悅子玩夠了“過家家”后，就叫阿花從二樓的房間拿來作業本，在西式房間里開始寫作文。

這所房子里大多為日本式房間，西式房間只有相連的餐室和會客室，但家人團聚、接待來客等等，都是在西式房間里，在那里度過一天中的大半時光。而且，會客室里還擺著鋼琴、收音機和留聲機，冬天還要生一個燒木柴的爐子取暖。因此，寒冬臘月里，一家人更是成天聚在這里，會客室自然成了家里最熱鬧的所在。除非樓下來客多的時候，或是得病躺在床上，悅子白天里很少上二樓，整天待在這間屋子里。她那間二樓的屋子是寢室兼學習室，有整套西式家具，然而，悅子不論學習，還是玩耍，都喜歡在會客室里，老是把學習用具和玩具扔得滿屋子都是，所以一旦突然來了客人，大家就得手忙腳亂地收拾一番。

傍晚時分，一聽見大門鈴響，悅子就扔下鉛筆，跑去迎接。雪子提著事先說好的一包禮品走進會客室，悅子跟在她后面跑進來，一邊說“這個不能看”，一邊慌忙把作業本扣在桌子上。

“讓我看看給我買的玩具。”悅子說著立刻拽過來那個紙包，把里面的玩具攤在沙發上。

“謝謝你了，阿姐。”

“是要這樣的嗎？”

“嗯，是這樣的！謝謝！”

“作文寫完了嗎？”

“不能看——不能看！”悅子拿起作業本，雙手緊緊地抱在胸前，跑到房間另一頭，“——不給你看，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呢？”

“嘿嘿嘿——這篇作文里寫了阿姐的事噢。”

“寫了也沒關系啊，給我看看！”

“以后吧，以后給你看，現在可不行！”

悅子說：“作文題目是《兔子的耳朵》，寫到了阿姐的事。”還說，“現在給阿姐看，我不好意思，等我睡了以后，你再慢慢看。有錯的話，你就修改一下，明天我早點起床，趕在上學前抄寫一遍。”

雪子知道，幸子他們晚餐后還得去看場電影什么的，回家肯定很晚。所以吃過晚飯，她和悅子一起泡了個澡，八點半就上了二樓。悅子雖是個小孩，卻比較難入睡，上床以后總是興奮地嘰嘰喳喳地說上二三十分鐘。所以哄她安靜下來，好好睡覺也是一件費力的工作。雪子往往一邊陪悅子說話，一邊哄她入睡，自己也跟著睡著了。有時候一直睡到天亮，也有時候睡一會兒，便輕手輕腳地爬起來，在睡衣外面披上一件短外褂，下樓和幸子她們喝茶聊天。貞之助偶爾也加入進來，還拿出奶酪和白葡萄酒，大家一起喝上一杯。但是雪子有時會肩膀酸痛，今晚也痛得厲害，睡不著覺。想到幸子他們還得過一陣才回家，正好利用這段空閑時間看那篇作文。她見悅子很快就呼呼睡去，便輕輕起身，打開放在床頭燈旁邊的作業本，看了起來。

兔子的耳朵

我養了一只兔子。這只兔子是別人送給我的。

因為我家還養了狗和貓，所以我就把兔子單獨養在玄關里。每天早晨去上學時，我總要抱起那只兔子摸一摸。

上個星期四早晨我去上學，走到玄關一看，咦？兔子的兩只耳朵只有一只豎著，另一只卻耷拉著。我就對它說：“哎呀！怎么回事呀？把那只耳朵豎起來吧。”但是兔子不理睬我。我就說：“那我幫你豎起來。”我用手去扶那只耳朵，可是一松手，那只耳朵又倒下去了。我喊阿姐來：“阿姐，幫我把兔子的那只耳朵豎起來吧！”阿姐用腳夾住兔子的耳朵，把它豎起來。可是阿姐一松開腳，那只耳朵又吧嗒一下倒下了，阿姐說：“這耳朵好奇怪啊。”說完呵呵笑了。

雪子看完，立刻把“阿姐用腳夾住兔子的耳朵”一句中“用腳”兩個字去掉了。

在學校里，悅子的作文一向寫得不錯，這篇文章也寫得很好，雪子查了字典，只改了三個假名，其余的地方都符合作文的要求，唯一讓她猶豫的是“用腳”這個地方。她就把“阿姐用腳”那幾句話改成了：

“……阿姐也夾住兔子的耳朵，把它豎起來，可是阿姐一松開，那只耳朵又吧嗒一下倒下了……”

