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一怒,伏尸百萬,流血漂櫓。
    在謝氏的推波助瀾之下,天花之禍的真相終于水落石出。為了幫助女兒爭寵,大長公主做出這等惡事,被千夫所指,便是太后、中書令王釋也保不了她。趙玨震怒,廢其為庶人。
    王幼槿中毒一案也被認定是一場精心策劃的苦肉計,她還未從砒霜的毒性中痊愈,便與母親一樣被廢為了庶人,打入了冷宮。洛偲琦作為幫兇,則被降為良人,移居瑞安宮后配殿,從此無詔不出。皇后也因不辨是非,被禁足三個月。
    為了皇家顏面,這等陰私之事的真相總是不會公之于眾的,但是消息還是在長安顯貴人家中悄悄地流傳著,亦有耿直的官員在朝堂上直言不諱,彈劾王氏家風的折子更是如雪花般堆滿了三省的木案。
    妯娌內斗,姐妹鬩墻,草菅人命。一時間,王氏苦心經營的家族名聲瞬時倒塌,無數人怨聲載道,連昔日與王氏很是親近的洛氏都心懷芥蒂,再不肯為王氏馬首是瞻。
    一切都在朝著最順利的方向發展,可世上哪有這樣的巧合?
    喬嗣柔不禁懷疑,也許從一開始,謝翎的目的就不是如他所說的借天花殺王幼槿,而是將天花之毒送到大長公主面前,故意讓她發現,趁機嫁禍給皇后,引誘大長公主利用天花行事,在一切無法收場時,再將事情捅破,給大長公主與王氏重重一擊。
    謝氏一族蟄伏數年,想要的東西絕不簡單。
    “小產”后總是要靜養,自那日之后,喬嗣柔整日躺在殿中閉門不出,有人來訪也大多不見,倒是大公主帶著大皇子來的時候,她出門陪著他們玩了許久,還給他們上了常備在殿中的桂花云片糕,吃得大皇子笑眼彎彎,大公主也放開了許多。
    半月后,趙玨處理好與大長公主相關的瑣事,給韶和宮下了一道旨,封她為昭儀。
    喬嗣柔知道,這是趙玨給她的獎賞。
    到了這樣的時候,她的盛寵與手段足以讓眾人側目,位份的高低反而已經無甚用處,但晉了位終究是喜事,聊勝于無。從此,她就是僅次于謝貴嬪和顧淑媛的高位宮妃,當之無愧的韶和宮主位,寵冠六宮的昭儀娘娘。
    韶和宮上下喜不自勝,其他嬪妃則驚妒不已。
    轉眼到了九月,暮秋時節。
    此時砒霜之事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天花已經漸漸退去,太后從行宮歸來,回宮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召見了喬嗣柔。
    太后來者不善,喬嗣柔卻沒有拒絕的權利,老老實實地謝過了來傳口諭的嬤嬤,換上一件石青色的宮裙,發髻上別幾支金銀簪子,不施粉黛,匆匆地步行去壽安宮。
    壽安宮位于西六宮以西,宏偉而僻靜,殿內陳設質樸無華,四處飄蕩著寺廟一般的香煙味。
    王太后一身褐色宮裙,高髻上戴著鳳釵,頭發半白,氣色卻很好,保養得宜的臉上依稀能看出年輕時的美貌,慈眉善目,氣質溫和,頗有與世無爭的氣韻。
    但是,這樣慈和無害的外表之下,王太后其實是個無比心狠手辣的人。她心機深重、面慈手毒、喜愛權勢,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不惜害死昔日的閨中密友、幾乎對先帝的血脈趕盡殺絕,才換來了鳳袍加身、母儀天下。
    喬嗣柔自然對她恨之入骨,卻不得不掛著最恭謹的淺笑,乖覺地跪下,行了個最恭敬的大禮:“妾身昭儀喬氏,見過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千歲。”
    空曠的大殿中,太后略顯蒼老的聲音響起:“抬起頭來,讓我瞧瞧。”
    喬嗣柔保持著跪姿,輕輕抬頭,目光落在太后的胸前,以示尊敬。
    早在喬嗣柔入宮之前,王三夫人便與太后說過,這位喬家的庶女,容貌姣好、氣質婉約,尤其是那雙眼睛,清澈秀媚,像極了死去的樂茗。如今細細一看,王太后才發現,不僅是眼睛,喬嗣柔的五官、身形,細看之下一派纖弱,與明媚利落的樂茗并不相同,但不經意間瞥過去,簡直如樂茗再臨。
    難怪能讓趙玨念念不忘。
    王太后微微瞇了眼:“果然有禍水之姿。”
    這話顯然不是夸贊,喬嗣柔埋頭下去,不敢多言。
    王太后在行宮時便聽說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對喬嗣柔從前的所為也略有耳聞,雖不知她究竟做過什么,但以久居深宮的眼光來看,一樁樁事情不會如表面那樣簡單。此時,王太后看著她素凈的打扮,謙恭的態度,越發覺得她心思手段不一般。
    本來是想著選個美貌柔順、好拿捏的人進宮,幫一幫自家的兩個不爭氣的侄女,順便生下個皇子讓皇后抱去教養,不曾想竟引狼入室,險些讓王幼棠和王幼槿都折了進去。
    王太后端正地坐著,面容慈善,語氣輕緩,聲聲直擊人心:“自你入宮后,這半年來,后宮就沒有安寧過,若說是巧合,也過于牽強了。皇后不中用,制不住人,今日我這把老骨頭就來做一回主,賜你毒酒一杯,還后宮一個寧靜。”
    話音剛落,端著毒酒的嬤嬤已步入殿中,跪在了喬嗣柔身后,顯然早有準備。
    殿中僅她們三人在場,氣氛凝重得幾近僵硬。
    喬嗣柔早知王太后不會善罷甘休,卻沒想到她直接要人性命。她心中冷笑,王太后不愧是王氏百年來最驕傲的女兒,王幼棠若有王太后一半的精明與毒辣,她絕不會好端端地活到今日。
    她顫顫地直起身子,滿目惶恐與不安,輕聲問:“為什么……妾身,妾身做錯了何事?”
