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四）
    小葉搬去了肖羊羊家。羊羊是高中和大學同學，一直念書去美國念完博士回來還在單身。小葉從小沒有太多朋友，與羊羊卻是可遇不可求的神仙友誼，兩個都是安靜的人，但看笑話能同時笑，三觀也一致。小葉簡單說了離婚的事，心事也不愿與人訴。晚上作伴，一起看了部歐美恐怖片，羊羊嚇得不輕，小葉一般。心想，原來悲傷真的能化解恐懼。
    但悲傷也有種新鮮。蜷在純棉被窩里，看著小巧不如原來洗手間般大的房間的四壁，想起丘吉爾說，要改變一個人，先改變他的住處。小葉從小崇拜著母親，不由地模仿。這段失敗的婚姻，至少讓她對自己有了些要求，來自父親家族的江浙基因，不像母親高貴得一事無成，而是渴望與生活有些真實的聯系和較量。
    上班第一天，水哥來接。水哥就是師兄，也是通過市沈在校友會認識的，同系同導師，一聊比較親近。中午水哥請客，單位樓下的日料店，老板是個上海伢叔，在日本開了十幾年餐館回到上海悠閑做家熟客小店等退休。一碗金黃色泡菜牛小鍋沸騰暖眼，嘗了一口，和梅姐一樣是一見如故的手藝，小葉有點開心，又意識到自己對新人新事太偏愛了。
    入職手續辦好，和面試時談的崗位不一樣，換到水哥手下了。小葉沒問是不是市沈的安排。一輪同事相認，照例遇到突兀善意的盤問，霞姐問有對象沒有，小葉淡淡說沒有。而工作大部分時間清閑，小葉偶爾發呆，會想起大書房落地玻璃折射耀眼，市沈面對一墻磁石的世界地圖，描繪一個個轉危為安的商戰故事，神秘激動地告訴小葉什么時間擴展到哪片領土，再把刻有下屬名字的棋子一枚枚貼上那片土地，解釋著其中的規則與人性。
    朝九晚五日子尋常。搬家后，葉秋每周電話來，梅姐每周上門來，帶著飯菜小食，沒多久羊羊被喂肥了。小葉問是不是市沈讓梅姐來的，梅姐彎彎的眼睛里瞬間失落，卻讓小葉安心了些。周末回無錫的次數也多了，史重山自然不滿意小葉，但父女關系一向不熱絡，也不至于大落差。一耳朵聽著父親嘮叨，小葉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仰頭看鳥，家里的鳥不像市沈院子里的粉粉翠翠，一般棕灰羽毛臂翼健壯，她喜歡看普普通通的它們凌空起飛，與世無爭又得天獨厚。
    這天剛到單位，又聽說水哥被調走了。部門來了新總監，是個狠角色，把中層人事打亂重排了一遍。水哥臨走告訴小葉，接替他的處長也是個好好先生，調來的部門總經理也自家兄弟能關照，但還是抱歉照顧不周，希望小葉理解。小葉感受到周遭慌亂，可能只有她一個人默默對如雷貫耳的新總監抱有些歡迎。
    歡不歡迎，整整兩層懶洋洋的樓面從員工到總經理，在新總監敲打下都不得不醒來了，每天此起彼伏報與到。小葉進單位快兩年，一直做簡單的考核與統計，也要升級成精細的人力與成本管理。并難不倒，有過一個市沈這樣的師傅，順利寫了份報告，給胖胖的新處長遞上去。新處長姓董，慈眉善目的老先生話不多，職業生涯和料理店的伢叔一樣等點退休。董處翻了一遍，直接傳了上去。沒想到中午飯點就接到指示，下午帶著寫報告的人一起面見總監。
    小葉遠遠見到總監，倒驚了一下。一個高大的男人走進會議室，背微微齁著，上身套著一件有點垮的毛衣背心，腳下很輕是雙布鞋走路無聲響，自信的人兒都這樣穿，市沈也是?？偙O開始講話，一句話肯定，半小時批評，一小時指示。末了，問道，報告誰執筆的。董處忙推，小葉。總監看了眼，親切說道，寫得不錯，以后抽空幫我寫一些，我再找你。
    剛回座位，已有同事來打聽和總監是不是先前認識。小葉驚訝單位內部消息傳遞的效率，正要作答，又聽說總經理找她。