雖說最簡單的修改是把“用腳”二字換成“用手”，但實際上當時自己的確是用腳去夾的，不應該讓孩子寫假話，因此這樣含糊其詞地做了修改。雪子想到萬一在自己不知道的情況下，悅子把這篇作文拿到學校被老師朗讀出來的話，可怎么得了。好懸啊！沒想到悅子竟然把自己這個不雅的動作寫進了作文，雪子忍不住笑了。

說到“用腳夾”的由來，是這么回事。

蘆屋家的鄰居，準確地說就是兩家的院子毗鄰的鄰居，他們是半年前搬來的一戶姓舒爾茨的德國僑民。兩家的院子之間只隔著一道稀疏的鐵絲網，悅子很快就和舒爾茨家的孩子熟悉起來。最開始，雙方像互相辨別體臭的動物那樣，把臉貼在鐵絲網上，互相瞧著對方，沒過多久，他們就穿越鐵絲網，你來我往了。那家德國人的大孩子，是個叫皮特的男孩，老二是個女孩，叫羅婕瑪麗，最小的男孩叫弗里茲。皮特看上去有十歲到十一歲的樣子，羅婕瑪麗看起來和悅子年齡差不多，但是外國小孩個頭大，所以實際年齡比外表可能小一兩歲。悅子和他們兄妹三個都玩得來，最喜歡羅婕瑪麗，每天從學校回來，悅子都要讓她到自家院子的草坪上來玩耍。起初羅婕瑪麗直呼悅子的名字，后來不知是誰提醒了她，改叫“悅子姐”了。悅子則學著她的父母兄弟叫她的愛稱“露米”那樣，叫她“露米姐”。

舒爾茨家養了一條日耳曼獵犬和一只全身純黑的貓，在后院還做了個木箱，喂養著安哥拉兔。狗和貓，自己家里也有，悅子并不覺得稀罕，唯獨喜歡看兔子，經常和羅婕瑪麗一起喂兔子，有時還拎起兔子的耳朵抱著玩。后來她自己也想養兔子，就纏著媽媽要求買兔子。幸子雖然不反對飼養寵物，但是從來沒有養過的動物要是養死了，就怪可憐的了，而且家里已經養了約尼和鈴鈴，夠費事的了，再加上一只兔子，光是喂食就夠麻煩的。還有就是，為了不讓約尼和鈴鈴咬死兔子，必須弄個地方把兔子圈養起來，家里沒有這樣合適的場所。就在幸子躊躇不決時，一個常來掃煙囪的工人不知從哪里弄來一只兔子，送給了悅子。那只兔子雖然不是安哥拉種，但全身雪白，很好看。悅子和母親、姨媽們商量后，就選定了大門邊這個土間。這里最安全，可以和狗、貓隔離開來。悅子說，兔子和貓狗完全不一樣，無論對它說什么，它只是睜著兩只紅眼睛，沒有反應。大人們聽了都忍俊不禁，發覺兔子不像狗和貓那樣通人性，只是一種和人類完全不相干的，蠕動個不停的奇妙小動物。

悅子的那篇作文，寫的就是這只兔子。雪子每天早晨要叫醒悅子，照看她吃早餐，準備好書包送她上學，然后重新鉆進被窩里暖一暖身子。那天早晨，深秋的寒氣襲人，雪子在睡衣外面披上一件紡綢睡袍，腳上穿著那雙襪子，襪扣也沒扣，把悅子送到門口。悅子蹲在那里，一個勁地拉扯兔子耳朵，可那只耳朵怎么也豎不起來，悅子就說：“阿姐，你幫它立起來好嗎？”雪子擔心悅子遲到，想快些豎起兔子耳朵，又害怕用手碰那軟乎乎、毛茸茸的東西，于是抬起穿著襪子的腳，用腳趾夾住兔子耳朵，把它豎起來。但是，剛放下腳，耳朵就吧嗒一下耷拉下來了。

“阿姐，這里為什么修改呢？”

翌日早晨，悅子看了雪子改過的作文，立刻問道。

“那怎么行呀，悅子。怎么可以寫‘用腳’呢？”

“可你就是用的腳嘛！”

“唉，那是因為我害怕用手去碰啊。”

“哦。”悅子雖然這么回答，好像還不太理解，“那就把原因寫出來，不就行啦。”

“可是那個動作太不像樣了，怎么能寫進去啊？老師讀了，會認為你阿姐沒有規矩呢。”

“好吧！”悅子的表情仍然顯得困惑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