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霖的一段“鄭伯克段于鄢”還未講完,高座上慈眉善目的太后已然朝這個方向看過來。
觸及太后偽善的目光,宜霖的聲音戛然而止,帶著少許怯意躲在了喬嗣柔身后。
太后含笑看著這一幕,轉而問王三夫人:“怎么不見桐哥兒?”
王三夫人面對太后彎了彎腰,恭敬地回答:“回太后娘娘,桐哥兒這兩日感染了風寒,怕過了病氣給各位貴人,便讓他在家安養了。”
聞言,太后表現出了明顯的關切,道:“好好的怎么又染了風寒?讓他好好將養著,過幾日再帶他來給我看看。”
“是。”
皇后笑意盈盈地湊著趣,道:“桐哥兒是個極好的孩子,小小年紀便通曉四書,勤奮好學、懂事明理,將來必定有出息。說起來……桐哥兒與大公主年紀相仿呢,兩個孩子都沒有年齡差不多的玩伴,恐怕寂寞的很,下回將桐哥兒帶進宮來,讓他與大公主一起玩一玩,同齡的孩子們在一起甚是有趣呢……”
太后的母親,白發蒼蒼的王老夫人道:“若能如此,是桐哥兒之幸。”
幾個王家的女人一唱一和,言語間竟流露出要撮合王繁桐和月齡的意思來。
喬嗣柔心中冷笑,月齡已經八歲了,自樂皇后薨后也有四年,這四年來,太后和皇后一直對月齡和宜霖不聞不問,一年下來也見不得幾次面,如今發現有利可圖,她們倒關心起月齡的婚事來。其中心思,真是令人唾棄。
她們你一言我一語,卻不見趙玨的回應,太后便不再繞彎子,開門見山地說道:“這倒是了,說起來,公主是個好孩子,模樣、規矩都極好的,桐哥兒也不錯,樣樣都出挑,又是我看著長大的,對他各方各面都很放心。今日是個喜慶的日子,不如喜上加喜?”
她偏頭看著趙玨,問:“皇帝,你看呢?”
趙玨頗為冷淡地垂著眼,好似沒聽懂她的意思,聲音如井水般冷冽:“您這是何意?”
太后仿佛沒有聽出他的不悅來,笑著解釋道:“自然是要給齡兒和桐哥兒賜婚,喜上加喜,親上加親。”
此言一出,滿座皆靜。
喬嗣柔身邊的月齡睜大了眼睛,身體很明顯地顫抖了一下,卻礙于場合,沒有失態。喬嗣柔伸手過去,輕柔地握住她的手,摩挲著她的手背,以示安撫,同時低下頭,用氣音輕輕道:“別怕……他們不會得逞的……”
溫柔的話語給了月齡許多力量,她勉強地抬頭,對著喬嗣柔笑了笑,繼續垂下頭去。
身邊的宜霖則睜著一雙懵懂的眼睛,敏感地察覺到氣氛的冷凝,小心翼翼地上前,貼到了月齡的身上。喬嗣柔柔聲安慰了宜霖幾句,讓他先回宮去,宜霖卻不肯,只是一直抱著月齡的胳膊,埋著頭,縮著身子,沉默不語。
喬嗣柔見狀,也不再說些什么,繼續端正地坐好,垂睫斂下滿眼的肅殺之氣。
高座上的博弈還在進行,趙玨斜斜地靠在座上,眼角泛著冷光,嘴邊弧度冷硬無比,“齡兒還小,此事急不得。”
話音未落,他兩指間夾著的酒杯突然落地,立刻碎了一地,一旁侍立的宮女們連忙去打掃。殿中氣氛冷凝到了極點,在場的上百個旁觀者卻無一敢插嘴。
王氏此時非要求娶月齡,大概,有三重意思。
一是向趙玨示好。長久以來,太后一族一直嫌棄兩個孩子是樂皇后的血脈,從來忽視不理,只是一再地選人入宮,盼望著能有人誕下屬于他們王氏的皇子。但是已經四年了,趙玨根本不肯寵幸王氏選進宮的人,后宮諸妃的肚子毫無動靜,這個法子顯然已經行不通。如今王氏之勢呈衰落之相,他們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求娶月齡,其實是承認了月齡與宜霖的身份,其中不乏退讓和示好之意。
二是另謀出路,是一種約束和脅迫。月齡不僅是唯一的公主,更是唯一的皇子宜霖最信賴的姐姐,如果月齡成了王家的兒媳,那么宜霖便也與王家有了千絲萬縷的聯系。如今趙玨僅宜霖這一個兒子,撫養宜霖的謝貴嬪眼見著壽數不多,謝氏也與宜霖關系不親密,將來宜霖得封太子,王氏便是他唯一可以依靠的外戚。甚至,一旦趙玨有了意外,有了月齡這樁婚事,王氏可以順理成章地挾天子以統朝堂。
三是試探,王氏在眾目睽睽之下請求賜婚,大概也是在試探趙玨的心意,試探在場眾人的立場罷。
高座下的碎片很快打掃干凈。
王氏諸人都在場,皇后是無所畏懼的,笑著說道:“大公主是金枝玉葉,身份尊貴,桐哥兒是三叔唯一的嫡子,有才有貌,縱然有些高攀了,卻也不會委屈了公主,放眼長安城,再不會有人比桐哥兒更能與公主相配。”
中書令王釋也道:“若桐哥兒可尚公主為妻,臣府上必定蓬蓽生輝,必定珍之,敬之。”
見趙玨依然不肯答應,底下的王老夫人、王大夫人、甚至小一輩的王繁松等人都紛紛開了口,代桐哥兒求娶月齡,其勢頭之大,簡直是舉全族之力,在眾目睽睽之下要挾、逼迫趙玨答應,不達成目的決不罷休。
太后更是言辭犀利,見趙玨沉默不語,直言道:“皇帝,我已老邁,不知何時就會撒手人寰,怕是見不到齡兒出嫁了,能看著她定親,有個讓我放心的好歸宿,足矣!你連這點心愿都不肯替我達成嗎?你是想讓我死不瞑目嗎?”
