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xx毛片免费看-欧美 日韩 人妻 高清 中文-一本色综合亚洲精品88-加勒比无码一二三区播放-亚洲欧美精品av在线观看-在线观看 国产精品一区-日本三级日产三级国产三级-暴躁老外玩minecraft-日韩欧美亚洲一区二区四季

第1章 1327年11月1日

1

格溫達才八歲,可她并不害怕黑暗。

她睜開眼睛時什么也看不見,但這并不是讓她害怕的原因。她知道她在哪里。她在王橋修道院,在一個人們稱為醫院的長長的石頭屋子里,躺在鋪在地上的干草墊上。她母親躺在她身旁。格溫達聞到了濃濃的乳汁味,知道媽媽正在喂那個還沒起名字的新生嬰兒。媽媽的旁邊是爸爸,挨著爸爸的是格溫達的哥哥,十二歲的菲利蒙。

醫院里非常擁擠。盡管她看不見像擠在圈里的羊一樣挨個兒躺在地上的其他家庭,卻聞得到他們熱烘烘的身體上散發出的汗臭味。天亮之后就是萬圣節,今年的萬圣節是個星期天,因此就更加是個圣日了。萬圣節的前夜是段危險的時間,因為邪神們在肆無忌憚地四處游蕩。成百上千的人都像格溫達家一樣,從周圍的村莊涌進了王橋,為的是在修道院這個神圣的地方度過萬圣節前夜,并且在黎明時分參加萬圣節禮拜。

格溫達像所有敏感的人一樣,害怕邪神,但更讓她害怕的,是她在禮拜儀式上不得不做的事情。

她凝視著黑暗,竭力不去想那件讓她害怕的事情。她知道對面的墻上有扇拱形的窗戶,上面沒有玻璃——只有最重要的建筑物才有玻璃窗——而是用一面亞麻布的窗簾擋住了秋天寒冷的空氣。然而,她卻連窗戶應當有的一片模糊的灰色都看不見。這倒使她很高興。她不希望黎明到來。

她什么也看不見,卻能聽見很多聲音。隨著熟睡的人們翻身或挪動,鋪在地上的干草時時發出微微的聲響。一個小孩子大哭了起來,好像是被噩夢驚醒了,但很快就被低低的撫慰聲哄得安靜了。不時有人說話,是斷斷續續的夢話。還有什么地方有兩個人在做著父母也做卻從來不說的事情,格溫達管那事叫“吭哧”,因為她想不出別的詞來了。

時間簡直過得太快了,屋子里出現了一道光。長屋的東端,祭壇的后面,一個修士拿著一根蠟燭走進了大門。他把蠟燭放在祭壇上,借著燭火點著了火煤,然后沿著墻挨個兒地點燃了壁燈。每次他的火煤觸到燈芯影影綽綽的頭兒,他那長長的身影就像是從墻上反射出來的一樣。

越來越亮的光照亮了地上一排排隆起的身軀。有的人蜷縮在黃褐色的斗篷里,有的人則和旁邊的人緊緊地擠在一起取暖。病人們占據了靠近祭壇的小床,那可是最能感受到靈光的地方。在屋子的西端,有一段樓梯通向樓上,那里有為來訪的貴客準備的房間:夏陵的伯爵和家眷這時就在樓上。

修士在格溫達面前俯下身來,去點她頭頂上的燈。當他接觸到格溫達的目光時,他笑了笑。她在不斷晃動的火苗中審視著他的臉,認出了是戈德溫兄弟。他既年輕又英俊,昨天晚上還和菲利蒙親切交談過呢。

格溫達的旁邊是他們村的另一家人:塞繆爾夫婦和他們的兩個兒子。塞繆爾是一家富裕的農戶,有很大一片地。他們的小兒子伍爾夫里克是個煩人的六歲男孩兒,對他來說,世界上最好玩的事情莫過于拿橡果砸女孩子,然后跑開。

格溫達的家不富裕。她父親根本沒有地。他給所有愿意雇他的人打短工。夏天時總是有活兒干,但秋收一結束,天氣開始變冷后,家里就要經常挨餓了。

因此格溫達不得不去偷。

她想象過被抓住的情景:一只有力的大手緊緊地抓著她的胳膊,她無助地扭動著,卻根本掙脫不了;一個低沉而冷酷的聲音說道:“哼,哼,一個小賊。”她想象過挨鞭打的疼痛和羞辱,還有最糟糕的,當她的手被剁掉時的痛苦和悲傷。

她父親就受過這樣的刑罰。他左臂的末端就是一節嚇人的、起皺的殘肢。他用一只手過得很好——他能使用鐵鍬,能為馬備鞍,甚至還能制作一張捕鳥的網——但每年春天他仍然總是最后一個受雇,而到了秋天又總是第一個被解雇。他永遠不能離開村子到別處去找活兒,因為斷臂標志著他是一個賊,沒有人肯雇他。當他外出旅行時,他會在殘肢上系一個塞滿東西的手套,以免所有的陌生人都躲著他,但這也沒法騙人們太長時間。

格溫達沒有看到爸爸受刑——那事發生在她出生之前——但她經常想象那情景,現在她又忍不住想象同樣的事情發生在她自己身上。她在腦海里仿佛看見了斧頭的鋒刃落向她的手腕,切入她的皮膚和骨頭,將她的手從胳膊上剁下,以致它們再也沒法重新接合起來。她不得不咬緊牙關免得尖叫出聲。

人們紛紛站起身來,伸著懶腰,打著哈欠,擦著臉。格溫達站起來抖了抖衣服。她穿的全都是她哥哥以前穿過的衣服:一件一直垂到膝蓋上的羊毛衫,外面罩著一件束腰外衣,束腰帶是麻繩做的。她的鞋原先是有鞋帶的,但鞋帶孔磨豁了,鞋帶丟了,她用干草編成繩子,把鞋系在腳上。她把頭發塞進了松鼠尾巴做的帽子里,就算是穿好了衣服。

她抬眼看了看父親,他悄悄地向她指了指過道對面的一家人:一對中年夫婦和他們的兩個兒子。那兩個孩子只比格溫達稍大一點兒。那個男人又瘦又小,下巴上長著鬈曲的紅胡子。他正把劍扣在腰上,這說明他是個士兵或者騎士:平民百姓是不準佩劍的。他妻子是個瘦削的女人,生氣勃勃,脾氣火暴。格溫達正打量著他們,戈德溫兄弟恭敬地向他們點了點頭,說道:“早安,杰拉德老爺,莫德太太。”

格溫達看出了是什么引起了她父親的注意。杰拉德老爺的腰帶上用皮繩系著一個錢包。錢包鼓鼓的,看上去足有好幾百枚小小的、薄薄的銀便士、半便士和法尋[1]——夠爸爸掙一年的,如果他能找到雇主的話。這些錢足以喂飽一家人,直到開春。錢包里沒準還有一些外國金幣,像佛羅倫薩的弗羅林[2]或威尼斯的達克特[3]什么的。

格溫達有一把小刀子,裝在羊毛織成的鞘里,刀鞘用一根繩子掛在脖子上。鋒利的刀刃能夠迅速地割斷皮繩,使那個鼓鼓的錢包落入她的小手中——除非杰拉德老爺感覺到有什么不對勁,在她得手之前抓住她……

戈德溫兄弟抬高了聲音,以便壓住人們交談的嗡嗡聲。“看在教導我們行善的基督的分上,萬圣節禮拜后將提供早餐,”他說道,“此外,院子里的水池中有干凈的飲用水。請記住在室外的廁所方便,不要在室內小便!”

修士和修女們對潔凈的要求極高。昨天晚上,戈德溫抓住了一個正在角落里撒尿的六歲男孩兒,結果他們全家人都被趕出了修道院。除非他們能花一便士去住小旅館,否則他們就只能在教堂北端門廊的石頭地上,在十月夜晚的寒風中瑟瑟發抖了。動物也被禁止入內,所以格溫達那只有三條腿的小狗“蹦蹦”也被趕了出去。她都不知道它是在哪里過的夜。

當所有的燈都點亮后,戈德溫將大大的木門向外推開。夜晚的冷風灌了進來,刺得格溫達的耳朵和鼻尖生疼。過夜的客人們紛紛拉緊了外衣,開始慢吞吞地向外走去。當杰拉德老爺一家動身后,爸爸和媽媽匯入了他們身后的人流,格溫達和菲利蒙也跟了上去。

此前一直由菲利蒙下手來偷,但昨天他差點兒在王橋市場被逮住。他順手從一個意大利商人的貨攤上偷了一小罐很貴的油,結果他卻把罐子掉在了地上,以致所有人都看見了。謝天謝地,罐子沒碎。他不得不裝作是不小心把它從貨架上碰了下來。

直到不久前菲利蒙還像格溫達一樣,個頭兒很小,不起眼兒,但去年他一下子長高了好幾英寸,聲音也粗了,他變得笨手笨腳、緩慢遲鈍,好像他還不適應他新長成的大個子。在偷油罐子失手之后,昨天晚上,爸爸宣布菲利蒙已經太大了,干不了重大的偷竊活兒了,以后這就是格溫達的差事了。

這就是她夜里那么長時間睡不著覺的原因。

菲利蒙的真名叫霍爾格。十歲那年,他覺得自己將來應當去做一名修士,于是他對所有的人說他把名字改成了菲利蒙,這個名字聽上去更有宗教意味。奇怪的是,大多數人都順從了他的意愿,不過爸爸和媽媽仍叫他霍爾格。

他們走出了門,看到兩列凍得發抖的修女舉著火把,照亮了從醫院通向王橋大教堂西大門的道路。火把的邊緣有影子在閃動,就像是夜間的妖怪和小鬼正跳向人們看不到的地方,似乎它們只是因為修女們的圣潔,才不敢過來。

格溫達猜想“蹦蹦”也許會在門外等著,但它沒在那兒。它也許找到了什么暖和的地方睡覺去了。在走向教堂的路上,爸爸一直緊盯著要他們跟緊杰拉德老爺。有人從后面猛拽了一把格溫達的頭發,疼得她尖叫了一聲,以為是什么妖怪,她回過頭來一看,原來是她六歲的小鄰居伍爾夫里克。他跳到了她夠不著的地方,大笑起來。接著他父親吼了一聲:“放規矩點!”并在他頭上拍了一巴掌,小男孩放聲大哭起來。

寬敞的教堂高聳在擁擠的人群上方,黑乎乎的一大團,看不清輪廓。只有最底下的部分是清晰的,拱門和豎框被閃爍不定的火把映照成橙色和紅色,很是醒目。隊列快到教堂大門口時放慢了步伐,格溫達看到一群鎮上的居民從對面涌了過來。她心想,他們足有好幾百人,也許是好幾千。她不清楚一千人到底有多少,她數不到那么多。

人流一寸一寸地挪動著穿過門廳。搖曳不定的火把的光芒照耀在墻上的浮雕人物上,使它們看起來像是在瘋狂地起舞。最底下一層是魔鬼和妖怪。格溫達害怕地凝視著惡龍和獅身鷹首獸、凝視著一只長著人頭的熊,凝視著一條長著兩個身子和一副口鼻的狗。有些魔鬼在和人搏斗,一個妖怪正把絞索套在一個男人的脖子上,一個長得像是狐貍的妖怪緊緊拽著一個女人的頭發,一只長著手的鷹在用矛刺一個赤身裸體的男人。在這些畫面上方,圣徒們在遮篷下站成了一排;在他們上方,使徒們端坐在寶座上。再往上,在正門的拱券上,圣彼得握著鑰匙,圣保羅手持經卷,崇敬地仰望著耶穌基督。

格溫達知道耶穌是在告訴她不要做壞事,否則她將遭受魔鬼的折磨,但是人類比魔鬼更讓她害怕。如果她偷不到杰拉德老爺的錢包,她就會挨爸爸的鞭子。更糟糕的是,全家除了喝橡子湯,沒有任何吃的。她和菲利蒙將一連好幾個星期餓肚子。媽媽的奶會干枯,新生的嬰兒會像前兩個一樣死掉。爸爸又會一連消失好幾天,回來時除了帶著一只干瘦的蒼鷺或者一對松鼠,沒有任何能下鍋的東西。挨餓比挨鞭子更可怕——它造成的傷害時間更長。

她很小的時候就學會了偷東西:從貨架上偷走一個蘋果,從鄰居的雞窩里偷走剛下的蛋,從酒館的桌子下偷走醉漢不小心掉落的刀子。但偷錢就大不相同了。如果她在偷杰拉德老爺時被抓住,指望像她上次偷了一個好心腸的修女一雙漂亮的皮鞋時那樣放聲大哭,然后被當作一個頑皮的孩子而被饒過,是一點兒可能也沒有的。割斷一個騎士的錢包帶,可不是孩童的小過失,而是真正的成人的罪行,她也將受到相應的懲罰。

她努力不去想這些。她個子很小,又機靈敏捷,她一定能像個小精靈一樣,神不知鬼不覺地偷走那錢包——假如她能克制住顫抖的話。

寬闊的教堂里已是人如潮涌。在兩旁的側廊里,戴著兜頭帽的修士們舉著火把,火把放射出閃爍不定的紅光。中殿的柱子高聳入黑暗中。隨著人流涌向圣壇,格溫達緊跟著杰拉德老爺。這位紅胡子的騎士和他瘦瘦的妻子都沒有注意到她。他們的兩個兒子對她的興趣也不及對教堂的石墻。格溫達的家人已經落在了后面,看不見了。

中殿很快就被人們擠滿了。格溫達從來沒在一個地方見到過這么多人:簡直比趕集日教堂綠地上的人都多。人們歡快地相互打著招呼,這個神圣的地方是不會有邪神的,他們感到很安全,于是所有的人交談的聲音便提高了許多,在耳邊轟鳴。

接著鐘聲響了,人們安靜了下來。

杰拉德老爺站在鎮上的一家人旁邊。那家人都穿著細布做的斗篷,可能是富裕的羊毛商。騎士的身旁站的是一個約摸十歲的小女孩兒。格溫達站在騎士和女孩兒的身后。她竭力不引起人們的注意,但令她沮喪的是,那女孩兒看了她一眼,還沖她嫣然一笑,好像是在告訴她不用害怕了。

在人群的邊緣,修士們一個接一個地熄滅了手中的火把,最后大教堂完全陷入了一片漆黑之中。

格溫達心想:那個富家的女孩兒以后還會不會記得自己呢?她可沒有像別人一樣,僅僅瞟上格溫達一眼就不再看她。她打量了自己,心里想過自己,以為自己會害怕,還友好地微笑了一下。不過教堂里有好幾百名兒童。在昏暗的光線下她不會對格溫達的模樣留下太清晰的印象的……她會嗎?格溫達竭力想把這份憂慮從頭腦中驅走。

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見,她悄無聲息地邁步向前,溜進了兩人中間,感覺到一邊是女孩兒柔軟的毛呢斗篷,一邊是騎士舊外套粗硬的纖維。她已經進入了動手的位置。

她摸到掛在脖子上的繩子,從鞘里掏出了小刀。

一聲可怕的尖叫打破了靜寂。格溫達一直在等著這叫聲——媽媽早就告訴過她禮拜儀式上會發生什么情況——但她還是被嚇了一跳。這聲音好像是什么人在受刑。

接著是一陣刺耳的鼓聲,仿佛有人在敲一塊金屬板。更多的雜音隨之而起,有痛哭聲、狂笑聲、獵號聲、噼啪聲、各種動物的叫聲,還有一口破鐘的聲音。在所有這些聲音的共鳴下,一個孩子開始放聲大哭,于是其他孩子也紛紛哭了起來。一些大人偷偷地笑了,但又惴惴不安。他們知道這些聲響都是修士們裝出來的,但這畢竟是地獄里瘆人的響聲。

現在還不是下手的時候,格溫達心驚膽戰地想著。這會兒所有的人都非常緊張、小心。任何觸碰都會被騎士感覺到的。

那恐怖的響聲越來越大,接著又有一種新的聲音加入其中:音樂。音樂聲起初非常輕柔,以致格溫達都不敢肯定自己是否真的聽到了它。隨即樂聲逐漸加大。修女們開始歌唱起來。格溫達感到自己渾身的血液都沸騰了。那一刻在臨近。她像個小精靈一樣神不知鬼不覺地移動著。她轉過身來,以便面對著杰拉德老爺。

