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周未。天空剛剛泛起魚肚白。我早早地起床,收拾完畢,一邊搓著冰冷的手,一邊打著呵欠,往城市西北的邊緣上趕。
按照裴茹給我那張紙條上的地址,我花了近三個小時,轉了兩趟公交,坐了一次地鐵,終于在一棟破舊的民樓,找到了那張印有立白洗衣液的巨大廣告幅,我跺了跺因坐太久而流血不暢的雙腳,順著逼仄漆黑的樓道慢慢地往上爬。
我極為忐忑,不光是害怕樓道里突然鉆出一些帶毛油膩的小動物,還害怕看見梨茜憔悴,被人世熬出來的市儈樣子。
我在一扇倒掛著福字的木門面前停住了腳步。門牌上標注著4-01,也是紙條上最后的一串數字。我整理整理了情緒,暗暗告誡自己,無論待會看到什么,都不能做出半點吃驚的情緒,更不能,讓自己最近特別發達的淚腺再滴出水來。
幾乎是屏住呼吸,我敲了敲門。
半響,并沒有人應。
我又敲了敲。
這時屋里傳出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梨茜有些沙啞和警覺的聲音:"誰呀?"
我長吁了口氣,忍住又要破堤而出的眼淚,"是我。"
不能怪我太多愁善感,有些人,她就帶著這樣的魔性,你聽見她的聲音,就忍不住哽咽了喉嚨。也許他們并不是你的親人,但,一定在你心中,占有很重要的位置。
隨著"吱呀"的開門聲,我見著了才半年不見的梨茜。她削瘦得太厲害,原本的嬰兒肥退去了,兩頰的顴骨凸現出來,兩顆眼睛腫腫的,看著我,露出些詫異的神色。
原來裴茹說的是真的。
梨茜有些窘迫地邀我進屋,抬眼問到,"你怎么知道這里的?"
我在衣服成堆的小沙發上,小心挪出一個空位坐下,故作輕松地回答,"我掐指一算。"
"呵呵,"梨茜向我擺出了個白眼,轉身給我倒了杯白開水,我看著她穿著大學時候的肥大睡衣,一件曾被我們恥笑說是孕婦必備款的衣服,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她像是察覺到了什么,尷尬笑笑,扯著自己的衣服,"衣服太多不想洗,就把以前的找出來穿了。"
"真懶!"我向她豎起大拇指。
"得了,不知道誰懶呢,走哪都嫌累,走哪都是長封背。"
……
我原本輕松的表情瞬間就凝固了。
她看著我的樣子,用手推了推我肩膀,"別告訴我,你們game over了,"頓了頓,"你們可是校園里的模范情侶啊,長封照顧你,照顧得你跟個殘廢似的,多少花季少女羨慕…誒…不會,真分了吧?"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有些擔憂地看著我。
"哎,好白菜被另一頭豬拱去了,顧長封他,他結婚了。"我無奈地笑笑。
"什么?"她一臉吃了十斤屎的表情看著我,"干他娘的,豬還不嫌白菜爛呢,這男人,都不是些好東西。"
她在我身邊坐下來,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抱住我,"萌萌,你知道嗎,我爸前幾個月跳樓自殺了。"我感受到她的眼淚從我脖子里鉆進去,癢癢的,我不知道該說什么,輕輕地拍著她的后背。
"想哭就哭出來吧。"
她伏在我的肩頭,顫抖著開口,"那狗日的,死就死,給我留了一大筆巨債,要債的,跑回我老家,一把火燒了我家的老房子,我奶奶和弟弟妹妹們都沒地方住,"定了定,伸手拿了張餐紙,一邊擤鼻涕,一邊說,"還好有個親戚收留了他們,但是住在別人家里也不是辦法啊,弟弟妹妹要上學,我只能拼命地工作,但是,你知道嗎,我一天三份工作,也都沒辦法填補那個缺口…"
"迫于生計,我只好在他們的安排下,干了一份十分羞恥的工作。"
"那些老男人一個個肥頭大耳,長得比豬八戒他媽都還丑,還想往我身上揩油,我不從,"她挽起她的長袖,我看見她手臂上密密麻麻的淤青,"穿黑衣服的男人就打我。"
我抱著她,和她一起哭,她又看著我,"你知道嗎,我這么開朗的人,都想自殺了。"
我哆嗦著手幫她擦干了眼淚,"你為什么不來找我呢,我們一起想辦法啊,我這,還有幾萬塊錢,你先拿去,拿去救救急吧。"
她笑著握住我的手,"才不要你的錢呢,你把錢留著,好好打扮自己,釣個金龜婿,那時候再來接濟我。"
"不要,是覺得少嗎,你爸爸到底欠了多少外債啊?"
