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黑暗”意識與人的德性、德行
第一節(jié) 中性,中性,就是要中性
現(xiàn)代人之問題的復雜性在于,人所創(chuàng)造的精密繁復的文明世界怎樣與其歷萬年而不變的人性本能互動?遠古洪荒,人與其他生物一樣蒙昧、混沌、簡單,隨順著造化的進程而律動。緩緩地、慢慢地,人脫離了其他生物,進入了“文明”時代,但在更多認識了自己后,人反而不能理解自己了。就像《圣經(jīng)》里那眾多的使徒列傳,在《保羅書》里,保羅曾感嘆:“當我心肯定的時候,我的腦在反對;當我腦肯定的時候,我的心又在反對。主啊!我真苦啊!”以無神論者的眼光來看,“心”、“腦”分離的保羅何嘗不是現(xiàn)代人類的代言者呢,你我俱在其中。
在保羅之后,現(xiàn)代人仍要繼續(xù)追問:人如何面對自己如此的悖論?最老實的思路當然還得追本溯源。美國的弗洛姆著有《自我的追尋》,首先明晰的便是理路:人要明了自己由現(xiàn)在到未來的方向,先得明了自己有著怎樣的過去。以人類今天的智慧,雖仍然不能說人已經(jīng)全知全能,但無疑要比古人更了然自身。以后知想前知,人當然無須再對各種“祖宗之法”頂禮膜拜。對祖宗的真正感恩除了銘記,還要重生,一次次地重生,才是繼承與發(fā)展。人類就是一次次地在革自己“祖宗”的命——其實是在自我的追尋中得以新生。
人是什么呢?想想就要訝然、啞然,人對自己有了那樣多的自我定義呢。比如,人是社會關系的總和(馬克思);比如人是政治、符號的動物(卡西爾);比如人是一堆欲望的集合(斯賓諾莎);比如人是有血有肉的生物(烏拉穆勒);比如人是無毛兩足的生物(錢鐘書);比如人是穿褲子的猴子(栗本慎一郎);比如人是裸猿(莫里斯)……真真莫衷一是,又各執(zhí)一是。我們——現(xiàn)代人——實在太復雜。復雜不可怕。要有耐心、誠心和恒心去面對。先別忙著自我譴責,尤其別像各種形跡可疑的——比如奧斯汀的《懺悔錄》那樣;當然更別自我沉醉,尤其別像“啊!人,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這樣。先沉靜、理性地自我凝視,人首先要接受“實在”的自己。接受不是肯定,不是否定,接受就是接受,是承擔。即如本章所論之題,在“黑暗”二字頭上特意加注引號,并非如一般人所想象,定有一對應的“光明”意識在,就是借用“黑暗”一詞以描述存在之真罷了。若非得以褒貶區(qū)分人之世界,態(tài)度得是“誠”字當頭,路徑以求“真”求“實”為上。
古希臘神廟的廊柱上刻著“認識你自己”的箴言實乃最為清明之言。可是在人間倫理所涉獵的一切問題之中,人的智慧至今還不足于給自己一個完全安心的答案,即如我們古人在“性善、性惡”上就爭得不可開交,孟子還發(fā)明出“舍生取義”之說,巍巍然煌煌然,但“嫂子落水救與不救”在他那里仍然是個倫理難題,最后只好支支吾吾從權了事。可見,認識自己雖理路明晰,但實踐起來并非易事。
在語言(文字)與思維的關系的探究上,我們已經(jīng)有了許多精彩的結論,比如,“語言破碎之處,世界蕩然無存”。就是我們認定思維實際就是語言的思維,因為離開語言,思維便無法進行。可是從邏輯上,也未必。我時常就在想:如果人類沒有發(fā)明語言,而是發(fā)明(發(fā)現(xiàn))了其他的交流工具,人類會怎樣交流?退一步說,即便已在如此這般的語言世界里,人所有的思維都是經(jīng)過語言嗎?有直覺、瞬間、無意識、混沌性的類似靈光一閃的那種心有靈犀嗎?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是何意思?默契呢?頓悟呢?妙通呢?