    第一次見到了陳則。走進辦公室，叫了聲，陳總。對方抬起頭，是一個，漂亮男人。漂亮卻沒耐心，簡單問了小葉經歷，又對答案沒興趣，速問速答后，陳則說：項目要求已經了解了吧，你以后要多承擔一些，有事請教董處，也可以直接向我匯報。小葉說：我還是請教董處。陳則說：沒事，我與水總很熟，他拜托我關照，你有什么要求嗎。小說葉：都服從安排。陳則這才客氣一些說道：你回去工作吧。
    退出門撞上老崔，老崔三分友善七分打探湊前問：怎么樣，畫餅了吧。小葉換個話題道：沒有，倒是老板長得這么好看呢。老崔抽回身，干笑兩聲飄走了。
    （五）
    小葉忙起來了，有時加班回來，不盡興又對著電腦敲敲打打。羊羊笑說這才是她的真面目。
    這面目和總監相似，兩人沒法不成了莫逆。一位是空降多疑的前輩，一位是乍到好奇的新手，毫無顧慮一拍即合，小葉經常幫總監整理報告，漸漸可以在會議室平起平坐爭論對錯。眾人附和著一起笑，背后卻小箭紛紛飛。
    水哥收到了幾支，急著來找小葉，凡事要低調，不要攬上頭，一是遭人嫉妒，二是負責不起。小葉說，做正確的事不必理虧，尊重他人就好，再有問題，那是他人的問題。心里其實對這樣的帶教關系有些依賴。市沈對小葉說過，新入職場，不隨意跟人，成也抱團敗也抱團。道理小葉自然明白。但總監是個好師傅，他聰明鮮明，卻不冒進，懂循序，會試探阻力最小的突破；常常充滿點子，點亮了一片思路。更重要是，不像市沈只需要小葉做個錦上添花的聽眾，總監期待甚至施壓小葉成長。
    但阻力越來越多，最不解的不是毫無新意的流言風語，反而是與世無爭的董處的挺身而出，一改二傳手風范，親自下場暗暗阻擋小葉和項目。后背望去，董處正對著電腦艱苦碼字，一頭銀發枯草般，雖然失去了水分營養，但保留的干枯形狀，姿態更頑強。小葉有些氣餒，常常直言反對董處，矛盾漸深。
    只好去找陳則聊。陳則說邊吃邊聊，選了離單位比較遠的一家粵餐廳，包間很別致。小葉想著工作，陳則卻游離在不緊不慢的話題里。陳則問：你家在上海嗎。小葉答：無錫。陳則說：好地方。小說：鄉下人，您上海人么。陳則跟著自嘲：對，下只角。兩人笑了笑，陳則又問：你和水叔是校友吧。小葉聽他叫“水叔”，就答：是水哥推薦我進來的，他是我在單位唯一的熟人。陳則對視了下小葉，慢慢說：你挺聰明的吧。小葉順勢淺淺提了最近與董處的相處。陳則說不久處里會增員兩名新同事，一位有海外工作經歷，尤其另一位基層經驗很豐富，可以分擔工作。小葉想，加人也好，尤其基層那位多半是陳則推薦的，倒可以分散董處的關注不必太集中火力。陳則像猜透了地說道：放心，單位的環境很寬松公正，對有想法的同事很友好，做事不必顧慮。
    話題一時安靜，小葉有點猜不透陳則，輕輕走神，認真看了看他的臉。英俊的臉，五官明朗，眉尖、眼窩、鼻峰、唇角的線條恰好傳神，凝望就不免引人入勝。想起水哥，陳則和水哥一樣，那張臉仿佛直視到靈魂深處都挖掘不出一絲邪念。不同在于，水哥是沒有邪念的柔和，陳則卻是沒有邪念的不屑。前者聊天沒內容，溫溫吞吞全是客套；后者聊天仿佛沒著落，感受不到好惡，不知好惡被隱藏在禮貌背后還是本就不存在。
    陳則被看得有些尷尬，小葉才意識到收回目光，胡亂問：你什么星座。陳則：10月10日生日。小葉：我也是，同一天，天秤座。原來與小葉生日最近的人是葉秋，10月9日。難得特別的緣分，兩個聰明好看的人反而都詞窮了，草草吃完，道別回家了。
    （六）
    改日新人報道。小葉抬頭打量。一個叫阿丹，白凈小巧，穿戴雖然工工整整，細看行頭都不便宜。另一個叫阿靜比較特別，中個粗壯，長相普通顯點年紀，卻肉腰肥臀罩一件緊身超短連身裙，兩條肌肉塊狀分明的大腿至小腿孔武有力地駐扎在一雙跳眼桃粉色高跟鞋里，渾身膨脹充滿壓迫沖擊，與職場格格不入的打扮，臉上卻帶著卑微懂事的笑容，話語不緊不慢溫，讓人對她又有了些安全親近。
    各人各就各位運行了一段時間，小葉也刻意避讓，對董處非常恭敬。但董處似乎更加大刀闊斧，會議上小葉希望向總監提交階段報告，董處當眾駁回，要求全面重新分工，讓小葉暫停手頭工作。