她伸出手指,比了兩次二。
"二十二萬?"
她搖頭,閉了閉眼睛,才開口,還要再加一個零。
我愣住。
"我爸也是覺得壓力太大,才借高利貸打算和別人合開一家煙草公司的,可惜,錢借好了,我爸那么老實的人,卻被合作伙伴騙了,那畜生卷著巨款跑了…"
"為什么不報警?"我打斷她的話。
"報警?呵呵,那畜生用的是□□,你說上哪兒找去。"
我久久無語。
梨茜努力擠出一個笑容,"你還是少來我這里吧,免得沾染了晦氣。"
"亂說,簡直是亂說,"我反握住梨茜的手,"別擔心,總有辦法的。"
她倒是笑了,笑得有些凄涼,"有什么辦法?"
"我去找裴茹,她錢多,關系也廣,一定可以幫助到你。"
聽到這個名字,梨茜眼睛里的光一點一點地黯淡下去,"還是別了,我當初那樣對她,她肯定恨死我了吧。"
"說不定,巴不得,看到我現在這個樣子。"
我再次沉默。裴茹和梨茜的過節的確不是那么容易消除的,思緒再次被拉回到很久很久之前,裴茹出身在一般的小康家庭,而梨茜來自比較偏遠的小山村,兩個女孩子都長得挺漂亮的,唯一不同的是一個多疑帶著點虛榮,一個純樸耿直,兩個人免不了生活上發生摩擦,梨茜看不慣裴茹,用她的話來說,一天惺惺作態,像個妖精,而裴茹也反感梨茜的鄙俗土氣。將近四年的相處,兩個人針鋒相對的次數不勝枚舉,最大的那次,大概就是裴茹的香奈兒香水不知怎么就到了梨茜的抽屜里,裴茹一口咬定是梨茜拿的,而梨茜一副雄赳赳氣昂昂的樣子表示自己沒拿,吵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和梨茜關系較好的一個女生站出來說,那天她做值日檢查宿舍衛生,在地上看到了瓶香水,發現居然是香奈兒的,就隨手放進了距左手最近的抽屜里。真相大白,裴茹卻不肯相信,非說是那個女生和梨茜串通好了的,還說她有次早回寢室,看見梨茜在偷穿她衣服,周圍圍觀的女生都竊竊私語,梨茜像是受到了奇恥大辱,臉色一塊青一塊白,伸手扯住裴茹的衣服,差點打起來,從那以后,我們寢室四個人就再也不在一張桌子上吃飯了。很快,大四來臨,裴茹因為風聲問題轉了學,她倆的硝煙也暫告一段落,然而畢業最后聚會的那天,我得到了一個更加吃驚的消息。
那天,裴茹并沒有到場,喝得酩酊大醉的梨茜,伸手打碎了一個玻璃酒瓶后,慢悠悠地說,"都是我不好,害了裴茹,"她一邊大口喝酒,一邊流淚,"我怎么那么下賤,我怎么能把她和老男人的事情告訴老男人的妻子,害得她丟了孩子,還差點讓她自殺,她爹媽都不認她了,我真作,別人的事情我干嘛要去插一腳……"全場嘩然,我伸手捂住梨茜的嘴巴,不讓她再說下去,內心卻是久久地不能平靜,她的一個舉動足以毀掉一個人的一生。
面前的梨茜伸出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怎么,想什么事情呢?"