她非常清楚他的裝束,他穿著一件很重的毛呢長袍,腰間系著裝有飾釘的寬皮帶。他的錢包用一根皮繩系在皮帶上。在長袍的外面,他還罩了件繡花的外套,很貴但也很舊。外套的前面有骨制的黃色紐扣。他并沒有把紐扣全系上,也許是因為困倦,也許是因為從醫院走到教堂并沒有多遠。

格溫達盡可能輕地將一只小手放到了他的外套上。她想象著自己的手像一只蜘蛛,輕得他根本感覺不到。她將那蜘蛛一般的手伸過他的外套前襟,找到了開口處。她的手在他外套的下擺處,沿著他厚厚的皮帶滑著,直到她摸到錢包。

隨著音樂聲越來越響,嘈雜聲也在逐漸消退。從人群的前排傳來了一陣敬畏的低語聲。格溫達什么也看不見,但她知道圣壇上點起了一盞燈,照亮了一個剛才火把熄滅時還沒出現的圣骨盒——用象牙和黃金打造,雕刻精美,盛有圣·阿道福斯遺骨的盒子。人群向前涌去,人人都想盡可能地離圣徒遺骸近一些。格溫達感到自己被緊緊地夾在了杰拉德老爺和他前面的男人之間,她抬起了右手,用刀刃割向那錢包上的皮繩。

皮子很結實,她的第一刀沒有割斷。她發瘋般地鋸著,心里拼命地祈求著杰拉德老爺被圣壇的景象吸引住,而不要注意他鼻子底下正在發生的事情。她向上瞟了一眼,發現她只能勉強看到周圍的人的輪廓:修士和修女們正在點蠟燭。亮光每一刻都在增大。她沒有時間了。

她猛拽了一把刀子,感覺到皮繩斷了。杰拉德老爺低低地咕噥了一聲:他是察覺到了什么?還是僅僅在為圣壇的壯觀景象而感慨?錢包墜落下來,落入了她手中。但是錢包實在太大了,她抓著它并不輕松。錢包在向下滑。有那么一瞬間,她覺得她抓不住了,錢包就要落在地上,落在那么多雙亂糟糟的腳之間,她害怕極了。但她隨即緊抓了一把,把它抓了回來。

她感到一陣狂喜,一陣寬慰:錢包到手了。

但她仍處于極度的危險中。她的心跳得那么響,她覺得恐怕所有人都能聽得見。她趕緊轉過身去,背對著騎士。在同一瞬間,她把重重的錢包塞到了她束腰外衣的前襟里面。她能感覺到,錢包卡在她的腰帶上,使她身前的衣服鼓了起來,就像是老人的大肚子,會非常引人注目的。她把錢包移到了體側,這樣她的胳膊就能多少遮擋一些。如果燈亮了,人們仍能注意到的,但她再也沒有什么地方可藏了。

她把刀插入了鞘中。現在她必須趕在杰拉德老爺發現丟了東西之前,趕緊逃跑——但是信徒們的擁擠,剛才雖然掩護了她在偷錢包時不被人注意,這時卻在妨礙她逃脫了。她試圖向后邁步,想在身后的人群中擠出一條縫來,但是所有的人都在往前涌,想看上一眼圣骨。她被緊緊地夾住,動彈不得,而且就在她剛剛偷過的人的身前。

一個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你沒事吧?”

是那個富家女孩兒。格溫達克制住驚慌。她不想引起人們的注意。一個想幫忙的大孩子是她最不希望看到的。她什么也沒說。

那女孩兒對周圍的人喊道:“小心點兒。你們擠著這小姑娘了。”

格溫達差點兒叫出聲來。這富家女孩兒的體貼會讓格溫達的手被剁掉的。

她不顧一切地想逃走,便將手放在了前面的人身上,用力一推,使自己向后倒退,結果只是引起了杰拉德老爺的注意。“你在底下什么也看不見,是吧?”她的受害人和善地說道,并且,讓她驚恐萬分的是,他把手伸到了她的胳膊下面,把她舉了起來。

格溫達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他的手伸進了她的腋窩里,離錢包只有一寸。她的臉沖著前方,使杰拉德老爺只能看到她的后腦勺兒。她的眼光越過人群,向圣壇望去。修士和修女們正在點燃更多的蠟燭,并向死去已久的圣徒唱著歌。更遠處,一道微弱的光亮從教堂東端一扇大大的圓花窗上照了進來:天已經破曉,正在將邪神趕走。嘈雜聲這時已完全停止了,歌聲則越來越響。一位高大、英俊的修士走到了圣壇前,格溫達認識他。他是王橋修道院的副院長安東尼。他舉起雙手做出祈神賜福的手勢,大聲說道:“現在,承蒙耶穌基督恩典,這個世界上邪惡和黑暗的勢力,又一次被上帝的神圣教堂和諧與光明的力量驅逐了。”

人群發出了一陣勝利的歡呼。人們開始放松下來。儀式的高潮已經過去了。格溫達扭了扭身子,杰拉德老爺明白了她的意思,把她放了下來。格溫達始終沒有正臉對他,便從他身旁擠過,向人群的后方擠去。人們已不再熱切地想看圣壇了,因此她得以從人叢中擠出一道縫來。越是往后,越是容易,最終她來到了教堂西大門,見到了她的家人。

爸爸滿臉期盼地望著她,并且做好了一旦她失手就要發怒的準備。她從外衣里拽出了錢包,塞給了他,滿心歡喜終于能夠脫手了。他一把抓了過去,稍稍轉身,偷偷地看了看里面。格溫達看見他高興得咧嘴笑了。然后他把錢包遞給了媽媽。她迅速地把它塞進了裹著嬰兒的毛毯里。

痛苦的煎熬結束了,但危險還沒有過去。“一個富家女孩兒看見我了。”格溫達說道。她自己都能聽出自己的聲音因為害怕而變得尖厲起來。

爸爸小小的黑眼睛憤怒地閃了閃:“她看見你做什么了嗎?”

“沒有,但她對別人說別擠著我,然后那騎士就把我舉了起來,以便我看得更清楚些。”

媽媽低聲嘆了口氣。

爸爸說:“那么,那騎士看見你的臉了。”

“我盡量沒讓臉沖著他。”

爸爸說:“但是,最好還是別讓他再看見你了。咱們不回修士的醫院了。咱們去找個小飯館吃早飯。”

媽媽說:“咱們沒法一整天都躲著呀。”

“用不著躲,咱們可以混進人群嘛。”

格溫達開始放心了。爸爸似乎認為沒有真正的危險。不管怎么說,讓她寬慰的是,又該爸爸主事了,責任已經從自己身上移到了爸爸那里。

他又繼續說道:“而且,我想吃面包和牛奶,不想喝修士們那稀乎乎的粥了。我再也受不了啦!”

他們走出了教堂。黎明的曙光已經出現,天空呈現出珍珠般的灰色。格溫達想抓住媽媽的手,但嬰兒開始啼哭起來,媽媽的注意力被吸引了過去。接著她看到一只三條腿的小狗,渾身白色,卻長著一張黑臉,正以一種她所熟悉的偏向一邊的跑姿跑進教堂。“蹦蹦!”她大叫了一聲,抱起了狗,緊緊地擁在了胸前。

2

梅爾辛十一歲,比他弟弟拉爾夫大一歲,但是,讓他憤憤不平的是,拉爾夫比他高,也比他壯。

這便給他們的父母帶來了麻煩。他們的父親杰拉德老爺是個戰士。每當梅爾辛舉不起沉重的長矛,或者在還沒有把樹砍倒時就筋疲力盡,再或打架輸了哭著跑回家,他都掩飾不住自己的失望。他們的母親莫德太太使事情變得更糟,每當梅爾辛最需要她做的事情就是裝作沒看見時,她的過度關懷都使梅爾辛益發尷尬。每次父親對拉爾夫的氣力表現出驕傲,母親就批評拉爾夫的蠢笨作為補償。拉爾夫的腦子是有點兒慢,其實他也不想這樣,絮絮叨叨地提醒只能激怒他,惹得他跑出去和別的孩子打架。

父母兩人都因為萬圣節早晨發生的事情而惱火。父親根本就不想來王橋,他是被逼而來的。他欠修道院的錢,而且他還不起。母親說修道院會把他的地收走的:他是王橋附近三座村莊的地主。父親提醒她說自己是托馬斯伯爵的直系后裔——就是在亨利二世國王謀殺貝克特大主教的那年即位的那位夏陵伯爵。而托馬斯伯爵的父母是王橋大教堂的建筑匠師杰克和阿蓮娜女伯爵——這是一對近乎傳奇的夫婦,在漫長的冬夜,他們的故事和查理曼大帝[4]以及勇士羅蘭[5]的英雄事跡,一起被人們傳誦著。杰拉德老爺吼叫道,有這樣的祖先,哪個修士也不敢沒收他的土地,至少那個老太太一般的副院長安東尼不敢。他一開始咆哮,莫德的臉上便呈現出一副因厭倦而順從的表情,她轉過身去——然而梅爾辛聽到她嘟囔了一句:“阿蓮娜夫人有個弟弟理查,除了會打仗,什么也不會。”

安東尼副院長確實像是個老太太,但至少在抱怨杰拉德老爺還不起債時,表現得男人氣十足。他找了杰拉德的領主——現任夏陵伯爵,也是杰拉德的遠房表兄。羅蘭伯爵召杰拉德來王橋,打算和副院長一起商量個解決辦法。因此父親的情緒非常不好。

緊接著父親就被偷了。

他是在萬圣節禮拜結束后發現這一損失的。梅爾辛很陶醉于那戲劇般的場景:那一片漆黑,那奇異的聲響,靜悄悄地開始、漸次增大、最后竟充滿整個巨大教堂的音樂,還有最后那慢慢點燃的蠟燭。隨著燭光亮起,他還注意到有人在黑暗中干了些小小的壞事,不過燈亮時就已被寬恕了:他看到兩個修士匆匆忙忙地結束了接吻,還看到一個狡猾的商人把手從一個微笑的婦人豐滿的胸脯上移開,而那婦人顯然不是他的妻子。當他們回到醫院時,梅爾辛仍沉浸在興奮中。

他們正等著修女們提供早餐,廚房的一個伙計舉著個托盤穿過屋子走上樓梯,托盤上有一大罐淡啤酒和一大盤熱騰騰的咸牛肉。母親憤憤地說道:“我還以為你那個伯爵親戚會邀請我們到他屋子里和他共進早餐呢。畢竟,你祖母和他祖母是姐妹。”

父親回答說:“你要是不愿意喝粥,我們可以去飯館。”

梅爾辛的耳朵豎了起來。他喜歡飯館的早餐,喜歡那新鮮的面包和咸咸的黃油。但母親卻說:“我們吃不起。”

“我們吃得起。”父親說著,手伸向了他的錢包。就是在這時,他發現錢包不見了。

起初他還在地上四處找了找,以為它是掉落在哪里了。接著他就發現了皮繩末端的割痕,他憤怒地咆哮了起來。所有的人都看著他,除了母親。她轉過臉去,梅爾辛聽見她咕噥道:“這是我們全部的錢呀。”

父親怒視著醫院里的其他客人。從他右太陽穴一直拉到左眼的那道傷疤,似乎也因為憤怒而變得顏色更深了。屋子里安靜了下來,卻充滿了緊張氣氛:一個憤怒的騎士是很危險的,哪怕顯然只是個窮困潦倒的騎士。

這時母親開腔了:“毫無疑問,你是在教堂里被偷的。”

梅爾辛心想,她說得肯定沒錯。在黑暗中,人們做的不僅僅是接吻,更多的是偷竊。

父親說:“那也是傷天害理!”

“我估計這事是在你把那小姑娘舉起來時發生的,”母親繼續說道,她的臉都變了形,好像是在硬吞下什么苦果,“小偷可能是從背后把手伸到了你的腰上。”

父親吼道:“我非把他找出來不可!”

那個叫作戈德溫的年輕修士說道:“我很遺憾發生了這樣的事情,杰拉德老爺。我馬上去報告約翰治安官。他能看出鎮上哪個窮人突然暴富了。”

這在梅爾辛看來希望非常渺茫。鎮上有好幾千居民,又有好幾百外來者。治安官不可能監視所有的人。

但是父親的情緒稍稍緩和了些。“該把那惡棍吊死!”他的聲音不那么響了。

“此外,也許您和莫德太太,還有令郎,愿意賞光到祭壇前已經布置好的桌旁就座。”戈德溫語氣平和地說道。

父親輕輕地哼了一聲。梅爾辛知道他很滿意得到了高于旁人的待遇。大多數客人都將席地而坐,在他們昨晚睡覺的地方喝粥。

發生打斗的可能已經消失了,梅爾辛稍稍感到些寬慰。但是,當他們四人就座之后,他又急切地想知道接下去會發生什么情況。他父親是位勇士——人人都這么說。杰拉德騎士曾在自治橋為老王作戰,就是在那里,一名來自蘭開夏的叛匪用劍在他的前額上留下了那道傷疤。但他很不走運。有的騎士打仗歸來,滿載著戰利品:或者是搶來的珠寶,或者是一大車貴重的佛蘭德斯布匹和意大利綢緞,要不就是俘虜了一個貴族家庭深受愛戴的父親,能因此得到上千英鎊的贖金。但杰拉德騎士似乎一直都收獲不豐。可他還得買武器,買盔甲,買昂貴的戰馬,從而為國王效忠盡責。不知怎么的,他從土地上收來的租金怎么也不夠用。于是他不顧母親的反對,開始借債。

廚房的伙計們搬進來一口熱氣騰騰的大鍋,先給杰拉德老爺一家上了粥。粥是用大麥熬的,加了香菜和鹽調味。拉爾夫還沒鬧明白家里陷入了危機,眉飛色舞地談起了萬圣節禮拜儀式,但父母怒氣沖沖地陰沉著臉,一言不發,讓他趕緊閉嘴。

粥喝完后,梅爾辛走向了祭壇。他把自己的弓箭藏在了祭壇后。人們要是想從祭壇那兒偷東西,還得先掂量一番。假如回報很誘人的話,他們也許能克服恐懼,但一張家制的弓能值多少錢?所以,弓肯定還在那兒。

這是一張讓梅爾辛很感驕傲的弓。一個成人用盡氣力,能拉開一張六英尺長的弓。梅爾辛的弓才四英尺長,而且很細,但在其他方面,它都和標準的長弓一模一樣。英格蘭人就是用這樣的弓,射殺了無數的蘇格蘭山民、威爾士叛匪,還有披著鎧甲的法國騎士。

父親以前從來沒對這張弓發表過意見,現在他卻打量起來,好像頭一回看到一樣。他說:“你從哪兒搞到這種木條的?它們很貴。”

“這根不貴——太短了。是一個弓匠給我的。”

父親點了點頭。“除了短之外,算是根不錯的木條。是用紫杉的芯——邊材和心材交會的地方做的。”他說著,指了指兩種不同的顏色。

“我知道,”梅爾辛急切地說道,他很少有機會在父親面前表現自己,“有彈性的邊材做弓的前部最好,因為它容易彈回原來的形狀。堅硬的心材做彎曲部的內側最好,因為當弓向內彎時,會有回收的力量。”

“說得很對,”父親說著,把弓遞了回去,“但要記住,上等人不用這種武器。騎士的兒子是不能當弓箭手的。那是農夫的孩子干的事情。”

梅爾辛非常沮喪:“我連試都沒試過呢!”

