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十)
    假期回無錫。按慣例年夜飯都在祖宅里吃。小葉不愛熱鬧,卻喜歡過節的歡聚,像讀的《飄》強調的家的意義,當圍著古板的土地與食物,人與時節之間才真正充滿了感情。但自從小葉離婚,史重山就取消召集大家庭的大桌飯了,而是一家四口小團圓。奶奶看電視,媽媽看書,空蕩穿堂風的老宅里,史重山一個人忙前忙后準備飯菜冷冷清清。小葉知道父親故意給自己壓力,更不喜歡他的小家子氣,既不了解女兒也不了解前女婿。但每次父親打點妥當,請過奶奶,匆匆走向葉秋,到了妻子跟前又緩下步子,用不很在意不太滿意的語氣問:你來吃了伐。小秋卻從這語氣里,聽到都是小心翼翼。小葉想,計較的父親唯獨對母親沒有要求。這就是愛嗎。市沈對自己也沒有要求,但小葉覺得不是愛。
    假期沒結束,小葉就要動身回上海。葉秋責怪重山念叨,卻也沒再挽留。小葉看著母親的溫柔,溫柔卻是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葉秋邊擺茶碗邊問:你啊,打算怎么辦,和市沈還聯系嗎。小葉低下頭,下意識用銀制的壺叉子剔老茶桌邊上的木泥一剔好像一塊新疤露出來,又不在意地說:幾乎不聯系。葉秋說:家里不差你這口飯,但你還是要為自己做打算,市沈是個好人,就算不做夫妻了,還是朋友相處,你不能太任性,不要和他吵架。小葉說:我從來沒有和顧市沈吵架,但他吼過我。葉秋說:他不是普通的男人,是你不懂他。小葉其實懂母親的意思,但她對市沈也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溫柔,不是無所求,而是無所欲。
    回到上海,羊羊和水哥去了海南,還沒回來。小葉從外出求學到畢業嫁人,沒獨自生活過,怕黑。點開陳則的動態,沒有更新,一直是富士山下的笑臉頭像。小葉打字過去:頭像誰幫你拍的啊。一會兒就回過來:我媽。小葉噗嗤笑了,又問:在忙什么啊。立刻回:陪我媽聊天。小葉不再回復,無聊玩了會兒游戲,十一點準備睡覺,又看到陳則消息:還不說晚安嗎,我等到現在,平時十點睡的。小葉笑著問:那早上幾點起床。對方回:七點半。小葉回:小學生作息都沒這么實在。對方回:我是老年人,大你10歲呢。小葉回:晚安,小老人。對方回:你也安心睡。
    不確定是不是愛的初降臨,卻突然因為一個人的出現,出清了自己,感到了安心。假期結束前一晚,黑暗里小葉有點睡不著,拿出手機亂劃,突然發現自己在京東上刷煮飯鍋。
    不料節后上班第一天,經過陳則辦公室,門開著,人不在。等了幾天,小葉整理了份文件,想借簽字去看看陳則,卻遇到老沈急沖沖跑進來:特大號外!淺淺一聽,確實震了一下,董處被舉報了。
    長期包養情婦,因為錢財翻臉,被情婦舉報。消息分量一般,驚在董處口碑好,平日胖胖氣喘的老實人形象,完全沒有包養妙齡情婦這種大丈夫氣勢,樓面又有點沸騰。霞姐拉著小葉,眉眼意味深長:那個阿靜也病了這幾天都請假了,你這下好了。老崔和另外幾個同事神情有點漂移,假客氣又試探地問小葉:據說董處之前就被紀委約談了,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呢。
