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恩殿的地龍燒得不算很旺,溫暖卻不燥熱,配著幽幽的冷香,讓人心如止水、無比平靜。
喬嗣柔站在書房中,仰頭看著那個高高的書架,上面一排排的書碼放得很是整齊,大多是歷朝歷代官修的正史,也有幾本私史和兵書。
她踮著腳,拿下一本來看,正見太史公筆下的越王勾踐“苦身焦思,置膽于坐,坐臥即仰膽,飲食亦嘗膽也”,臥薪嘗膽,終破吳國。
如今的趙玨,何嘗不是在臥薪嘗膽呢?
她是知道這段故事的,卻不曾精讀過,便捧著那本書打發(fā)時間。
也不知過了多久,越王勾踐之后的鄭世家都已經(jīng)讀完,趙玨依舊沒有露面。
此時窗外恰有低低的呼聲和私語聲,她走了幾步,將窗子開了一個縫,正看到漫天飛舞的雪花。
這是今冬的第一場雪,潔白、細(xì)小,如無風(fēng)時飄落的柳絮,輕輕緩緩地落下來,松散地堆積在地。漫天的雪白映得枯燥的宮墻都鮮亮了。
喬嗣柔出神地看著,忽覺自己的記憶里似乎也有這樣的雪,且絕不是在會稽。她凝眉苦思,只覺腦中一片混亂,許多場景和聲音混雜在一起,攪得她無法看清、聽清其中任何一個,最終,只得抱著腦袋,緩緩蹲下,被迫停止對往事的回憶。
門口傳來窸窣的行禮聲,她連忙把窗子關(guān)上,走到正堂邊,福身恭迎趙玨進(jìn)門。
趙玨依舊是一身玄衣,頭發(fā)、肩頭、長睫上都沾染了一些細(xì)碎的雪花,似話本中沒有感情的男妖,又冷漠又妖艷。
他難得看了她一眼,隨即去后殿沐浴更衣,此次去了很久,估計是在聽辛藍(lán)與辛圓稟告什么關(guān)于喬嗣柔的事。
喬嗣柔對此沒有擔(dān)心,她身上沒有一顆痣,也沒有任何胎記,且從辛藍(lán)與辛圓的神情來看,她們應(yīng)當(dāng)是不覺得她是樂茗的。昔日的貼身宮女都認(rèn)不出,她還有什么可緊張的?
兩刻鐘后,趙玨冷著臉出來,與她相對而坐。
喬嗣柔低眉順眼地瞄了瞄他的神色,佯裝無知,問:“陛下今日有些不同,可是遇到了什么煩心事?”
趙玨自然是不高興的。自幾個時辰前從韶和宮離去,他便開始查喬嗣柔的身份,得到的結(jié)果卻不盡人意。
喬氏算是京中不顯山不露水的殷實(shí)之家,闔府上下近百人,竟找不出一個在喬嗣柔身邊陪她長大的人。府中老人倒是記得她幼年的長相,只說與現(xiàn)在有些相似,卻遠(yuǎn)不如現(xiàn)在美。喬夫人更是一問三不知,但言語間咬定喬嗣柔就是她的女兒。
喬府似乎毫無漏洞,辛藍(lán)與辛圓的試探也沒有明確的結(jié)果。
辛圓曾是樂茗最親近的人之一,一通查探之下,沒有在喬嗣柔身上發(fā)現(xiàn)任何屬于樂茗的痣或胎記,也沒有任何易容的痕跡。在她面前拿出淮南王和王妃的遺物,喬嗣柔也沒有任何反應(yīng),連多看一眼都不曾。
這樣看來,似乎真的是他多想了。
但是,辛圓和辛藍(lán)偏偏又說,喬嗣柔許多習(xí)慣與樂茗一模一樣,飲食的偏好、怕癢的部位、不喜歡的氣味、甚至連享受揉肩時那饜足的神情與動作,都與樂茗一般無二。甚至,喬嗣柔也身懷武功。
世人大多以為樂茗是柔弱的大家閨秀,但實(shí)際上,樂茗武功高強(qiáng)、極得淮南王真?zhèn)鳎皇菍こ2粚⑵涫救恕R虼耍w玨才會懷疑樂茗還活著,她怎么可能死在手無縛雞之力的王幼棠手下?
而眼前這位喬嗣柔,也是會武功的。這是辛圓剛剛發(fā)現(xiàn)的。
趙玨沉思了片刻,回道:“的確有一事頗為煩心。”
喬嗣柔沒想到他會回應(yīng),一頓,淺淺笑道:“妾身愿為陛下分憂。”
趙玨盯著這張熟悉的臉,薄唇輕啟,道:“今日,我使人去了喬府,給府中人送了賞賜。”
喬嗣柔心中一動,這是光明正大地去府中調(diào)查她了?可惜府中人對她都不熟悉,趙玨恐怕?lián)淞藗€空。她還沒來得及出聲感謝,便聽趙玨繼續(xù)開口。
“過去送賞賜的人與府中的兩位女眷、你的兩個兄長、府中的管事都好生聊了聊,奇的是,幾個月前,你使連環(huán)計廢洛氏和王氏的時候,喬府中不曾有任何人出過門,據(jù)說是聽從了你的吩咐,不敢在天花作亂之時外出走動。如此,是誰替你走動,讓那個藥鋪中人做了偽證?”
喬嗣柔一驚,沒想到他竟是去查了這些東西。
當(dāng)初能將王幼槿和洛偲琦拉下去,最關(guān)鍵的是因?yàn)槌菛|藥鋪里的伙計作證說是懿華宮的清芝去買了砒霜,這當(dāng)然是偽證。但就如趙玨所說,如果那段時間喬府閉門不出,是誰替她收買、脅迫了藥鋪里的伙計?
