過去,她再沒有見過趙玨。也許是信了她的話,也許是辛藍(lán)與辛圓沒有發(fā)現(xiàn)她哪里與樂茗相似,也許是派去零陵的人還未歸來,也許是他確認(rèn)了她不是樂茗,也許是大受打擊。
總之,再沒了動靜。
王幼棠的禁足已經(jīng)解了,冬月十一,喬嗣柔時隔數(shù)月,再次去鸞儀宮請安。
喬嗣柔坐在王皇后左手邊的第一個座位上,與顧淑媛面對面。
她不需要如從前那樣刻意地收斂鋒芒,打扮得很是亮眼。高高的發(fā)髻上戴著鑲寶石的赤金雀釵、一對銜珠步搖,寶石熠熠生輝,流蘇長及耳下,腕上戴著掐絲手串,胸前掛著碧綠的翡翠壓襟,緋色的宮裙外套著狐貍皮毛的夾襖。整個人容光煥發(fā),頗有高位寵妃的威儀,依舊帶著溫和柔順的淺笑,看上去頗為溫婉和善。
只是再沒人敢小視她。
上個月月底,宮中新進(jìn)了兩個新人,喬嗣柔自然有耳聞,卻不曾放在心上。
今日是新人和舊人第一次來鸞儀宮相見,待眾人向皇后請了安、寒暄了幾句之后,許多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末位的那兩個新美人身上。
第一位姓王,出身王氏旁系,前不久才從瑯琊進(jìn)京,因名字中有個“蘭”字,便被稱為蘭美人。蘭美人生得不很亮眼,卻纖柔弱質(zhì),頗有病美人的氣質(zhì),言談間羞澀順從,如一朵柔弱的小白花,讓人忍不住心生憐惜。
蔣美人與喬嗣柔有些舊怨,在她失勢時沒少落井下石,此時見她得勢,心知哪怕自己小心討好,也無法與她冰釋前嫌,索性將仇怨進(jìn)行到底,陰陽怪氣道:“我看到蘭美人的第一眼便覺面善,方才細(xì)細(xì)看了,才發(fā)現(xiàn)她頗有喬昭儀的氣韻,將來恐怕前途無量啊。”
蘭美人極不想得罪喬嗣柔,尷尬地笑了笑,道:“您謬贊了,昭儀娘娘貌美端莊,哪是我能比的。”
蕭修容接道:“你何必自謙?以色侍人,從來是新人勝過舊人,日后,說不得我們還要仰賴你的關(guān)照呢。”
蘭美人頗為惶恐地看了喬嗣柔一眼,一時間坐立難安,干巴巴地回了一句:“您、您過譽(yù)了,我不過中人之姿,安能無法與眾位娘娘相提并論……”
喬嗣柔當(dāng)然不會被這樣拙劣的言語激怒,輕輕一笑,道:“蕭修容與蕭良人是親姐妹,自不必說,蔣美人也頗有蕭良人的氣韻呢,不知你們二位何時去陪陪蕭良人?解一解她不見天日的孤苦寂寥。”
此話一落,蕭修容和蔣美人立時變了臉色,顧淑媛則笑瞇瞇道:“喬妹妹越來越會說話了。”
喬嗣柔不置可否。
另一位新人姓魏,雖不姓王,卻有個出身王氏的母親。她母親雖是庶出,卻是王太后和王幼棠父親的親妹妹,她也算是王幼棠的表妹。魏美人顏色比蘭美人好些,濃眉大眼,皮膚雪白,因出身較好又與太后和皇后有親,行止言語間都帶著些優(yōu)越,說話倒很是爽利:“眾位姐姐都生得極好,美得各有千秋呢。”
喬嗣柔不動聲色地看了兩個新人幾眼,心道:這些年來,王太后不停地選人入后宮,卻沒能得到成效,依舊沒有新的皇嗣降生。王幼棠和王幼槿兩個姐妹頻繁內(nèi)斗,洛偲琦火上澆油,沈修儀、林婕妤與世無爭,蕭修容、蔣美人則成不了氣候。漸漸地,王氏在后宮的勢力反而越來越弱了,今年又召來了喬嗣柔這個心腹大患,更是直接廢了王幼槿和洛偲琦,宮中形勢隱隱有一家獨(dú)大之相。
有了這樣多的前車之鑒,如今再次選新人進(jìn)宮,太后選人的水平果然大有長進(jìn)。
這兩個新人,論容貌、家世都不如之前的妃嬪,卻都出身于與王氏很親近卻勢弱的家庭,既不用擔(dān)心她們不與王氏一條心,又不用怕她們?nèi)缤跤组群吐鍌歧菢硬豢煽刂啤G疫@短短一面看下來,這二人一弱一強(qiáng),弱的那個不唯唯諾諾,強(qiáng)的那個不過分凌人,都是聰明人。
看來,接下來的后宮,又將不寧靜了。
喬嗣柔斂下眼中的了然與警惕,含著笑偏頭,看向了左邊的沈修儀和林婕妤,“修儀、婕妤,數(shù)日未見,兩位姐姐風(fēng)采更勝從前了呢。”
沈修儀掩唇一笑,低聲道:“前些日子都不用出自己宮門的,日日閑著,只煩惱著每日讓小廚房做些什么美味又新鮮的點(diǎn)心,精神自然是好。”
林婕妤也是笑瞇瞇的,道:“許久未去看望昭儀了,這樣看著,昭儀亦是神采奕奕呢。”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地低聲敘話,說著入冬后新?lián)Q的金銀首飾,說著前不久的新雪,說著有些灼人的地龍,聽沈修儀說起新制的點(diǎn)心,聽兩位新人說宮外的趣聞,一時間,倒也十分融洽。
王幼棠面無表情地坐在上首,看著底下人一片和樂,心上如蒙了一層黑紗,陰鷙無比。
她身為皇后,因王幼槿中毒和喬嗣柔小產(chǎn)一事,被趙玨當(dāng)著眾人的面斥為無能、禁足三月,本就很讓她憤懣;禁足一解,又要強(qiáng)作大方地迎接家中送來的兩個新人,這些年來,太后不斷地?fù)袢巳雽m,明面上是為了充實(shí)后宮、為陛下綿延子嗣,實(shí)際上,還不是嫌棄她無能?
