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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爾辛二十一歲那年的圣靈降臨節(jié),一場傾盆大雨傾瀉在王橋大教堂上。
豆大的雨點落在石板的屋頂上,不停地飛濺著。排水溝里的水全都溢了出來,像河流一般奔涌。屋角的怪獸滴水孔里射出的水如同噴泉。扶壁下大片大片的水形成漣漪。湍急的水流漫過拱頂,順著柱子流下,浸濕了圣徒們的雕像。天空、巨大的教堂,以及圍繞著教堂的城鎮(zhèn),都籠罩在灰蒙蒙的霧氣中。
圣靈降臨節(jié)是為了紀念圣靈降臨于耶穌的門徒中的。時間是復活節(jié)后第七個星期日,一般在五月或六月,當時英格蘭的絕大多數(shù)羊都剛剛剪過羊毛,因而這一天也總是王橋羊毛集市開幕的日子。
梅爾辛冒著大雨,蹚著水,前往教堂參加晨禱。他將自己的兜頭帽緊緊向前拉著,遮住自己的眉毛,但仍無法阻止雨打濕他的臉。他必須穿過羊毛集市的市場。在教堂西邊的綠地上,數(shù)以百計的商販已經(jīng)擺開了攤位,現(xiàn)在又不得不匆匆忙忙地用大片大片的油布或氈布遮蔽好。羊毛商是集市的主角,他們中既有走村串鄉(xiāng)收集零散羊毛的小販,也有像埃德蒙這樣倉庫里堆滿了羊毛垛的大批發(fā)商。在他們周圍還簇擁著一些次要的攤位,出售各種能賣錢的東西,如萊茵蘭的甜葡萄酒、盧卡的鑲金絲帶、威尼斯的玻璃碗,還有從很多人連名字都不知道的東方各地販來的生姜和辣椒。當然,還有普通的商人為來客們和攤主們提供日常必需的服務(wù),如面包師、釀酒師、糖果商、算命的,還有妓女。
攤主們面對大雨表現(xiàn)得很是勇敢,他們相互開著玩笑,努力要營造出一種狂歡節(jié)的氣氛,但這樣的天氣肯定會影響他們的利潤。有些人無論風雨都得做生意,例如意大利和佛蘭德斯的采購商,因為佛羅倫薩和布魯日都有成千上萬忙碌不停的紡織機等待著柔軟的英格蘭羊毛。但更多的顧客就不一定來了,他們會選擇待在家里:騎士的妻子會認為她沒有肉豆蔻、肉桂等香料也能過;富裕的農(nóng)民會覺得他的舊外套還能再穿一冬;而某個律師則會斷定他的情婦并不當真需要金鐲子。
梅爾辛不想買任何東西。他沒錢。他是個沒有報酬的學徒,住在他的師傅建筑匠埃爾弗里克家里。他和這家人一起吃飯,在廚房的地板上過夜,穿埃爾弗里克的舊衣服,但他不拿工錢。在漫長的冬夜,他可以削刻一些精巧的小玩具賣上幾便士——比如做一個有秘密隔層的珠寶匣,或者一只一按尾巴就能吐舌頭的木頭小公雞——但到了夏天就一點空閑時間都沒有了,手藝人得一天到晚地干活兒。
不過,他的學徒期就快要結(jié)束了。再過不到半年,到十二月一號,當他滿二十一歲時,他就將成為王橋木匠行會的一名正式成員了。他簡直急不可耐了。
教堂高大的西門敞開著,以便讓數(shù)以千計的鎮(zhèn)民和來客來做晨禱。梅爾辛走進教堂,抖掉了衣服上的雨水。石頭地面上滿是泥水,非常濕滑。在晴朗的日子里,教堂內(nèi)部會有大束大束的陽光投射進來,十分明亮,但是今天室內(nèi)卻一片昏暗,褪了色的彩繪玻璃模糊不清,人們都瑟縮在黑乎乎、濕漉漉的衣服中。
這么多的雨水會流到哪里去呢?教堂四周并無大排水溝。成千上萬加侖的雨水只能滲到地下去。難道它們會不斷下滲,越滲越深,直到又成為雨下到地獄里去?不,大教堂是建在斜坡上的,水會從北向南滲到山下。大型石頭建筑的地基,都是設(shè)計成可以讓水穿過的,否則水積得太多就會有危險。所有的雨水最終會流入作為修道院南界的河流中。
梅爾辛想象著地下的水流,他的腳底似乎感覺到水汩汩地震顫著穿過地基和鋪著石板的地面。
一只黑色的小狗蹦蹦跳跳著向他跑來,搖著尾巴歡快地朝他吠叫著。“你好,‘小不點兒’。”他說著,拍了拍它,然后抬起眼來尋找狗的女主人凱瑞絲。他的心跳加快了。
她穿著一件艷麗的深紅色斗篷,是從她母親那里繼承來的。這是一片昏暗中的唯一一抹亮色。梅爾辛燦爛地微笑著,很高興看到她。他不知道是什么讓她看上去如此美麗。她長著一張圓圓的小臉,五官端正勻稱。她的頭發(fā)是淺棕色的,泛著綠色的眼睛有著幾粒金色斑點。她和王橋上百名其他女孩子沒什么太大不同。但她俏皮地歪戴著帽子,眼睛里透著嘲弄人的聰明勁兒。她一邊看著他,一邊頑皮地露齒微笑著,顯現(xiàn)出一種隱隱約約但又非常誘人的愉悅。梅爾辛認識她已經(jīng)十年了,但只是在最近幾個月,他才意識到自己愛上了她。
她把他拽到一根柱子后,吻了他一下,她的舌尖輕輕地劃過了他的嘴唇。
他們一有機會就接吻,無論是在教堂里,在市場上,還是在街上偶遇,但最銷魂的還是在她家里,并且是除他倆之外再無別人時。他時時盼望著這樣的時刻。每晚入睡前,他都一直在想著吻她,而天明一睜眼,這個念頭又涌上心頭。
他一星期去她家兩三次。她父親埃德蒙很喜歡他,盡管她姑姑彼得拉妮拉并不喜歡他。埃德蒙是個熱情好客的人,經(jīng)常邀梅爾辛留下來共進晚餐。梅爾辛知道會比在埃爾弗里克家吃得好,總是欣然接受邀請。他會和凱瑞絲下象棋或跳棋,或者僅僅對坐聊天。他喜歡在凱瑞絲講故事或解釋什么事情時端詳她,看著她用手在空中比畫著,臉上扮出或逗樂或嚇人的表情,表演著每一個想象中的角色。但是,大部分時間,他都在尋找著能夠偷偷地吻她的機會。
他掃視了一圈教堂:沒有人朝他們這邊看。他的手悄悄地伸進了她的外套,透過她那柔軟的亞麻布連衣裙撫摸著她。她的身體熱乎乎的。他握住了她那又小又圓的乳房。他喜歡她的肌膚在他的指尖按壓下凹下去的感覺。他從未看過她的裸體,卻非常熟悉她的乳房。
在他的夢中,他們更進了一步。在夢境中,他們總是單獨在某個地方,或者是森林中的一塊空地,或者是城堡中一間大大的臥室,而且他倆都是赤身裸體的。然而奇怪的是,他的夢總是結(jié)束得早了那么一點點,正當他要進入她的身體時,他就會滿懷沮喪地醒來。
總有一天,他想,總會有這么一天的。
他們還沒有談婚論嫁。學徒是不能結(jié)婚的,所以他必須等待。凱瑞絲肯定考慮過等他學徒期滿后他們該怎么辦,但她從來沒說過。她似乎滿足于得過且過。梅爾辛也有一種迷信的想法,害怕和她一起談?wù)撐磥怼H藗兌颊f朝圣者不能花太多時間計劃行程,那樣就會了解到很多路途的艱險,從而打消朝圣的念頭。
一個修女走了過去,梅爾辛歉疚地從凱瑞絲的胸部抽回了手。但修女并沒有注意到他們。在教堂巨大的空間內(nèi),人們干著各種各樣的事情。去年圣誕前夜的禮拜儀式上,梅爾辛就看到一對男女借著一片黑暗,靠在教堂南側(cè)走廊的墻上做愛——不過他們因此而被驅(qū)逐了出去。梅爾辛不知道他和凱瑞絲這樣小心謹慎地嬉戲,能不能挺到晨禱結(jié)束。
但凱瑞絲另有主張。她說:“咱們到前面去吧。”她拉著梅爾辛的手,領(lǐng)著他穿過人群。他認識這里的許多人,但不是全部:王橋是英格蘭較大的城市之一,有七千多居民,誰也不可能認識所有的人。梅爾辛跟著凱瑞絲來到中殿和交叉甬道相交的地方。那里有一道木柵封住了通向教堂東端的去路。那邊是高壇,是為教士們預留的。
梅爾辛發(fā)現(xiàn)他身旁站的是最重要的意大利商人博納文圖拉·卡羅利。他是個身材魁梧的人,穿著一件繡得色彩繽紛的厚毛線外衣。他本是佛羅倫薩人——他說那里是基督教世界最大的城市,面積比王橋大十倍還多——但他現(xiàn)在定居倫敦,經(jīng)營著他的家族和英格蘭羊毛商之間的大買賣。卡羅利家族富可敵國,他們甚至借錢給各國國王,但博納文圖拉本人卻平易近人、和藹可親——不過人們說他談起生意來也是個非常難纏的對手。
凱瑞絲非常隨意地和博納文圖拉打了個招呼——他就借住她家。雖然從梅爾辛的年齡和他身上穿的顯然是師傅傳下來的舊衣服,一眼就能看出他不過是個學徒工,博納文圖拉還是和善地向他點了點頭。
博納文圖拉正打量著教堂建筑。他語調(diào)輕松地說道:“一連五年了,我年年來王橋,但直到今天我才注意到,交叉甬道的窗戶比教堂其余部分的窗戶要大。”他說的是法語,但夾雜著意大利托斯卡納地區(qū)的口音。
梅爾辛聽懂他的話并不費力。他已經(jīng)是成人了,像大部分英格蘭騎士的兒子一樣,他同父母講諾曼法語,同伙伴們講英語。他能猜出許多意大利語詞匯的含義,因為他在修士辦的學校里學過拉丁文。“我可以告訴你為什么窗戶是這樣設(shè)計的。”他說。
博納文圖拉揚起了眉毛,非常驚訝一個學徒竟然敢說自己懂得這樣的事情。
“這座教堂是兩百年前修建的,當時中殿和高壇上這些窄窄的尖頭窗還是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新設(shè)計,”梅爾辛繼續(xù)說道,“繼而,一百年后,主教把塔加高了,同時重建了交叉甬道,又裝上了當時成為時尚的更大的窗戶。”
博納文圖拉很感欽佩:“你怎么知道這些事情的?”