母親插話了:“讓他們玩吧,”她說,“他們還是孩子呢。”

“好吧,”父親說道,他已經喪失了興趣,“不知道那些修士會不會給我們拿罐淡啤酒來。”

“別做夢了,”母親說道,“梅爾辛,照顧好你弟弟。”

父親咕噥道:“恐怕是弟弟照顧他。”

梅爾辛非常不快。父親根本不了解會發生什么情況。梅爾辛能管好自己,但拉爾夫卻總要跟人打架。然而,梅爾辛明白,在父親這種情緒下,最好是別和他理論,于是他一聲不吭地走出了醫院。拉爾夫像尾巴一樣跟著他。

十一月的天氣,清冽而寒冷,天空中高高地堆著淺灰色的云。他們走出了教堂的院子,走上了主街,經過了魚巷、皮革院、餐館街,在山腳下過了橫跨在河上的木橋,離開了老城,走向了被稱為“新鎮”的郊外。這里有一條排滿木頭房子的街,蜿蜒于牧場和花園之間。梅爾辛帶路來到了一片叫作“情人地”的草地。鎮上的治安官和他的助手們正在那里布置箭靶。根據國王的命令,所有男人在教堂禮拜之后,都必須參加射箭訓練。

其實強制并無必要:在星期天早晨射上幾箭,不是什么苦事,一百來名鎮上的青年男子排成了長隊,等著輪到自己施射。婦女們、兒童們,還有一些感到自己太老或認為射箭有損自己身份的男人,在兩旁觀看。有些人自帶弓箭。也有很多人太窮,買不起弓箭,治安官約翰為他們準備了用白蠟木或榛木做的便宜的練習弓。

這一天簡直像是盛大的節日。釀酒師迪克用馬車拉著啤酒桶,大杯大杯地賣著淡啤酒。面包師貝蒂的四個青春年少的女兒,也用托盤托著加了香料的小面包,在人群中穿梭著叫賣。鎮上的富人們都戴上了皮帽,穿上了新鞋。就連稍窮一點的女人也都束起了頭發,并在斗篷的邊上綴上了新穗帶。

梅爾辛是唯一拿著弓箭的孩子,立刻招來了其他孩子的注意。他們把他和拉爾夫圍了起來。男孩子們全都羨慕地問這問那。女孩子們性情不同,有人欽佩地看著,有人則露出了鄙夷的神色。其中一個小姑娘問道:“你是怎么知道制作弓的門道的?”

梅爾辛認出了她:在教堂里站得離他們不遠。他心想,她大概比自己小一歲。她穿著連衣裙,外面罩著件手工很細膩、價錢很貴的毛呢斗篷。梅爾辛通常很討厭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女孩子,她們總是咯咯笑個不停,什么事也不當真。但這小姑娘不是那樣,她是真正好奇地看著他和他的弓,這讓他很喜歡。他說:“我全是靠猜的。”

“你真聰明。這弓好用嗎?”

“我還沒試過呢。你叫什么?”

“凱瑞絲,我們家是羊毛商。你叫什么?”

“梅爾辛。我爸爸是杰拉德老爺。”梅爾辛按了一下斗篷上的鉤扣,把手伸進兜頭帽,掏出了一卷弓弦。

“你為什么要把弓弦藏在帽子里?”

“那樣的話,如果下雨,它就不會被淋濕了。真正的弓箭手都是這么做的。”他將弓弦搭在弓身兩端的槽口上,稍稍將弓彎曲,以便弓弦就位。

“你也要去射那些靶子嗎?”

“對。”

另一個男孩兒說道:“他們不會讓你射的。”

梅爾辛看了他一眼。他約摸十二歲,又高又瘦,大手大腳。梅爾辛昨天晚上在修道院醫院里見到過他和他的家人:他叫菲利蒙。他一直在圍著修士們轉,問他們各種問題,幫他們供應晚飯。梅爾辛對他說:“他們當然會讓我射的。為什么不呢?”

“因為你太小了。”

“那他們太傻了。”梅爾辛嘴上雖然這么說,心里卻也沒把握,因為大人們經常都是很傻的。不過菲利蒙自認高明激怒了他,尤其是當他剛剛在凱瑞絲面前顯擺過之后。

他離開了孩子們,走向了一群正等著射箭的男人。他認出了其中的一位:一個個頭高得出奇、肩膀也很寬的小伙子,叫作馬克·韋伯。馬克注意到梅爾辛手里的弓,用一種緩慢而和善的口氣問道:“你是從哪兒弄到這弓的?”

“我自己做的。”梅爾辛驕傲地說道。

“你看看,埃爾弗里克,他這活兒做得還真不錯呢。”馬克對他身旁的人說道。

埃爾弗里克身材壯實,卻是一副狡猾的表情。他隨意瞟了一眼那弓,鄙夷地說道:“太小了。這弓射出的箭永遠別想穿透法國騎士的鎧甲。”

馬克溫和地說道:“恐怕是穿不透。但我估計這小伙子還得再等一兩年,才輪得著他和法國人交手呢。”

治安官約翰大聲喊道:“一切準備就緒,現在開始。馬克·韋伯,你第一個射。”那大個子走向了發射線。他挑選了一張結實的弓,試了試,毫不費力地就把厚厚的木頭拽彎了。

治安官這時才注意到梅爾辛。“小孩子不能射。”他說道。

“為什么?”梅爾辛抗議道。

“別管為什么,只管走開。”

梅爾辛聽到有些孩子在竊笑。他氣憤地說道:“你不講理!”

“我沒必要跟小孩子講理。”約翰說道,“好了,馬克,你射吧。”

梅爾辛感到受了羞辱。那個油嘴滑舌的菲利蒙當著所有人的面證明是他梅爾辛錯了。他轉過臉去不再看箭靶。

“我跟你說過是這樣的嘛。”菲利蒙說道。

“閉上嘴滾開!”

“你沒法讓我滾。”菲利蒙說道,他比梅爾辛要高出六英寸。

“但是,我能。”拉爾夫插話了。

梅爾辛嘆了口氣。拉爾夫一向愿意效勞,但他卻看不出,假如他跟菲利蒙打斗的話,只會使梅爾辛看上去既像個膽小鬼又像個傻瓜蛋。

“不管怎么說,我該走了。”菲利蒙說道,“我要去給戈德溫兄弟幫忙了。”說罷,他就走開了。

其余的孩子也開始散開,到別處找樂子去了。凱瑞絲對梅爾辛說:“你可以到別的地方去試試這弓。”她顯然也想看看梅爾辛會怎樣使用它。

梅爾辛四下望了望。“但是到哪里去呢?”如果有人看見他在沒人監督的情況下放箭,也許會把他的弓沒收的。

“咱們可以到林子里去。”

梅爾辛大吃了一驚。孩子們是嚴禁進入森林的。森林里藏著逃犯,還住著偷東西的賊。小孩子會被他們剝去衣服,強迫為奴,甚至還有比這更嚴重的危險——父母們只會暗示而不肯明說。而且即使他們逃脫了這些威脅,也肯定會因破壞規矩而被父親痛揍一頓的。

然而凱瑞絲似乎不怕,梅爾辛也不想表現得比她還膽小。更何況治安官生硬的拒絕正讓他感到羞辱呢。“好吧,”他說,“不過咱們得確保不被別人看見。”

凱瑞絲有辦法:“我知道一條小路。”

她向河邊走去,梅爾辛和拉爾夫跟了上去,一只三條腿的小狗也尾隨著他們。梅爾辛問凱瑞絲:“你的狗叫什么名字?”

她說:“這不是我的狗。不過我給了它一塊發了霉的咸肉,結果就甩不掉它了。”

他們沿著泥濘的河岸走著,經過了許多倉庫、碼頭和船塢。梅爾辛偷偷地打量起這個不費吹灰之力就當上了領頭人的小姑娘。她長著一張方臉,神色堅定,既算不上漂亮也算不上丑,一雙藍里泛綠、還有幾粒褐色斑點的眼睛,閃現著一絲頑皮的光芒。她淺褐色的頭發編成了兩條辮子,這是當時富家女子的時尚。她的衣服很貴,但腳上卻穿著實用的皮靴,而不是貴婦人們更喜歡的繡花布鞋。

她轉身離開了河邊,領著他們穿過了一個木材場。突然之間,他們就已經身處茂密的叢林中了。梅爾辛感到一陣緊張。現在他已經進了林子,這里的每一棵橡樹后都可能藏著強盜。他為自己的冒失感到后悔,但如果后退,他又會感到恥辱。

他們繼續前行,尋找著足夠射箭的空地。突然,凱瑞絲用一種詭秘的語氣說道:“你們看見那片大灌木叢了嗎?”

“看見了。”

“咱們一走過去,你們就跟我一起蹲下,別出聲。”

“為什么?”

“待會兒就知道了。”

片刻之后梅爾辛、拉爾夫和凱瑞絲就蹲在了灌木叢后。那只三條腿的小狗也跟著他們蹲下,眼巴巴地盯著凱瑞絲。拉爾夫想問話,但凱瑞絲噓了一聲,制止了他。

一分鐘后一個小女孩走了過來。凱瑞絲一躍而起抓住了她。那姑娘大聲尖叫起來。

“安靜點兒!”凱瑞絲說道,“咱們離大路不遠,我們不想被人聽見。你干嗎跟著我們?”

“我的狗跟你們在一起,不肯回來了!”那女孩兒嗚咽道。

“我認識你,今天早上我在教堂里看見你了,”凱瑞絲的語氣緩和了下來,“好了,沒什么可哭的了,我們不會傷害你的。你叫什么名字?”

“格溫達。”

“那狗呢?”

“它叫‘蹦蹦’。”格溫達抱起了小狗,狗就舔起了她的眼淚。

“好了,現在它又歸你了。不過你最好跟我們走,免得狗又跑了。再說,你一個人恐怕也找不著回鎮子的路。”

他們繼續前進。梅爾辛說道:“猜一猜,什么東西有八只胳膊、十一條腿?”

“我猜不著。”拉爾夫馬上說道。他一向如此。

“我知道,”凱瑞絲露齒一笑,“是我們。四個孩子和這條狗。”隨后她大笑起來,“真有意思。”

梅爾辛很高興。人們并不總能聽明白他開的玩笑,女孩子們幾乎從來聽不明白。過了一會兒后,他聽見格溫達向拉爾夫解釋道:“兩只胳膊,兩只胳膊,兩只胳膊,兩只胳膊,加起來是八只。兩條腿……”

他們一個人也沒看見,這樣很好。那些在林子里有正當活計的人們——比如樵夫、燒炭人、熔鐵匠等——為數不多,而且今天都不做活,因為在星期天觀看一場貴族氣派的射箭會可不是常有的事情。他們最有可能碰見的就是強盜。不過這種機會也很少。林子大得很,足足延伸了好幾英里。梅爾辛從來沒有走到過林子的盡頭。

他們來到了一塊開闊的空地。梅爾辛說:“這地方就行。”

大約五十英尺外,在空地的遠端,有一棵樹干粗大的橡樹。梅爾辛像他看到過的大人們那樣,側身對著靶子。他掏出了他的三支箭中的一支,將有凹槽的末端搭在了弓弦上。制作箭絲毫不比制作弓容易。箭桿是白蠟木做的,有鵝毛做的尾翼。他弄不到鐵的箭頭,只好把木頭的一端削尖,再用火烤,使之堅硬。他打量了一番那棵樹,然后將弓弦拉開。這費了他很大力氣。隨即他將箭射出。

箭在離靶子還有很遠的地方就落在了地上。小狗“蹦蹦”一蹦一跳地跑過空地去拾箭。

梅爾辛大吃了一驚。他本以為箭會像長了翅膀一樣從空中飛過,然后嵌入樹干中的。他明白弓彎得還不夠。

這回他試著用右手握弓左手搭箭。他并不習慣這樣,因為他既非慣用右手,也非慣用左手,而是兩者兼而有之。第二支箭搭上后,他使盡渾身氣力將弓身前推弓弦后拽,這次弓彎得比上次要大得多。但箭還是差了一點點,沒有碰到樹。

射第三箭時,他將弓向上瞄準,希望箭能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從上向下地扎入樹干中。但是這回弓又抬得過高了,箭飛進了枝葉中,帶落了一大片褐色的干樹葉,一起落在了地上。

梅爾辛非常尷尬。看來射箭遠比他想象得要難。他心想:弓也許毫無問題,問題在于自己射術不精,或者根本不懂射術。

凱瑞絲又一次沒有注意到他的難堪。她說:“讓我射一次吧。”

“姑娘家不能射箭。”拉爾夫說道。他一把從梅爾辛手里抓過了弓,也像梅爾辛一樣,側身對著靶子,但他沒有立刻就射,而是反復拉了幾回弓,找了找感覺。他也像梅爾辛一樣,發現這比他起初想象得要難得多,但拉了幾回弓弦后,他似乎找到了竅門。

“蹦蹦”將三支箭一齊叼到了格溫達的腳邊,小姑娘拾了起來,遞給了拉爾夫。

拉爾夫瞄準時并沒有拉弓,因而他在觀察箭和樹干時,胳膊上也沒有感受到壓力。梅爾辛意識到自己剛才也該這樣做。為什么拉爾夫從來猜不出一個謎語,在這些事情上卻能自然而然地想明白呢?拉爾夫拉開了弓,毫不費力且動作流暢,似乎大腿也發上了力。他將箭射出,正中橡樹樹干,箭頭鉆進了樹木松軟的外層,足足陷進去有一英寸多。拉爾夫得意地大笑起來。

“蹦蹦”又一蹦一跳地跑向了箭。但當它跑到樹旁時,它停住了,滿眼困惑。

拉爾夫又拉開了弓。梅爾辛看出了他的意圖。“別——”他大喊了一聲,但已經遲了。拉爾夫的箭射向了狗,正中它的后頸,并深深地陷了進去。“蹦蹦”向前一仆,倒在地上抽動了起來。

格溫達尖叫起來。凱瑞絲也叫道:“噢,不!”兩個女孩兒跑向了狗。

拉爾夫咧嘴一笑。“怎么樣?”他驕傲地問道。

“你射死了她的狗!”梅爾辛怒沖沖地說道。

“這有什么?那狗才三條腿。”

“那小女孩喜歡它,你這個白癡。你看她哭了。”

“你不過是嫉妒罷了,因為你射不了這么好。”拉爾夫的眼睛突然緊盯起什么。他動作麻利地又搭上了一支箭,將弓劃了道圓弧,當目標還在移動時便射出了箭。梅爾辛沒有看出他在射什么,直到箭命中了目標。一只肥碩的野兔跳向了半空中,那根箭桿深深地扎進了它的后腿里。

梅爾辛掩飾不住自己的欽佩。即使是訓練有素的人,也不是誰都能射中奔跑中的野兔的。拉爾夫真有天賦。梅爾辛的確嫉妒,盡管他永遠不會承認這一點。他渴望做一名騎士,勇敢又強壯,像父親一樣為國王而戰。但每當他在諸如射箭這樣的事情上表現得無可救藥時,他都萬分沮喪。

拉爾夫撿起一塊石頭,敲碎了兔子的腦殼,結束了它痛苦的掙扎。

梅爾辛跪在了兩個女孩兒和“蹦蹦”旁邊。狗已經斷了氣。凱瑞絲輕輕地將箭從它的脖子上拔下,遞給了梅爾辛。并沒有大股的血涌出——“蹦蹦”死了。

有那么一陣子,他們誰都沒說話。于是就在這寂靜中,他們聽見了一個人的叫聲。

梅爾辛一躍而起,心怦怦直跳。他又聽見了一個人的叫聲,一個完全不同的聲音,說明還不止一個人。兩個聲音都是既兇狠又憤怒,看來他們正在打斗。梅爾辛嚇壞了,其他人也是一樣。他們呆呆地僵立著,凝神地聽著,又聽到了一種聲響,是一個人在樹林中拼命奔跑的聲音。他不停地踩斷掉落的樹枝,撞倒低矮的小樹,還踐踏著地上的落葉。

他在向這邊跑來。

凱瑞絲首先開了腔。“灌木叢。”她說著,指了指一大簇常綠矮樹叢——梅爾辛心想,也許那就是拉爾夫射死的野兔棲身的地方。片刻之后,凱瑞絲就趴在地上,爬進了灌木叢。格溫達緊跟著她,懷里還抱著“蹦蹦”的尸體。拉爾夫撿起了野兔,也跟了進去。梅爾辛本已跪下,卻突然想起還有一支箭插在樹干上,會泄露了他們的秘密。他沖過空地,拔出了箭,又跑回來,一貓腰鉆進了灌木叢中。

他們還沒有看到那個人,就聽到了他的喘息聲。他一邊跑,一邊重重地喘著粗氣,卻是上氣不接下氣,說明他已經筋疲力盡了。喊聲是追他的兩個人發出的,他們在互相招呼:“這邊來——他在那兒呢!”梅爾辛想起凱瑞絲說過這兒離大路不遠。莫非這個逃跑的人是個遭到打劫的旅行者?