    小葉有些煩悶,一群污點男女,自己躲避不及。她不顧合適,急著找陳則。一路走去他辦公室,莫名突突的心,急切得想一步跨入那個晚安的安心里,看到陳則的一瞬間卻怔住了。因為那臉又失去了真實,無表情。沉默了一陣,小葉說:董處的事您聽說了嗎。陳則淡淡說:嗯。小葉著急地說:我與董處有一些工作上的小矛盾,但這不是我想要的結果。又說:他和阿靜的照片,我沒有刪掉,但只給你看過,沒對別人提過。陳則看著小葉一起一伏的小巧鼻頭,失去的笑容又浮上嘴角。
    但整整一周,等到十一點,沒有晚安。羊羊也在鬧脾氣,想帶水哥去澳洲見父母,水哥不愿意,人就消失了。小葉問羊羊,打算走下去嗎。羊羊說,走。小葉說,因為愛嗎。羊羊說,因為教授說了,現如今的人,不會戀愛,只擅長分手。小葉心想,在女博士這里,愛情都是學問,不許掛科。
    (十一)
    但愛情和工作,哪一樣能熟練習得。
    董處被撤職調走了。同時宣布陳則平調去了另一個關聯但是規模小的部門。而水哥晉升代替陳則主持部門工作。小葉松了口氣,又擔心陳則心情,也不好問。分離卻在催化,感情原來還只是清風送香,突然花就開好了,大朵大朵不顧時宜的嬌艷讓人又喜歡又害怕。
    害怕不是沒來由。季末部門總結大會,會后安排客戶宴請,除了中層以上領導們,水哥選了些骨干參加,處里就小葉被點名,晚上獨自到會場,發現阿丹化了一個粉粉白白的妝,不請自來早早在了。幾輪發言發獎到了晚宴環節,一共三大桌,兩桌對稱護著主桌擺開。主桌是部門總經理以上級別,水哥和陳則都在,加了一個例外,海倫,她是主持人。全場靜靜等待主桌發令,只有海倫陣陣脆笑飄過來。
    正悶著,會場突然加了燈效般明快起來,一看,原來是一撥人簇擁引著貴客進場了。再一看,三個男人匆匆入座,董事長,側后方總監,還有,顧市沈。小葉心又突突起來。果然開席后一會兒,水哥緊張走來,示意小葉移去主桌。
    突突的心卻突然一下靜了,幾年前大理石房子里揪黑暗頭發的狠勁又沖上來。小葉不慌不忙坐到水哥邊上,主位是董事長,幾乎只與左手邊的市沈寒暄,董事長的熱情不在表情里,在轉頭的方向里,下屬們必須坐在市沈同一邊,否則連老板的眼神余光都享受不到。市沈專心交談,談笑間隙臉色陰沉。總監坐在董事長右手邊,附和著話題,余光掃過小葉,威嚴中帶著詢問。總監右手邊是另一個年長的女客戶。再挨著是陳則,更面無表情的臉更漂亮了,不忘替年長的女客戶送菜斟酒。市沈左手邊挨著海倫,小葉看美人與富人擺一起莫名協調。海倫頻頻扭頭與右手邊的老總低語,對方興奮得幾乎在大老板面前失態。水哥跑來跑去替大家服務。