“修道院圖書館里有一本關(guān)于本修道院歷史的書,叫作《蒂莫西書》,詳細講述了教堂建筑的情況。書的大部分是在偉大的菲力普副院長在世時寫成的,不過后人也做了些補充。我小時候在修士的學校里讀過它。”
博納文圖拉仔細打量了梅爾辛半天,好像是要記住他的面孔,然后他隨口說道:“這是座很不錯的建筑。”
“意大利的建筑很不同嗎?”梅爾辛很喜歡談?wù)撏鈬屯鈬说纳睿瑢λ麄兊慕ㄖ绕涓信d趣。
博納文圖拉帶著沉思的表情說道:“我想建筑的原理到處都是一樣的。不過在英格蘭,我從來沒見過穹頂。”
“什么叫穹頂?”
“就是圓形的屋頂,像半個球一樣。”
梅爾辛大為吃驚:“我從來沒聽說過這樣的事情!穹頂是怎么建成的?”
博納文圖拉大笑起來:“年輕人,別忘了我是個羊毛商。我只消用手指捻一捻毛線,就能告訴你那羊毛是產(chǎn)于科茨沃爾德的綿羊還是林肯的綿羊,但我連個雞窩怎么搭都不知道,更別提穹頂了。”
這時梅爾辛的師傅埃爾弗里克過來了。他是個有錢人,穿著昂貴的衣服,但這些衣服怎么看都和他不般配。他向來是個勢利眼,因而根本沒理睬凱瑞絲和梅爾辛,而是向博納文圖拉深鞠一躬,說道:“很榮幸尊駕再度光臨敝城,老爺。”
梅爾辛走開了。
“你說世界上總共有多少種語言?”凱瑞絲問他。
她總是胡思亂想。梅爾辛不假思索地答道:“五種。”
“別這樣,嚴肅點兒,”她說,“你看,有英語,有法語,有拉丁語,這就是三種。佛羅倫薩人和威尼斯人說的話也不同,盡管他們用同樣的詞匯。”
“你說得對,”梅爾辛說著,加入了這個游戲,“這就已經(jīng)是五種語言了。此外還有佛蘭芒語。”王橋很少有人能分得清來自佛蘭德斯的那些紡織城——諸如伊珀爾、布魯日、根特等的羊毛商的口音。
“還有丹麥語。”
“阿拉伯人也有自己的語言,他們寫字時,用的字母跟我們都不一樣。”
“塞西莉亞嬤嬤還說過,所有的野蠻人也都有自己的語言——像蘇格蘭語、威爾士語、愛爾蘭語,也許還有其他語言——但根本沒人知道怎么寫下來。這就是十一種語言了。世界上也許還有什么我們根本沒聽說過的民族呢!”
梅爾辛微笑起來。凱瑞絲是他唯一能談這樣的話題的人。在他們年齡相仿的朋友中,沒有人能理解想象陌生的民族和不同的生活方式是多么令人激動。她會漫無目的地提問:住在世界的邊緣會是什么樣子?教士對上帝的理解會不會錯?你怎么知道你此時此刻不是在做夢?他們的思維會天馬行空般地馳騁,競相提出最離奇的想法。
教堂里嘈雜的人聲突然靜了下來,梅爾辛看到修士和修女們都坐下了。唱詩班指揮瞎子卡呂斯最后走了進來。盡管他什么也看不見,但他在教堂里和修道院內(nèi)的建筑間行走卻根本不需要幫助。他走得很慢,卻像有視力的人一樣自信,他熟悉這里的每一根柱子和每一塊石板。他用他那渾厚的男中音唱出了一個音符,唱詩班便開始唱起了圣歌。
梅爾辛一向?qū)ι衤毴藛T心存懷疑。教士們擁有的權(quán)力并不總是與他們的知識相匹配——就像他的師傅埃爾弗里克一樣。然而,他卻喜歡到教堂來。禮拜儀式會讓他想入非非、恍若夢中。那音樂、那建筑,還有那拉丁文的咒語,都讓他著迷,他覺得自己仿佛是睜著眼睛在沉睡。他又一次產(chǎn)生了那種奇妙的幻覺,好像他能感覺到雨水匯成的激流在地下的深處奔涌。
他的目光漫無目的地端詳著中殿的三個層面——拱廊、柱廊和側(cè)廊的縱向天窗。他知道柱子都是通過把一塊石頭壘在另一塊石頭上建成的,但給人的印象卻完全不同,至少一眼望去是如此。石塊經(jīng)過了雕刻,這樣每根柱子都像是一束直上直下的桿。他自下而上地打量著十字交叉部四根巨形支柱中的一根,從那根柱子龐大的方形基座向上,看到其中的一根柱桿向北分岔,形成了跨越側(cè)廊的一根拱。他的目光又到了廊臺,另一根柱桿在那里分岔向西,形成了柱廊的拱,再向西到縱向天窗的起拱點,直到其余的柱桿像花枝一樣散開,變成了上方拱頂?shù)墓袄摺K哪抗鈴墓绊斪罡唿c的中央凸飾,循著拱肋一路向下,又到了十字交叉部對角的另一根支柱上。
他這樣打量著,突然有奇怪的情況發(fā)生。他的視野似乎一時模糊了,好像交叉甬道的東側(cè)在移動。
有一陣低低的隆隆聲,非常之低,幾乎聽不見,但人們感到了腳下在顫動,仿佛附近有一棵大樹倒下了。
歌聲變得凌亂遲疑起來。
高壇的南墻上現(xiàn)出了一道裂縫,就在梅爾辛剛剛打量過的支柱旁邊。
梅爾辛轉(zhuǎn)向了凱瑞絲。他眼角的余光看到石塊落向了教堂的十字交叉部和唱詩班。接著便是一片嘈雜的聲音:女人的尖叫聲,男人的呼喊聲,還有石頭砸在地板上震耳欲聾的碎裂聲。這嘈雜聲持續(xù)了很長一段時間。當一切又歸于平靜后,梅爾辛發(fā)現(xiàn)自己緊抱著凱瑞絲。他的左手摟著她的肩膀,把她攏向了自己,他的右手捂著自己的頭,以做防護。他的身體則將她與一大片教堂的廢墟隔開了。
居然沒有人被砸死,這顯然是個奇跡。
毀壞最嚴重的地方是圣壇的南廊,在禮拜儀式舉行時那里沒有人。參加禮拜的會眾不允許進入圣壇,而教士們當時全都集中在中心區(qū),在召集唱詩班。有幾名修士險些罹難,但最終還是逃脫了,這使人們更加堅信這是一場奇跡。還有幾名修士被飛濺起來的碎石劃傷或者砸傷。會眾們則至多不過有少數(shù)人受了擦傷。很顯然,他們都是受到了圣·阿道福斯超自然的力量的保佑。圣·阿道福斯的遺骨就被保存在高高的圣壇下面,人們傳頌著很多關(guān)于他治病救人、起死回生的事跡。然而,人們也普遍認為上帝在向王橋的人們發(fā)出警告。但他警告的是什么事情,一時還不清楚。
一小時后,有四個人來檢查毀損情況。他們是:凱瑞絲的表兄戈德溫兄弟,他是修道院的司鐸,負責管理教堂及其全部財物;戈德溫手下掌管建筑維修的托馬斯兄弟,也就是十年前的托馬斯·蘭利騎士;教堂維修承包人埃爾弗里克,一位技藝嫻熟的木匠,也以建筑匠為業(yè);還有梅爾辛作為埃爾弗里克的學徒隨行。
教堂的東端被柱子分成四個部分,叫作隔間。塌方毀壞了離十字交叉部最近的兩個隔間。南廊上方的石拱,在第一個隔間的部分徹底毀壞了,在第二個隔間的部分也嚴重受損。廊臺裂開了許多縫。天窗上的一些石頭豎框也墜落了下來。
埃爾弗里克說:“灰泥不結(jié)實,導致了拱頂崩潰,隨后又造成了高層的裂縫。”
梅爾辛覺得這個說法并不正確,但他也做不出別的解釋。