轉眼之間他便出現在空地上。

他是個二十歲出頭的騎士,腰帶上既掛著長劍也掛著匕首。他穿得很好,上身是一件皮制的緊身短外衣,腳下蹬著頭部翹起的長靴。他突然失足摔倒在地,打了個滾,又站了起來,背靠在橡樹上,拼命地喘著氣,同時拔出了武器。

梅爾辛瞥了一眼他的伙伴們。凱瑞絲嚇得臉色蒼白,緊咬著嘴唇;格溫達死死地抱著她的小狗的尸體,仿佛這會使她安全些;拉爾夫看上去也很害怕,但還沒被嚇呆,他沒忘了把箭從野兔的后腿上拔下,把那死去的小動物塞進了自己的前襟里。

有那么一瞬間,那騎士似乎在緊盯著灌木叢,梅爾辛驚恐地感到,他一定看到了躲藏其中的孩子們。或者,他也許注意到了他們在匆忙鉆進灌木叢時碰斷的樹枝和壓壞的樹葉。梅爾辛還憑借眼角的余光,看到拉爾夫將一支箭搭在了弓上。

緊接著追趕者就到了。他們是兩個身強體壯的士兵,手握長劍,殺氣騰騰。他們穿著非常顯眼的有兩種顏色的緊身短上衣,左邊是黃色的,右邊是綠色的。其中一個外面套著件便宜的綠毛線織的外衣,另一個披著件骯臟的黑斗篷。三個人都原地不動,氣喘吁吁。梅爾辛堅信自己將眼睜睜地看著騎士被砍死,他的心頭涌起了一陣沖動,眼淚就要奪眶而出了,他為此感到羞恥。接著,騎士突然掉轉了劍頭,劍柄朝外,把劍遞出,這是投降的表示。

身披斗篷、年紀較大的那個士兵上前一步,伸出了左手,小心翼翼地接過了騎士交出的劍,遞給了同伴,繼而又接過了騎士的匕首,然后說道:“托馬斯·蘭利,我想要的并不是你的武器。”

托馬斯說:“你認識我,可我卻不認識你。”也許他心里會有所恐懼,但表面上他仍然很鎮定,“從你們的衣服看,你們一定是王后的人。”

年長的士兵用劍頭抵著托馬斯的喉嚨,推著他靠在樹上:“你帶著一封信。”

“是伯爵給郡守的指示,關于收稅的事。你當然可以讀一讀。”這是句玩笑話。幾乎可以肯定這個士兵是不識字的。梅爾辛心想,托馬斯居然敢嘲弄隨時可能殺他的人,神經可真夠堅強的。

另一個士兵鉆到了第一個士兵的劍下,抓住了系在托馬斯腰帶上的小皮包。他不耐煩地用自己的劍割斷了腰帶,將腰帶扔到一邊,打開了皮包,從里面掏出了一個顯然是用涂了油的毛線做的小包,又從小包里拽出一個揉成了團又在外面封了蠟的紙卷。

難道這場打斗就是為了一封信?梅爾辛心想。如果是這樣的話,紙卷里會寫著什么呢?不大可能是關于收稅的例行指示。里面一定藏著可怕的秘密。

騎士說:“如果你們殺了我。藏在灌木叢里的人會為這次謀殺做證的。”

這場面凝固了一秒鐘。披著黑斗篷的士兵仍用劍尖頂著托馬斯的喉嚨,竭力克制著回頭看的誘惑,繼續死死地盯著托馬斯。那個穿綠外套的士兵猶豫了一下,回頭望了望灌木叢。

就在這時,格溫達尖叫了起來。

穿綠外套的士兵舉起了劍,兩大步就跨過了空地,奔向了灌木叢。格溫達起身逃跑,撞翻了一大片枝葉。那士兵撲向了她,伸出手去抓她。

拉爾夫突然站起,舉起了弓,以一個流暢的動作拉開,向那人射出一箭。箭正中他的眼睛,并深陷進去好幾英寸。那士兵舉起左手,好像要抓住那箭并拔出來,但他隨即就渾身癱軟了,像一個倒落的谷物袋一樣重重地摔在地上。梅爾辛都能感覺到大地的震顫。

拉爾夫沖出灌木叢,跟著格溫達跑了。梅爾辛眼角的余光窺見凱瑞絲也追隨他們而去。梅爾辛也想逃跑,但他的雙腳似乎被牢牢地粘在了地上。

空地另一邊傳來了一聲大喝,梅爾辛看到托馬斯劈開了指著他的劍,并且不知從哪里又拔出了一把鋒刃有人手一般長的小刀。但那個披著黑斗篷的士兵也很警覺,向后一躍,跳到了小刀夠不著的地方。隨即又舉起劍,向騎士的腦袋上砍去。

托馬斯閃開了,但還不夠快。劍刃落在了他的左前臂上,劈開了他的皮上衣,切進了他的肉中。他疼得大叫了一聲,但并沒有倒下,而是以一種讓人不可思議的迅捷,揮動右手將小刀扎進了他的對手的喉嚨中。隨即他將刀子橫著一劃,將那人的大半個脖子切開。

血像泉水一般從那人的喉嚨里噴出。托馬斯跌跌撞撞地向后一退,避開了飛濺的血水。穿黑斗篷的士兵倒在了地上,他的腦袋只是憑借一小條窄窄的脖子還掛在尸體上。

托馬斯的刀從右手上掉落了,他一把捂住自己的左臂,然后坐在了地上,突然間顯得虛弱無比。

只剩下梅爾辛和那受傷的騎士、兩個死去的士兵,還有那只三條腿的小狗的尸體在一起了。他明白他本應和其他孩子一起逃走的,但好奇心吸引他留在了那里。他對自己說,托馬斯已經對自己不構成威脅了。

那騎士眼光非常銳利。他喊道:“你出來吧。我現在這副樣子,你根本用不著害怕。”

梅爾辛猶猶豫豫地站起身,撥開枝葉走出了灌木叢。他穿過空地,在離坐在地上的騎士幾英尺遠的地方停住了腳步。

托馬斯說:“如果你父母知道你在林子里玩,會痛揍你一頓的。”

梅爾辛點了點頭。

“如果你為我保密,我也為你保密。”

梅爾辛又點了點頭。達成這樣的協議,他沒有吃任何虧。任何孩子都不愿意去說自己經歷過這樣的事情,那樣會招來無盡的麻煩的。拉爾夫殺了一個王后的士兵,會怎么處置他呢?

托馬斯說:“你愿意幫我個忙嗎?幫我把傷口包扎起來。”梅爾辛注意到,盡管發生了這樣的事情,他說話仍然彬彬有禮。這位騎士的鎮定自若實在令人欽佩。梅爾辛心想,自己長大了,也一定要這樣。

終于,梅爾辛從自己發緊的喉嚨里擠出了一個字:“好。”

“那就把那根割斷的腰帶撿過來,如果你愿意的話,把它裹在我胳膊上。”

梅爾辛照他說的做了。托馬斯的內衣全都被血浸透了,他的胳膊就像屠夫案板上被切開的肉一樣。梅爾辛感到一陣惡心,但他克制著自己,把腰帶纏在托馬斯的胳膊上,以便將傷口收緊,減緩血流的速度。他打了個結,托馬斯又用自己的右手將結拽緊了些。

接著托馬斯掙扎著站起了身。

他看了看死人,說道:“我們沒法掩埋他們。不等坑挖好,我就會因為流血過多而死的。”他瞅了一眼梅爾辛,補充了一句,“哪怕有你幫忙。”他思忖了片刻,又說道:“不過,我也不想讓別人看見他們,比如一對想找個什么地方……單獨在一起的戀人。咱們把尸體拖進你剛才藏身的那個灌木叢里吧。先拖穿綠衣服的。”

他們走到了尸體旁。

托馬斯說:“咱們一人拽一條腿。”說罷,他用右手抓住了死人的左腳踝。梅爾辛用兩只手抓住了尸體的右腳并高高抬起。他倆一起將尸體拖進了灌木叢,放在了“蹦蹦”身旁。

托馬斯說:“這樣就行了。”他的臉因為疼痛而變得蒼白。過了一會兒后,他彎下腰去,從尸體的眼睛里拔出了箭。“是你的?”他揚起眉毛問道。

梅爾辛接過了箭,在地上擦了擦,想抹去沾在箭桿上的血和腦漿。

他們又以同樣的方式把第二具尸體拖過了空地。那松松垮垮地連在尸體上的腦袋一直拖在后面。他們把它撂在了第一具尸體的旁邊。

托馬斯撿起了那兩個人掉落在地上的劍,也扔進了灌木叢。然后他收拾起自己的武器。

“現在,我還想求你幫我個大忙。”他說著,遞過了他的匕首,“你愿意幫我挖一個小坑嗎?”

“愿意。”梅爾辛接過了匕首。

“就在這里,在橡樹前面。”

“挖多大?”

托馬斯拾起了原先系在他腰帶上的皮包:“大到能把這個包藏上五十年。”

梅爾辛鼓足了勇氣,問道:“為什么?”

“挖吧,我會盡量告訴你為什么的。”

梅爾辛在地上畫了個方框,用匕首搗松了里面已凍硬的土,然后用雙手將土捧了出來。

托馬斯撿起紙卷,塞回毛線包中,又把毛線包塞進皮包里封好。“有人給了我一封信,要我交給夏陵伯爵,”他說道,“但信里隱藏著一個非常危險的秘密,我意識到送信人肯定會被殺死,以確保他永遠不會說出這個秘密。所以我必須逃跑。我想躲到一個修道院里避難,做個修士。我打過不少仗,有很多罪孽需要懺悔。但我剛一失蹤,給我信的人就開始到處找我——我很不幸,在布里斯托爾一家小酒館里被他們發現了。”

“為什么王后的人也要追殺你?”

“她也想阻止這秘密泄露出去。”

當梅爾辛的坑挖到十八英寸深時,托馬斯說:“可以了。”他把皮包塞了進去。

梅爾辛將土填回坑中,埋起了皮包,托馬斯又用樹枝和樹葉蓋住了新翻的土,直到它與周圍的土地別無二致。

托馬斯說:“如果你聽說我死了,我希望你挖出這封信,把它交給一位教士。你愿意嗎?”

“愿意。”

“但除非發生這種情況,你絕對不能對任何人說起這件事情。盡管他們知道我有這封信,但他們不知道它在哪里,那他們就不敢輕舉妄動。而如果你泄露了這個秘密,就會有兩件事情發生。首先,他們會殺了我;然后,他們會殺了你。”

梅爾辛嚇呆了。就因為他幫別人挖了個坑,他就要承擔這樣大的風險,這似乎太不公平了。

托馬斯說:“我很抱歉嚇著了你。但是,你看,這事可不全怪我。畢竟,不是我叫你到這里來的。”

“不是。”梅爾辛滿心后悔沒有聽媽媽的話,不該到林子里來。

“我要回到大路上去了。你干嗎不順著你來的路回去呢?我敢打賭,你的伙伴們一定在離這兒不遠的地方等著你呢。”

梅爾辛轉身走了。

“你叫什么名字?”騎士在他身后問道。

“梅爾辛,我是杰拉德老爺的兒子。”

“是嗎?”托馬斯說道,好像是認識他父親,“好吧,就連他,也一個字別說。”

梅爾辛點了點頭,走開了。

他走出五十碼[6]后,開始大口地嘔吐起來,然后感覺好了一些。

正如托馬斯所預料的,就在森林的邊緣,離木材場不遠的地方,另幾個孩子在等著他。他們圍住了他,撫摸著他,好像是想確認一下他一切都好。他們的表情寬慰了一些,但仍帶著些羞愧,仿佛丟下他是他們的罪過似的。他們全都在發抖,就連拉爾夫也不例外。“那個人,”他說,“就是我射倒的那個人,他傷得重嗎?”

“他死了。”梅爾辛說道。他把箭給拉爾夫看了看,那上面仍然沾著血污。

“是你把箭從他眼睛里拔出來的?”

梅爾辛很想說是自己拔的,但最終決定還是說實話:“是那個騎士拔的。”

“另一個士兵怎么著了?”

“騎士割斷了他的喉嚨,然后我們把他們的尸體藏在了灌木叢里。”

“然后他就讓你走了?”

“是的。”梅爾辛只字未提那封被埋起的信。

“咱們得保密,”凱瑞絲提議說,“要是有人知道了這事,那麻煩可就大了。”

拉爾夫說:“我決不會說出去的。”

“咱們應該起誓。”凱瑞絲說道。

他們圍成了一圈。凱瑞絲首先伸出了胳膊,這樣她的手就處在了中央。梅爾辛把手放在了她的手上,感到她的皮膚又溫暖又柔軟。拉爾夫搭上了他的手,格溫達緊隨其后,他們以耶穌的血起了誓。

然后他們就向鎮子走去。

射箭訓練已經結束,就要到午飯時間了。他們過橋時,梅爾辛對拉爾夫說道:“等我長大了,我也要像那個騎士一樣——他總是彬彬有禮的,無所畏懼,打起仗來也不怕死。”

拉爾夫說:“我也一樣,不怕死。”

進入老城后,梅爾辛看到周圍一切如故:嬰兒的哭聲、烤肉的香味、小飯館外喝酒的男人……生活一切照常,竟讓他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覺得真是不可思議。

凱瑞絲在主街上的一座大宅子前停了下來,就在修道院大門的對面。她摟住格溫達的肩膀說:“我家也有狗,剛生了一窩小崽,你愿意去看看嗎?”

格溫達仍然驚魂未定,眼淚還在眼眶里打著轉,但她用力地點了點頭:“好的,我愿意。”

梅爾辛心想,這主意又聰明又友善。那窩狗崽不僅會使這小女孩感到安慰,也會使她分心。等她回家后,她會津津樂道于那窩狗崽,就不大可能談及森林里發生的事情了。

他們互相道了別,女孩兒們進了屋。梅爾辛發現自己竟然在想:什么時候能再見到凱瑞絲呢?

接著另一件煩心事又重新涌上了他的心頭。他父親該怎么應對債務呢?梅爾辛和拉爾夫轉身進了教堂的院子。拉爾夫手里仍然拿著弓和那只死兔。院子里變得靜悄悄的。

醫院已經空了,只有幾個病人還躺在里面。一個修女對他們說:“你們的父親在教堂里,和夏陵伯爵在一起。”

他們走進了大教堂。他們的父母都在前廳。母親坐在一根柱子腳邊,就是圓形的柱身和方形的底座交會處凸出部的角落處。她的面容寧靜而安詳,在透過高大的窗戶射入的清冷的天光映照下,她就像是和她的頭倚靠著的柱子用同一種灰白的石頭雕出來的一樣。父親站在她身旁,他寬闊的雙肩耷拉著,一副屈從和認命的樣子。羅蘭伯爵面對著他們。他比父親年紀大,但頭發烏黑,生氣勃勃,倒好像是年輕許多。安東尼副院長站在伯爵身旁。

兩個孩子在門口逡巡著,不敢上前,但母親向他們招了招手。“過來吧,”她說,“羅蘭伯爵幫助我們和安東尼副院長達成了一項協議,解決了我們所有的問題。”

父親咕噥了一句,好像他對伯爵的作為并不像母親那樣高興似的。“修道院收走了我們的土地,”他說,“你們兩個沒有什么可繼承的了。”

“我們將住在這里,住在王橋,”母親繼續歡快地說道,“我們將成為修道院的食客。”

梅爾辛問:“什么叫食客?”

“就是說修士們為我們提供住房,供我們一日兩餐,直到我們死。這難道不是個好主意嗎?”

梅爾辛能看出她并不當真認為這是個好主意。她在強作歡顏。父親則顯然為喪失了土地而感到羞恥。梅爾辛明白,這還不僅僅是一種不體面的暗示。

父親對伯爵說:“我的孩子們怎么辦呢?”