    除了董事長和市沈,其他人輪流敬酒。小葉一個人坐著。市沈終于開口,說道:這位美女賞臉喝一杯嗎。水哥趕緊給小葉清茶換紅酒。市沈又說:我們都喝白的,你喝紅的,不合適吧。水哥愣住。小葉站起身,自己斟白酒,舉著小杯,溫柔也兇狠地說:我先罰三杯,再敬您三杯。原本各自忙碌的一桌人靈敏接收瞬間安靜了,董事長和市沈表情依舊客套眼神卻急劇冷凍起來。小葉余光看到陳則低下了頭。總監站起來圓場說:我們小葉太實在了,一杯杯敬就可以了。說著朝小葉使眼色。小葉反而鼻子一酸,揚起酒杯灌下去,沒想到小小一口液體又辣又嗆,往上嗆滿腦子,又一路滾落辣到胃里,化成一股將人團團圍住的熱量。搖晃了一下,來不及想,又倒了一杯,吞下去,表情控制好了一些,再第三杯。第四杯下肚時,水哥奪了杯子,扶小葉坐下,沒過多久,周圍沉沉逐漸安靜,安靜得快沒聲息的時候,只覺得陳則沖了過來,半扶半抱把小葉帶了出去。
    醒來看到梅姐。小葉努力清醒,只聽梅姐心疼責怪道:兩個人又怎么了啊,離婚了還較什么勁,吐成這樣。小葉記憶只記錄到被陳則帶走。靠在床頭還是眩暈。梅姐端來番茄牛尾湯里面盛足最愛的海鮮菇軟軟滑滑很照顧人,配著一小盤幾小塊白糖糯米糕。梅姐一邊收拾一邊念叨,小葉不想回答,又想換作葉秋會責怪但不會念叨。小葉拿出手機,驚訝自己睡到下午,一條條消息翻完,水哥問醒了沒有,沒有陳則的。梅姐看她失落得扔了手機,又問:昨天晚上送你回來的男的是誰啊。小葉問:昨天您就來了嗎。梅姐說:顧先生給我打的電話,讓我來照顧你。又問一遍:送你回來的男的是誰啊。小葉說:同事。梅姐又念叨:以后工作場合不要喝這么多酒,抱著同事不肯松手,女孩子這樣不好。小葉說:他說什么了嗎。梅姐說:他問我是誰,我說我家老板讓我來照顧你,他問是不是姓顧的老板,我想他也認識顧先生,就說是,然后他就走了。
    小葉的心墜了下去,不是漆黑里高空粉粹或空闊里深海無影的墜,而是像手里的白糖糯米糕,眼睜睜非常具體地滾落到地上,沾了灰,不能洗,不知該撿起來還是扔掉。
    如果陳則在意自己和市沈的關系,小葉可以理解,可以不撿。她一一回復好消息,最后只主動給總監發去一條:“哥,是我的私事。顧先生是我前夫。見諒了。都能處理好。您放心。免復。”總監沒有回,小葉卻覺得他是昨天一桌子里最親近的人。
    (十二)
    阿丹第二天就轉述了現場故事,但習慣說半分留半分,同事們實在分不清主桌哪個人與小葉哪樣的關系,謹慎不宜猜忌。只有老崔不怕。小葉只說自己很普通,私事不值得說。老崔早已不在意,反而覺得小葉也不在意,更健談起來。每天從老崔的有色眼鏡望去,總監是真惡人,陳則是偽君子,水哥是墻頭草,群眾們是正義睿智化身,繪聲繪色一本小人書故事會,小葉都笑納不插嘴。
    這天兩人坐電梯。海倫也在電梯里。到層停下,進來一位油頭锃亮的男士,只聽海倫清脆喚聲:劉總。小葉和老崔靠邊,劉總快速貼近海倫迫不及待在她腰背撫摸,海倫不躲嬌笑,兩人低語熱聊。小葉和老崔出了電梯大口呼氣。小葉問:海倫是和劉總嗎。老崔說:交際花一個,和誰都有一摸。小葉不經意問:還有誰啊。老崔說:陳則。小葉逼自己勇敢又小心地問下去:陳則?海倫不是大領導的紅人嗎?老崔說:交際花要的不僅是權和錢,還有人的心,你看畫皮里的女妖精,先談情說愛再要人命,陳則就是那個傻書生。小葉說:陳則精明,不會的。老崔說:海倫想陳則給名分,陳則沒想好,怕被濕面粉粘上甩不掉,但海倫這種女人太懂男人,陳則跑不掉,書生最容易被騙。
