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不知不覺已至年關(guān)。
    除夕夜，趙玨和太后、皇后在壽安宮用了團(tuán)圓飯，卻沒有如往年那般聽從太后的命令留宿鸞儀宮。喬嗣柔則在昭明宮與謝貴嬪，月齡，宜霖相聚甚歡。
    靖安七年從此成為過去，翌日，靖安八年的元日盛宴如火如荼地開始了。
    時(shí)隔數(shù)月，麟陽殿再次大開殿門，門外已零散地站了許多錦衣華服的人，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正含笑交談著。
    當(dāng)喬嗣柔牽著月齡和宜霖下轎時(shí)，立刻吸引了在場所有人的目光。
    她穿著牙白暗花宮裙，外罩緋色緙絲夾襖，云鬢金步搖，皓腕翠玉鐲，看上去氣色極好，嬌媚明艷，一派溫婉。她左手牽著宜霖，右邊站著月齡，很是熟稔地低聲與他們說著話，其樂融融地向殿中走去。
    即將走近殿門，一個(gè)衣著華貴的女子含笑迎了上來：“昭儀娘娘，數(shù)月不見，您的風(fēng)姿更勝從前了。”
    喬嗣柔定睛一看，正是王三夫人。王三夫人本該與王大夫人一同入殿，此時(shí)卻獨(dú)身一人站在這里，像是刻意在等她前來。
    果然，待王三夫人給他們?nèi)诵羞^禮之后，寒暄了幾句，便帶著歉意低聲道：“先前杉哥兒之事，到底是連累了您，我心中有愧，實(shí)在難安啊。”
    這說的是京中盛傳的她與王繁杉有私情一事，雖是有人刻意造謠，卻到底是因?yàn)橥醴鄙疾粰z點(diǎn)，才讓人有可乘之機(jī)。喬嗣柔早將此事拋之腦后了，輕輕一笑，誠摯道：“無妨，誤會澄清了便好，那本也不是您想看到的，何必因此愧疚呢。”
    “聽您這樣說，我便安心了！”
    王三夫人開懷一笑，看著喬嗣柔身邊的一雙兒女，心中不免驚嘆。
    喬嗣柔入宮不到一年，已是昭儀之尊，在這樣盛大的場合，身邊竟帶著大皇子和大公主，足以說明她的確得寵。
    昔日淑妃寵冠六宮，也不曾與大皇子與大公主有過半點(diǎn)接觸。喬嗣柔可與兩位殿下舉止親密，一是因?yàn)榕c謝貴嬪交好，二是因?yàn)榈脙晌坏钕孪矚g，三，最重要的一點(diǎn)，她也是得趙玨信任的罷。
    王三夫人是個(gè)明白人，心思百轉(zhuǎn)千回，笑著沉默了片刻，又看著月齡說道：“大公主真是有風(fēng)范，與桐哥兒一般年紀(jì)，卻比他穩(wěn)重多了呢，可恨我沒個(gè)女兒。”
    她一邊說著，一邊抬眼，意有所指地看著喬嗣柔，語氣輕快，最后幾個(gè)字卻很緩慢，似乎有其他意味。
    喬嗣柔微怔，正反復(fù)咀嚼著這幾個(gè)字，便見四處的人越來越多，也離他們越來越近了。她心知這里不是說話的好地方，即使追問，王三夫人也未必肯說，便道：“這樣站著委實(shí)累人，咱們先進(jìn)殿罷，三夫人日后若得閑，不妨來韶和宮一坐。”
    王三夫人滿口答應(yīng)：“好，好，好，恭敬不如從命。”
    喬嗣柔回以一笑，便帶著月齡和宜霖繼續(xù)往殿里走，跟著兩個(gè)小太監(jiān)，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與數(shù)月前的端午宴不同，如今她的坐席，已經(jīng)在女眷的第一排，與顧淑媛一起并坐宮妃之首。右邊是顧淑媛，再右便是皇帝、太后、皇后的高座，左邊則是一眾名門望族的夫人們。
    顧淑媛已經(jīng)到了，見她過來，很和善地笑了笑：“喬妹妹。”
    喬嗣柔跪坐在地，對著她躬了躬身，也笑著喚了聲：“顧姐姐。”
    二人都沒有寒暄之意，問過好之后，便各自坐著，不再言語。
    喬嗣柔坐在右邊，讓兩個(gè)孩子坐在左邊，將他們與顧淑媛隔開，輕聲道：“這一路上有許多免不了的寒暄，過會兒等人齊了，興許還會有更多人來問好，忍一忍也就過去了……等開了宴，食物不要輕易入口，若有什么不適的地方，一定要盡快告訴我。”
    趙月齡和趙宜霖都很認(rèn)真地點(diǎn)了頭。
    過了半晌，殿中的坐席漸漸被陸續(xù)前來的人們填滿了，趙玨也與太后、皇后一起進(jìn)了門。眾人一通見禮，口中說著元日的賀詞，趙玨與太后、皇后再紛紛回賀，這場宮宴才正式開始。
    面前的長案上擺滿了各色珍饈，喬嗣柔從懷中掏出幾個(gè)銀制的湯匙，月齡和宜霖一人一支，自己手中也拿了一個(gè)，開始為二人布菜。雖說席上的餐具多有銀制的，飯菜在上宴前也經(jīng)過了真人試毒，但是多一重小心，總是沒有壞處。
    身左的幾個(gè)夫人時(shí)不時(shí)看過來，見她與月齡、宜霖很是熟悉，動作也輕柔小心，心中不免起了心思。
