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十六）
    兩人沒來及吵架，新冠疫情來了。疫情從武漢突發到全線反復，大家或許沒有想到，它會留下濃烈一筆在上海的記憶里，令驕傲更懂得謙卑。
    靜默之前陳則來小葉樓下匆匆見過兩面。一次小葉按著抖音雞尾酒博主教程，草莓搗碎加椰奶加茅臺加冰，起名“五月天的溫柔燒”，陳則連連搖頭說簡直太娘了。一次陳則遞來豬油黑洋酥湯團，是城隍廟豫園的招牌點心正宗寧波甜品，說絕對贏了無錫，自己小時候挨媽媽一頓揍外婆就煮一碗一吃就不哭了，如果還不行下次再送牛奶棚的“摜奶杯”又香又肥。小葉心想好嘛，果真不愛吃甜，哪有愛得這么想贏。輕輕咬破湯團一角，甜油燙了舌尖，歪著腦袋哈著氣與陳則煲電話。小情小愛的顧慮被疫情擱置了，小葉反而很高興，因為對于家國安危的態度與立場，她與陳則是完全一致的。
    陳則說：不管是什么戰斗，只要國家需要，我都志愿上前線。
    小葉笑說：呀呀呀，上海男人這么勇敢呀。陳則一本正經聲明道：這是你們對上海男人的誤解，我們上海男人只是不喜歡無謂犧牲，大是大非面前都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小葉趕緊道歉：好好好，大英雄失敬。你知道么，汶川地震時，中國開放國際記者現場報道，老外們說，中國用最快速度將物資運輸到偏遠震區，但這不是最震驚的，最震驚是這種效率，并沒有動用軍隊，而是民眾自發完成了。老外們覺得中國的人民太有力量了。說的就是你，大英雄。
    偶爾也有分歧時，小葉認真地說：思辯是高級的，但不要用小概率代替概率；立場是實用的，但實用不是唯一的價值。陳則立刻停下來，溫柔地說：我同意這個觀點，謝謝你，你是聰明的寶貝。陳則難得一見的感性都中規中矩。
    只是在大家的信心與信任中，靜默卻遲遲沒結束。一個月過去了，年輕順利的市民們沒有經歷過禁足與匱乏，尤其身處長三角富庶優越的心臟與腹地，城市聲音漸漸出現刺耳。上海人如果有缺點，自足自利意識太強，共贏共擔意愿弱些，有人希望隔離像度假，居委會像特種兵。小葉想起之前有國家把感染者隔離在太平洋一座離島上，當時認為欠妥，現在感受了海是治愈系。月光下的海浪聲，和晨曦下空寂的魔都航海一樣，讓人肅然存在感，有些壯闊必須是由人和生命參與而賦予的。
    小葉急需治愈的，一是思念，面對習慣沉默的陳則；二是廚藝。梅姐的遠程指導最先宣告失敗，程序復雜工藝精細，根本學不會。然后是史重山，了解倆姑娘的水平，讓易學上手煎餛飩，依舊發揮不穩定，和羊羊兩人時而用錯粘鍋，破了皮露餡，時而油熱過頭，炸成黑炭底，更糟糕一次餛飩沒晾干，水油亂爆，嚇得廚渣慌亂逃竄。
    最成功竟是陳則教的咖喱海鮮飯。教學如此溫柔。量兩小杯米飯，加一點淡咸水泡軟去候著鍋，非常時期海鮮只有大蝦取仁，簡單一點，胡蘿卜切丁兒，會嗎，小心切手，一起下鍋加料酒生抽鹽咖喱翻炒，再與米飯燜煮。一步步做完，陳則說，加點儀式感，擺白色的盤，配金色的勺匙，我記得你有。只聽他旁邊有個聲音說：你在教誰做飯，就你這水平。陳則說：教朋友呢。小葉問：是你媽媽嗎。陳則說：她嫌我不夠資格教別人，她也嫌我爸做飯難吃。小葉第一次聽到他們母子對話，不如想象親密，卻又覺得可愛。
    終于，三個月后解封第一天，陳則開車到小葉樓下，小葉飛奔跳上車，趁夜色、月光和思念，從沒這樣吻過。一吻瓦解被動，取代是熱烈，用柔軟進攻，釋放了暴力的脆弱。臨下車，小葉吻住陳則胸口，像期待封賞一樣，幸福而又試探地說：晚安。陳則說：晚安，好好睡。小葉乖乖點頭，把自己的那聲“寶貝”咽了回去。
    （十七）
