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七）
    陳則卻在小葉的懷疑中，認真處理起來，指示例會制度，確保董處按周匯報，小動作不能得逞。董處在陳則的干預下，激活出不為人知的幕后實力。
    少言藏拙的董處對項目有了熱情，數次例會上，有勇有謀為阿靜鋪墊爭取。而阿靜，安靜略帶悲傷的表情下，衣服越來越緊，身材越來越豐滿，時而露半胸時而露腿側，有意思的是，兩者不同時。再看陳則，小心翼翼阻擋，畢竟董處年長是前輩，但立場明確暗暗針鋒。來回幾輪，董處的胳膊也累了，只好答應繼續讓小葉主導項目，但執意不肯阿靜做小葉助手，而是讓阿丹代替，阿靜另有安排。陳則只能答應。
    各方理順了些，項目卻放緩了。總監可能太忙了，好久沒過問小葉的報告，預算也遲遲未批準。小葉常常約水哥捧場伢叔的泡菜牛小鍋。餐廳路過地鐵口，正值初夏，老奶奶蹲在站口叫賣梔子花，水哥買了一串給小葉。梔子花就著漸漸濃郁的暑氣，香得直接，不躲不藏。兩人聊天也不躲不藏，小葉問什么，水哥就答什么，果真沒感情的人之間才能聊感情。小葉聽了有些心疼水哥，要把羊羊介紹給他，他倆之前見過幾面。
    臨近年末，項目也階段收官，董處又提議阿靜的新項目作為明年首要重點，陳則繼續反對。到了總結大會，總監親自主持，威嚴沉沉地說：過去一年，我看到了出色的工作成果，是滿意的。他的目光掠過小葉，繼續沉沉說：新的一年，我們要關注嘗試，做一些方向調整。小葉聽他說的內容，就是阿靜手頭剛啟動的事情。小葉不禁望向總監，總監卻看向陳則：你們要迅速調整策略，跟上節奏。小葉也看向陳則，陳則全力以赴點頭迎合。
    小葉決定找總監聊一聊。等在辦公室門口正猶豫，門卻剛好開了，出來的是阿靜，和平時似乎不同，小葉仔細一看，原來今天半胸和側腿兩者同時曝露了。阿靜迎頭看到小葉，謙卑謹慎的神色匆匆里，一絲得意稍縱即逝。小葉朝她微微點了點頭，不再猶豫，徑直走進總監辦公室。
    有些微妙地，這種氛圍里，小葉卻覺得自己與總監的交情剛好夠了。從進門到入座幾步路程，仿佛從理想國走回了現實宮，小葉收回了對這位聰明猶如偶像的光環，讓他黯淡成一位普通默契的前輩，理解他的想法和目的，表達自己的誠意和要求，既沒有幻想，也不會失望。
    她輕輕說：我與董處有些矛盾，可能我在工作上太著急了，當然，董處與阿靜的做法也讓我不太舒服。
    總監冷冷地說：董處是你的領導，你要懂規矩。
    意料之中的答案，反而有了把握，她停頓一下靜靜而有力地說：我把您的項目，看得比董處重，這才是我的規矩。
    總監沉默。她繼續說：我對您的尊敬和服從，是因為發自內心認同您的想法。加很多班，并不覺得辛苦，而是感激與您共事的機會。新的一年，我會繼續努力，也希望繼續得到您的支持，至少，至少不要懲罰我的努力。在我心里，反而是董處這樣的，才可以懲罰我對您的忠誠。
    對方表情靜下來。小葉看到過這種既兇狠又慈愛的表情。
    總監說：我不會幫任何人。
    小葉打斷他：我不需要你幫。我需要你的公正。如果可以，還需要你的一點點信任。對我來說，其他的事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信任著您對我的規矩，您也完全可以信任，我對您的規矩。
    總監緩緩說道：我知道了。小葉走出辦公室前，小葉回頭，揚起臉，調皮眨了下眼睛，微笑說了句：謝謝你呀。
    出了門，她知道自己至少不會輸了。剛剛似乎在一場對話中，完成了受傷到愈合又隨即強大的全過程。即使義無反顧離開市沈，不害怕不后悔，但一直有不確定不自信。但此刻，找到了一種既能妥協又能進攻的力量，力量雖然渺小，但清晰感知，開始蛻變，能夠獨立于事實、道理、情緒、認知之外，接受真相，又扭轉局面。小葉清楚，不管總監是什么樣的，與總監的關系，相處大于利益，是值得珍視的。
    還有一場對話。小葉去找陳則，漂亮的陳則看著有些低落。
    小葉說：我們今天都直說實話，可以么。
    陳則說：當然，我平時說的也都是實話。
    小葉說：阿靜是你安排來的嗎，同事們說是你。
    陳則說：不是我，同事們常常不準確。