    洛夫人是個(gè)利落人，率先搭話：“昭儀娘娘，您腕上這翡翠真是鮮亮，趁得膚色極好，可是南疆來的貢品？”
    喬嗣柔也看了看那玉鐲，笑答：“您知道的真多，這些我也不太懂呢，大概是貢品罷。”
    謝夫人則道：“喬昭儀看著好生面善，溫柔似水的，真是讓人看著就喜歡。”
    王三夫人接道：“可不是？先前我第一次見到昭儀的時(shí)候，便覺得驚為天人呢。”
    “您們謬贊了。”
    喬嗣柔謙虛地笑了笑，觸及王三夫人含笑的眼睛，突然想到了什么。
    可恨我沒個(gè)女兒呢。
    這句話聽著實(shí)在耳熟。
    除了這句似曾相識的話，王三夫人還提起了與月齡年紀(jì)相仿的桐哥兒，昔日曾與喬嗣柔論過婚嫁的王繁杉，還有她們差點(diǎn)談婚論嫁的初次見面。
    聽喬夫人說，王三夫人在王家過得很是不易。上有驕矜傲氣的婆母和嫂嫂，中有貌合神離、多年不見的夫君，下有違逆不堪的庶子，她自己出身不算高，又沒個(gè)妥帖的兒媳幫襯，整日管著家務(wù)，在府中吃力不討好，所以當(dāng)初才想著選個(gè)與自己親近的人入宮，讓她在府中能多幾分臉面。
    起初喬嗣柔幫了皇后許多忙，又頗為得寵，還懷有了身孕，她的確是得了不少稱贊的。但是漸漸的，喬嗣柔已脫離了皇后的控制，甚至隱隱有問鼎后位之像，王大夫人大怒，添油加醋之后，老夫人和太后也有些不滿，王三夫人的日子便更難過了。
    她是個(gè)通透的人，也曾抱有野心，是以，并不怪喬嗣柔一往直前，只是感慨王家的女兒不爭氣，王氏的家風(fēng)聲名也越來越差。
    她本就不姓王，與夫君長年分居兩地，夫妻感情甚是寡淡，府中人待她不友善，甚至將喬嗣柔的崛起、王繁杉的不爭氣全然怪罪到她的身上，長久下來，王三夫人不免生了異心。
    這樣的異心若能好好利用，興許能發(fā)揮極大的作用。
    喬嗣柔抿了一口淡酒，隱晦地看了看高座上的三人。趙玨身著華服，嘴邊牽著淺笑，笑意不達(dá)眼底，舉手投足間據(jù)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涼薄。王幼棠頂著鳳冠，端莊含蓄，如一只木偶，只知淺笑，一言一行都很符合皇后的身份，但終究缺了些自在和靈氣。
    太后則收斂了上次在壽安宮的肅殺之氣，依舊是往日從容慈和的模樣，極友善地與幾個(gè)老夫人說著話，目光偶爾在殿中人身上緩緩劃過，總會在喬嗣柔這里停留片刻。
    喬嗣柔心中一凜，一下子明白了王三夫人的意思。
    她握緊了雙手，壓下心中翻涌的怒氣，伸手?jǐn)堖^身邊的月齡入懷，用僅二人能聽到的聲音說：“齡兒，一會兒不論上面說什么，你都不用管、不要怕，只當(dāng)沒那回事。不論旁人怎么說，我和你父皇都不會坐視不理，總會有辦法的……”
    趙月齡有些茫然地看了看上首，又看了看神色冷凝的喬嗣柔，雖滿心疑惑，卻還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
    趙宜霖好奇地靠了過來，看了看月齡又看了看喬嗣柔，敏感地察覺到了喬嗣柔的情緒，輕聲問：“喬娘娘，你在生氣嗎？你不高興了嗎？”
    即便心有怒氣，也不能在這里失態(tài)。喬嗣柔立刻牽起一個(gè)溫和的笑容，牽起他的小手，道：“沒有，我沒有生氣，也沒有不高興，只是有些困了，殿下給我講個(gè)故事、給我提提神可好？”
    宜霖一下子開心起來，滿口答應(yīng)，歡快地挪了挪位置，緊貼著喬嗣柔，開始琢磨起要講什么故事。
    另一邊的顧淑媛看著這一幕，也湊了過來，突然牽起喬嗣柔的手，言語間滿是關(guān)懷：“喬妹妹，你可還好？是不是累了？”
    喬嗣柔不動聲色地將手拿開，道：“多謝顧姐姐關(guān)心，我沒什么事，正準(zhǔn)備聽大皇子講故事呢。”
    顧淑媛含笑退了回去：“如此，便不打擾了。”
    這番動作委實(shí)可疑。待顧淑媛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喬嗣柔連忙拿起案上的濕布巾，小心地擦了擦被顧淑媛碰過的手，不忘交代身邊的兩個(gè)孩子：“兩位殿下，這案上的東西不要碰了，等你們回了昭明宮。沐浴更衣后，我讓人送些點(diǎn)心過去。”
    趙月齡看到了顧淑媛的動作，見喬嗣柔很是警惕，嚴(yán)肅地答道：“好。”
    小小的宜霖已經(jīng)想好了要講的故事，跟著姐姐回了聲“好”之后，便靠在喬嗣柔身上，奶聲奶氣地說了起來：“喬娘娘，我開始了呀，從前，有一個(gè)鄭國，王后生了兩個(gè)兒子……”
    喬嗣柔含笑聽著，眼角的余光不時(shí)看向高座上的三人，心下的震怒與不滿悄悄地蔓延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