梅爾辛厭惡他的師傅。他起初是埃爾弗里克的父親喬基姆的學徒。喬基姆是個經(jīng)驗豐富的建筑匠,曾經(jīng)在倫敦和巴黎蓋過教堂和橋梁。老人很樂于向梅爾辛傳授建筑匠的全部技藝——也就是人們所說的“訣竅”,大多都是建筑方面的數(shù)學公式,例如建筑物高度與地基深度的比例等。梅爾辛喜歡數(shù)字,如饑似渴地學習喬基姆教給他的所有知識。后來喬基姆死了,埃爾弗里克接替了他。埃爾弗里克認為學徒首先應(yīng)當學會的就是服從。梅爾辛感到很難接受,埃爾弗里克就用不給吃飽、減少衣服、派他到冰天雪地里去干活兒等辦法來懲罰他。更糟糕的是,埃爾弗里克胖乎乎的女兒格麗塞爾達和梅爾辛年齡相同,卻吃得飽飽的、穿得暖暖的。
三年前,埃爾弗里克的妻子死了,他娶了凱瑞絲的姐姐艾麗絲做續(xù)弦。人們都認為兩姐妹中艾麗絲更漂亮。的確她的長相更標致,但她缺乏凱瑞絲那股讓人著迷的靈氣,梅爾辛覺得她呆板愚鈍。艾麗絲似乎始終像她妹妹一樣喜歡梅爾辛,所以他曾希望她能使埃爾弗里克對自己好一些,可情況卻恰恰相反,艾麗絲似乎認為和埃爾弗里克一道折磨他才是她做妻子的本分。
梅爾辛知道許多別的學徒也都受著這樣的苦,他們都忍氣吞聲,因為從學徒做起,是進入一個收入不錯的行業(yè)的必由之路。行會極其有效地阻止了一切自命不凡的闖入者。如果不加入一個行會,任何人也休想在一座城鎮(zhèn)里找到活兒干。哪怕是一名教士、一名修士或者一位婦女想要紡點兒線或釀點兒酒去賣,都得先加入相關(guān)的行會。而城鎮(zhèn)以外幾乎找不到任何活計,農(nóng)民們都是自己蓋房子,自己縫衣服。
學徒期滿后,大多數(shù)徒弟還會繼續(xù)跟著師傅干,做按日計酬的工匠。其中的一部分最終會成為師傅的合伙人,并在師傅死后繼承產(chǎn)業(yè)。但梅爾辛的人生道路絕不會是這樣的。他對埃爾弗里克深惡痛絕。一旦他能離開時,他會立刻就走。
“咱們到上面去看看吧。”戈德溫說。
他們一起向教堂的東端走去。埃爾弗里克說:“戈德溫兄弟,你從牛津?qū)W成歸來,真讓人高興。但你一定非常留戀和那么多有學問的人在一起的日子吧。”
戈德溫點了點頭:“那些大師們的淵博知識的確驚人。”
“還有其他學生——我想,他們也一定都是些了不起的年輕人。不過,我們也聽到些不好的傳言。”
戈德溫臉上現(xiàn)出了痛苦的表情:“有些傳言恐怕是真的。當一名年輕教士或修士頭一回離家遠行時,他會受到誘惑的折磨。”
“然而——我們?nèi)匀缓軜s幸,王橋又多了一位上過大學的人,必將因此而受益。”
“你這樣說太客氣了。”
“噢,不過這是真的。”
梅爾辛真想說一句:求求你了,快閉嘴吧。然而這就是埃爾弗里克的為人之道。他是個糟糕的匠人,技藝不精,判斷不準,卻善于溜須拍馬。梅爾辛一次又一次地領(lǐng)教過他的這一手段——因為埃爾弗里克對他有所求的人之諂媚,正如他對用不著的人之蠻橫一樣。
梅爾辛對戈德溫的態(tài)度更感吃驚。難道一個受過教育的聰明人會看不穿埃爾弗里克?也許對于受恭維的人來說,這一點并不那么容易看穿。
戈德溫打開了一扇小門,領(lǐng)著大家走上了一條隱在墻內(nèi)的窄窄的螺旋樓梯。梅爾辛非常興奮。他很喜歡教堂里隱藏的秘道。他對這次蹊蹺的塌方也很好奇,一心想找出原因來。
側(cè)廊是從教堂主體部分的兩側(cè)向外突出的單層結(jié)構(gòu)。頂部由石頭拱肋構(gòu)成。在拱的上方,一個傾斜的屋頂自側(cè)廊的外緣向上,直到縱向天窗的底部。傾斜的屋頂下面是個三角形的空間,其底部就是側(cè)廊拱頂?shù)谋趁妫步泄氨场K膫€人爬到了拱背上,自上而下地察看毀損情況。
這地方靠教堂打開的窗戶照明。托馬斯很有預見性地帶了盞油燈。梅爾辛從上往下看,首先注意到的是:各個隔間頂上的拱并非完全一樣的。最東邊的那條拱比其余的拱弧度要平,而旁邊部分損壞了的拱,似乎又有所不同。
他們在拱背上,沿著拱最堅固的邊緣部分走著,一直走到他們敢于到達的離塌方部分最近的地方。這處的拱與教堂其余部分一樣,也是由石頭和灰泥砌成的,只不過拱頂?shù)氖^很薄很輕。拱與其起拱點幾乎是垂直的,不過隨著向上伸展也在向內(nèi)傾斜,直到與對面的石結(jié)構(gòu)相交。
埃爾弗里克說:“你們看,首先需要做的事情,顯然是在側(cè)廊頭兩個隔間的上方重新修拱。”
托馬斯說:“王橋已經(jīng)有好長時間沒人做過肋拱了。”他轉(zhuǎn)向梅爾辛問道:“你會做模架嗎?”
梅爾辛明白他的意思。在拱的邊緣,石結(jié)構(gòu)基本上是豎直的,石頭可以借助自身的重量維持在原位,但越往上去,隨著弧度趨向水平,在灰泥未干之前,就需要一些支撐物來維護一切就位。顯而易見的辦法就是制作一個木頭的框架,叫作模架或拱鷹架,來支撐上面的石頭。
這對木工來說是個富于挑戰(zhàn)性的工作,因為弧度必須恰到好處。多年來,托馬斯一直在仔細監(jiān)督梅爾辛和埃爾弗里克在教堂里做的活兒,他深知梅爾辛的手藝。然而,他沒有同師傅商量而是直接問徒弟,卻是個失策,埃爾弗里克立刻做出了反應(yīng)。“在我的監(jiān)督下,他能做,是的。”他說。
“我能做這樣的模架,”梅爾辛說著,已在考慮模架怎樣才能用腳手架和石匠們干活兒的平臺支撐起來,“但是當年修這些拱時并沒有用木頭模架。”
“別胡說了,小子,”埃爾弗里克說道,“他們當然用了。你懂什么?”
梅爾辛知道同東家辯論是不明智的,但六個月后他同埃爾弗里克就將成為競爭對手了,他需要像戈德溫兄弟這樣的人了解他的能力。而且,他也被埃爾弗里克語氣中的輕蔑刺痛了,心頭涌起了一股不可遏制的沖動,要證明自己的師傅是錯誤的。“看看這些拱背,”他憤憤地說道,“蓋完一個隔間后,工匠們肯定會用同一副模架去蓋下一個。那樣的話,所有的拱弧度都應(yīng)該是一樣的。然而,實際上這里的拱卻并不一樣。”
“顯然他們沒有重新使用模架。”埃爾弗里克生氣地說道。
“他們?yōu)槭裁床荒兀俊泵窢栃晾^續(xù)說道,“他們肯定是想節(jié)省木料,更不用說還想省下付給熟練木工的工錢。”
“不管怎么說,修拱而不搭模架是不可能的。”
“是可能的,”梅爾辛說,“有一個辦法——”
“夠了,”埃爾弗里克說,“你到這兒是來學習的,不是來講課的。”
戈德溫插話了:“聽他說說吧,埃爾弗里克。如果這小伙子說得對,能給修道院省一大筆錢呢。”他又看著梅爾辛說:“你有什么辦法?”