    小葉說：那是總監安排來的嗎。
    陳則說：我不知道。當時阿靜想去其他部門，但他們不愿意接收。后來總監指示我接收，我就幫她辦了手續。
    小葉說：那就是總監。
    陳則說：我也認為是，但并不代表什么。
    小葉說：既然你知道是總監的安排，為什么要幫我阻止董處，你不顧慮總監嗎。
    陳則說：沒什么顧慮，我認為你負責項目沒問題，能力高于阿靜，現有的分工很合理，這也是對總監負責。
    小葉說：明年呢，總監指示了新的方向，你打算怎么做。
    陳則皺著眉頭沉默了一會兒，硬硬擠出一句話：你放心，只要我在，你擔心的問題就不存在。
    小葉發掘到他又強又慫的樣子，回家路上都忍不住笑了。
    （八）
    小葉回請陳則吃飯。挑了家岳陽路上的海鮮火鍋。雖然已是初冬，小洋房包間里黑格窗戶貼著彩色玻璃，明黃的老瓷器，甜辣的老姜茶，熱情像初夏的梔子花一樣磊磊落落，不躲不藏。
    包間里兩個人卻莫名躲藏，話比原來更少。小葉不習慣打扮，臨出門生生忙亂一陣，選擇困難最后穿了一件暗紅灰格掐腰大裙擺薄大衣，配上高靴，挽起頭發，清麗高挑，出落花朵一樣。吃到一半發現還是失誤了，越吃越熱，小臉粉嘟嘟又紅彤彤腦門汗涔涔的。細心的陳則說熱了把大衣脫下來吧。里面是件黑色無袖絲絨長旗袍，倒沒失禮，只是白藕樣的手臂搶眼，人很清瘦，兩截手臂卻圓滾滾的出奇可愛。陳則一下也有點犯暈。小葉后悔沒把水哥一起叫上，這下兩人除了水哥再找不到別的話題了。
    陳則問：你為什么叫水哥，我們都叫水叔。
    小葉意識到是因為市沈，叫叔輩分就差遠了。只好輕輕答：因為水哥長得水靈。
    陳則爽朗地笑了。小葉被這笑容和笑聲吸引。因為常常看不清他的好惡，現在仍然不知道討厭什么，但至少喜歡的樣子明了了，很真實。
    小葉問：為什么上回你要請我吃飯，是不是阿靜她們來了，你也想打聽我的背景。
    陳則說：對呀，想知道你是什么背景。小葉又想到市沈。陳則沒注意，繼續說：水叔說要照顧你，囑咐我好幾遍，按我對他的了解，一定有原因吧。
    小葉故作糊涂道：那是因為我囑咐了水哥好幾遍，水哥只能傳話帶到。
    無聊也聊到了10點。小葉站起身時，覺察陳則的目光跟隨自己。回家的路上，風涼有些調皮，嗖嗖鉆進衣服里打聽心意。羊羊也打聽追問為什么今天還化了淡妝。小葉不說。正巧看到水哥消息，想約羊羊見面。反過來打趣羊羊。水哥讓小葉一起，又提議陳則一起。小葉嚇了一跳，問為什么是陳則。水哥說因為陳則和他住同一個小區，經常有事拉上他。
    四人約了周末去水哥家。羊羊問小葉怎么打扮，小葉說打扮得不像個女博士就行。羊羊一邊翻白眼，一邊認認真真抹了口紅踩了細跟鞋。小葉草草套了件衛衣，把頭發挽上去，又散下來，隨意整理了幾下，心情卻好極了。
    不料見面一陣尷尬。四個人，除了羊羊，其他三個都衛衣球鞋。其實都沒毛病。羊羊不像女博士。水叔不像叔。陳則和小葉作陪襯，比主角還般配的一對陪襯。小葉也是第一次來水哥家，四四方方簡簡單單兩室兩廳很普通，心里笑，這就是上海男人，八字沒一撇，交底要清楚。但漂洋過海見過世界的女博士不看地段房型身高年齡，羊羊站在一墻書前，開玩笑地問：這些書可以偷的吧。水哥嚴肅地說：可以啊，我和魯迅先生說的內山書店那老板一樣，對愛書的偷書人一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羊羊眼里一下點了光，光源就是寶藏水哥，兩人一問一答，腦袋越靠越近。
    陳則自覺接過水哥的大廚任務。小葉看廚房一共兩個鍋，一口煮牛肉，一口卻在煮飯。又看電飯鍋空著。陳則說：我不用電飯鍋。小葉驚嘆他落后。陳則說：不是落后，米飯這么單調的食材，煮的樂趣就在于不能標準化，按心情，每次加水的程度不一樣，等待的心情也不一樣。
    小葉沒聽過這種無用又有趣的道理，一時不能贊同或反駁，笑著一旁打下手。彎腰低著頭，頭發卡在耳根后，彎彎乖巧地落到趴在脖子處，耳根到脖子的皮膚白細得印出小小的青血絲。小葉抬頭撞上陳則的目光，瞬間臉紅到耳根。他看著那截又白又粉，忍不住伸手撫摸她頭發，她輕輕打開他的手，陳則意識到失態了。
    （九）