這話以孝道相挾,直接給趙玨扣上了一個不孝的罪名,此言一出,殿中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中。
喬嗣柔聽著她們的話,暗地里咬緊了牙關。
這門婚事如此令人惱怒,并非是因為桐哥兒不好。桐哥兒再好,也是王家的人,他們兩個再怎么“相配”,也不該在這樣的場合下靠逼迫成婚姻之事。
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她絕對不希望、不允許,月齡還沒長大,今后的人生就被人按在了砧板上,任人為所欲為;也不希望月齡牽扯到朝堂之上的恩恩怨怨之中,成為權力博弈的犧牲品。
看著步步緊逼的王氏和被所有人威脅的趙玨,再看看冷眼旁觀的謝、洛等人,喬嗣柔越想越氣,忍無可忍,揚起聲音,打破了全場的寂靜:“今日是元日,太后娘娘怎能說這樣不吉利的話?您是母儀天下的太后,是千歲千千歲,哪里會看不到公主出嫁呢?公主和國公府的小公子都還年幼,尚不知事,這樣早便給他們定了親,將來他們長大成人,說不定有了別的念頭,豈不是耽誤了兩個好孩子?”
聞言,太后的笑意淡了許多,蒼老的眼睛還是笑著的,其中卻有寒芒流轉。
皇后冷聲斥責道:“喬昭儀,你是什么身份,公主的大事,豈有你插嘴的份?”
喬嗣柔一笑,聲音也冷了下來,“公主的婚姻之事,本是家事,妾身為何不能說?妾身沒有資格插嘴,王大公子一個區區五品中書侍郎便有資格插嘴了?婚姻之事,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公主的婚姻大事,自然要交由陛下和貴嬪娘娘做主,皇后娘娘從不曾撫養過、教養過公主,如今到了這等大事上,皇后娘娘卻擺出母親的架子來,其中用心,委實讓人汗顏。”
后半句話雖然說的是皇后,其中隱義卻直指從來不曾關心過月齡、此時卻以孝道威脅要決定月齡婚姻之事的太后。此言中針對的意味過于明顯,在場的眾人不免震驚。
太后那副慈善的假面幾乎要繃不住,礙于京中所有有頭有臉的家族都在場,還是牽出一個笑容來,“喬昭儀,你平日里便是這樣與皇后說話的?”
喬嗣柔自然不怕她,直起上半身,頗有氣勢地回道:“妾身平日里待皇后娘娘很是恭敬,只在皇后娘娘犯糊涂的時候稍作提醒。前有王氏惡仆橫行后宮、草菅人命,后有王氏女眷濫行巫蠱、以天花作亂,前些日子聽說王家公子流連花街柳巷,今日又見王家眾人逼迫天子,公主的婚姻大事,竟要聽從王氏的一家之言,短短數月,妾身真是開了眼了!”
她第一次當著這樣多的人露出這樣尖銳的模樣來,又將王氏的惡性搬到了臺面上,王氏眾人的臉色都很是駭人,些許年輕的已經目露殺意。
謝氏和洛氏等人心中了然,卻還是驚嘆于她的膽量,同時又想,有這份膽識,又對月齡和趙玨這樣維護,難怪喬嗣柔能這般得寵。
后宮眾人則被驚得收了聲,不敢發出一絲聲響。
月齡又驚又感動,已經紅了眼圈,攬著懷中被嚇到的宜霖,拉了拉她的衣袖,有些顫抖地低聲道:“喬娘娘……不要說了……”
太后冷冷地笑了,正要開口發落,趙玨打斷了她,率先開口:“喬昭儀,坐下!”
在眾人以為他會發落喬嗣柔的時候,他繼續道:“喬昭儀所說,很有幾分道理……母后,齡兒的婚事,現在還急不得,朕的身子也越來越差,不如,就等宜霖長大之后,由宜霖給他姐姐賜婚。”
宜霖來賜婚,豈不是就確定了,宜霖就是將來的皇帝?
聞言,謝氏也坐不住了。
謝貴嬪本是月齡和宜霖名正言順、有名有實的養母,如果宜霖登基,謝貴嬪就是順理成章的皇太后。但如果月齡和王繁桐有了婚約,王氏插進來一腳,謝氏算什么?謝氏野心勃勃,已暗地里做了許多意在扳倒王氏的事,怎可能讓王氏全身而退,今后繼續屈于王氏之下?
謝侍中拱起手,恭敬道:“陛下所言極是,公主年幼,此事實在不適宜過于急切。”
謝翎的話則字字在保喬嗣柔:“喬昭儀有一顆慈母心腸,說出了許多本應有謝貴嬪說的話,臣當替謝貴嬪謝謝昭儀。”
令人意外的是,洛氏和蕭氏也站在了趙玨這一邊,直逼得王氏眾人無言以對。
王氏一家獨大的局面,已經徹底成為了過去。
王太后見已無能為力,便笑了笑,道:“如此,我也不好說什么了,我等不過一片好意,既然皇帝不肯,此事便到此為止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