梅爾辛這時有些后悔提起這個話題了。他隨后會為此吃苦頭的。但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如果他不往下說,他們會認為他并不知道有什么辦法。“修道院圖書館里有一本書提到過,其實辦法很簡單,”他說,“當石頭砌好后,用一根繩子從上面吊住它。繩子的一端固定在墻上,另一端系在一個沉重的大木塊上。繩子與石頭的邊緣呈直角,這樣就能保證石頭不會從灰泥床上滑脫,掉落到地上了。”
他說完后,出現(xiàn)了好一陣子寂靜,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努力在頭腦中勾畫著那會是怎樣一幅景象。隨之托馬斯點了點頭:“這辦法行。”
埃爾弗里克看上去非常氣憤。
戈德溫則來了興趣:“那是本什么書?”
“叫作《蒂莫西書》。”梅爾辛告訴了他。
“我知道那本書,不過沒讀過。很顯然我該讀讀的。”戈德溫又對其他人說道,“怎么樣,我們在這里看得差不多了吧?”
埃爾弗里克和托馬斯都點了點頭。四個人離開拱頂時,埃爾弗里克對梅爾辛嘀咕道:“你不明白嗎,你剛剛拒絕了一件能夠干上好幾個星期的活兒?我敢打賭,等你自立門戶后,你就不會這樣做了。”
梅爾辛倒沒想到這一點。埃爾弗里克說得對:他證明了沒必要做模架,也就把自己排除在了這項工程之外。但是埃爾弗里克的思維方式是極其錯誤的。只為自己有活兒干,就讓別人花冤枉錢,是不公平的。梅爾辛不想靠欺騙別人活著。
他們走下螺旋樓梯,走進高壇。埃爾弗里克對戈德溫說:“明天我來給你報價。”
“好的。”
埃爾弗里克又轉(zhuǎn)向梅爾辛說:“你留在這里,數(shù)一數(shù)一個側(cè)廊的拱需要多少石頭,回家后向我報告。”
“是。”
埃爾弗里克和戈德溫走了,托馬斯又多留了一會兒。“我給你惹麻煩了。”他說。
“你本來是想讓我表現(xiàn)一下的。”
修士聳了聳肩,用右臂打了個手勢,表示“你還能做什么”。他的左臂沒有了,十年前在梅爾辛親眼看到的那場搏斗中他受了傷,傷口感染最終導致了截肢。
梅爾辛很少想起森林里那驚人的一幕——他已經(jīng)習慣了托馬斯穿著修士袍服的模樣——但此刻他卻回憶了起來:那兩個士兵,藏在灌木叢中的孩子,弓和箭,還有那埋在地下的信。托馬斯一向?qū)λ苡焉疲孪胍欢ㄊ且驗槟翘彀l(fā)生的事情。“我從來沒跟任何人提起過那封信。”他平靜地說道。
“我知道,”托馬斯答道,“假如你提起,你就沒命了。”
大多數(shù)大城鎮(zhèn)都是由商業(yè)公會管理的。這是一種由城鎮(zhèn)的頭面人物組成的組織。商業(yè)公會下面有無數(shù)的手工業(yè)行會,管理不同的行業(yè),如石匠、木匠、皮匠、織工、裁縫……也有教區(qū)公會,是圍繞當?shù)匦〗烫媒M成的較小組織,旨在為教士的袍服、教堂的裝飾募款,也救濟寡婦和孤兒。
大教堂所在的城鎮(zhèn)則不同。王橋像圣·奧爾本斯和貝里圣埃德蒙茲一樣,是由修道院管理的。修道院幾乎擁有城鎮(zhèn)及城鎮(zhèn)周圍所有的土地。修道院總是不允許成立商業(yè)公會。然而,王橋最重要的工匠和商人都加入了圣·阿道福斯教區(qū)公會。無疑,當這個組織在遙遠的過去成立時,是一個為大教堂募款的敬神團體,但如今已是鎮(zhèn)上最重要的組織了。這個教區(qū)公會為行業(yè)行為制定規(guī)矩,并選舉一位會長和六名委員來監(jiān)督執(zhí)行。公會大廳里設(shè)有度量衡,為王橋的所有行業(yè)規(guī)定了諸如一包羊毛的重量、一卷布的寬度和一蒲式耳的容積等標準。然而,教區(qū)公會卻不能像自治城鎮(zhèn)那樣組織法庭或執(zhí)行判決——王橋修道院保留了這些權(quán)力。
圣靈降臨節(jié)的下午,教區(qū)公會在大廳設(shè)宴款待最為尊貴的來訪客商。羊毛商埃德蒙時任會長,凱瑞絲陪同他擔當女主人,于是梅爾辛只能自娛自樂了。
幸運的是,埃爾弗里克和艾麗絲也去赴宴了,因而他能獨自坐在廚房里,一邊聽著雨聲,一邊靜靜地思考。天氣并不算冷,而且廚房里點著小火在做飯,紅紅的火光讓人心情愉快。
他能聽見埃爾弗里克的女兒格麗塞爾達在樓上的動靜。這房子盡管比埃德蒙的要小,但很精致。樓下只有一個廳和一間廚房。沿樓梯而上,先是一個未封閉的平臺,格麗塞爾達就睡在這里,還有一個封閉的臥室,供師傅和他的妻子使用。梅爾辛睡在廚房里。
三四年前,曾經(jīng)一度,梅爾辛夜里備受煎熬,不停地幻想著爬上樓去,悄悄地溜進毯子下,緊挨著格麗塞爾達那熱乎乎、圓滾滾的胴體。但她自認為高他一等,對待他就像是對待仆人,使他一點也鼓不起勇氣來。
梅爾辛坐在長凳上,眼睛盯著火苗,腦海里勾畫著他將為重修教堂塌拱的石匠們搭的木制腳手架。木頭很貴,長樹干更是稀有——林場主往往經(jīng)不起利潤的誘惑,不等樹長大就砍了賣。因而建筑匠們總是想方設(shè)法地減小腳手架的木材用量。腳手架很少從地面搭起,一般都是從已有的墻上懸吊下來,以節(jié)省木材。
他正思索著,格麗塞爾達走進了廚房,從桶里舀了一杯淡啤酒。“你也來點兒?”她說。梅爾辛接受了,對她的殷勤感到很是詫異,但讓他更加吃驚的是,她在他對面的長凳上坐下,喝了起來。
格麗塞爾達的情人瑟斯坦已經(jīng)三個星期不見蹤影了。無疑她現(xiàn)在很寂寞,這也是她想讓梅爾辛陪陪她的緣故。啤酒暖了她的胃,也松弛了他的戒心。他沒話找話地問道:“瑟斯坦出什么事了?”
她像匹撒歡的母馬一樣揚了揚頭:“我跟他說我不想嫁給他。”
“為什么?”
“他太小了,配不上我。”
梅爾辛不信這理由。瑟斯坦十七歲,格麗塞爾達二十歲,但格麗塞爾達并不非常成熟。他想,更可能的原因是瑟斯坦地位太低下。他是幾年前不知從哪里來到王橋的,他曾給鎮(zhèn)上好幾名工匠打過工,但本人卻不懂什么技術(shù)。也許他就是厭煩了格麗塞爾達,或者是厭煩了王橋,徑自離開了。
“他去哪里了?”
“我不知道,我才不管他去哪兒呢。我該嫁個和我年齡相當?shù)娜耍迋€有責任感的人——也許是一個有朝一日能繼承我父親產(chǎn)業(yè)的人。”
梅爾辛聽著,覺得她像是在說自己。但他又想,這不可能,她一向看不起我。這時她從自己的長凳上站起身來,走到了他的長凳邊,坐在了他的身旁。
“我父親不喜歡你,”她說,“我一向這么認為。”
梅爾辛大吃一驚:“哦,這么長時間了,你才說這話——我住在這里,已經(jīng)六年半了。”
“我很難跟我的家人對著干。”
“不過,他到底為什么那么討厭我呢?”
“因為你覺得自己比他更高明,而且你掩飾不住。”
“也許我就是比他高明呢。”
“你看看,我說什么來著?”
他大笑起來。這還是她平生第一次把他逗笑。
她在長凳上又挪得近了些,這樣她穿著毛線連衣裙的大腿就緊挨著他了。他穿著一直垂到大腿中部的舊亞麻襯衫,里面穿著所有男人都穿的內(nèi)衣褲,但他卻能隔著兩人的衣服感覺到她熱乎乎的身體。這是怎么回事?他不敢置信地看了看她。她有著光滑的黑發(fā)和褐色的眼睛。她豐滿的面頰很是吸引人。她圓潤的嘴唇讓人真想親上一口。
她說:“我喜歡在風雨交加的日子待在屋里,那感覺真是溫馨舒適。”
他覺得自己的欲火被挑逗了起來,扭過頭去不看她。他問自己,假如凱瑞絲這會兒闖了進來,她會怎么想?他竭力壓抑著自己的欲望,卻欲罷不能。
他回頭看了一眼格麗塞爾達。她的嘴唇濕潤,并且微微張開。她向他傾過身子。他吻了她。她立刻將舌頭塞進了他的嘴里。這是個突如其來、令人驚訝的親昵動作,讓他渾身一陣戰(zhàn)栗,他也把舌頭塞進了她嘴里。這感覺跟吻凱瑞絲可不一樣……
這個念頭讓他一驚。他推開了格麗塞爾達,站起身來。
格麗塞爾達問道:“你怎么了?”
