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玨頂著明月緩緩走近,如無所不能的神祇踏風而來,讓人滿面惶然、滿心感動,惶然與感動之下藏著些不可言說的委屈和酸楚。
直到身邊的喬嗣柔含笑迎了上去,趙月齡才如夢初醒一般,與弟弟一起舉手及額、深深下拜,行禮道:“見過父皇。”
趙玨神情依舊冷峻,目光卻是溫柔的,淡淡地說了句“平身”,便如往常那般自顧自地向殿里走,手一揮屏退了所有宮人。
殿門重新緊閉,殿中站著的是相見不相識的一家人。
趙玨坐在了東梢間那幾家拆開的禮盒旁,目光落在那幾樣禮物上,余光瞥到拘謹趙月齡和帶著怯意的趙宜霖,目光暗了暗。
這幾年來,他忙于擺脫王氏的控制,暗地里攬權,雖小有成效,卻到底是忽視了摯愛的兒女。
他們都是樂茗甘愿以生命換來的,是他的血脈至親,他在政事上費那樣大的心力,當然有一部分原因是為了抱負,但是更重要的,是希望自己和所愛之人不再受制于人,可以安心過無憂無慮的日子。
那樣的日子,應該不遠了。
喬嗣柔抱起躲在姐姐身后的趙宜霖,一邊笑著撫著他緊繃的背,一邊走到趙玨身邊坐下,口中喚著:“公主,快過來坐呀。”
趙月齡猶豫了片刻,也走了過去,挑了個不遠不近的位置坐了。
懷中的宜霖變得十分安靜,伏在她的懷中動也不動,漂亮的大眼中寫滿了羞怯與好奇,像是對趙玨很是畏懼,卻又忍不住想要親近。
喬嗣柔見狀,稍稍挪了挪,更靠近了趙玨,輕聲道:“陛下,您看,小皇子似乎越來越像您了。”她輕柔地扶著宜霖的腰,將他往趙玨身上送,“好像比端午那日長高了些,也重了不少呢。”
趙玨知道她的意思,順勢接過去,將宜霖放到了自己的膝上。
宜霖有些不自然地扭動了一下,隨即安靜下來,不時扭動著小腦袋,看看對面的姐姐、身邊的喬嗣柔,再抬頭看看趙玨,好似不知道該看誰了一般。
趙玨看著這張肖似樂茗的臉,難得勾了勾嘴角,聲音如山間浸了陽光的溪水,清冽間攙著不易察覺的暖意,“是有些重了,看著也高了些。”
喬嗣柔接道:“公主英姿颯爽,頗有您的風范,小皇子玉雪可愛,很得人憐愛,兩位殿下都是世上最好的孩子,陛下真有福氣。”
他們兩個人,都很有福氣呢。
趙玨沒有說話,卻學著她剛才的樣子,輕輕摩挲著宜霖的頭頂,動作間滿是憐愛,直讓懷中的宜霖忍不住笑彎了眼睛,柔順地埋頭在他的懷中。
趙月齡靜靜地看著面前溫馨的一幕,忍不住笑了。
就這樣其樂融融地坐了片刻,殿門口有宮女對著此方向福了福身,喬嗣柔知道是膳食已經做好了,詢問道:“陛下,讓他們擺膳可好?”
趙玨點點頭。
端著托盤的宮女們魚貫而入,不多時,西次間的圓桌上便擺滿了熱氣騰騰的菜肴,桌邊放置了兩大兩小四把椅子,靠墻的位置也已經備好了洗手盆。
因趙玨和月齡、宜霖都很是沉默,言語不多,喬嗣柔只好一直說話,以使殿中氣氛不那么凝滯,她語速很慢,聲音輕柔,帶著少許江南水鄉的溫婉與柔順。
“兩位小殿下是第一次來此用飯,我雖提前向謝娘娘打聽了一些,到底不知韶和宮的小廚房所做的合不合你們的口味,不如嘗嘗看,若喜歡,便多用一些,若不喜歡,便少用一些,飯后去吃些瓜果點心,千萬不要勉強。”
待四人落座后,閑雜人等退出了殿門。喬嗣柔又率先舉起酒杯,對著月齡道:“公主,今日是你的生辰,又長大了一歲,希望你平安順遂、無憂無慮。”
月齡也拿起了一個小小的茶杯,道:“多謝喬娘娘。”
宜霖也學著喬嗣柔的樣子拿起茶杯,奶聲奶氣道:“阿姐八歲了,謝謝阿姐對我的照顧,希望阿姐每日快快樂樂,我以后會很乖,會讓阿姐更省心的!”