趙玨繼續(xù)道:“又有,你給洛氏的那瓶砒霜,究竟是從哪里得來的?果真是喬沈氏帶進(jìn)宮的?”
他目光犀利,極有壓迫感,言語中一下子抓住了她的破綻。
宮外的籌謀,自然不是喬府幫她做的,喬家人對這些毫不知情,也沒有能力去做這些。能暗地里在長安呼風(fēng)喚雨的人,當(dāng)然是謝翎。
謝翎本以為一切都天衣無縫,卻沒想到喬嗣柔會與趙玨同盟;喬嗣柔本以為可以用喬夫人搪塞過去,卻沒想到趙玨懷疑了她的身份,從而順藤摸瓜地去查了這些。
她故作鎮(zhèn)定,緩緩道:“這些事,的確是家里幫我做的,卻不是府中人,而是父親給我留下的人手。陛下恕罪,其實(shí),我從剛回長安的時候就是想入宮的,我從來都想做皇后。”
如今情勢緊張,她只能搬出遠(yuǎn)在零陵的喬濂,繼續(xù)道:“父親為了圓妾身所愿,回京述職的時候特意將我?guī)Щ貋恚肿屛以谧婺傅膲垩缟下睹妫屚跞蛉藢ξ移鹆诵乃迹缶湃A山一見,王三夫人回去之后就進(jìn)宮稟了太后,我因此才被封了良人。后來父親回零陵,便在府外給我留下了一些人手,單單為我行事,所以您才沒有在喬府中發(fā)現(xiàn)什么,請您恕罪。”
此番回答看似沒有破綻,其實(shí)根本經(jīng)不起推敲。
喬濂長年在外,回京的短短一個月里,倉促之下,能給她留下什么得力的人手?且事發(fā)之后,王氏怎可能袖手旁觀,私下查探之后,竟沒有發(fā)現(xiàn)一絲漏洞,這豈是一個喬家可以做到的?
趙玨冷笑一聲,眼中淬了寒冰,“去年你生辰之時,喬濂送了你什么禮物?”
喬嗣柔一怔,她當(dāng)然不記得。因?yàn)槟歉静皇撬嬲纳剑瑔体ヅc她也不是真正的父女,哪里有什么生辰禮?
趙玨又問:“那是你的及笈禮,如此重大,你竟根本不記得?當(dāng)時尚在零陵,是誰家的夫人給你辦的及笈禮?”
喬嗣柔無言以對,只好沉默了。
“你的祖父名喚什么?”
這是喬嗣柔知道的,她低聲回答:“喬晏風(fēng)。”
趙玨起身拿起那幅字,冷聲道:“裊裊兮秋風(fēng),洞庭波兮木葉下,你自小跟著喬濂讀書寫字,連自己嫡親祖父的名字都不知避諱?”
殿外的雪依然在落,殿中的二人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中。
趙玨滿心復(fù)雜,憤怒中夾雜著期待,又怕希望落空,又悔自己沒有早些發(fā)現(xiàn)這些。
世上真有如此巧合的事嗎?
兩個毫無關(guān)系的女子,一人是原應(yīng)死在太寧宮的皇后,一人是正寵冠后宮的昭儀,她們有截然不同的性情與身世,卻有相似的容貌、一樣的習(xí)慣,都身負(fù)武功,都來自江南,都待月齡與宜霖很是親近,都隱隱恨著王氏。
但喬嗣柔終究與樂茗有很多不同,像一個樂茗與其他人的結(jié)合體,性情與樂茗大相徑庭,身上沒有樂茗的特征,也絲毫不記得過往的人和物。
趙玨左右搖擺,終是確認(rèn)不了她的身份的。
寂靜過后,喬嗣柔的心思百轉(zhuǎn)千回,沒有辦法再狡辯,輕輕道:“陛下,實(shí)不相瞞,許久之前,我受過一場重傷,九死一生,兩年前才從昏迷中醒了過來,命雖保住了,卻忘卻了許多往事,連自己是誰都想不起來,您說的這些,我的確都不記得了。”
她的聲音很是平靜,眉目平和,所說的話卻如驚雷一般震驚了趙玨的心。
短短一瞬,太寧宮、零陵郡、南疆、一樣的習(xí)慣、不同的容貌、丟失的記憶,還有許久之前他從喬嗣柔身上感覺到的那隱隱的熟悉與暖意,千頭萬緒,一下子涌上了趙玨的心頭。
他猛地背過身去,胸膛大幅地起起伏伏,身子卻在細(xì)微的顫抖著。
喬嗣柔茫然不解地看著他,試探性地問了一句:“陛下,您……”
趙玨卻冷聲打斷了她:“出去!”
“立刻出去!回你的韶和宮!”
這樣似乎暴怒的樣子是她從未見過的,喬嗣柔不知是哪里惹惱了他,忙無聲地福了福身,依言退了出去,心中暗想著:也許是因?yàn)樵趩谈翢o收獲,又得了辛藍(lán)與辛圓的回稟,好不容易得到些破綻,卻被她用言語圓了回去,趙玨終于確認(rèn)了她不是樂茗,所以又急又怒之下失態(tài)了罷?
連貼身宮女和枕邊人都認(rèn)不出,如此看來,她真的不是樂茗。
喬嗣柔回頭看了看雪中獨(dú)立的承恩殿,松了一口氣,乘小轎緩緩回了韶和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