    與總監那次談話后，莫名其妙的新方向果然被剎車了，但小葉的項目預算還是沒批下來。陳則想約總監再匯報申請一次，小葉覺得不必要。她與總監有不必說的默契，總監和市沈是一類人，優秀有侵略性，但他們都有鎖得住自己的房門鑰匙，這點小葉篤信。
    還剩董處不可自拔。阿靜的新項目報上去總監也是不回應，董處還是把可用人力全數安排給她，故意留阿丹協助小葉。阿丹萌萌的請教，問了很多問題要了很多資料，卻從不交活，小葉也懂了她的路數，盡量疏遠相安無事。所有工作一人扛下來，雖然累，但一是不會被繞開，二是自己說了算，事無巨細盡在掌握。又先發制人建立周報制度，將目標、計劃、進展、問題、對策一一簡報，郵件抄送所有人員包括總監。董處不好阻攔，只好讓阿靜效仿。阿靜基層出身，善應酬交涉，理論文字差，一效仿就露了怯。總監幾次表揚小葉。但體制內暗流涌動的斗爭方法很成熟，董處和阿靜完全不氣餒，越發老實謙卑，凡有協調其他團隊和人員，必定指名感謝，一邊鋪大攤子，一邊積累人緣。果然常常被總監表揚的小葉被眼紅議論。
    尤其陳則，每次聽到總監表揚小葉，眼里都是笑，好幾次會議上跳過董處詢問小葉意見。雙方都有顧慮，沒再單獨約，但小葉完全懂陳則的笑。其他觀眾當然也開始懂了。陳則是年輕有為的新星，感情生活一直很神秘，與異性相處恪守分寸，但他對小葉的溫柔肉眼可見。
    年末考核小葉拿了a等優秀，又赫然晉升之列。問陳則是誰的決定。陳則說是他提議的，總監也贊同。小葉擔心，雖然進單位也三年了，但考核和晉升不比空頭的口頭表揚，要被嫉妒。
    果然接下來領著助手阿丹一起開會，周遭諸多細細阻攔，小葉嘆氣，覺得自己并沒有比漸漸瘋脫的阿丹受歡迎，原來在這個單位里，最優秀和最糟糕的，是同等人緣。更郁悶是，晉升關口，董處和阿靜逢時散播陳則與小葉的緋聞，這次不是總監，是小葉自己都否認不了的陳則。老崔不止一次旁敲側擊，說陳則是上只角的小貴族，歷經改朝換代依舊平步青云，對誰都沒有真心，別賠了夫人折了兵。霞姐也陰陽怪氣，一見面就嚷嚷大美女，女人見了都喜歡，何況男人。
    捅了馬蜂窩一樣。小葉頭疼，手指徘徊在通訊錄陳則的號碼附近，突然來電顯示，市沈。迅速接起來，喂了一聲，卻遙遠沒回應，斷了幾秒，才聽到熟悉威嚴的聲音：和我一起吃晚飯吧。
    餐廳在新地方，市沈也沒帶司機，一路小園曲徑大廳長廊入座幾乎沒遇到人。這就是市沈，與前妻吃飯，再小的事慎之又慎，理性嚴密像機器，從不主觀犯錯。所以那些小葉認為的錯，在他眼里，沒有對錯，只有利弊。
    如此了解，如此抗拒。兩人對坐，市沈問工作順利嗎。小葉說一般。市沈愛說教，人可以依靠物，但是人不要依靠人，尤其工作當中。小葉說又不是技術工種，每天得和人打交道。市沈說遇強就伏低，逞強很笨。小葉說不強，反而是弱，但躲不開。市沈說不用躲，走過去打成一片。小葉說沒法打成一片，不是一類人。市沈想了想說，就明著對付好了，你不用怕任何人。小葉想問當時自己的崗位是不是市沈讓水哥調整的，突然又不想問了，低下頭輕輕說：我不怕，我連你都不怕。
    確實，因為市沈，小葉沒有怕的。市沈總是代替了大半個父親的角色，急于灌輸，又急于保護。小葉不知道這是掌控還是愛。也不知道自己對市沈是妥協還是依賴。出門前市沈幫小葉圍好圍巾。小葉看著他，那種一眼能判決人心的眼神。市沈看著她，那種無所謂人心無常的眼神。小葉覺得自己與市沈，和父母是相像的，只不同于父親母親的相處不相遇，小葉與市沈常常是身在心不在，有時市沈的心不在，有時小葉的不在，或者兩個人的都不在，即使好久不見，密封在私密里，男女間的引力也對雙方精神世界的疏遠無能為力。小葉覺得那精神上有碎渣，阻止著親近。臨別，市沈問小葉，有什么需要幫忙嗎。小葉說，不用，人不能依靠人。
    睡前躺在床上，想起陳則的笑，才心安一些。與陳則也有精神的距離，但那上面不是碎渣而是胡渣，阻止亦可愛。陳則卻團建去了，春節假期后才能回來。總監偶爾過問阿靜的項目，對小葉的項目不再提及，小葉認真與同事們寒暄接觸，反應卻有些遲鈍，失去了很多勝負欲，她還不明白這是想念的反座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