羅蘭伯爵轉身打量了他倆一番。“這大個子看來前途無量啊,”他說,“這兔子是你殺死的,小伙子?”

“是的,爵爺。”拉爾夫驕傲地說道,“是我用箭射死的。”

“再過幾年他可以到我這兒來做一名護衛,”伯爵爽快地說道,“我們會把他培養成騎士的。”

父親看上去很高興。

梅爾辛則感到很尷尬。這般重大的決定竟然如此草率地做出。他很氣憤,他的弟弟如此受寵,而對他卻只字未提。“這不公平!”他大聲喊道,“我也想當騎士!”

他母親說:“不行!”

“但那弓是我做的!”

父親惱怒地嘆了口氣,滿臉的厭惡。

“這弓是你做的,是嗎,小個子?”伯爵說道,他的臉上也浮現出不屑,“那么,你可以去給木匠當學徒嘛。”

3

凱瑞絲的家是一座豪華的木結構建筑,地面鋪著石板,還有一根石砌的煙囪,底層有三間房子:一間擺著大餐桌的大廳,一間可供爸爸獨自談生意的小會客室,后面還有一間廚房。凱瑞絲和格溫達進來時,房子里充滿了令人垂涎的煮火腿的香味。

凱瑞絲領著格溫達穿過大廳,走上了里面的樓梯。

“小狗們在哪里?”格溫達問道。

“我想先看看我媽媽,”凱瑞絲答道,“她病了。”

她們走進了前面的臥室,媽媽躺在一張雕花的木床上。她個子很小,非常虛弱,凱瑞絲都已經和她一樣高了。媽媽的臉比平時更顯蒼白,她的頭發沒有扎起,所以粘在了她潮濕的面頰上。“您感覺怎么樣?”凱瑞絲問道。

“有點虛,今天。”媽媽竭力想說話,卻喘不過氣來。

凱瑞絲感到了混雜著無助的焦慮,既熟悉又痛苦。她母親已經病了一年了。開始是關節疼痛,很快嘴里出現了潰瘍,繼而不知為什么,身體上出現了很多腫塊。她感到渾身無力,什么事情也做不了。上星期她又著了涼,現在正發著高燒,呼吸不暢。

“需要我做些什么嗎?”凱瑞絲問道。

“不了,謝謝你。”

媽媽通常都是這樣回答,但凱瑞絲每次聽到這話,都因為自己的無能為力而想發瘋。“要不要我去請塞西莉亞嬤嬤?”王橋女修道院的副院長是唯一能給媽媽帶來些安慰的人。她有一種罌粟的萃取液,配上蜂蜜和熱葡萄酒,能夠一時緩解人的疼痛。在凱瑞絲眼中,塞西莉亞嬤嬤簡直比天使都好。

“不用了,寶貝,”媽媽說道,“萬圣節儀式怎么樣?”

凱瑞絲注意到媽媽的嘴唇有多么蒼白。“很嚇人。”她說。

媽媽停頓了一下,稍做休息,又說:“你今天上午都做什么了?”

“看射箭。”凱瑞絲屏住了呼吸,害怕媽媽猜出她像通常那樣,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小秘密。

但是媽媽打量起了格溫達,問:“你的朋友叫什么?”

“格溫達。我帶她來看小狗。”

“很好。”媽媽突然顯得非常疲勞。她閉上眼睛,將頭轉到了一旁。

兩個小姑娘躡手躡腳地退了出去。

格溫達看上去很震驚:“她得的是什么病?”

“一種很熬人的病。”凱瑞絲不愿多談。她母親的病使她有了一種可怕的感覺:世事無常,什么情況都可能發生,世上根本無安全可言。這甚至比她們在森林里看到的打斗還要恐怖。只要她一思索可能發生的事情,想到她母親有可能去世,她就會感到心慌,想要喊叫。

中間的臥室是夏天給意大利客人用的,就是從佛羅倫薩和普拉托來的和父親做生意的羊毛商。現在空著。狗崽們在后面的臥室,也就是凱瑞絲和她姐姐艾麗絲的臥室。狗崽們生下來已有七個星期,隨時都可以離開對它們越來越不耐煩的媽媽了。格溫達歡快地叫了一聲,就蹲在地上和它們玩了起來。

凱瑞絲挑出了其中最小的一只,一只活潑的小母狗,總是獨自離群四處探索著世界。“這只是我要留下養的,”她說,“它叫‘小不點兒’。”她抱著小狗,感到一絲安慰,使她忘卻了那些讓她煩心的事情。

另外四只小狗都爬到了格溫達身上,嗅著她,咬著她的衣服。她從中挑出了一只長著長長的鼻嘴,兩只眼睛快擠到了一起的丑陋的棕色狗,說:“我喜歡這只。”那小狗在她膝蓋上蜷曲了起來。

凱瑞絲說:“你愿意養它嗎?”

格溫達的眼里涌出了淚水:“我來養它?”

“爸媽準許我們把小狗送人。”

“真的?”

“爸爸不想要更多的狗了。如果你喜歡它,你可以把它抱走。”

“噢,我愿意,”格溫達悄聲說道,“我愿意,把它給我吧。”

“你想給它起個什么名字呢?”

“想起個能讓我想起‘蹦蹦’的名字,也許我該叫它‘跳跳’。”

“這名字不錯。”凱瑞絲看到,“跳跳”已經在格溫達的膝蓋上睡著了。

兩個姑娘靜靜地和小狗們坐在一起。凱瑞絲心里想著她們早上認識的男孩子,那個長著金褐色眼睛的紅頭發小個子,還有他高大、英俊的弟弟。是什么促使她把他們領進了森林?這并不是她頭一次屈從于愚蠢的沖動了。每當什么有權威的人命令她不許做這不許做那時,這種情況就很容易發生。她的姑姑彼得拉妮拉是個很愛定規矩的人。“別喂那貓,不然我們就甩不掉它了。別在屋子里面玩球。別理那男孩兒,他們家是農夫。”限制凱瑞絲行為的規矩似乎總是會讓她發瘋。

但是她還從來沒做過這么蠢的事情,她一想起來就渾身發抖。兩個大人被殺死了。而且事情本來還可能更糟糕,四個孩子原本也會被殺死的。

她不知道他們為什么打斗,也不知道那兩個士兵為什么要追那個騎士。顯然這不是一樁尋常的搶劫。他們說到過一封信。但梅爾辛對此沒再多說什么。也許他也不了解更多的情況了。這是大人們中又一件神秘的事情。

凱瑞絲喜歡梅爾辛。他那個討厭的弟弟拉爾夫,就像王橋的其他男孩子一樣,好吹牛,愛打架,又蠢又笨,而梅爾辛卻與眾不同。他從一開始就能激起她的興趣。

凱瑞絲看著格溫達,心想一天交了兩個新朋友。這小姑娘長得不漂亮,在一個像是鳥嘴的鼻子上,兩只深褐色的眼睛擠得太近了。凱瑞絲覺得她挑的那只小狗恰好有些像她本人,這倒真有意思。格溫達的衣服很舊,在她之前一定有很多孩子穿過,所以幾乎已經磨破了。格溫達現在平靜多了,已經不再是隨時都有可能放聲大哭的樣子了。她也是受到了小狗們的安慰。

樓下大廳里傳來了凱瑞絲熟悉的一腳重一腳輕的腳步聲,隨即一個聲音咆哮起來:“看在圣徒的愛心分上,給我拿一壺啤酒來,我像一匹拉車的馬一樣快渴死了。”

“這是我父親,”凱瑞絲說道,“來,去認識認識他。”看到格溫達一副害怕的樣子,她又補充道:“別怕,他一向這么喊叫,但實際上他很和善的。”

兩個女孩子抱著各自的小狗下了樓梯。“我的仆人們都跑到哪兒去了?”她父親繼續吼叫道,“難道都夢游去了?”他像往常一樣,拖著畸形的右腿,踏著沉重的步伐,從廚房里走了出來,手里端著一個大木頭杯子,啤酒的泡沫正往外溢。他用一種溫柔得多的口氣向凱瑞絲招呼道:“你好,我的小毛毛。”然后他在桌子上首的一把大椅子上坐下,大口大口地暢飲了起來。“痛快!”他說著,用袖子擦了擦凌亂的胡子,這才注意到格溫達。“還有個小丫頭陪著我的小毛毛。”他問,“你叫什么名字?”

“格溫達,我是韋格利村的,老爺。”她怯生生地答道。

“我給了她一只小狗。”凱瑞絲解釋道。

“這是個好主意!”爸爸說道,“小狗需要人愛撫,再沒有人比小姑娘更能寵愛狗了。”

凱瑞絲看到桌旁的凳子上有一件深紅色的斗篷。這一定是進口的,因為英格蘭的染匠染不出這樣艷麗的紅色。爸爸注意到她的目光,說:“這是給你媽媽買的。她一直想要一件意大利的紅外衣。我希望這能讓她打起精神好起來,這樣她就能穿這件衣服了。”

凱瑞絲摸了摸那斗篷。毛線很柔軟,織得也很密,只有意大利的匠人能做出這樣的衣服。“太漂亮了。”她說。

彼得拉妮拉姑姑從街上走了進來。她和爸爸長得有點像,但更像她的另一個弟弟——王橋修道院的副院長安東尼。他倆都身材高大,儀表堂堂,而爸爸卻是個橫豎一般粗的矮個子,還跛著腳。

凱瑞絲不喜歡彼得拉妮拉。她的刻薄不亞于她的聰明,這樣的大人最要命了——凱瑞絲永遠別想跟她斗心眼。格溫達察覺到了凱瑞絲的厭惡,也惴惴不安地看著新來者。只有爸爸很高興見到她。“來啦,姐姐,”他說,“我的仆人們都到哪兒去了?”

“我真不明白你怎么會認為我該知道這樣的事情,我剛從大街另一頭我自己的家里來,不過,埃德蒙,如果要我猜的話,你的廚師這會兒正在雞舍,想找一個剛下的蛋給你做個布丁,你的女仆在樓上,正扶著你太太坐到床邊的一個凳子上,她中午一般都會提出這個要求的。至于你的學徒們嘛,我希望他們都在看護河邊的倉庫,以確保節日里飲酒作樂的人們萬一在撒酒瘋時點起火把,不會有火星飛到你的羊毛垛上。”

她總是這樣說話。對于一個小小的問題都要嘮嘮叨叨地教訓上一大通。她像往常一樣盛氣凌人,但爸爸不在乎,或者是假裝不在乎。他說:“我的了不起的姐姐,只有你繼承了我們父親的聰明勁兒。”

彼得拉妮拉又轉向了兩個姑娘。“我們的父親是建筑匠師湯姆的后代。湯姆是王橋大教堂的建筑匠師杰克的繼父和師傅,”她說道,“父親曾許愿把他的長子獻給上帝,但是,不幸的是,他的第一個孩子是個女兒——就是我。他是用圣彼得拉妮拉的名字給我起的名——我想你們都知道,圣彼得拉妮拉是圣彼得的女兒——此后他一直祈禱下一胎生個男孩兒。但他的頭一個兒子卻天生殘疾,他不想獻給上帝一個有缺陷的禮物,于是就培養埃德蒙來繼承他的羊毛生意。讓人高興的是,他的第三個孩子,就是我們的弟弟安東尼,是個品行端正、敬畏上帝的孩子。他從小就進了修道院,現在,讓我們所有人都感到驕傲的是,他當上了副院長。”

假如她是個男人,她本該做個教士的,但既然她是個女人,就退而求其次,把她的兒子戈德溫送進修道院做了修士。她像凱瑞絲做羊毛商的爺爺一樣,把一個孩子獻給了上帝。凱瑞絲經常為她的表兄戈德溫感到難過,因為他有彼得拉妮拉這樣一個母親。

彼得拉妮拉注意到了那件紅斗篷,問道:“這是誰的?這可是最貴的意大利衣服了!”

“我給羅絲買的。”爸爸說。

彼得拉妮拉瞪了他一會兒。凱瑞絲明白她準是在想,給一個一年都沒有離開過屋子的女人買這樣一件外衣,可真是個傻瓜。她卻只說了句:“你對她太好了。”這可能是贊揚,也可能不是。

父親不在乎。他懇求道:“上樓去看看她吧。你會讓她高興起來的。”

凱瑞絲對此很懷疑,彼得拉妮拉卻毫不懷疑,于是她走上了樓梯。

凱瑞絲的姐姐艾麗絲從街上走了進來。她比凱瑞絲大一歲,今年十一歲了。她瞪著格溫達說道:“這是誰?”

“我的新朋友格溫達,”凱瑞絲說道,“她來抱走一只小狗。”

“但她抱的是我想要的那只!”艾麗絲抗議道。

她以前可沒這么說過。“哦——你根本沒挑過!”凱瑞絲氣憤地說道,“你只說過這只狗不好看。”

“為什么我們的小狗要給她?”

爸爸插話了:“好了,好了。我們的小狗已經太多了,我們要不了這么多。”

“凱瑞絲應該先問問我想要哪只!”

“是的,她該先問問你,”爸爸說道,盡管他完全明白艾麗絲是無理取鬧,“以后別這樣了,凱瑞絲。”

“是,爸爸。”

廚師拿著酒壺和杯子從廚房里走了進來。凱瑞絲從咿呀學語時就叫他塔蒂師傅,沒人知道為什么,但這個名字卻叫開了。爸爸說:“謝謝你,塔蒂。到桌旁坐吧,孩子們。”格溫達遲疑了一下,不敢肯定自己是否受到了邀請,但凱瑞絲向她點了點頭。她知道爸爸說的包括格溫達——他一般都會要求身旁的所有人一起進餐的。

塔蒂給爸爸的杯子重新斟滿了啤酒,又給艾麗絲、凱瑞絲和格溫達倒上兌了水的啤酒。格溫達津津有味地把自己杯中的啤酒一口喝光了,凱瑞絲猜她不經常有啤酒喝:窮人們都是喝用山楂子釀的果酒。

接著,廚師在每個人面前放了一塊一英尺見方的厚厚的黑麥面包片。格溫達拿起自己的那片就吃,凱瑞絲意識到她以前從來沒在餐桌前吃過飯。“等一等。”她悄悄地說了一聲,格溫達又將面包片放下了。塔蒂用托盤盛著火腿,還端著一盤卷心菜又進來了。爸爸拿起一把大大的刀子,把火腿切成了片,堆在了每個人的面包片上。格溫達看到給了自己這么多的肉,不禁瞪大了眼睛。凱瑞絲用勺舀著卷心菜,蓋在了火腿上。

這時女傭伊蓮急匆匆地從樓梯上下來了。“太太又不好了,”她說,“彼得拉妮拉太太說我們該派人去把塞西莉亞嬤嬤請來。”

“那你就趕快去趟修道院,求她過來吧。”爸爸說道。

女傭匆匆地走了。

“吃吧,孩子們。”爸爸說著,用刀子叉起了一片熱騰騰的火腿,但凱瑞絲看得出他現在一點兒胃口也沒有了,他仿佛在望著遠處的什么東西。

格溫達吃了幾片卷心菜,對凱瑞絲耳語道:“這真是天上的美食。”凱瑞絲嘗了一口。卷心菜是用生姜烹制的。格溫達大概從來沒吃過生姜:只有富人才吃得起。

彼得拉妮拉下了樓,將幾片火腿放在一個木盤里,給媽媽端了上去,但沒過一會兒她又回來了,食物一動沒動。她坐在桌旁自己吃了起來,廚師給她送上了一個大面包片。“我小時候,我們家是王橋唯一一戶每天都能吃肉的人家,”她說,“除了齋戒日——我父親非常虔誠。他是鎮上第一個直接同意大利人做生意的羊毛商。現在人人都在這樣做了——不過我弟弟埃德蒙仍然是其中最重要的。”

凱瑞絲頓時沒了食欲,她不得不把食物嚼上半天才能咽得下去。終于,塞西莉亞嬤嬤來了。她是個身材矮小卻朝氣蓬勃的女人,有一種令人放心的果斷氣質。和她一起來的還有朱莉安娜姐妹,一個頭腦單純、心地善良的修女。看著她們上了樓梯,身后還有一只嘰嘰喳喳叫著的麻雀帶著一只雛雀蹣蹣跚跚地跟著,凱瑞絲的心情稍好了一點。她們會用玫瑰水給媽媽擦洗,為她降溫,同時花的芳香也能振作起她的精神。

塔蒂端來了蘋果和乳酪。爸爸心不在焉地用刀削著蘋果皮。凱瑞絲想起自己更小的時候,爸爸經常把削好的蘋果切成片喂給她吃,自己卻吃削下的蘋果皮。

朱莉安娜姐妹走下樓來,她那胖乎乎的臉上一副憂郁的神情。她說:“副院長想要約瑟夫兄弟來看看羅絲太太。”約瑟夫是修道院的高級醫師,曾在牛津受過名師的指點,“我去請他來。”朱莉安娜說著,穿過大門走到街上。

爸爸將削了皮的蘋果放到桌上,一口未吃。

凱瑞絲問:“會發生什么情況?”