    解封后，梅姐說兩孩子餓壞了，周末要送飯菜來。小葉早早下班等梅姐，來的卻是市沈。市沈套裝穿得很講究，人清瘦了。市沈把飯盒交給小葉，還有一個紙箱是生活應急用品。像經歷了一個小別離，小葉抬頭，看著市沈面頰瘦削，眼神卻更有力，有一綹頭發亂下來，伸手替他理，他把她擁入懷里，她慌忙推開，正好傳來羊羊的聲音，門開了，站著羊羊，水哥和陳則。
    小葉臉燒起來。水哥反應很快地胡說八道：顧董好，顧董也在啊，來看小葉嗎，我們也來看小葉，最近外面不安心，準備了點食料，一起來煮小火鍋，我們經常一起煮的，呵呵呵。又介紹道：這是羊羊，小葉的閨蜜，也是我的女朋友，哦，我最近已經離婚了，呵呵呵，也是私事不值得說。對了，這是陳則，曾經也是小葉的領導，哦，上次宴會見過面，他……也非常照顧小葉。市沈定定看著陳則，語氣卻問大家：大家歡迎我一起嗎，我目前是小葉的前夫。陳則陰沉著臉，小葉終于見識了他的厭惡，不是平時晴空的臉上遮擋著一團團陰云，而是陰云里透不出陽光。陳則說：地方不夠，那我先走了。小葉走過去，想拉住陳則，卻看到他眼里的拒絕，比白紙上的黑字刻著紅章還要分明。
    陳則走后，市沈也告辭，又回頭對小葉說：我到家后給你電話，有話和你說。小葉回自己房間電話陳則，無人接聽。心亂如麻，市沈的電話來了。
    市沈說：小葉，這是個嚴肅的問題，你考慮好回答我。
    小葉說：你說。
    市沈說：我決定去美國定居，你跟我一起走，好不好。不等小葉回答，又說：我知道你因為小提琴的事受不了，當時我在書房立刻寫了道歉信給你，這么多年鎖在保險箱里。
    小葉沒想到是這樣，愣住了。
    市沈繼續說：讓我保護著你吧，董處是我派人調查的，陳則是我讓董事長調走的，你沒有我，一個人不行的。
    小葉蹲下來抱住膝蓋，疲憊地哭了出來：市沈，你要改變你對別人的不尊重，不能為所欲為地做你認為對的事情，這是我們之間最大的矛盾。
    市沈冷冷說：矛盾是你愛上別人了，這才是真相吧。
    小葉說：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愛，但我有些怕你。
    市沈說：這就是你的答案嗎。
    小葉說：市沈，我們說再見吧，你保重。
    市沈沒有生氣，說：小葉，再見，除了我，不要依賴任何人，那個陳則，他不行。
    小葉躺在床上，大段大段地寫給陳則。淚眼朦朧中又有點驚訝自己的失控。人對不愛的人是收斂的，情緒也有責任感，不愿意在對方的感情里火上澆油。對愛的人卻一再放肆，潛意識里挑戰自己對對方的破壞力。
    “你生氣了嗎，可是為什么不質問我呢，或者吵一架，是我不值得你吵架，對嗎？
    你為什么不回消息，你這么冷漠，不能叫我寶貝嗎，因為你不愛我嗎。
    為什么連不愛我這件小事，都不能干干脆脆表達出來，因為你一向不表達好惡，凡事要給自己留著可進可退的余地，sophisticated這個詞，簡直就是為你造的，多么漂亮的世故啊，如果沒有我哥，工作上你早就放棄我了，早就讓那些低等骯臟的人羞辱我了。趨利避害，不屑原則，這就是你的處世之道。
    但你內心是有好惡的，你自己很清楚吧。你討厭叫我寶貝，你怎么不討厭和海倫傳緋聞，那種百害無利的事情你無所謂，叫我寶貝你卻有所謂。”
    寫累了，和衣迷糊時，陳則卻冒了句，“我累了，你也好好休息，安心睡。”小葉又毫無抵抗，收起眼淚，小心翼翼地認輸，“對不起，我很愛你，晚安。”卻不再有回復。
    （十八）
    高溫遏制疫情，在盼望中天氣漸漸熱起來。小滿將至，小葉覺得自己與陳則的愛和這節氣一樣，總是小滿未滿，滿心迎接盛夏，卻水汽悶著聞不到梔子花的香。
    陳則不聯系小葉。小葉想去找他，才想起這么久了，只知道陳則與水哥住同一個小區，卻不知道哪一棟。問水哥要門牌，水哥支支吾吾，羊羊給了壓力才放行。羊羊說：看，男人最愛的永遠是男人，男人和女人永遠是敵人。小葉說：你的愛情學問做得越來越通透了。