這副正兒八經的樣子令人忍俊不禁,月齡一笑:“謝謝宜霖,你已經很懂事了,這樣就很好。”
喬嗣柔和宜霖都說了賀詞,趙玨卻沒有說話。
月齡和宜霖已經習慣了這樣,紛紛收斂了笑容,開始安靜地用飯。
食不言,寢不語。喬嗣柔坐在趙玨身側,一會兒給趙玨夾片魚肉,一會兒給月齡添勺羹湯,一會兒給宜霖擦擦嘴巴。
她大概摸清了趙玨與兩個孩子的相處之道,本來見面的機會就很少,偶然相見,父子三人都不怎么愛言語,氣氛便更加凝滯,彼此間便更加陌生了。他既然已經是嚴父,她不妨做個慈母,從中調和,時日久了,他們之間總會有所不同。
晚膳畢,月齡與宜霖穿著厚厚的衣裳,去院中玩秋千,喬嗣柔和趙玨則坐在放了許多個火爐的廊下,遠遠地看著兩個孩子歡快地嬉戲。
趙玨懶散地靠在椅子上,神情慵懶,目光晦澀,像是被勾起了傷心事,獨自沉浸在回憶里。
喬嗣柔手捧一杯熱茶,輕輕道:“陛下不必自責,您將他們養得很好。”
趙玨嗤笑了一聲,滿目諷意,沒有言語。
喬嗣柔繼續認真地說道:“是真的,兩個孩子都十分懂事,也都理解您的良苦用心,哪怕不能常相見、哪怕相見不能相親,他們也從沒有過怨恨。今日您能來,他們很高興,吃飯都吃的很香,即使是韶和宮小廚房做的飯菜,也比平日里多用了半碗。孩童心性是最單純的,他們都不介意,您何必耿耿于懷呢?”
兩個無母的孩子,有個背負謀逆罪名的外祖父,住在滿是生母仇敵的深宮,能平安、健康地長成,沒有被暗害、沒有被捧殺、沒有驕矜自傲、沒有怯懦軟弱,成了今日這樣懂事知禮的模樣,已經很不容易。
趙玨的目光卻還是陰沉的,冷聲道:“他們年幼無知,我卻是個成人,論起父母之職,謝頤恐怕都比我盡責,這些年的確是我對不住他們。”
喬嗣柔心一酸,略頓了頓,柔聲道:“即便如此,不也是您力排眾議將他們交給謝娘娘的?您也是生于深宮、長于深宮的,平心而論,與您小時候相比,他們已經很是順心了,即便有少許不如意,來日方長,日后你還有大把的機會去彌補。妾身也是看過許多史書話本的,與世人相比,你絕對是個最稱職的父親,如果樂皇后在世,她也一定會由衷地感謝您對兩個孩子的愛護……陛下,您做得已經很好了。”
哪怕她知道了自己就是樂茗,面對趙玨,她也生不出怨恨來。她忘卻前塵的同時也忘記了許多痛苦,一直銘記在心的人卻始終飽受煎熬。
趙玨緩緩牽起嘴角,一個淺淡的笑容轉瞬即逝,又恢復了往日冷淡的模樣,他站起身,朝著秋千邊的月齡和宜霖走去。
喬嗣柔坐在廊下,看他不知和兩個孩子說了什么,宜霖很乖巧地點點頭,下了秋千,蹦蹦跳跳地朝她走來,撲到了她的懷里。獨留趙玨和月齡在那里。
月光下的秋千上,趙月齡靜靜地坐著,抬著頭,帶著點點好奇看著自己的父親。
趙玨走到她身后,輕輕地為她推起了秋千,道:“齡兒,你已經八歲了,這幾年你做的很好,辛苦了。”
趙月齡緩緩笑了,腳尖輕點著地,隨著秋千微微蕩了起來,輕輕道:“謝謝父皇的夸獎,我不過領著宜霖四處玩鬧,沒有什么辛苦的地方,倒是您從沒有過一日的寧靜,才是真的辛苦了……”
她從來都理解趙玨的良苦用心,從來不曾有半句怨言,但是聽到趙玨的這句“辛苦”,她還是很高興的。不過,趙玨鮮少這樣直白地說話,此番過來,應該是喬昭儀鼓動的罷。
秋千旁的火爐中,炭火正火熱地燃燒著,有北風平地而起,吹亂了他們的發絲。
趙月齡看著廊下舉止親昵的喬嗣柔和宜霖,心下的歡喜淡了許多,沉默了半晌后,終是說道:“喬娘娘是個好人,我和宜霖都很喜歡她……您也一樣罷,在她面前,您總是與平日里很不一樣,與從前逢場作戲的樣子很不同……父皇,您已經放下了嗎?”
她垂下眼睛看著自己的腳尖,心下滿是惶惑。她既擔心趙玨放下了樂茗,從此只有她一個人始終惦念著自己的母親;也害怕宮中會有新的皇子皇女降生,她和宜霖會漸漸失去本就為數不多的寵愛;擔心與害怕之外,又不免為父親感到高興,慶幸他終于要走出陰影,開始過正常人的生活。
趙玨側過身,仰頭望月,沒有正面回答,只說:“齡兒,不要怕,過不了多久,一切都會結束了。”
趙月齡也仰起了頭,看著夜空中那一輪滿月,“好。”
院里積雪未化,空中明月瑩瑩,今日的滿月只是短短一夜,來日的團圓卻是天長地久。
過不了多久,一切都會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