梅爾辛不想說實話,便說:“你好像從來不喜歡我。”
她面露怒容:“我告訴過你,我得跟我父親站在一邊。”
“你改變得太突然了。”
格麗塞爾達也站了起來,向梅爾辛貼了過來。梅爾辛后退著,直到身子靠在墻上。格麗塞爾達抓起他的手,壓在自己胸上。她的乳房又圓又飽滿,梅爾辛無法抵御撫摸那對乳房的誘惑。格麗塞爾達說:“你以前有沒有和女孩子——真的——做過?”
梅爾辛說不出話來,但他點了點頭。
“你想沒想過和我一起做?”
“想過。”他勉強發(fā)出了聲音。
“如果你愿意,趁他們都不在,你現(xiàn)在可以和我一起做了。咱們上樓去,躺在我的床上。”
“不。”
格麗塞爾達用身子緊貼住他:“和你接吻把我的火全點了起來,我感到身體里滑溜溜的。”
他一把推開了她,用力比他打算的要猛,結(jié)果她向后倒去,肥厚的屁股坐在了地上。“別招我。”他說道。
梅爾辛并沒有打定主意一定要這樣做,但格麗塞爾達卻認了真。“那就見鬼去吧。”她怒罵了一句,站起身來,咚咚咚地上樓去了。
梅爾辛呆立在原地,喘著粗氣。他雖然已經(jīng)拒絕了她,但有些后悔了。
學徒工對年輕姑娘并不是很有吸引力。沒有人愿意等上那么多年再出嫁。但梅爾辛還是追求過王橋的好幾位少女。其中的一位凱特·布朗,是真心地喜歡他。去年夏天一個溫暖的下午,他們在她父親的花園里云雨了一番。隨即她父親猝死,母親帶著她們?nèi)疫w往了樸次茅斯。這是梅爾辛唯一一次做愛經(jīng)歷。現(xiàn)在他竟然拒絕了格麗塞爾達,難道他瘋了嗎?
他努力說服自己:剛才幸虧沒有失足。格麗塞爾達是個水性楊花的女孩兒,并不真的喜歡自己。他該為自己拒絕了誘惑而感到驕傲。他沒有像畜生般屈從本能,而是像男人一樣打定了主意。
接著他就聽見了格麗塞爾達的哭聲。
她的哭聲并不大,但他仍能聽得清清楚楚。他踱向了后門。像鎮(zhèn)上所有人家一樣,埃爾弗里克的屋后也有一條狹長的空地,上面有廁所和垃圾堆。大多數(shù)人家都用這塊地養(yǎng)雞養(yǎng)豬,或者種些蔬菜水果,但埃爾弗里克的后院卻用來儲藏木料堆、石料堆、繩子卷、水桶、手推車和梯子。梅爾辛目視著雨點打在院子里,但格麗塞爾達的抽泣依然聲聲傳進他的耳中。
他決定離開屋子,并且已經(jīng)走到了前門口,卻想不出能去哪里。凱瑞絲家這會兒只有彼得拉妮拉在家,而她并不喜歡梅爾辛。他想到去看他父母,但他們卻是他在這種狀態(tài)下最不想見到的人。他本該和他弟弟談?wù)劦模瓲柗蛞诒局苌酝硇r候才會來王橋。除此以外,他還意識到,他必得穿上一件外套才能出門去——倒不是因為雨,他并不在乎被淋濕,而是因為他目前所穿的衣服遮掩不住他下體那怎么也不消退的凸起。
他努力在心中想著凱瑞絲。她這時一定正啜著葡萄酒,吃著烤牛肉和全麥面包,他想道。他還問自己,她這會兒會穿著什么呢?她最好的衣服是一件柔軟的粉紅色連衣裙,方形的領(lǐng)口展現(xiàn)了她那纖細的脖頸上白皙的皮膚。但格麗塞爾達的哭聲不斷地侵擾著他的思路。他想安慰她,告訴她自己很抱歉讓她感到受傷。他想向她解釋,說她是個很有魅力的姑娘,只不過他倆不合適。
他坐下了,又站了起來。聽一個女子哭泣真是讓人難受。當這樣的哭聲充滿了屋子時,梅爾辛根本沒法思考什么腳手架。他不能走,也不能留,更不能一動不動地坐著。
他上了樓。
格麗塞爾達臉朝下趴在塞滿稻草的褥子上,那就是她的床。她的連衣裙在她圓潤豐滿的大腿周圍褶皺著。她的腿背部的皮膚顯得格外白,看上去非常柔嫩。
“我很抱歉。”他說。
“滾開。”
“別哭了。”
“我討厭你。”
他跪下來拍了拍她的背:“我受不了坐在廚房里聽你哭。”
格麗塞爾達一骨碌爬起來看著梅爾辛,臉上滿是淚痕:“我又丑又胖,你討厭我。”
“我不討厭你。”梅爾辛用手背擦去了格麗塞爾達兩頰的淚痕。
格麗塞爾達抓住梅爾辛的手腕拽向自己:“你不討厭我?真的?”
“我不討厭你。但是……”
格麗塞爾達用雙手攏住了梅爾辛的頭,將他拽倒,吻起了他。梅爾辛呻吟著,欲火比剛才燃燒得更加旺盛。他和她一起躺倒在草墊上,心里想著:我過一會兒就離開她。我只是要稍微安慰她一下,然后我就要站起來,下樓去。
她抓住了他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裙子上,恰在她的兩腿之間。他感覺到了那粗硬的陰毛,以及陰毛下那柔嫩的皮膚,還有那濕漉漉的裂縫。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徹底失控了。他使勁地揉搓著她,然后手指滑進了她的體內(nèi)。他感到自己仿佛要爆炸了。“我挺不住了。”他說。
“快!”她氣喘吁吁地說道,一把掀起了自己的裙子,又扒下了梅爾辛的內(nèi)褲。他撲到了她身上。
當她導引著他進入她的體內(nèi)時,他感到自己完全不能自已了。事情還沒完,懊悔便襲上心來。“噢,不。”他叫了起來。他剛剛推進了一下,爆炸便開始了,而且僅僅一瞬間便結(jié)束了。他俯倒在她身上,閉上了眼睛。“噢,上帝呀,”他說道,“我情愿去死。”
7
教區(qū)公會盛宴的第二天,星期一早餐時,博納文圖拉·卡羅利宣布了他那驚人的決定。
當凱瑞絲在她父親餐廳的橡木桌旁落座時,她感到不大舒服,稍許有些頭痛和惡心。她吃了一小盤熱騰騰的牛奶面包,想暖暖胃。她想起自己很喜歡昨天宴會上的葡萄酒,懷疑自己是不是喝多了。這難道就是男人和男孩們在自夸多么豪飲時所嘲笑的宿醉嗎?
父親和博納文圖拉吃著冷羊肉,彼得拉妮拉姑媽則講著故事。“我十五歲那年,和夏陵伯爵的侄兒訂了婚,”她說,“人們都說這門親事很般配:他父親是個中等的騎士,我父親是個富裕的羊毛商。接著在蘇格蘭的勞登山戰(zhàn)役中,伯爵和他唯一的兒子都戰(zhàn)死了。我的未婚夫羅蘭繼承了爵位,并且取消了婚約。他現(xiàn)在仍是伯爵。如果我在那場戰(zhàn)役前就嫁了羅蘭,現(xiàn)在我就是夏陵的伯爵夫人了。”她說著,將烤面包片浸入了淡啤酒中。
“也許那不是上帝的意愿。”博納文圖拉說道。他丟了一塊骨頭給“小不點兒”,那狗立刻撲了過去,就好像有一個星期沒進食似的。接著博納文圖拉就對父親說道:“我的朋友,在咱們談今天的生意之前,有件事情我要先告訴你一下。”
凱瑞絲聽他的語氣,覺得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她父親想必也有同樣的直覺,他說:“聽上去不大妙啊。”
“這幾年我的買賣不斷地在萎縮,”博納文圖拉繼續(xù)說道,“每年我的家族賣出的布料都在減少,每年我從英格蘭買的羊毛也在減少。”
“生意總是這樣,”埃德蒙說道,“時而漲時而跌,沒人知道為什么。”
“但是現(xiàn)在你們的國王又插了一杠子。”
的確如此。愛德華三世看中了羊毛業(yè)的滾滾利潤,認為羊毛商該為國王多做些貢獻。他增加了一項新稅,每個羊毛袋收一英鎊。一袋羊毛的標準重量為三百六十四磅,大約能賣四英鎊;因此新稅相當于羊毛價值的四分之一,這可是筆不小的數(shù)目。
博納文圖拉繼續(xù)說道:“更糟糕的是,這樣一來,從英格蘭出口羊毛就變得非常困難了,我不得不掏大筆的錢來行賄。”
“禁止羊毛出口的禁令很快就會取消的,”埃德蒙說,“倫敦羊毛公司的商人們正在和國王的官員們談判……”
“但愿如此,”博納文圖拉說,“不過,在這種形勢下,我的家族認為我已經(jīng)沒有必要參加這個國家同一地區(qū)的兩個不同的羊毛集市了。”
“說得對!”埃德蒙說,“那就來這里,忘掉夏陵集市吧。”
夏陵鎮(zhèn)距王橋有兩天的路程,和王橋面積差不多,盡管沒有大教堂和修道院,卻是郡守的城堡和郡法庭所在地。那里每年都要舉辦和王橋競爭的羊毛集市。
“這里恐怕已經(jīng)沒法滿足我的需求了。你看,王橋羊毛集市像是在不斷衰落。越來越多的賣主都到夏陵去了。那里的集市羊毛品種更多,質(zhì)量也更好。”
凱瑞絲十分驚愕。這對她父親來說將是災難性的打擊。她插嘴說:“賣主們?yōu)槭裁催x擇夏陵呢?”
