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傍晚，喬嗣柔攜素紈、青桃、小聰子，搬進了她入宮以來的第四個住處。
    韶和宮是西六宮之一，位于其他五宮的東南方，所處位置十分優越，北接瑞安宮、南臨承恩殿、西面與謝貴嬪的昭明宮僅一墻之隔、東面與太寧宮和御花園遙遙對望。
    僅憑這些，就足夠喬嗣柔滿意了。
    宮中與其他宮苑的布局相似，是個兩進的大院子，前院與后院都十分寬敞，各有一個小巧玲瓏的荷花池，正殿、側殿、配殿、耳房一應俱全，后院的東北角、西北角各有一個小庫房，前院、后院相接之處有一個五臟俱全的小廚房，東側殿則有個三層高的小閣樓。一間一間，讓人目不暇接。
    喬嗣柔剛剛入住的正殿很是氣派寬敞，前后各有五間正房，中間以雕花鏤空的隔斷相隔，掛著淺紫色的輕紗帳子。殿中隨處可見金絲楠木的柜子、琉璃燈盞、白玉插屏，榻上所用墊褥、迎枕、薄衾，俱是云絲錦，顏色素雅、花樣也簡單，做工卻很是精美細致。
    這樣華貴的正殿，本是昭儀以上的一宮主位才有資格住的，喬嗣柔算是破例。
    青桃入宮久了，也見了不少好東西，在殿中轉了兩圈后，卻還是忍不住感嘆道：“韶和宮可真是大啊，單單走了一圈都覺得累了，正殿里這么多間房，滿滿當當都是貴重的擺件，素雅又氣派，比鸞儀宮也不差了。”
    素紈則道：“主子如今是修儀了，又身懷皇嗣，自然要住得好些，待修儀誕下小皇子，這韶和宮，只怕會更加氣派呢。”
    她謹記喬嗣柔的交待，既要做戲，就要做全，人前人后，都是如此。
    青桃也明白，笑道：“是了，修儀身子金貴，入住新居，可得小心呢，萬不能有什么忌諱的東西在。箱底的那些料子也該挑一些出來，做些寬松的不顯腰身的衣裳，繡鞋也要平底軟和的，再取些多子的果子來，有什么意頭好的東西都要擺出來。”
    喬嗣柔的目光落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盤算著自己是不是要吃得白胖一些，看起來更像懷孕，聽了青桃所言，道：“青桃說得很好，這些都是要做的，更要緊的是要找幾本與孕事相關的醫書來看看，明日等吉祥他們來了，你們一起去做罷。”
    因天花一事，吉祥、團圓、采薇、采歲、福平、福安、福來、福滿他們不能立刻過來，需等太醫看過了他們，確定他們沒有沾染上天花，再將隨身物品清潔一番，確保萬無一失，才能讓他們進韶和宮。
    聞言，素紈收起了笑，面色凝重地緩緩開口：“修儀，方才有個小太監來傳話，說……吉祥前些日子已經染病去了，福安看著也不太好……他們兩個，沒福氣來服侍您了。”
    喬嗣柔失勢后，西配殿那些人被分派到各處，自然是去做最苦最累的活，沒人在意他們的生死。近日天花兇險，八個人去了兩個，倒也不稀奇。
    吉祥和福安與她們也算不上親近，但，之前朝夕相處的人一下子沒了，到底是讓人開心不起來的，殿中的氣氛頓時傷感了起來。
    喬嗣柔垂下眼睛，沉默了片刻，深呼了一口氣，道：“如此，便拿些錢財，送去給他們宮外的家人罷。”
    素紈回道：“是。”
    翌日清晨，喬嗣柔端坐在正殿的明堂中，手邊是一只白玉茶盞，她一邊喝著金絲紅棗茶，一邊笑盈盈地看著跟前的六人。
    團圓、采薇、采歲、福平、福來、福滿，看起來與之前沒什么不同，一個個眉開眼笑、滿面春風，齊聲行禮：“見過修儀，給修儀請安。”
    喬嗣柔叫了起，目光在幾人的臉上緩緩劃過：“許久不見，這段時間，你們辛苦了。”
    六人忙說“不辛苦、不辛苦”，話音未落，已然喜極而泣，臉上的笑容卻是斂也斂不下來。
    先前喬嗣柔被打入冷宮，他們分散在四處，受人排擠、了無依靠，本以為一切都完了，沒想到短短二十日工夫，竟是峰回路轉，比先前還要風光。
    當今陛下子嗣單薄，若喬修儀能一舉誕下皇子，韶和宮怕不是要與鸞儀宮比肩了？
    當真是苦盡甘來。
    福平十分激動地抹了抹眼淚，聲音有些嘶啞：“奴婢們本是做慣了粗活的人，有什么辛苦？倒是修儀近來委屈在冷宮里，才真是辛苦了，您身子可還好？肚子里的小主子也還好罷？”他本是圓滑世故、左右逢源的人，在喬嗣柔身邊的幾個月，卻是真的付出了真心。