    周末一早等在陳則家門口。8點半陳則出來晨跑，見到憔悴的小葉，眼里甚至沒有驚訝，還是分明。進了陳則的家，窗戶半開通風，剩余早餐飯菜蓋著防塵罩，洗衣機有條不紊洗滌，完全不像單身男人的整潔。陳則翻不到拖鞋，最后拿了一雙，對小葉說：你穿我媽的吧，她腳大，但好歹比我的小。小葉卻倒過去抱住他嬌聲哭鬧：你別生氣了，我沒有做錯什么，他要去美國了，問我去不去。陳則不屑地說：那你去不去呢，雖然也不關我的事。小葉更抱緊他：當然不去，求你別生氣了，求你別生氣了。陳則微微推開她，低聲說：你這么會撒嬌，你什么都太會了。小葉這才聽懂他話里有話，心被扎痛，松開手，仰起臉，眼淚淹沒下來，像梔子的枝干一樹樹斷花瓣一簇簇掉。陳則看了心疼，拉她的手：好了，好了，是我話說重了。小葉嚷道：陳則，你在傷我的心，你為什么要這樣對我。陳則從背后環住她，捧過她的臉靠在自己胸口，道歉說：我認錯了。小葉轉過身把臉埋進他外套里，哭腔地說：那你應該說什么。陳則皺了皺眉，擠出了一句：我錯了，寶貝，你贏了，你贏了，可以嗎。
    愛是輸贏，小葉覺得累了。回到家，靠到羊羊背上，羊羊心疼地嘆氣，說道：你以前不是這樣的，愛不應該讓人這么苦。小葉說：我怕是要掛科了。羊羊說：不會，梅姐剛送來一個信封，放桌子上了，里面可能有作弊的答案。小葉說：我與顧市沈也不是一類人。羊羊說：你和陳則是一類人嗎。小葉說：不是，但我離不開他。羊羊說：但他離得開你，你得在他離開你之前離開他。
    燈下，信封上寫著“小葉收”，是市沈的筆跡。小葉撕開信封，掉出一疊照片，仔細一看，竟是阿靜和董處。還有一沓信紙，是市沈的道歉信，寫錯一段又重寫一張，每一張字跡認認真真像學生認錯，一頁頁翻到最后才是完整的信，小葉痛哭了起來。
    “小葉，吾妻：
    此刻你在生氣，我卻不知道怎么說對不起，只好寫一封信，待會親手交給你。
    你知道道歉在我眼里，是多么愚蠢的一件事，因為，承擔不起的事我不會做，彌補不了的事我不會做。
    但是現在，對我的小葉，我卻很緊張，不知道除了道歉，還有什么辦法能取得你的原諒。
    我最近太累了，生意上的事情，需要放松，但這不是理由，事實上，這種在你眼里萬般不能接受的事，是我的正常態。我沒法和你開誠布公談一談，因為自己也不確定，能不能為了你改變。
    為此我充滿自責，親愛的小葉，當第一眼見到你，就強烈感覺找到了我的妻，我也答應過你父親，會像他對你母親一樣一輩子保護你，不讓你受任何傷害，沒想到卻是我傷害了你。
    你是我見過最聰明最美好的姑娘。知道嗎，你每次演講，我都為你感到驕傲，真的比我講得好，小腦袋里怎么有這么多見識和主意，我要向你學習。記得你來公司實習的時候，有次空調故障了，大家都在抱怨，我看到只有你不言不語還在埋頭工作，臉紅彤彤的頭發沾著汗珠，你就是這樣一個認真的姑娘。還有你學習做的小點心，雖然做得真的很一般，但我總是想念，因為是我的妻親手為我做的。
    這些回憶能幫我取得你的原諒嗎。還有我們的未來。小葉，我已經準備為我們的孩子設立信托基金，不論發生什么，你們母子（或母女，女孩像你這么可愛我非常喜歡，可以多生幾個，有的像我，有的像你）都是我最重要的人，我會照顧好你們。
    好了，我文章不如你，廢了勁還是寫不好，寶貝兒你怎么還不來和我吵架，來吧，吵完就和好吧，我會改正自己，然后我們生好多可愛的小小葉，名字都想好了，老大叫顧葉葉，老二叫顧宜葉，老三叫顧珊葉，用的就是你們無錫話的“一、二、三”。
    永遠愛你的市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