    突如其來的緋聞又把已經墜落的心和白糖糯米糕撈了懸了起來,一下午腦袋嗡嗡著,嗡到最后周圍的人和事都也懸起來,自己卻溺水了一樣往下沉。拼命搜索陳則與海倫一同的片段,好像也常常開心地笑,只是海倫愛笑,陳則的笑被忽略了。海倫的緋聞對象常常是級別太高的領導,陳則也被忽略了。陳則的微信頭像在富士山下,海倫的頭像在古希臘石柱邊,都是天空藍下半身像。海倫常常曬美食廚藝,陳則研究小鍋煮米。
    禁止自己亂想,緋聞卻長了心眼一樣作祟,開始只是江南的黃梅雨綿延難纏接下來幾個月就進入雷暴驟雨愈演愈烈。有人說在一家餐廳看到陳則與海倫,面對面吃燭光晚餐。再看熟練如海倫,突然卸下濃香,漸漸回歸樸素學霸沉默加班,唯獨與陳則斗嘴,當著眾人一言不合就堵陳則的話,完全沒有上下級的生分與分寸,卻像一對擇日官宣的地下情侶,大家都說海倫真愛了,不避嫌了。
    小葉坐立不安,發明了一種新的心情,叫寂躁,行為寂靜,但意識暴躁,就像經濟學里的滯脹,增長停滯,但通貨膨脹。問題嚴重,無助扭轉,只好約了陳則吃飯。約在北京烤鴨小大董,兩人坐五人包間,小葉不說話,故意吃得又忙又飽。
    餐后服務員送來甜品,一人一束棉花糖。小葉舉起糖棒,唇齒輕輕扯,一片一片一片,砂糖融化,連同頑石的心也入口即化。任性隨意地問:你愛吃棉花糖么。陳則說:不愛吃。小葉說:為什么不吃,人大廚在鴨皮蘸糖時發現了,洋洋灑灑吃白糖很浪漫啊。陳則說:我祖籍寧波,吃咸,不吃甜。小葉說:我是無錫人吃甜,那以后我們還繼續吃飯嗎,口味不同。陳則說:吃飯看心情,口味也在心情,心情好就吃,不好就不吃。小葉提聲說道:不是看心情,是看時宜,你還懂不懂時宜。陳則驚訝又隨即鎮定說:什么時宜。小葉恨恨地說:你和海倫怎么回事!陳則說:不懂你在說什么。小葉說:緋聞已經快傳到40層以上了吧。40層以上是行領導層。陳則不耐煩說:說了,不要相信無聊的八卦,都不準確。小葉對他的心知肚明又不以為然更加悲憤,輕吼道:那你保證,你和海倫沒什么。陳則生氣說:你是我什么人,憑什么讓我保證,你管好自己的事。小葉說:我什么事!陳則說:我不知道,也沒興趣知道。小葉說:什么事你說,不要污蔑我!陳則說:你的過去你自己不知道嗎!小葉說:水哥告訴你了對吧,對,我堂堂正正結婚,堂堂正正離婚,沒什么見不得人的!陳則說:我也堂堂正正的,不需要你管我!小葉說:你和海倫在一起,我就要管,她不是好人。陳則說:我分不清誰是好人了。小葉說:那你承認和她在一起了?!陳則說:無聊!小葉說:你再數落我!陳則說:我不明白你為什么胡攪蠻纏。小葉說:為什么,為什么,因為我喜歡你!不準你和壞女人在一起!
    小葉哭起來,哭聲漸漸像孩子一樣專注放肆,仿佛在悲傷里忘記了哭的理由,只是努力宣布自己的脆弱,需要對方安慰。陳則皺著眉頭,聽這哭聲越來越沒規矩,卻產生了不曾有的憐惜。他起身靠近說:來吧,那抱一抱吧。她撲到他懷里,終于降落在了理想國。他笨拙撫摸她的背。她想起海倫和劉總,又生氣捶他胸口。他用下巴頂著她的額頭溫柔說:怎么這么傷心啊。她嗔怪到:不是傷心,是生氣。他說:好好的,生什么氣。
    小葉說:你和海倫真的沒在一起嗎。陳則說:保證沒有。小葉說:怎么保證。陳則親了下她的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