我看著形容枯槁的梨茜,搖頭,"那你現在打算怎么辦?"
"能怎么辦,走一步算一步唄。"她又做出一副她慣有的破罐子破摔的表情。
如果是以前,我一定會笑著輕輕地敲她腦袋,但是現在,我除了沉默,卻擺不出一句像樣的安慰的話。
屋外的冷風從開著的窗戶里灌進來,梨茜重重地打了個噴嚏,我走過去幫她把窗戶關上,卻發現窗戶壞了,粘得很緊,怎么也關不上,我尷尬地收回手,梨茜無奈地朝我笑笑,眼角的細紋毫無遺露的顯現出來。
這真的是那個鬼靈精怪,永遠長不大的梨茜么。我還記得初次見面,她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齒,和兩個淺淺的梨渦,向我伸出手掌,"我是梨茜,美女你叫啥?"
這世道真是殘忍,有的人坐享其成,有的人卻要馱著別人生活。
我在她家待到了日落。她送我出門,深深地抱了抱我,說,親愛的,謝謝你能聽我叨嘮這些廢話。
我正要轉身的時候,她突然想起一件事,又扯住我,"萌萌,我上學的時候有啥人暗戀我么?"
這畫風轉得太快,我搓搓鼻子,"有么,我怎么覺得都是暗戀我的啊。"
"不要臉,"她再次對著我翻著她的小白眼,"最近這段時間每個月都有人往我老家寄錢。"
"我起初以為是你來著,但是又覺得你不可能不讓我知道啊,寄的錢都沒有寫寄件人和寄件地址。"
我想了想,半開玩笑地開口,"禿子李。"
果不其然,這是個能讓梨茜跳腳的名字,隨著梨大小姐的一聲咆哮,我前腳抹油已經開溜了,身后是梨茜咬牙切齒的聲音,"賤人許,你他媽別讓我再看見你!"
禿子李何許人也?一個十分有"聲響"的人。走路隨時都嘣屁,吃東西萬年不變的咔嚓聲,睡覺聽說也是磨牙加屁聲二重奏,更要命地是他的大牙門上永遠有貼著一粒綠色的菜葉子。不幸的是,這個人喜歡梨茜,并且猛追梨茜三年多,簡直是梨茜大學時的噩夢。你懂那種,只要一出寢室門就被人追蹤,吃飯上課午間休息統統在別人眼皮子底下的感覺嗎,她就算上課打個盹迷糊中睜開眼都能看到禿子李含情脈脈地看著自己。連送女孩子禮物的方式也很別致,冬天送扇子,夏天送熱粥,春秋送自家地里的黃瓜!
我一路邊走邊笑,路過了一個不大的籃球場,我看見,有年輕的父親帶著五六歲的孩子正在打著籃球,小男孩戴著帥氣的黑色帽子,認真的運著球,一旁的父親做出搶球的姿勢,男孩縱身一躍,投球,并沒有投進籃板,顯得很失落,他的父親微笑著揉揉了他的腦袋。我又想起長封了。我想起那個夜晚,我們并肩坐在學校的草坪上,他抬頭望著浩瀚的星空,突然一本正經地對我說,"我們以后生個男孩還是女孩啊?生女孩就交給你培養,生男孩我就從小教他打籃球寫情詩泡妞,嘿嘿,"他轉過頭看著我,"一定要培養成萬人迷,給我找個聰明賢惠的兒媳婦,不能像他媽這樣,傻里傻氣,生活不能自理。"我惱羞成怒地捶了捶他的胸口。我定定地看著眼前的父子。長封的小孩一定很帥吧,可惜也跟我沒什么關系了。我低下頭,快步走過籃球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