此刻坐在有名無實(shí)的鳳座上,看著喬嗣柔頂著那張臉,風(fēng)光無限地與眾人談笑風(fēng)生,王幼棠怎能不恨?
蘭美人與魏美人進(jìn)宮,既是她的恥辱,也是一個契機(jī),興許這兩個人,能幫她重振中宮。
皇后端正地坐著,腰板挺直,冷聲打斷眾人的私語:“夠了,現(xiàn)下你們也認(rèn)過新來的兩位妹妹了,有些話,本宮還要再說一遍。”
眾人鴉雀無聲,喬嗣柔也收斂了笑容,安靜地聽她立威。
“不論是新人還是舊人,入了宮,你們就是陛下的嬪妃,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關(guān)乎皇家臉面,誰敢心術(shù)不正、惹事生非、攪得后宮不得安寧,太后、陛下還有本宮都絕對不會姑息縱容!”
此話一出,宮中的老人心里多少有些不屑,畢竟,數(shù)月前皇后的宮女秋菊橫行霸道草菅人命、皇后與王幼槿姐妹相爭、鸞儀宮的衛(wèi)良人不堪受辱自盡,這一樁一件,少不得皇后的參與,一切都還歷歷在目。
兩位新人倒是不知舊事,皆嚴(yán)肅又誠摯地望著皇后,眼中的孺慕與謙卑讓皇后舒心了許多。
王幼棠冷冷地掃了眾人一眼,道:“今日的請安就到此為止,你們退下罷。”說著起身,由如心扶著回了內(nèi)殿。
眾人行著禮目送她離開后,各自退了出去。
喬嗣柔與林婕妤肩并肩走在宮道上,二人都住在西六宮,彼此倒也順路。
空中不知何時又飄落了點(diǎn)點(diǎn)雪花,落在臉上冰冰涼涼的,卻不會讓人覺得寒冷,二人都還、很有興致,一邊徐徐走著,一邊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話。
林婕妤心思單純,卻也經(jīng)歷了這許多事,不由感慨道:“那兩個美人眼看著都是進(jìn)來給皇后做幫手的,今日看著倒還老實(shí),在鸞儀宮跟著皇后住上一段時日,怕不會這樣了,日后,又不知會掀起什么風(fēng)浪。”
喬嗣柔伸手接了一片雪花,看著它在手上化開,輕聲道:“是啊,她們一動一靜,一明快爽朗,一柔順婉約,各有千秋,三個王氏的女子同住一宮,若齊心協(xié)力,后宮中怎可能安寧呢。”
可她也沒有辦法化解這種同盟。她們自身與王氏關(guān)系緊密,身家性命全都握在王氏手中,又都住在鸞儀宮,即便有辦法挑撥,怕也離間不了她們對王皇后的忠誠。
除非,挑撥魏美人和蘭美人之間的關(guān)系,但現(xiàn)在還為時尚早,總要等她們做些什么、摸清她們的底細(xì)之后,再做打算。
林婕妤有些擔(dān)憂道:“你如今獨(dú)獲盛寵,是皇后最忌憚的人,新人若想有出頭之日,也要盤算著從你手中分一杯羹,接下來恐怕又將面臨一場又一場的兇險,你……”
喬嗣柔拿手帕擦干手心的濕跡,握了握她的手,道:“林姐姐不必替我擔(dān)心,先前淑妃和洛昭華步步緊逼,我都熬了過來,還會怕這兩個新人?皇后也不過是紙老虎而已,倒是瑞安宮后殿的那一位,還需姐姐好生看顧,莫再讓她惹出事端來。”
瑞安宮后殿,關(guān)著原來的主位洛偲琦,林婕妤本是寄人籬下,如今倒隱隱有了當(dāng)家作主的感覺。
林婕妤溫婉一笑:“是了,不過那一位似乎是真的想開了,整日里不過吃吃喝喝睡睡,有什么缺的、不合心意的,便使人講我喚過去,倒是依然言辭犀利、中氣十足,絲毫不見頹勢,如此,倒也圓滿了。”
洛偲琦自然不是良善之輩,睚眥必報、手段狠毒,卻不是個壞透了的人,與其他不擇手段的宮妃相比,自有可愛之處。她也曾因秋菊的惡行憤憤不平、對落難在冷宮的喬嗣柔施予援手、因貼身宮女之死悲痛欲絕、不顧喬嗣柔的挑撥依舊堅信自己的好友,之前種種,歸根結(jié)底不過是為了助王幼槿上位,這樣看來,倒也重情重義。
喬嗣柔從未想過要洛偲琦的性命,聞言,也一笑:“如此甚好。”
二人伴著小雪一路走著,不知不覺便到了韶和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