“我不知道,毛毛。天會下雨嗎?佛羅倫薩人會要多少包羊毛?羊會感染瘟疫嗎?要出生的孩子是個女孩兒,還是個瘸腿的男孩兒?我們永遠沒法事先知道,是吧?這就是……”他把目光移開了,“這就是讓我們難辦的地方。”

他把蘋果遞給了凱瑞絲,凱瑞絲又遞給了格溫達,格溫達連核帶籽地整個兒吃了。

幾分鐘后,約瑟夫兄弟就來了,還帶著一個年輕的助手,凱瑞絲知道他叫白頭掃羅,因為他那剃成修士頭后沒剩下幾根的淡黃色頭發中,還摻雜著不少灰發。

塞西莉亞和朱莉安娜下樓來了,無疑是因為屋子太小,需要給兩個男人騰出地方。塞西莉亞坐到桌旁,但什么也沒吃。她臉龐不大,卻特征鮮明:一個小巧的尖鼻子,一雙明亮的大眼睛,還有一個像船頭一樣的下巴。她好奇地打量著格溫達。“嘿,這個小姑娘是誰?她熱愛基督和圣母嗎?”她快活地問道。

“我叫格溫達,我是凱瑞絲的朋友。”她不安地望了凱瑞絲一眼,害怕自稱朋友太過冒昧。

凱瑞絲說:“圣母馬利亞能讓我媽媽好起來嗎?”

塞西莉亞揚起了眉毛:“這么直率的問題。我猜你是埃德蒙的女兒。”

“所有的人都向圣母祈禱,但不是所有的人都能過上好日子的。”凱瑞絲說。

“你知道為什么嗎?”

“也許她根本幫不了任何人,只有有本事的人能過得好,而本事差的就不能了。”

“不,不,別說傻話了,”爸爸說道,“所有人都知道圣母幫了我們。”

“沒關系,”塞西莉亞對他說道,“小孩子家問問題很正常——特別是那些聰明的孩子。凱瑞絲,圣人都是強大有力的,但有的人祈禱比別人更靈驗。你明白嗎?”

凱瑞絲不情愿地點了點頭,覺得像是受了哄騙,并不十分信服。

“她一定要到我們的學校上學。”塞西莉亞說道。修女們為貴族和較富裕的鎮民的女兒辦了所學校。修士們則為男孩子辦了另一所學校。

爸爸看上去很固執。“羅絲在教兩個女兒識字,”他說,“凱瑞絲像我一樣識數——她能在生意上幫我。”

“她應該學得比這要多。你總不會想讓她像你的仆人一樣度過余生吧?”

彼得拉妮拉插嘴了:“她用不著學書本知識。她會嫁得很好。姐妹倆都會有成群的求婚者。商人的兒子們,甚至騎士的兒子們,都會非常樂意入贅這個家庭。但凱瑞絲是個任性的孩子,我們必須提防她委身于什么像吟游詩人那樣一文不名的男孩子。”

凱瑞絲注意到彼得拉妮拉并不認為聽話的艾麗絲會惹什么麻煩,無論他們給她選中什么人,她大概都會嫁。

塞西莉亞說:“上帝也許會召喚凱瑞絲為他服務。”

爸爸沒好氣地說:“上帝已經從我們家里召喚了兩個人——我弟弟和我外甥。我想他現在該滿足了。”

塞西莉亞打量著凱瑞絲。“你怎么想呢?”她說,“你愿意做一個羊毛商、一個騎士的妻子,還是一名修女?”

做一名修女這主意嚇壞了凱瑞絲。那樣她就得每時每刻聽從別人的命令。那就好比一輩子都做小孩子,而且還有一個彼得拉妮拉那樣的媽媽。做騎士的妻子,或者其他什么人的妻子,似乎同樣糟糕,因為女人必須服從于她們的丈夫。給爸爸幫忙,也許等他將來老了后再繼承生意,相對來說是最不令人討厭的選擇,但也不是她的夢想。“這些我都不愿意做。”她說。

“那么有什么你愿意做的嗎?”塞西莉亞問道。

當然有,盡管凱瑞絲從來沒對旁人說過,實際上在此之前她也沒完全想明白,但是此時此刻這雄心似乎完全樹立了起來,她恍然大悟,這無疑是她命中注定的。“我要做一名醫生。”她說道。

屋子里先是一陣沉寂,繼而他們都大笑了起來。

凱瑞絲臉紅了,不明白這有什么可笑的。

爸爸同情地對她說道:“只有男人才能當醫生。難道你不知道嗎,毛毛?”

凱瑞絲困惑起來,轉向了塞西莉亞:“那么您是什么?”

“我不是醫生,”塞西莉亞說道,“當然,我們修女也照料病人,但我們要遵從受過培訓的人的指示。那些曾經師從名家的修士們懂得人的體液,懂得它們是怎樣失去平衡從而導致疾病的,也懂得怎樣使體液恢復適當的比例從而恢復健康。他們知道對患偏頭疼、麻風病或呼吸困難的人該從哪根血管里放血;他們知道是該用拔火罐還是該灸灼,是該敷藥還是該洗浴。”

“難道女人不能學這些嗎?”

“也許能,但是上帝做出了不同的安排。”

每當大人們被追問到無路可退時,他們都要搬出這句老生常談,凱瑞絲感到非常沮喪。但還沒等她說出話來,掃羅兄弟就端著一碗血從樓上下來了。他穿過廚房去后院倒掉它。這情景讓凱瑞絲想哭。所有的醫生都采用放血療法,因而她猜想這肯定有效,但是她仍不愿看到她母親的生命力就這樣被盛在碗里倒掉。

掃羅又回到了病人的房間里,但沒過一會兒他和約瑟夫都下樓來了。“我已經竭盡了所能,”約瑟夫嚴肅地對爸爸說道,“而她懺悔了她的罪過。”

懺悔了她的罪過!凱瑞絲明白這意味著什么。她放聲大哭起來。

爸爸從錢包里掏出了六枚銀便士,遞給了修士。“謝謝你,兄弟。”他說道。他的聲音是沙啞的。

修士走后,兩名修女又回到了樓上。

艾麗絲坐在爸爸的腿上,把頭埋進了他的脖子里。凱瑞絲哭泣著,抱緊了“小不點兒”。彼得拉妮拉吩咐塔蒂把桌子收拾干凈。格溫達瞪大眼睛看著這一切。他們靜靜地圍坐在桌旁,等待著。

4

戈德溫兄弟感到有些餓。他吃過午餐了,吃的是蘿卜和咸魚燉的湯,但并沒有吃飽。修士們的午餐幾乎總是魚和淡啤酒,哪怕不是齋戒日。

當然,并非所有修士都是如此,安東尼副院長就開著小灶。他今天吃得尤其好,因為女修道院副院長塞西莉亞嬤嬤要來做客。她習慣于豐盛的伙食。修女們似乎總是比修士們有錢,她們隔三岔五地就要殺頭豬或宰只羊,吃肉時還要佐以加斯科涅葡萄酒。

督辦副院長的晚宴是戈德溫的差事。當他自己的肚子還在咕咕叫時這尤其是樁苦差事。他對修道院的廚師做了交代,檢查了烤爐里的肥鵝和鍋里咕嘟翻滾的蘋果醬。他要管窖人從桶里打了一壺蘋果汁,又從面包房要了一條黑麥面包——不過是陳面包,因為星期天面包房不起火。他從上鎖的柜子里取出了銀制的大盤子和高腳酒杯,布置在副院長客廳的桌上。

男修道院的副院長和女修道院的副院長每月共進一次午餐。男修道院和女修道院是各自獨立的機構,有各自的住所,有不同的收入來源。兩位副院長各自向王橋的主教負責。但他們共享大教堂和其他一些建筑,包括醫院——修士做醫生,修女做護士。因而總有一些事情需要商量,比如教堂的禮拜儀式、醫院里的客人和病人、鎮上的事務等。安東尼經常要求塞西莉亞支付嚴格地說本應均攤的費用——如會議廳的玻璃窗、醫院的病房、大教堂內部壁畫重繪的費用等——而她通常也會同意。

然而,今天的話題卻很可能集中于政治。安東尼到格洛斯特去了兩個星期,昨天剛剛回來,他在那里協助舉辦了愛德華二世國王的葬禮。這位國王一月份丟了王位,九月份喪了命。塞西莉亞嬤嬤很想聽聽圍繞此事的閑言碎語,但又要裝作不在乎。

戈德溫的腦子里則縈繞著別的念頭。他在思慮著自己的未來。自副院長回家后,他就一直在焦急地等待著合適的時機。他把自己要說的話排練了一遍又一遍,卻始終沒有找到和盤托出的機會。他希望今天下午能找到機會。

正當戈德溫將一塊乳酪和一碗梨擺放在餐具柜上時,安東尼走進了客廳。這位副院長就像是老了一號的戈德溫。兩人身材都很高大,五官都很端正,都長著淺棕色的頭發,并且像他們的所有家人一樣,有著泛著綠色又有幾粒金色斑點的眼睛。安東尼站在了壁爐旁——這建筑很老,吹進來的穿堂風讓人發僵。戈德溫給他倒了杯蘋果汁。“副院長神父,今天是我的生日,”他趁安東尼啜飲時說道,“我二十一歲了。”

“是啊,”安東尼說道,“今天是你的生日,我記得很清楚。我比你大十四歲。我的姐姐彼得拉妮拉生你時,就像一頭肚子上中了箭的野豬一樣號叫著。”他舉起高腳杯一飲而盡,然后慈愛地看著戈德溫,“現在你是個男子漢了。”

戈德溫覺得時機到了。“我在修道院已經十年了。”他說。

“有那么長嗎?”

“是的——先是在這里的學校上學,然后做見習修士,再做修士。”

“我的天哪。”

“我希望沒給媽媽和您丟臉。”

“我們都為你而感到非常驕傲。”

“謝謝您。”戈德溫咽了口唾沫,“現在我想到牛津去。”

很久以來,牛津城就是神學、醫學和法學大師們薈萃的地方。很多教士和修士都到那里去學習,同教師和其他學生一起研討。上個世紀,各領域的大師們被并入了一個團體,或者說是大學,經國王恩準,可以舉辦考試、授予學位。王橋修道院在那座城里有一個附屬小修道院,叫作王橋學院,有八名修士在那里一邊學習,一邊敬神,一邊克己自修。

“牛津!”安東尼說道,臉上浮現出一種憂慮和厭惡的表情,“為什么?”

“學習。修士就應該這樣。”

“我從來沒在牛津上過學——而我卻當上了副院長。”

的確如此,但安東尼也因此與他的高級同僚們相形見絀。司鐸、司庫,以及修道院的若干其他官員,或者稱執事,都是從牛津大學畢業的。所有的醫生也是如此。他們才思敏捷,能言善辯,相形之下,安東尼有時則顯得笨嘴拙舌,尤其是在每天一次的全體修士大會上。戈德溫渴望擁有他從牛津畢業生們身上看到的高超的邏輯思維能力和自信帶來的優越感。他不想像自己的舅舅一樣。

但他卻不能這樣說。他只是說:“我想學習。”

“但為什么非要學習異端邪說?”安東尼輕蔑地說道,“牛津的學生們總是質疑教會的教誨!”

“為的是更好地理解那些教誨。”

“毫無意義,而且非常危險。”

戈德溫不明白安東尼為什么如此大驚小怪。副院長以前從未對異端邪說表現過憂慮,而且戈德溫也絲毫無意挑戰公認的教條。他皺起了眉頭。“我想您和我母親都對我寄予很大的期望,”他說,“您難道不希望我出類拔萃,做個執事,甚至有朝一日當上副院長嗎?”

“當然,你最終會的。不過你不離開王橋,也能如愿。”

你不想讓我進步太快,以免我超越你;你不想讓我離開王橋,以免失去對我的控制。戈德溫一閃念間這樣想道。他后悔沒有預料到這些障礙。“我不想學習神學。”他說。

“那么,你想學什么呢?”

“醫學。這也是我們這里非常重要的一項工作。”

安東尼縮攏起嘴唇。戈德溫在他母親臉上也看到過這種不同意的表情。“修道院沒錢供你,”安東尼說道,“你知道嗎,單是一本書,就至少要花十四先令?”

戈德溫大吃一驚。但他知道學生可以按頁租書,所以這不成很大問題。“那么已經在那里的學生是怎么回事?”他問道,“是誰在供他們?”

“有兩個人是家里在供,一個人是修女們在供。另外三個人是咱們修道院資助的,但我們再也負擔不起更多的學生了。實際上,因為缺錢,學院里還有兩個名額空著呢。”

戈德溫知道修道院有財政困難,同時卻也有著廣大的財源:有數千英畝的耕地;有磨坊、魚塘和森林;還有王橋市場的巨大收入。他萬萬沒想到他的舅舅會因為錢而拒絕送他去牛津。他覺得遭到了背棄。安東尼既是他的導師,也是他的親戚。他對戈德溫總是比對其他年輕修士更加關照。然而,現在卻是他,想拖住戈德溫的后腿。

他分辯道:“醫生能為修道院掙錢。而假如您不培養年輕人,總有一天老人會死的,那樣修道院就會更窮。”

“上帝會賜給我們的。”

安東尼總是用這種令人惱火的陳詞濫調來回答問題。多年以來,修道院從一年一度的羊毛集市上獲得的收益一直在下降。鎮民們不斷敦促安東尼投資改善羊毛交易設施——如帳篷、貨亭、廁所,甚至建一座交易樓——但他總以缺錢來拒絕。而當他的哥哥埃德蒙對他說羊毛集市最終會衰亡時,他也是說:“上帝會賜給我們的。”

戈德溫說:“那么,他也許會賜給我們錢,供我去牛津。”

“他也許會。”

戈德溫感到痛心和失望。他有一種強烈的愿望,想離開故鄉去呼吸呼吸別樣的空氣。當然,在王橋學院他也得遵守同樣的修道院戒律——但是他卻能遠離他的舅舅和母親,那前景實在是太誘人了。

他還沒打算放棄爭辯:“如果我去不了,我媽媽會非常失望的。”

安東尼露出了不安的表情,他可不想惹惱他那令人生畏的姐姐:“那就讓她祈禱我們能找到那筆錢吧。”

“我也許能從別的地方搞到這筆錢。”戈德溫隨口說道。

“你有什么辦法?”

他思索著答案,突然靈機一動:“我可以像您一樣,去求塞西莉亞嬤嬤。”這倒可能。塞西莉亞讓戈德溫敬畏——她像彼得拉妮拉一樣咄咄逼人——但她卻很可能為他孩子氣的魅力所感染。她也許會被說服,資助一個聰明的年輕修士的學業。

這主意讓安東尼深感意外。戈德溫能看出他在考慮反對意見。但剛才是他提出錢是主要障礙的,現在他很難改弦易轍了。

正當安東尼躊躇之際,塞西莉亞進來了。

她穿著一件用上好的毛線織成的厚厚的斗篷,這是她唯一嬌縱自己的地方——她怕冷。與男修道院副院長寒暄之后,她轉向了戈德溫。“你舅媽羅絲病得很重,”她說道,聲音抑揚頓挫,吐字十分清晰,“她可能挺不過今夜了。”

“愿上帝與她同在。”戈德溫感到一陣憐惜。在一個人人都發號施令的家庭里,羅絲是唯一的聽命者。荊棘叢中的花瓣似乎尤其脆弱。“這消息并不令人驚訝,”他又說道,“但我的表妹艾麗絲和凱瑞絲,會非常傷心的。”

“好在有你的媽媽可以安慰她們。”

“是的。”安慰人可不是彼得拉妮拉的強項,戈德溫心想——她倒是善于刺激人挺起腰桿不要墮落——但他沒有糾正女副院長的話,而是用高腳杯給她斟了杯蘋果汁。“這里是不是有點冷,副院長嬤嬤?”