好吧,這些玄妙的問題還是留待專家們去解答吧,我還是退回到既有的語言世界里來想問題。我想起的第一個問題,就是太多的人們所熱衷的褒貶。對這樣的立場,我青年時代就抱定了戒懼審慎的態(tài)度。簡而言之,我認為,就因為人間流行太多的輕率、無誠、霸道等雜象亂生的褒貶,使得人們失去了與真問題面對、把問題引向深入探究的機會。有鑒于此,我早已在自我的世界里養(yǎng)成了一種習慣:對一切詞語在開端處持中性立場;“得意忘言”不做文字游戲在我看來正是誠懇思想的前提。本來么,語言是被人用來呈現(xiàn)、指認存在的,語言的第一性是“反射”存在之“真”,而非人們在第二性里添加的“善與美”。沒有第一性的客觀之真,第二性的善、美何以立足?基于這樣的認知,我為自己找到了一個面對詞語的基本立場:第一,中性;第二,中性;第三,還是中性。
舉個例子吧。我在給學生解讀曹禺的《日出》時,面對舉世審判陳白露“墮落”的洶洶之聲,我淡淡地說,其實,人是渴望墮落的。我說,你們可能不習慣我把“渴望”與“墮落”相連吧?可是,我現(xiàn)在要求你們拋開別人交給你們的那個“既定”,用你的生命體驗仔細地觸摸一下“墮落”這個詞的質感,然后,你再告訴我,你內心是如何玩味被人們所指認的那些所謂“墮落”的言行的?你是不是發(fā)現(xiàn)所謂的“墮落”,不過是一定文明禁忌的行為,而且,基本多和人的本能渴望相關。人的渴望和人指定的規(guī)則相沖突,就被視之為貶義的墮落,我即便承認它相對的合理性,可終究它不是絕對的吧。其實,我認為我們無須爭論,我只要你換一個角度去想,你是否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世界?比如,你把人們視為貶義的“墮落”變身為中性,甚或視為理所應當?shù)陌x,以此作為另一種思路的開端,我敢保證,你一定可以開辟一個新世界。其實這個新世界一直就在那里,只是你一直背對著它,你與它自然漸行漸遠。具體地拿陳白露來說吧,方達生吞吞吐吐地表達對陳白露交際花生活的不滿,陳白露一眼洞穿,倔強地說:“你不就想說我墮落了么,直接說好了。”陳白露的語意你必須聯(lián)系她說話的腔調才能真正明白。陳白露緣何如此理直氣壯?難道是破罐破摔?那是你的立場,她不完全是斗氣。比如,說到愛情,陳對方說:“你是小孩子,你不懂,我不和你談愛情。”說到婚姻,陳白露更是語出驚人:“你知道婚姻最可怕的是什么?不是貧窮,而是無聊。”映照這樣話語的是陳白露經(jīng)歷的綿密細致的人生,紋理清晰、有血有肉。你說,陳白露的所謂“墮落”是無緣無故的?不。如果說墮落,那也是清醒地墮落,或者說,她選擇了自己的重生,雖然,這重生后來還是毀滅,重要的這是她自由的選擇。那此墮落與彼墮落一樣嗎?從世人膚淺的道德審判旁走開,順著陳白露的足跡追尋,藝術大師曹禺開掘出了在舊的道路上你永遠不可能看見的風景。所謂的墮落,只要你愿意,你完全可以為它重新命名。
人們都喜歡記誦圣人的名言,我也不能免俗。孔子我并不完全推崇,但他的有些話我很喜歡。現(xiàn)在我想起的是“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我喜歡他的理路清晰,也喜歡他的平心靜氣。不管是向內抑或向外,“知”是我們行走時最可靠的扶手。“知”之性為“真”為“實”,非“虛”非“偽”。在當年“五四”重估一切價值的時代,周作人提出了自己重估的原則:“人情物理”,講的就是“知”字當頭,不主觀,不抒情。相較于魯迅偏執(zhí)的民族劣根性之說,又有錢鐘書的作對,在《圍城》的短序中,他說《圍城》是自己“憂世傷生”的產物,在寫《圍城》的過程中,他始終未忘記人“只是個無毛兩足的生物”,他具有其他一切生物共有的“根性”。錢鐘書顯然更平和,也更理性,他沒有在“根性”前加一“劣”字說明,他的批判意識與魯迅并不相同,而同為批判,或許錢鐘書更博大,更能給人啟示。他的“憂世傷生”也比魯迅的“我也一個不饒恕”更悲憫且啟人深思。在人類的表達中,虔誠地凝視后精確的描述一定比自以為是的判斷要更有智慧。而這將成為我言說的基本背景和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