博納文圖拉聳了聳肩:“那里的商業(yè)公會把集市辦得紅紅火火。在那里進城門不用排隊;批發(fā)商能租到帳篷和貨亭;那里還有個羊毛交易大廳,哪怕下這么大的雨,所有的人還都能做買賣……”
“這些我們也都能做到。”凱瑞絲說。
她父親哼了一聲:“要是能做到就好了。”
“為什么不能呢,爸爸?”
“夏陵是個獨立的自治市鎮(zhèn),有國王頒發(fā)的特許證。商業(yè)公會有權(quán)為羊毛商的利益辦事。王橋則屬于修道院……”
彼得拉妮拉插話了:“看在上帝榮耀的分上。”
“毫無疑問,”埃德蒙說,“但是沒有修道院的許可,我們的教區(qū)公會什么事也辦不成——修道院的副院長們又都是些謹小慎微、因循守舊的人,我弟弟也不例外。結(jié)果就是大部分改善設(shè)施的計劃都被否決了。”
博納文圖拉繼續(xù)說道:“埃德蒙,正因為我們家族和你,以及在你之前和你父親,都有著老交情,我們才一直來王橋的;但是在困難時期,我們沒法感情用事了。”
“那么看在老交情的分上,讓我再提個小小的請求,”埃德蒙說,“先不要下最后決斷。不要有成見。”
聰明!凱瑞絲心想。她經(jīng)常為她父親在談判中所表現(xiàn)出的精明而嘆服。他沒有爭辯說博納文圖拉應(yīng)該改變他的決定,因為那樣只會讓他更加固執(zhí)己見。意大利人至多可能接受不做最后決斷的建議。這沒有讓他做出任何承諾,卻保留了回旋余地。
博納文圖拉感到這很難拒絕:“好吧,但是到什么時候呢?”
“我要爭取改善集市的條件,特別是那座橋,”埃德蒙回答道,“如果我們能夠在王橋提供比夏陵更好的設(shè)施,并且吸引來更多的賣主,你還會繼續(xù)光顧我們這里,是吧?”
“那當然。”
“那么這就是我們必須做的事情了。”他站起身來,“我這就去找我的弟弟。凱瑞絲,跟我一起去。我們要讓他看看橋邊排的隊。不,等一等,凱瑞絲,去把你那個聰明的建筑匠小伙子梅爾辛找來,我們也許需要他的專業(yè)知識。”
“他這會兒肯定正干活兒呢。”
彼得拉妮拉說:“你就跟他師傅說,會長要見這小伙子。”彼得拉妮拉對她弟弟當上了教區(qū)公會會長非常驕傲,她不放過任何提及此事的機會。
不過她說得對。這樣一說,埃爾弗里克肯定會放梅爾辛走的。“好,我去找他。”凱瑞絲說道。
她披上了件帶兜頭帽的斗篷就出去了。雨還在下,但不像昨天那么大了。埃爾弗里克像鎮(zhèn)上大多數(shù)有頭臉的居民一樣,住在從小橋一直伸延到修道院大門的主街上。寬闊的街道上擠滿了小車和人流,踩著坑坑洼洼的路面和雨水匯成的泥湯,涌向集市市場。
像往常一樣,她渴望見到梅爾辛。自十年前的萬圣節(jié)那一天,他拿著自己做的弓出現(xiàn)在射箭練習場上后,她就一直喜歡他。他聰明又風趣。像她自己一樣,他也知道這個世界遠比大多數(shù)王橋居民所能想象得要大要迷人。但是六個月前,他們發(fā)現(xiàn)了還有比僅僅做朋友更有意思的事情。
在梅爾辛之前,凱瑞絲同其他男孩兒接過吻,不過不經(jīng)常,何況她從未當真有什么感覺。和梅爾辛接吻則大為不同,既興奮又刺激。他有一種頑皮的天性,使得他所做的一切都帶有些小小的惡作劇味道。她也喜歡梅爾辛觸碰她身體的感覺。她還希望更進一步——但她克制著自己不想那么多。“更進一步”意味著結(jié)婚,而妻子必須服從自己的丈夫,因為丈夫是一家之主——凱瑞絲討厭這種說法。幸運的是,她還不用考慮這個問題,因為梅爾辛必須等到學徒期滿才能結(jié)婚,那還是半年之后的事情呢。
凱瑞絲來到埃爾弗里克家,走進屋里。她的姐姐艾麗絲和繼女格麗塞爾達一起坐在前屋的桌旁,正吃著涂有蜂蜜的面包。艾麗絲自從嫁給埃爾弗里克,三年以來變化了許多。她性情一向嚴苛,像彼得拉妮拉一樣,在她丈夫的影響下,她又變得更加多疑、更加易怒,也更加吝嗇。
但她今天興致卻很高。“坐下,妹妹,”她說,“面包是今天早上新烤出來的。”
“我不能坐,我是來找梅爾辛的。”
艾麗絲面露不悅:“這么早?”
“爸爸要見他。”凱瑞絲穿過廚房來到后門,望了望后院。雨打在建筑匠的雜物堆上,一派沉悶的景象,埃爾弗里克手下的一名工匠正把濕淋淋的石料裝上手推車。這里沒有梅爾辛的影子。凱瑞絲又回到了屋里。
艾麗絲說:“他大概在教堂里。他在做一扇門。”
凱瑞絲想起梅爾辛提到過這件事。教堂北廊的門腐朽了。梅爾辛正在做一扇替換的門。
格麗塞爾達補了一句:“他在刻童女呢。”她壞笑了一下,又把一塊涂蜜面包塞進了嘴里。
這事情凱瑞絲也知道。舊的門上刻著耶穌在橄欖山上講的聰明的童女和愚拙的童女的故事,梅爾辛得照著重刻一遍。但格麗塞爾達的壞笑有些令人不快的意味,凱瑞絲心想,好像她在嘲笑凱瑞絲本人就是個童女。
“我去教堂看看。”凱瑞絲說道。她草草地揮了下手就離開了。
她匯入了主街上的人流,緩緩地走進了教堂的院子。當她穿行于貨攤之間時,她感到集市上籠罩著一股悲涼的氣氛。這會是她的幻覺嗎?僅僅是因為博納文圖拉說過那樣的話嗎?她覺得不是。她記得在她小時候,王橋羊毛集市要熱鬧得多,也擁擠得多。那時候,修道院院子里根本擺不下來參加集市的攤位,周圍的街道上全都擠滿了沒領(lǐng)執(zhí)照的攤位——通常都是一張小桌子,上面擺著些不值錢的玩意兒——此外還會有許多托著托盤叫賣的小販、玩雜耍變戲法的人、算命的、賣唱藝人,還有招呼有罪的人懺悔的游方修士。而現(xiàn)在就連修道院院子里都還能再擺下些攤位。“博納文圖拉說得對,”她自言自語道,“集市的確在萎縮。”一個攤主奇怪地瞪了她一眼,她意識到自己把正在想的事情大聲說出了口。這是個壞習慣,人們經(jīng)常認為她是在和鬼魂說話。她一再叮囑自己不要這樣做,但總記不住,特別是當她憂心忡忡的時候。
她繞過大教堂,來到北側(cè)。
梅爾辛正在門廊里干活兒。門廊是個寬敞的地方,人們常在這里開會。他把門筆直地立在一個結(jié)實的木頭框架中固定住,然后在上面雕刻。在新作品的背后,腐朽破碎的舊門仍然在拱內(nèi)。梅爾辛背對她而立,這樣光便能越過他的脊背照在他面前的木頭上。他沒看見她,雨聲又淹沒了她的腳步聲,于是她得以在他毫無察覺的情況下端詳了他片刻。
他是個矮個子,比凱瑞絲本人高不了多少。他那瘦削但結(jié)實的軀體上支著個聰明的大腦袋。他的一雙小手靈巧地揮來揮去,用一把鋒利的刻刀在木板上雕出一道道優(yōu)美的曲線來。他的皮膚很白,還長著一頭濃密的紅頭發(fā)。“他可不夠帥氣。”當凱瑞絲承認自己愛上他時,艾麗絲曾經(jīng)一噘嘴說道。的確,梅爾辛沒有他弟弟拉爾夫那種會讓人眼前一亮的英俊,但凱瑞絲覺得他的臉非比尋常:五官不夠端正,又總帶著一股嘲諷的神氣,透著聰明和幽默,而他正是這樣一個人。
“喂。”她招呼了一聲,梅爾辛跳了起來。凱瑞絲忍不住大笑道:“你好像不大容易嚇成這個樣子呀。”
“你嚇死我了。”他猶豫了一下,吻了她。他似乎有些狼狽,但當他全神貫注于工作時,這種情況時常發(fā)生。
她看了看梅爾辛正在雕刻的畫面。門的兩側(cè)各有五個童女,五個聰明的童女正在享用婚宴,五個愚拙的童女則把她們的燈顛倒過來,讓人們看里面沒有燈油。梅爾辛模仿著舊門的圖案,但有些細微的變化。童女們站成了行,五個在一邊,五個在另一邊,就像教堂的拱券上雕的一樣。但是在新門上,她們卻并非一模一樣。梅爾辛給每個童女都賦予了個性特征。一個漂亮,另一個則長著卷曲的頭發(fā);一個在哭,另一個則頑皮地眨著眼睛。他把她們都刻活了,相形之下,舊門上的畫面則顯得呆板僵化,死氣沉沉。“太美了,”凱瑞絲說道,“但我懷疑修士們會怎么想。”
“托馬斯兄弟很喜歡。”梅爾辛答道。
“安東尼副院長呢?”