“簡直要凍死人。”她毫不客氣地說道。

“我來生火。”

安東尼狡猾地說道:“我外甥戈德溫這么殷勤,是想讓你出錢供他去牛津。”

戈德溫憤怒地瞪了他一眼。他本打算精心策劃一番說辭,再尋找一個最佳時機開口相求的。現在安東尼卻在一個最無氣氛的場合信口挑明了。

塞西莉亞說:“我想我們供不起兩個人。”

這回輪到安東尼吃驚了:“另外還有人求你出錢供他去牛津?”

“也許我不該說,”塞西莉亞答道,“我不想給任何人惹麻煩。”

“這無關緊要,”安東尼惱怒地說道,但他馬上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又說,“我們一向感激你的慷慨。”

戈德溫往壁爐里又添了些柴火,就走了出去。副院長的房間在教堂的北側,而修士們的房間,以及男修道院的所有其他建筑,都在教堂的南側。戈德溫渾身顫抖著穿過教堂的綠地,走向修士的廚房。

戈德溫本以為安東尼會對牛津一事模棱兩可,說等他再大一些再說,或者說等到那里現在的學生有一人畢業后——因為安東尼天生就是個含糊其詞的人。但他是安東尼寵愛的人,他堅信舅舅最終會支持他的。安東尼直率的反對讓他深感震驚。

戈德溫思忖著,還有誰會求女副院長資助呢?二十六名修士中,有六名與戈德溫年齡相仿,他們都有可能。廚房里,管窖人的助手西奧多里克正在幫廚。他會不會是戈德溫在資助問題上的競爭對手呢?戈德溫注視著他將烤鵝放到了大盤子上,盤邊還有一碗蘋果醬。西奧多里克頭腦聰明,善于學習。他有可能是競爭者。

戈德溫接過盤子端回副院長的房間,一路上憂心忡忡。如果塞西莉亞決定資助西奧多里克,他真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了。他沒考慮過退而求其次的計劃。

他想有朝一日做王橋修道院的副院長。他堅信自己會比安東尼做得好。而如果他做副院長很成功,就還有可能繼續高升,做主教、大主教,也許還能當上王室官員或謀士。他倒沒想明白假如自己有了這樣的權力該做些什么,但他懷有強烈的飛黃騰達的雄心。然而,晉身高階只有兩條道路,一是生為貴族,再則就是依靠教育。戈德溫出身于一個羊毛商家庭,他唯一的希望就是上大學。因此,他需要塞西莉亞的錢。

他把盤子放到桌上,聽到塞西莉亞在說:“但國王是怎么死的?”

“他摔了一跤。”安東尼說。

戈德溫切開了烤鵝:“副院長嬤嬤,我可以給您切一塊胸肉嗎?”

“好的,請吧。摔了一跤?”她懷疑地說道,“看你說的,國王倒像是個步履蹣跚的老人。可他才四十三歲呀!”

“看守他的獄卒就是這么說的。”前國王被廢黜后,一直被囚于伯克利城堡,距王橋有兩三天的路程。

“啊,是的,看守他的獄卒,”塞西莉亞說道,“莫蒂默的人。”她厭惡馬奇的伯爵羅杰·莫蒂默。他不僅領導了顛覆愛德華二世的叛亂,還勾引了國王的妻子伊莎貝拉王后。

他們開始吃了起來。戈德溫尋思著會不會有什么東西剩下。

安東尼對塞西莉亞說:“聽你的話音,你好像懷疑這里面有什么陰謀。”

“當然不是——不過有人懷疑。人們議論說……”

“他是被謀殺的?我聽說了。但我親眼看過尸體,是赤裸的,上面沒有暴力的痕跡。”

戈德溫知道他不該插話,但他忍不住:“有傳言說國王死的時候,伯克利村所有的人都聽到了他的慘叫聲。”

安東尼不滿地白了他一眼:“每當有國王駕崩時,總有不少謠言。”

塞西莉亞說:“這位國王還不僅僅是死了。此前他還被議會趕下了臺——這可是歷史上從沒發生過的事情。”

安東尼壓低了聲音:“廢黜他的理由很充分。據說他有淫亂之罪。”

他顯得很神秘,但戈德溫知道他在說什么。愛德華有“男寵”——他對一些青年男子似乎有著非同尋常的寵愛。先是彼得·加韋斯頓,國王給了他太多的權力和特權,結果招致了貴族的嫉妒和怨恨,最終他以叛逆罪被處死。但后來又有其他“男寵”。人們議論說,難怪王后要找情人。

“我無法相信這樣的事情,”塞西莉亞說,她是個忠心耿耿的保皇派,“一定是森林里的強盜們編造了這樣齷齪的邪行,一個有著王族血統的人不可能墮落到這地步的。還有鵝肉嗎?”

“有。”戈德溫掩飾住自己的失望說道。他把最后一塊鵝肉切下,放到了女副院長的盤中。

安東尼說:“現在至少沒有人能威脅新國王了。”愛德華二世和伊莎貝拉的兒子已被加冕為愛德華三世。

“他才十四歲,而且他是被莫蒂默扶上王位的,”塞西莉亞說,“誰才是真正的統治者?”

“貴族們都樂于保持穩定。”

“尤其是那些莫蒂默的親信。”

“例如夏陵的羅蘭伯爵,你是這意思嗎?”

“他這些天倒顯得很是興高采烈。”

“你不會是說……”

“他和國王‘摔的那一跤’有什么關聯?當然不是。”女副院長吃下了最后一塊肉,“這樣的想法說出來是很危險的,哪怕是在朋友當中。”

“的確如此。”

這時有人敲門,白頭掃羅走了進來。他和戈德溫年齡相同。他會不會是競爭對手呢?他勤奮而能干,而且還有一大優勢——他是夏陵伯爵的遠親。但戈德溫懷疑他是否有去牛津的野心。他虔誠而靦腆。像他這樣的人,謙卑并非美德,而是與生俱來的。但任何事情都有可能。

“醫院里來了個騎士,帶著劍傷。”掃羅說道。

“有意思,”安東尼說,“但恐怕還不至于驚人到需要打攪兩位副院長的午餐吧。”

掃羅露出惶恐之色。“請原諒,副院長神父,”他結結巴巴地說道,“但是該怎么治療,現在意見不一。”

安東尼嘆了口氣。“好吧,現在鵝也吃完了。”他說道,站起了身。

塞西莉亞和他一起走了出去,戈德溫和掃羅在后面跟著。他們從北翼進入教堂,走過交叉甬道,又從南翼出去,穿過修士居住區,進了醫院。受傷的騎士躺在離祭壇最近的床上,這符合他的身份。

安東尼副院長不由自主地輕輕驚叫了一聲,那一瞬間他顯露出震驚和恐慌。但他很快恢復了鎮定,面無表情。

然而,這一切沒能逃過塞西莉亞的眼睛。她問安東尼:“你認識這個人?”

“我想是的。他是托馬斯·蘭利先生,蒙茅斯伯爵的手下。”

他是個二十來歲的英俊小伙兒,長著寬寬的肩膀和長長的腿。他上身自腰部以上赤裸著,肌肉結實的軀體上橫七豎八地分布著以前打仗留下的傷痕。他面色蒼白,看上去精疲力竭。

“他在路上遭到襲擊,”掃羅解釋道,“他奮力打退了襲擊他的人,但隨后不得不跌跌撞撞地走了一英里多的路來到鎮上。他失血很多。”

騎士的左前臂自肘部到腕部被切開了,傷口很齊,顯然是利劍所為。

修道院的高級醫師約瑟夫兄弟站在傷員身旁。約瑟夫三十來歲,身材矮小,長著個大鼻子,牙齒卻參差不齊。他說:“應當讓傷口敞開著,涂上藥膏,讓膿流出來,這樣壞血就會排出,傷口就會從內部愈合了。”

安東尼點了點頭:“那么誰有不同意見?”

“理發師馬修另有主張。”

馬修是鎮上的理發師兼外科醫生。他一直謙恭地站在后面,這時他拿著他那裝有昂貴、鋒利的手術刀的皮箱走上前來。他身材瘦小,長著一雙明亮的藍眼睛,神情肅穆。

安東尼不認識馬修。他問約瑟夫:“他來這里做什么?”

“騎士認識他,叫人請他來的。”

“如果你愿意讓人割你的肉,你還來修道院醫院做什么?”

騎士蒼白的臉上掠過了一道微笑的暗影,但他似乎已虛弱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馬修以令人驚訝的自信開腔了,顯然沒有因安東尼的輕蔑而畏怯。“我在戰場上見過許多這樣的傷口,副院長神父,”他說道,“最好的治療方法是最簡單的:用熱葡萄酒清洗傷口,再把傷口縫起來,用繃帶包扎好。”他的語氣并不像表情那樣謙恭。

塞西莉亞嬤嬤插話了:“我不知道我們的兩位年輕修士對這個問題有什么見解?”

安東尼看上去很不耐煩,但戈德溫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這是一個測試。也許掃羅正是她要資助的競爭對手。

答案很容易,于是戈德溫先說了:“約瑟夫兄弟研究過古代名醫的醫案,他的見解一定是最高明的。我猜馬修恐怕都不識字。”

“我識字,戈德溫兄弟,”馬修抗議道,“而且我也有一本書。”

安東尼大笑起來。一個理發師居然也看書,實在太可笑了,這簡直像是馬頭上扣了頂帽子。“什么書?”

“伊斯蘭大醫學家阿維森納[7]的《醫典》,是從阿拉伯文譯成拉丁文的。我全都讀過,讀得很細。”

“那么你的療法也是阿維森納提出的?”

“不是,但——”

“哼,那就是了。”

馬修堅持道:“但是我曾隨軍隊行過軍,我知道怎樣處理傷口,怎樣讓它們愈合,比從書本上學到的多得多。”

塞西莉亞嬤嬤問道:“掃羅,你的意見呢?”

戈德溫心想掃羅肯定會做出同樣的回答,那么這場測試就難分高下了。然而,盡管掃羅看上去又靦腆又緊張,他的回答卻與戈德溫截然相反。“理發師也許是對的。”他說道。戈德溫滿心歡喜。掃羅站到了錯誤的一方。“約瑟夫兄弟提出的療法也許更適合于擠壓或者錘擊造成的傷,比如我們在建筑工地上常看到的那些傷,傷口周圍的皮肉都被損壞了,如果過早地把傷口包扎起來,壞血就會留在體內。但這種砍傷,刀口四周很干凈,包扎得越快,傷口愈合得也就越快。”

“胡說,”安東尼副院長說道,“一個小鎮的理發師是正確的,而一個受過醫學教育的修士卻是錯誤的,這怎么可能?”

戈德溫咧嘴笑了,一股勝利的喜悅使他激動得都快透不過氣了。

門突然被一把推開,一個穿著教士袍的年輕人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戈德溫認出這是夏陵的理查,羅蘭伯爵的次子。他向男女副院長點了點頭,但非常草率,顯得有些失禮。他徑直走到床邊,向騎士問道:“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托馬斯有氣無力地抬了抬手,示意理查靠近些。年輕的教士向傷員俯下了身,托馬斯對他耳語了幾句。

理查神父猛一起身,好像大吃了一驚。“絕對不行!”他說。

托馬斯又抬了抬手,于是這過程又重復了一遍:又是一陣耳語,又是一次憤怒的反應。這回理查說:“但是為什么呢?”

托馬斯沒有回答。

理查說:“你在要我們辦一件我們力所不及的事情。”

托馬斯堅定地點了點頭,仿佛是在說:是的,正是如此。

“你讓我們別無選擇。”

托馬斯無力地將他的頭從一邊扭到了另一邊。

理查轉向安東尼副院長,說:“托馬斯先生想在這里做一名修士。”

屋子里的人都愣了一下。塞西莉亞首先反應過來:“可他是個殺過人的人!”

“好了,這種事情又不是第一次聽說,”理查不耐煩地說道,“武士有時候會決定放棄行伍生涯,對自己的罪過尋求寬恕。”

“在他們老年時也許會,”塞西莉亞說,“但這個人還不到二十五歲。他是想逃避什么危險。”她強硬地盯著理查,“是誰想要他的命?”

“克制點你的好奇心吧,”理查粗魯地說道,“他想做的是修士,而不是修女,所以你沒必要多問。”他這樣同女副院長說話,讓屋里的人都很吃驚,但誰又奈何得了伯爵的兒子。他又轉身對安東尼說:“你必須接收他。”

安東尼說:“修道院太窮了,沒法再接收修士——除非有人愿意送一份禮物,來彌補開支……”

“我會安排的。”

“這禮物要足以滿足需求……”

“我會安排的!”

“很好。”

塞西莉亞滿腹狐疑。她問安東尼:“你對他的了解,比你剛才告訴我的要多嗎?”

“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拒絕他。”

“你憑什么認為他是個真正的懺悔者?”

所有的人都看著托馬斯。他的眼睛已經閉上了。

安東尼說:“像所有人一樣,他必須在見習期證明他的誠心。”

她顯然不滿意,但安東尼就這一次沒找她要錢,因此她也無話可說了。“我們還是先給他治傷吧。”她說。

掃羅說:“他拒絕約瑟夫兄弟的療法,所以我們才去請副院長神父的。”

安東尼向傷員俯下身子,像是對一個聾子說話一樣大聲說道:“你必須照約瑟夫兄弟說的那樣去治療,他最高明。”

托馬斯已失去了知覺。

安東尼轉身對約瑟夫說:“他已經不再反對了。”

理發師馬修說:“他會失去他的胳膊的!”

“你最好是離開這里。”安東尼對他說。

馬修怒氣沖沖地走了。

安東尼又對理查說:“也許你愿意到副院長的房間里喝杯蘋果汁。”

“謝謝你。”

他們離開時,安東尼對戈德溫說:“留在這里幫幫副院長嬤嬤。晚禱前來找我,告訴我騎士治得怎么樣了。”

安東尼副院長通常并不過問具體病人的治療情況,很顯然他對這位騎士懷有特殊的興趣。

戈德溫注視著約瑟夫兄弟將藥膏敷在已經昏迷的騎士的胳膊上。他覺得自己答對了問題,想必肯定能得到塞西莉亞的資助了,但他還想讓她說得明白些。當約瑟夫兄弟敷完藥,塞西莉亞用玫瑰水為托馬斯擦洗前額時,他說:“我希望您能考慮資助我。”

她目光銳利地看了他一眼:“我最好還是告訴你,現在我已經決定出錢給掃羅了。”

戈德溫大吃了一驚:“但是,是我答對了問題!”

“是嗎?”

“您肯定也不同意理發師的意見吧?”