    喬嗣柔從他的臉上看到了一絲微不可見的滄桑，輕聲道：“都好。”
    福平又哭又笑：“好好好，只要您好了，奴婢們什么都好。”
    青桃也忍不住紅了眼圈，對著他嗔道：“好不容易相見，卻要說這些話惹得修儀傷心，主子正是不能傷神的時候，還不快住嘴？”
    福平忙笑了：“是是是，都是奴婢的錯！”說著佯裝打自己巴掌，一不留神真的打了上去，“啪”的一聲，又脆又響。
    幾人笑成一團。
    眾人各歸其位，將殿中有尖角的、有氣味的東西收一收，將妝奩中沉重的首飾收一收，將箱籠中許久未穿的宮裙拿出來重新洗過，忙得不亦樂乎。
    期間，韶和宮的門幾乎沒有關上過。上到仍在行宮的太后、還未痊愈的皇后，下到處處挑事的蔣美人，紛紛送了價值不菲的禮來。
    午后，大大小小的禮盒還未歸置好，趙玨竟親自駕臨，眾人又驚又喜，又是好一通忙亂。
    一通不太熟悉的接駕過后，韶和宮重回寧靜。
    正殿東梢間的珠簾后，趙玨懶倦地靠在榻上的大迎枕上，長睫微闔，眼梢帶著淺紅，難得不帶肅殺之冷意，看上去頗有溫潤之感。
    喬嗣柔知道，就像從前衛良人有孕那樣，為表他對“腹中孩子”的重視，今后他一定會常來這韶和宮。雖然與他相處并不是易事，但是他能常來，對她而言，終究是十分有利的。
    因趙玨不喜身邊有外人在，殿中只有他們二人。喬嗣柔奉上一杯茶，放到他身邊的小案上，輕聲道：“陛下，這兩日內侍省該派個嬤嬤過來了，到時候朝夕相對，妾身怕……”
    那嬤嬤一定是精通孕中醫理的，日日夜夜地伴在她身側，難保不會看出什么。
    趙玨知道她的顧慮，此事的確不是她能解決的，便道：“我會指個可靠的人過來。”
    他指人過來，即使不能將事情全盤托出，至少不用她日日夜夜心驚膽戰了。
    喬嗣柔放下心，道：“多謝陛下。”
    趙玨似是要在這里待上許久，卻只閉著眼睛不說話，喬嗣柔呆坐了一會兒，只覺得腰背都有些酸痛了，便動了動身子，去看旁邊散落在地上的禮盒。
    離她最近的是謝貴嬪送來的，有名貴的藥材、精美的綢緞，亦有一尊瑩瑩泛著光的白玉送子觀音。
    喬嗣柔想起如今她與謝貴嬪僅隔一墻，心中一動，試探地道：“今日貴嬪娘娘送來的賀禮很是貴重，妾身入宮以來，收過貴嬪娘娘許多禮，卻從未見過她呢，如今與昭明宮比鄰，妾身或許該去拜見拜見？陛下，您看呢？”
    昭明宮養著大公主和大皇子，想去拜訪，她不能不先問問趙玨的意思。
    趙玨對她還算信任，并不擔心她對昭明宮另有所圖，聞言，眼睛都沒睜，只道：“想去便去就是了，但謝氏久病不愈，鮮少見人，你未必能見到她。”
    尋常嬪妃或許見不到，但她卻很有可能見到。
    得了他的首肯，喬嗣柔心中暗喜，卻不敢表現出來，只淡淡道：“見不到便見不到罷，總歸是妾身的一點心意，如今皇后娘娘也還病著，妾身能有個走動的地方，也是好的。”
    趙玨閉著眼，不語。
    喬嗣柔已經聽到了自己想聽的話，便不再打擾他，只垂著頭，給自己也添了碗茶。
    她百無聊賴地盯著碗中的茶葉，輕輕吹了一口氣，看著茶葉在水中沉沉浮浮，如一葉扁舟，在江湖中乘風破浪。
    待靜置了片刻，翩飛的茶葉全部沉入了碗底，她才小心地低頭下去，淺淺飲了一口，平緩地將茶碗放到案上，蓋上碗蓋之后，擰了兩圈，直到碗蓋轉到一個合她心意的方向，她才心滿意足地收了手。
    若是趙玨此刻睜著眼睛，定會發現，她這等無聊的小習慣與當年的樂茗一般無二；若他拿起喬嗣柔捧來的茶杯，定會發現這是淮南盛產的云霧茶。
    可惜喬嗣柔出現在他眼前幾近半載，他幾乎從未正眼看過她，就這樣與真相失之交臂。
    但是，接下來，他會時常出現在韶和宮，即使無心去留意，在她日夜生活的地方，也總能發現蛛絲馬跡。
    正殿門口，素紈含著笑，端正地立在門側，時刻注意著殿中動靜，袖中交握的雙手中，指甲互相摳著手心，在皮膚上留下深深的紅印，背脊上已然冷汗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