    小葉決定與董處于情于理聊一次，遍尋不到人，問了幾輪，老崔說可能在會議室，好像和阿靜一起去的。小葉輕輕走到會議室門口，從玻璃墻下方透明處望進去，只見一雙粗壯的高跟鞋和一雙挨得很近的男士鞋，沒有其他人。小葉熟悉的疑心又一陣惡心，定了定神，拿出手機，調到拍攝模式，快速推門。一間十人會議室，門內這對男女正貼臉依偎耳語，兩人大驚抬頭，見是小葉，董處氣急敗壞道：你怎么不敲門。小葉輕輕按下拍照鍵，一句話沒說，替他們關上門，回了辦公室。
    先向霞姐打聽阿靜。霞姐并不喜歡阿靜，女人的第六感。霞姐說，阿靜不可能是董處推薦來的，處長沒有人事權，必須部門總經理以上，但總監是空降，也不可能與基層的阿靜有交情，最可能是陳則，因為陳則也是基層提拔上來，而且聽說阿靜的借調手續也由他親自操辦的。霞姐又冷冷笑說：阿靜這種女人，容易安排。
    再去找董處。董處已經和阿靜散會，現形的猥瑣變回熟悉的本分，一臉橫肉能精準呈現不同面具。再一看，阿靜的一身橫肉也切換成平素的卑微了。小葉心想真是天生一對。于是開門見山說：董處，希望您公私分明。董處打斷小葉跋扈道：你不要捕風捉影，我不允許在我管理的部門內，有人造謠誹謗，污蔑同事。小葉說：那請問項目您打算怎么分工呢。董處說：你把手頭工作梳理下，形成報告給我和阿靜各發一份，阿靜有基層經驗，以后我想讓她主導多一些，你輔助她。
    小葉坐回座位，突然覺得受夠了,拿出手機，消息陳則：您在忙嗎，有事。對方秒回：你來。小葉第二次進陳則辦公室，第三次與陳則對視，那張英俊不屑的臉上帶著些關切，溫柔問：怎么了。
    聽到輕輕一句，不知是因為最近遇太多事，還是此刻遇對了人，突然破了防，不由分說眼淚撲簌。小葉有些哭嚷：你怎么招惹這樣的人來。陳則也委屈說道：究竟發生了什么，你別哭啊。小葉把手機甩過去，陳則看到照片，皺了皺眉。小葉氣憤說：我知道這不能代表什么，但成年人都懂。陳則卻一下笑了，又有點不好意思收斂住，一本正經繼續溫柔說：是是是，成年人都懂。小葉問：那你打算怎么處理。陳則望著驕傲又脆弱的小臉，一字一句說：只要我在，不可能出現你擔心的問題，你可以隨時找我，我會處理。
    小葉今天早早下了班。羊羊還沒到家，梅姐好久沒來，小友的小家非常凌亂。陷在沙發里，小葉想起葉秋的話，只有市沈能保護自己，不免更低落。她不想輸給齷齪，但董處和阿靜私下面目反差，底線極低，只憑好好做事，即使不輸也贏不了他們，只會越周旋越被動。求助總監也不可行，為這種非原則的人際小事打擾，誤以為與老板交情夠，其實下屬大忌。而陳則呢，他突然的明確未必不是緩兵之計，像霞姐說的，阿靜分明是陳則安排的，他怎么會不清楚阿靜的為人呢，國企的人事不是小事。
    愁緒中，水哥發來消息。小葉以為陳則說了什么，不料水哥下一條：我也離婚了。驚訝電話去問，水哥喝了酒，糊糊涂涂說對方不愛了非要離婚的。小葉不放心，趕去酒吧接水哥，見到時他卻已經清醒了，恢復一絲不茍對小葉說：沒事，讓你擔心了，代駕馬上就來，先送你回家。
    小葉坐后座，水哥副駕。小葉看著水哥這幾年謝頂的頭發，駕駛的浮光夜風里，留長的幾縷無所適從亂飄著，不知懂事還是任性。小葉記得水哥的太太是女強人，非常強勢，嫌棄水哥事業心不夠。水哥是上海暖男，一世周全，一時放肆都不允許自己?？煜萝嚂r，小葉輕輕敲了敲水哥后腦勺，笑著說：下回喝酒帶個妞。司機師傅打趣插話說：你不是妞嗎。水哥急忙說：她不是她不是，她是小孩，亂說話。
    上海小區愛種桂花樹，回到家，晚風里遇到了這個秋天第一味桂花香。夜溫微微涼。秋天有四季中最恰當的劑量，香容易跑，涼不需擋，無悲無喜的輕松。但小葉出門前還是套了條秋褲，覺得自己純屬迷信。
    今天也是10月10日，27歲的生日。從前只有市沈給小葉過生日。這會兒卻一直想著同月同日的陳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