    王太后悠悠端起茶杯,不緊不慢地呷了一口,不語。
    喬嗣柔繼續道:“妾身入宮半載,從來安分守己,恭敬皇后、謹待眾妃,從不曾有過半分逾矩,僅因后宮中爭端不休,妾身受其波及,您便要取我性命嗎?”
    太后不咸不淡地看了她一眼,并沒有被她這驚惶的樣子迷惑,冷笑道:“這后宮的爭端,誰知有多少是你挑起的?皇帝年幼,皇后無知,你瞞得了他們,可瞞不住我!”
    喬嗣柔震驚地睜大了眼睛,不敢置信道:“妾身何曾挑起過事端?樹欲靜、風不止,宮里宮外,妾身無依無靠,保住一條性命尚且困難,哪里敢拿全家人的榮辱去賭?從來是無休止的爭斗找上門來,妾身也曾逆來順受,換來的卻是變本加厲的欺辱!”
    她的聲音低了下去,抽泣道:“后來種種……也不過是為了讓自己脫身罷了,在這宮中,想死很容易,想好好活著卻很難……即便避去了冷宮,也換不來片刻安寧,即便有了身孕,也得不到高枕無憂……您既想賜毒酒,那便賜罷,也好送我與我那逝去的孩兒,在黃泉相見……”
    她淚流滿面地笑了兩聲,身子一歪坐在了地上,低頭拭淚,片刻后,再次抬頭,已是滿面解脫與釋然:“妾身甘愿赴死,只求太后娘娘賜給妾身一個身后之名,看顧妾身的家人……”
    說著,她轉身,拿起那杯酒,仰頭,看似一飲而盡,實則,在太后和嬤嬤目光不及的地方,將那小小一杯酒水通通灑入了胸前的衣襟里,僅廖廖幾滴掛在了唇上。
    微黃的酒水順著她的脖頸流入了衣襟,喬嗣柔松開手,酒杯落地,發出輕靈的響聲。她閉著眼,神情復雜,不知是喜是非,脫力般倒在地上,似乎在靜待死亡的到來。
    微風吹動紗簾,壽安宮的香還在徐徐燃燒,墻邊的佛龕里,一尊金佛面目慈悲,幾本經書寫滿了四大皆空,念珠轉著因果輪回,處處是普度眾生的禪意。殿中人卻各自懷著復雜且殘忍的心思。
    王太后目光沉沉地看著這一切,良久,才揚聲喚了人進來,淡淡道:“喬昭儀醉了,送她回去罷。”
    喬嗣柔迷茫地睜開眼,看著描龍繪鳳的梁頂,一動不動,如失了魂魄一般。原來那杯酒根本沒有毒,王太后也是心有顧忌的。
    壽安宮和韶和宮的宮人同時進殿,看著殿中情況,不免大驚失色,卻不敢言語,只輕柔地扶起喬嗣柔,帶她離開了壽安宮。
    片刻后,宮人們打掃干凈殿中的酒漬,壽安宮重回寧靜。
    方才端著毒酒的白發嬤嬤看著喬嗣柔跪過的地方,想著她的容貌,忍不住嘆道:“真像,若不是知道淮南王僅一個女兒,老奴真要懷疑她們是不是姐妹了。”
    王太后閉著眼睛,緩緩轉著手中的念珠,“樂豫和樂茗若如她一般會審時度勢,當初也不必那樣麻煩了。”
    嬤嬤一怔:“您的意思是……那這喬昭儀如此不簡單,您為何放過了她?不怕來日釀成大患?”
    王太后轉著念珠的手一頓,睜開眼睛,滿目的陰鷙轉瞬即逝。今日不同往日,與三年前相比,皇帝已經大有不同了,王氏才受重創,謝氏蠢蠢欲動,洛氏另生異心,如今再對趙玨寵愛的人下手,難保不會生出大的事端。
    不過,她看得很明白,趙玨雖然寵愛喬嗣柔,卻從沒有真正去護著她,喬嗣柔也沒有樂茗那樣令人棘手的出身,再怎么受寵,也必不會成為第二個樂茗。如此,倒不用很擔心。
    她對著金佛虔誠地拜了拜,輕聲道:“再留她一段時日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