她揚起了眉毛:“戈德溫兄弟,你沒有權利質問我。”

“我很抱歉,”他連忙說道,“我只是不明白。”

“我知道。”

如果她不想說,再多問也無益。戈德溫轉身離開了,沮喪和失望使他腳下不穩。她到底把錢給掃羅了!難道因為他是伯爵的親戚?戈德溫不這么認為,她一向獨斷專行。他想,是掃羅眾所周知的虔誠打破了平衡。但掃羅根本不是領導之材。出錢給他真是浪費。戈德溫不知道該怎樣把這個消息告訴媽媽。她會勃然大怒的——但她能怪誰呢?怪安東尼?怪戈德溫自己?他想象著母親大發雷霆的樣子,一種熟悉的恐懼感緊緊地攫住了他。

他一想到媽媽,媽媽就來了。他看見她從遠端的大門走進了醫院。她是個身材高大、胸部高聳的女人。她注意到他的目光,就站在門口,等著他過去。戈德溫走得很慢,心里盤算著該怎么說。

“你舅媽羅絲就要死了。”彼得拉妮拉一等他走近,就開口說道。

“愿上帝賜福于她的靈魂。塞西莉亞嬤嬤已經告訴我了。”

“你看上去很吃驚——但你知道她病得有多重呀。”

“我不是因為羅絲舅媽。我這里還有一個壞消息。”他吞吞吐吐地說道,“我去不了牛津了。安東尼舅舅不肯出錢,塞西莉亞嬤嬤也拒絕了我。”

她沒有立刻發作,讓戈德溫深感欣慰。然而,她的嘴閉得緊緊的,使她的表情顯得非常冷酷。“但是,為什么呢?”她問。

“舅舅沒錢,而塞西莉亞嬤嬤決定出錢給掃羅。”

“白頭掃羅?他能有什么出息。”

“嗯,至少他能當一名大夫。”

彼得拉妮拉緊盯著戈德溫的眼睛,他一臉無奈。“我覺得這件事你處理得很糟,”彼得拉妮拉說,“你該事先跟我商量商量的。”

戈德溫就怕她這么想。“您怎么能說是我沒處理好呢?”他抗議道。

“你該讓我先去跟安東尼談。這樣他就強硬不起來了。”

“但他仍然會說不。”

“而且在你去找塞西莉亞之前,應該先調查清楚是否還有人求她了。那樣你就可以在求她之前,先破壞掉掃羅的計劃。”

“我怎么才能做到呢?”

“所有的人都有弱點。你該找出掃羅的弱點,設法讓塞西莉亞注意到他的弱點。然后,當塞西莉亞感到以前看到的是假象,現在看透了掃羅時,你再親自去求她。”

他明白她這招是管用的。“我從來沒想過。”他說著,低下了頭。

彼得拉妮拉強壓著怒火,又說:“做這些事情必須謀劃,就像伯爵謀劃戰役一樣。”

“我明白了,”戈德溫說,他仍然不敢正視彼得拉妮拉的眼睛,“我絕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了。”

“但愿如此。”

他又抬頭看著她:“下一步我該怎么辦?”

“我不能就此罷休。”一種戈德溫熟悉的堅定表情浮現在彼得拉妮拉臉上。“我來出錢。”她說。

戈德溫的心頭涌起了希望,但他想象不出他媽媽將怎樣履行這樣的諾言。“您哪里有錢?”他問道。

“我要賣掉自己的房子,搬到我弟弟埃德蒙家去住。”

“他會接納您嗎?”埃德蒙是個慷慨的人,但他有時候也會頂撞他姐姐。

“我想他會的。他馬上就要成為鰥夫了,他需要一個管家。以前羅絲做這件事并不是很出色。”

戈德溫搖了搖頭:“可您還是需要錢的。”

“我還要錢做什么?埃德蒙會管我吃住,并負擔我買日用品的小小開支。而我就幫他管理仆人,撫養女兒。我從你父親那里繼承的錢就歸你用了。”

她的語氣很堅定,但戈德溫能夠從她噘著的嘴看出她的懊惱。他知道這對她來說是多么大的犧牲。她一向為自己的獨立而驕傲。她是鎮上有頭面的女人之一,是富家的女兒、鎮上首屈一指的羊毛商的姐姐。她珍視這一地位。她喜歡宴請王橋有權勢的男男女女,用最好的葡萄酒款待他們。現在她卻要作為一個窮親戚,投靠她弟弟,做一份管家的差事,一切都靠他供給。這真是一種可怕的落魄。“這犧牲太大了,”戈德溫說,“您不能這樣做。”

她的神情堅毅起來,肩膀稍稍晃了晃,好像就要承擔起千鈞重負。“噢,是的,我能。”她說。

5

格溫達把一切都告訴了她父親。

她曾以耶穌的血的名義起誓保守秘密,所以現在她要下地獄了,但相對于地獄,她更害怕她的父親。

他先是問她從哪里弄來的小狗“跳跳”,繼而她就不得不解釋“蹦蹦”是怎么死的,最終她只得將全部故事和盤托出。

讓她驚奇的是,她并沒有挨鞭子。實際上她爸爸似乎還很高興。他要她帶自己去搏殺發生的那片林中空地。再找到那地方并不容易,但她找到了,他們發現了那兩個穿著黃綠兩色制服的士兵的尸體。

爸爸先是打開了他們的錢包,里面各有二三十便士。更讓他欣喜的是他們的劍,每把都值不少便士。他開始剝死人的衣服。這活兒用一只手干起來很不容易,因而他要格溫達幫她。沒有生命的尸體顯得格外沉重,觸碰起來也很異樣。爸爸要她脫下他們身上穿的所有東西,甚至包括他們滿是污泥的長襪和骯臟的內衣。

他把他們的武器裹在衣服里,使之看上去像是一捆破布。然后他和格溫達一起將赤條條的尸體又拖回到灌木叢中。

在返回王橋的路上他的情緒很是高漲。他領著她來到離河不遠的一條街——屠宰溝。他們走進了一家叫作白馬的又大又臟的酒館。他給格溫達買了一杯淡啤酒,然后就和他稱為“大衛伙計”的店主消失在了屋子背后。這是格溫達一天之內第二次喝啤酒了。過了一會兒后,爸爸又出現了,手里沒了那捆東西。

他們回到主街,在修道院一座門旁的貝爾客棧里找到媽媽、菲利蒙和小嬰兒。爸爸向媽媽使了個眼色,給了她一大把錢,讓她塞進了嬰兒的毯子里。

這時下午已過了一半,大部分外來者都已離開鎮上返回各自的村莊,但這時動身回韋格利村已經太晚了,于是這家人決定在小客棧里過夜。爸爸一再說他們現在住得起店了,媽媽卻膽怯地說:“別讓別人看出你有錢了!”

格溫達感到非常疲倦。她起得很早,又走了那么多路。她躺在一張長凳上,很快就睡著了。

是客棧大門被粗暴地踹開的那聲巨響驚醒了她。她抬眼一望,驚愕地看到兩個士兵闖了進來。起初她還以為是林中被殺的那兩個人的鬼魂來了。這讓她一陣驚恐。隨即她看出這是兩個不同的人,只是穿著同樣的一側黃一側綠的軍服。兩人中較年輕的一個手里拿著一捆看上去很眼熟的破布。

年長的那個徑直向爸爸問道:“你是韋格利村的喬比,是嗎?”

格溫達頓時又害怕起來。這個人的語氣中透著嚴重的威脅,他可不是裝腔作勢,而是堅決果斷的,給格溫達的印象是他將不擇手段地達到目的。

“不是。你們認錯人了。”爸爸答道。他撒起謊來像是條件反射。

他們根本沒在意他的話。年輕的那個將那捆布放到桌上展開,里面是兩件黃綠色緊身外衣包裹的兩柄劍和兩把匕首。他盯著爸爸說道:“這些東西是從哪兒來的?”

“我從來沒見過它們,我以十字架的名義起誓。”

他說沒見過這些東西,實在是太蠢了,格溫達恐懼地想著,他們肯定能逼他說出實話,就像他逼自己說出實話一樣。

那個年長的士兵說道:“白馬酒館的老板大衛,說他從韋格利的喬比那里買到這些東西的。”他的聲音冷冰冰的,滿含威脅。屋子里的其他客人都從椅子上站起身來,迅速地溜出了門外,只剩下了格溫達一家人。

“喬比剛剛離開這里。”爸爸孤注一擲地說道。

那人點了點頭:“帶著他的老婆、兩個孩子,還有一個嬰兒?”

“是的。”

那人猛然起動,一只有力的大手一把抓住了爸爸的緊身外衣,把他推到了墻邊。爸爸尖叫了一聲,嬰兒開始啼哭起來。格溫達看到那人的右手上戴著厚厚的拳擊手套,外面還覆著鎖子甲。那人抽回手臂,一拳打在爸爸的肚子上。

媽媽大叫道:“救命呀!殺人啦!”菲利蒙也大哭起來。

爸爸的臉因為疼痛而變得蒼白,同時踉踉蹌蹌起來,但那人一把把他推到墻上,沒讓他倒下,隨后又打了一拳,這回打在了臉上。鮮血從爸爸的鼻子和嘴巴里噴涌而出。

格溫達也想尖叫,但她的嘴巴張得大大的,喉嚨里卻沒有一絲聲音出來。她本以為父親是強大有力的——即使他有時候狡猾地裝作弱者,裝作懦夫,以博取同情、化解怒氣——看到他如此無助,她實在是嚇壞了。

客棧主人出現在通向后院的門口。他是個三十來歲的大個子男人。還有一個胖胖的小姑娘躲在他身后偷看著。“怎么回事?”他以一種威嚴的口氣問道。

那士兵看都沒看他一眼。“你少管閑事。”他說著,又是一拳打在爸爸肚子上。

爸爸吐出了血。

“住手。”店主人喊道。

士兵說:“你以為你算老幾?”

“我叫保羅·貝爾,這是我的房子。”

“哦,很好,保羅·貝爾,如果識相的話,管好你自己的事情吧。”

“你們以為穿上軍裝就可以為所欲為了?”保羅的口氣里含著輕蔑。

“不錯。”

“那么你們到底穿的是誰的制服?”

“王后的。”

保羅回頭說道:“貝茜,快去把約翰治安官找來。如果有人要在我的客棧里殺人,我得叫治安官來做證。”那小姑娘跑開了。

“這里沒有人會被殺死,”那士兵說道,“喬比已經改變了主意。他決定帶我們去他劫掠了兩個死人的地方——是吧,喬比?”

爸爸說不出話來,但他點了點頭。那人放開了他,他跪倒在地,大口地咳嗽和嘔吐起來。

那人打量了一番這家其余的人:“還有那個目睹了打斗的孩子……”

格溫達驚叫道:“別!”

那人滿意地點了點頭:“是這個丑丫頭,沒錯。”

格溫達跑到了母親身旁。媽媽說:“馬利亞,圣母啊,救救我的孩子吧。”

那人抓住了格溫達的胳膊,粗暴地把她從媽媽身旁拽開。她大哭起來。那人惡狠狠地說道:“閉嘴,安靜點兒,不然我叫你跟你那倒霉的爸爸一樣。”

格溫達使勁地咬緊牙關,停止了哭叫。

“起來吧,喬比。”那人一把把爸爸拽了起來,“打起精神來,你和我們一起騎馬去。”

另一個人收拾起衣服和武器。

他們走出客棧時,媽媽發瘋般地叫道:“全都照他們說的做吧!”

那兩個士兵有馬。格溫達騎在那個年長的士兵前面。爸爸被放在了另一匹馬同樣的位置上。爸爸有氣無力地呻吟著,因此只能由格溫達帶路。她今天已經去過那里兩次了,所以清楚地記得路。騎著馬要快多了,但當他們趕到那片空地時,天仍然快黑了。

年輕的士兵揪著格溫達和爸爸,年長的士兵把他們同伴的尸體從灌木叢中拖了出來。

“那個托馬斯一定是個手段高強的家伙,他竟然把哈里和阿爾弗雷德全都給殺了。”那年長的士兵一邊打量著尸體,一邊沉思著說道。格溫達明白了這兩個人還不知道有其他孩子。她本來會承認她不是一個人來這兒的,其中一個人是拉爾夫射死的;但她嚇得說不出話來。“他差點把阿爾弗雷德的頭砍下來。”那士兵繼續說道,他轉過身來看著格溫達,“他們說沒說起過一封信?”

“我不知道!”格溫達終于喊出了聲,“我一直閉著眼睛,因為我嚇壞了,我聽不見他們在說什么!千真萬確,如果我知道,我肯定會說的!”

“就算他倆先從他手中搞到了信,他把他們殺了后,也肯定把信拿回去了。”那士兵對同伴說。他看了看空地周圍的樹,仿佛信也可能藏在枯枝敗葉之間。“信現在也許在他身上,在修道院里,我們要想抓他,就不可能不褻瀆修道院的神圣。”

另一個說道:“至少我們可以準確地報告發生了什么事,并把尸體帶回去舉行個基督教的葬禮。”

這時突然一陣騷動。格溫達的爸爸掙脫了那個士兵,沖過空地。那士兵起身去追,卻被那個年長的士兵攔住了。“讓他跑吧——現在殺他還有什么用?”

格溫達開始抽泣起來。

“這孩子怎么辦?”年輕的士兵問道。

格溫達確信他們會殺了她。她淚眼模糊,什么也看不見。她哭得非常厲害,竟無法開口求饒。她就要死了,就要下地獄了。她毫無辦法,只能等著那一刻來臨。

“讓她走吧,”年長的士兵說道,“我可不是天生殺小丫頭的。”

年輕的士兵放開了她,還推了她一把,她一個趔趄,摔倒在地。等她站起身來,擦去眼淚,能看得清四周后,就踉踉蹌蹌地跑開了。

“滾吧,跑快點兒,”那士兵在她背后喊道,“今天算你走運!”

凱瑞絲睡不著。她從床上爬起來,走進媽媽的房間。爸爸坐在一條長凳上,凝視著床上一動不動的軀體。

媽媽的眼睛緊閉著,她的臉上汗津津的,在燭光下閃爍著。她似乎沒有呼吸。凱瑞絲抓起她一只蒼白的手:手冰涼得嚇人。她把媽媽的手夾在自己的兩手間,想讓它暖和起來。

她問:“他們為什么要放她的血?”

“他們認為有時候人患病是因為某種體液多了的緣故。他們希望血能把多余的體液帶走。”

“可這并沒有讓她好起來呀。”

“沒有。實際上,反而更糟了。”

凱瑞絲的眼里涌出了眼淚:“那您為什么要讓他們那樣做呢?”

“教士和修士研習過古代哲學家的著作。他們比我們懂得多。”

“我不信。”

“該信什么,不該信什么,是很難知道的,小毛毛。”

“如果我是醫生,我只做能讓人們好起來的事情。”

爸爸沒聽見。他更專注地看著媽媽。他俯身向前,手在毯子下滑動著,觸摸到她左乳下的胸部。凱瑞絲能夠看出精致的羊毛毯下他那只大手的形狀。他的喉嚨里低低地抽咽了一聲。他的手緊緊地向下按著,并停留了好長一陣子。

他閉上了眼睛。

他的身子俯得更低了,直到跪在了床邊。他寬寬的前額伏在了媽媽的腿上,手仍然撫在她胸上,好像在祈禱。

她意識到他在哭泣。這是她所見過的最可怕的事情,比在森林里看到殺人還要可怕。孩子們會哭,女人們會哭,懦弱無助的人們會哭,但爸爸從來不會哭。她感到仿佛天塌了下來。

她需要有人幫助。她放開了媽媽冰涼的手,眼看著它滑到毛毯上,一動不動了。她回到了自己的臥室,搖起了熟睡中的艾麗絲的肩膀。“快醒醒!”她說。

艾麗絲起初并不愿睜開眼睛。

“爸爸哭了!”凱瑞絲說道。

艾麗絲坐直了身子。“不可能。”她說。

“快起來吧!”

艾麗絲下了床。凱瑞絲拉起姐姐的手,一同走進了媽媽的房間。爸爸已經站了起來,低頭看著枕頭上那張寧靜的臉。他的臉上滿是淚水。艾麗絲驚訝地瞪著他。凱瑞絲小聲說道:“你看。”

床的另一側站著她們的姑姑彼得拉妮拉。

爸爸看見了站在門口的兩個女孩子。他離開床邊,走向了她們。他一只手攬住一個,把她們攏過來,緊緊地抱在懷里。“你們的媽媽和天使一起走了,”他靜靜地說道,“為她的靈魂祈禱吧。”

“勇敢些,姑娘們,”彼得拉妮拉說道,“從現在起,我就是你們的媽媽了。”

凱瑞絲從眼里擦去淚水,抬頭看著她的姑姑。“噢,不,你不是。”她說道。

布局 那個男人太肉了 總裁的新婚秘愛 我的眼里祇有你 鏡·雙城 總裁大人深度擒愛 我真不是蓋世高人 喜羊羊與灰太狼之六界傳說 念你插翅難飛 宇宙職業選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