“他還沒看,但他會接受的。他可不愿意付兩次錢。”
的確如此,凱瑞絲心想。她叔叔安東尼不是個銳意求新的人,而且還吝嗇小氣。提到副院長,使她想起了自己的差事。“我父親要你到橋那邊去見他和副院長。”
“他說什么原因了嗎?”
“我想他是要懇求安東尼建一座新橋。”
梅爾辛將工具裝進了皮包中,迅速地清掃了一下地板,將鋸末和刨花都掃出了門廊。然后他和凱瑞絲一起冒雨穿過了集市市場,沿著主街走到了木橋。凱瑞絲告訴了他博納文圖拉早餐時說過的話。像她一樣,梅爾辛也覺得近年來的集市遠不如幼年時記憶中那樣熱鬧了。
盡管如此,橋的那一頭仍然排著一長隊人和車,等著進入王橋鎮(zhèn)。在橋的近端有一座小小的門房,一個修士坐在里面收費,凡帶著貨物打算進城賣的商人每人收一便士。橋很窄,所以誰也不可能不排隊,于是本不需要交費的人——主要是本鎮(zhèn)居民——也不得不排在隊里。而且,橋面上的一些木板或變形或破裂,以致貨車過橋時也格外緩慢。結(jié)果隊列便在蜿蜒于郊外小茅屋間的小路上延伸了很長,一直消逝在迷茫的雨霧中。
而且橋也太短了。毫無疑問,橋的兩端曾經(jīng)都是建在干地上的。但也許是河面變寬了,或者更可能的是,幾十年幾百年車來人往,將河岸磨平了,因此現(xiàn)在人們在橋的兩端都不得不蹚過一段泥水。
凱瑞絲看到梅爾辛在審視橋的結(jié)構(gòu)。她了解他的那種眼神,他在思考橋是怎樣立起來的。她經(jīng)常注意到他那樣凝視著什么,通常是教堂,但有時也會是房屋,甚至是什么自然物,比如一棵茂密的荊棘樹,或者一只正在翱翔的雀鷹。他會全神貫注,目光明亮而銳利,仿佛要將一道光射入黑暗中,看看那里究竟有什么。如果她問他,他就會說他想看透事物的本質(zhì)。
凱瑞絲順著梅爾辛的目光,也凝視著老橋,努力想象著他能從中窺出什么奧妙。橋長六十碼,是她見過的最長的橋。橋面是由兩排巨大的橡木橋墩支撐的,就像教堂中殿兩側(cè)對稱的柱子。總共有五對橋墩。兩端的橋墩在水較淺的地方,非常矮,但中央的三對橋墩則高于水面十五英尺。
每座橋墩都是由厚木板固定在一起的四根橡木柱組成的。傳說國王曾經(jīng)賜給王橋修道院二十四棵英格蘭最好的橡樹修建這中央的三對橋墩。橋墩的上方是兩列平行的圓木。兩列圓木之間又有較短的圓木連接,從而形成了橋面。橋面上方縱向鋪著厚木板,形成了路面。橋的兩旁是木制的欄桿,但不大結(jié)實。每過十幾年,就會有一位醉酒的農(nóng)民趕著馬車越過欄桿,連人帶馬栽入河中淹死。
“你看什么呢?”凱瑞絲問梅爾辛。
“看那些裂縫。”
“我沒看見有裂縫呀。”
“中央橋墩兩側(cè)都有木料裂開了,你可以看到埃爾弗里克用鐵條加固了它們。”
他既然指明了,凱瑞絲也就注意到了那些將裂縫釘在一起的金屬條。“你好像很擔心?”她問道。
“首先,我不知道木料為什么會裂開。”
“這很重要嗎?”
“當然。”
那天早上他不是很健談。她正要問為什么,他便說道:“你父親來了。”
凱瑞絲順著主街望去。這兩兄弟真是奇怪的一對。個子高高的安東尼十分仔細地提著他的修士袍的下擺,小心翼翼地躲避著水洼,因久居室內(nèi)而形成的蒼白的臉上一副不悅的表情。埃德蒙盡管年長,卻更顯精神飽滿,他長著一副紅臉膛和一把凌亂的長胡須,走起路來無所顧忌,一瘸一拐地徑直踩在泥水里。他正情緒激昂地說著什么,兩手一齊揮舞著,夸張地打著手勢。每當凱瑞絲像陌生人那樣遠遠地看著他時,心里都會油然涌起一陣愛意。
當他們走到橋邊時,爭吵已趨白熱化,并且毫不停頓。“看看排的這隊!”埃德蒙吼道,“成百成百的人沒法到集市上做買賣,全都是因為過不了橋!而且你都能肯定,他們利用排隊的工夫,至少一半人都能找到買主或賣主,于是他們可以就地成交,然后回家,根本不用進城了。”
“那樣做是非法的。”安東尼說。
“你可以過去跟他們那么說,如果你過得了橋的話。可你根本過不去,因為橋太窄了!聽著,安東尼。如果意大利人不來了,羊毛集市也就完了。你我的興旺全都寄托在集市——我們決不能坐視不管!”
“我們不能強迫博納文圖拉在這里做生意。”
“但我們可以把這里的集市辦得比夏陵更有吸引力。我們必須宣布建設(shè)一項標志性的大工程。現(xiàn)在就宣布,這星期內(nèi)就宣布。要讓所有人都相信王橋羊毛集市絕不會完蛋。我們必須告訴他們,我們將拆掉舊橋,造一座寬一倍的新橋。”他連招呼都沒打,就突然轉(zhuǎn)向梅爾辛問道:“需要多長時間,小伙子?”
梅爾辛嚇了一跳,但他答上了:“尋找樹木是件難事。你必須找到非常長、并且已經(jīng)風干的木材。接著必須把橋墩插入河床中——這也是個復雜的工程,因為需要在急流中作業(yè)。這之后就只剩下木工活兒了。可以在圣誕節(jié)前完工。”
安東尼說:“就算我們建了新橋,卡羅利家族也不見得就會改變計劃的。”
“他們會的,”埃德蒙斬釘截鐵地說道,“我保證。”
“不管怎么說,我沒法修橋。我沒錢。”
“你沒法不修橋,”埃德蒙吼道,“你會毀了你自己,也毀了這鎮(zhèn)子。”
“這不可能。我連到哪兒去弄修教堂南廊的錢都還不知道呢。”
“那你打算怎么辦?”
“相信上帝。”
“只有那些既相信上帝又播下種子的人,才會有收獲。然而你卻不播種。”
安東尼被激怒了:“我知道很難讓你明白,埃德蒙,但是王橋修道院不是商業(yè)機構(gòu)。我們到這里是來崇拜上帝的,而不是來賺錢的。”
“如果你沒飯吃,你也就沒法崇拜上帝了。”
“上帝會賜給我們的。”
埃德蒙本來就長著紅臉膛,因為氣憤,變成了醬紫色:“你小時候,是父親的產(chǎn)業(yè)供你吃,供你穿,供你上學。等你當了修士,是這個鎮(zhèn)子的居民和周圍鄉(xiāng)村的農(nóng)民通過繳地租,納什一稅,納市場攤位費,納過橋費,還有一大堆其他稅款,才養(yǎng)活了你們。你一輩子都像是辛苦勞作的人背上的跳蚤一樣活著。現(xiàn)在你居然敢來教訓我們說上帝會賜給我們。”
“你這樣說話很危險,簡直是褻瀆上帝。”
“別忘了我是看著你長大的,安東尼。你一向好逸惡勞。”埃德蒙的聲音經(jīng)常大得像咆哮,這會兒卻降低了下來——凱瑞絲知道,這說明他真的是怒不可遏了,“一到該淘廁所的時候,你就躺在床上裝病,這樣第二天就不用去上學了。你是父親獻給上帝的禮物,什么東西都用最好的,卻從來不用動手去掙。你吃最有營養(yǎng)的飯菜,睡最暖和的房間,穿最好的衣服——我是世界上唯一穿弟弟穿過的所有舊衣服的男孩子!”
“你沒少跟我說這話。”
凱瑞絲一直等待著機會想緩和一下氣氛,這時便插話了:“這個問題總有辦法解決的。”
倆人都看著她,很奇怪居然有人打斷他們的話。
凱瑞絲繼續(xù)說道:“比如,難道不能讓鎮(zhèn)上的人建一座橋嗎?”
“別胡說了,”安東尼說,“鎮(zhèn)子屬于修道院,仆人是不能給主人裝飾房子的。”
“但是如果他們請求你準許,你沒有理由拒絕呀。”
安東尼沒有立刻反駁,這等于是鼓勵凱瑞絲繼續(xù)往下說,然而埃德蒙卻搖了搖頭:“我想我恐怕沒法說服他們出錢,”他說,“當然,這符合他們的長遠利益,但是到了要人們出錢的時候,他們可都不愿意去考慮那么長遠的事情。”
“嗬!”安東尼說,“可你還想讓我去考慮長遠的事情。”
“你研究的是永恒的生命問題,是吧?”埃德蒙回擊道,“在所有的人當中,只有你應(yīng)該能把眼光放到下星期以后的事情上。而且,你還從每個過橋人手里收一便士。只有你能把錢收回來,并且能通過改善設(shè)施而獲益。”
凱瑞絲說:“但是安東尼叔叔是個精神方面的領(lǐng)路人,他覺得這不是他分內(nèi)的事情。”
“可這鎮(zhèn)子屬于他!”爸爸抗議道,“他是唯一能做這件事情的人!”但緊跟著他又用探詢的目光打量了一下凱瑞絲。他意識到她不會無緣無故地頂撞他的:“你到底有什么想法?”
“譬如說讓鎮(zhèn)上的人出錢修一座橋,然后用過橋費來償還他們,怎么樣?”
埃德蒙張開嘴想表示反對,但一時卻想不出理由。
凱瑞絲又看了看安東尼。
安東尼說:“當修道院剛剛建立時,唯一的收入來源就是那座橋。我不能放棄這筆收入。”
“但是請想一想你會因此而得到多少,如果羊毛集市和每星期的集市恢復到當初的規(guī)模,就不僅有過橋費,還有攤位費,有你從所有交易中抽取的份額,更不用說人們給教堂的供奉了!”
埃德蒙補充道:“而且你們自己賣的東西,像羊毛、谷物、皮革、書籍、圣像……也都有利潤。”
安東尼說:“你都計劃好了,是吧?”他氣咻咻地豎起一根手指頭指著他哥哥,“你告訴你女兒該說什么,吩咐這小伙子該說什么。梅爾辛根本想不出那樣的計劃,而凱瑞絲只是個女人。這全是你的主意。你挖空心思,就是想騙走我的過橋費。但是,你失敗了。贊美上帝,我不是傻子!”他轉(zhuǎn)身就走,這回大步踩在了水洼中,濺起陣陣泥漿。
埃德蒙說:“我真不明白我父親怎么生出了這么個不通情理的東西。”他也跺著腳走開了。
凱瑞絲轉(zhuǎn)向了梅爾辛。“唉,”她說,“你對這一切有什么想法?”
“我不知道。”梅爾辛扭頭避開了她的目光,“我想我最好還是回去干活兒吧。”他也走了,都沒吻她一下。
“見鬼!”等他已經(jīng)聽不到時,她說道,“他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8
在羊毛集市舉辦的那個星期的星期二,夏陵的伯爵來到了王橋。他帶著他的兩個兒子和其他許多家族成員,還有一幫騎士和護衛(wèi)。他的先遣人員清理了橋,在他到達前一個小時,任何人都不許過橋,以免他蒙受與一幫平民百姓一起排隊之辱。他的扈從們穿著紅黑兩色拼成的制服,打著旗子耀武揚威地進了城,飛奔的馬蹄濺得鎮(zhèn)民們滿身雨水和泥點。最近十年——先是在伊莎貝拉王后,繼而在她兒子愛德華三世的浩蕩皇恩下——羅蘭伯爵很是興旺發(fā)達。像所有既富且貴的人一樣,他希望全世界的人都知道這一情況。
他的扈從中就有杰拉德騎士的兒子、梅爾辛的弟弟拉爾夫。在梅爾辛開始跟著埃爾弗里克的父親學藝的幾乎同時,拉爾夫當上了羅蘭伯爵的護衛(wèi),從此過上了幸福生活。他吃得好穿得暖,學會了騎馬和格斗,大部分時間都花在了打獵和體育活動上。六年半來,沒有人要他寫一個字讀一句話。當他騎著馬跟隨伯爵掠過羊毛集市上擠作一團的貨攤時,人們都用羨慕和畏懼的目光看著他們。他覺得這些在泥水里刨便士的商販們真是可憐。
伯爵在教堂北側(cè)副院長的房前下了馬。他的小兒子理查也在那里下了馬。理查是王橋的主教,因而理論上這座教堂是屬于他的。然而,主教宮卻在郡府所在地夏陵鎮(zhèn),距此有兩天的路程。這對主教很合適,因為他既有宗教責任也有政治責任。這對修士們也很合適,因為他們可不愿意受到嚴格的管制。
理查年僅二十八歲,但他父親是國王的親密盟友,這點比年齡要管用。
其余的扈從繼續(xù)騎行到教堂院子的南端。伯爵的長子、卡斯特領(lǐng)主威廉吩咐護衛(wèi)們將馬牽入馬廄。有六七名騎士進了醫(yī)院。拉爾夫快步走到威廉的妻子菲莉帕夫人面前,扶她下馬。她是個高大、漂亮的女人,兩腿修長,乳峰高聳,拉爾夫明知無望,卻仍然深深地暗戀著她。
把馬安頓好后,拉爾夫便去看他的父母。他們住在鎮(zhèn)子西南,靠河邊一座免租金的小房子里,那一帶滿是皮匠的作坊,臭氣熏天。當他走近那座房子時,他再也神氣不起來了,穿著那身紅黑制服反倒更使他無地自容。他慶幸菲莉帕夫人看不到他父母處于如此窘迫的境地。
他已經(jīng)有一年沒見過他們了。他們更顯老了。母親頭上的白發(fā)更多了,父親的眼神也不大好了。他們用修士們釀的蘋果汁和母親從林子里采來的野草莓招待他。父親很欣賞他的制服。“伯爵讓你當騎士了嗎?”他急切地問道。
當上騎士是所有護衛(wèi)的愿望,但拉爾夫的這個野心比誰都強烈。十年前,他父親淪為修道院的食客后,始終沒能克服內(nèi)心的恥辱。那一天,拉爾夫仿佛被一支箭射穿了心。除非他能恢復家族的榮耀,這疼痛就一刻無法消退。然而并非所有護衛(wèi)都能當上騎士的。但父親卻總是在說,對于拉爾夫來說這只是個時間問題。
“還沒有,”拉爾夫說道,“但是用不了多久我們就要和法國人開戰(zhàn)了,那樣我的機會就來了。”他的語氣盡量輕描淡寫,不想表現(xiàn)出自己到戰(zhàn)場上建功立業(yè)的渴望多么強烈。
但母親露出了厭惡之色:“國王怎么總想打仗?”
父親大笑道:“男人生來就是要打仗的。”
“不是的!”母親斷然說道,“我生拉爾夫的時候又疼又難受,那會兒我可沒想著將來要法國人用刀砍下他的腦袋,或者用箭射穿他的心。”
父親輕輕地用手拍了拍她,臉上現(xiàn)出不屑的表情,又向拉爾夫問道:“你為什么說就快要打仗了呢?”
“法國的腓力國王占領(lǐng)了加斯科涅。”
“啊,這我們可不能忍受。”
好幾個世代以來,英國國王一直統(tǒng)治著法國西部的加斯科涅省。英國給了波爾多和巴約訥的商人貿(mào)易特權(quán)。他們同倫敦做的生意比同巴黎要多。然而,這一地區(qū)始終是麻煩不斷。
拉爾夫說:“愛德華國王已經(jīng)派使者去佛蘭德斯尋求結(jié)盟了。”
“結(jié)盟是要花錢的。”
“這就是羅蘭伯爵來王橋的原因。國王想向羊毛商們借錢。”
“借多少?”
“據(jù)說是在全國借二十萬英鎊,作為預征的羊毛稅。”
母親凄楚地說道:“國王征稅應(yīng)該慎重一些,別把羊毛商們都逼死了。”
“商人們有的是錢,只要看看他們穿的衣服料子就知道了。”父親的語氣既痛苦又刻薄,拉爾夫注意到他穿著已經(jīng)磨損的亞麻汗衫和舊鞋子。“不管怎么說,他們總希望我們阻止法國海軍騷擾他們的生意吧?”多年以來,法國海軍不斷襲擊英格蘭南部海岸,劫掠港口城市,放火燒毀商船。
“法國人襲擊我們,我們也襲擊法國人,這有什么意思呢?”母親說。
“婦道人家,知道什么?”父親回答道。
“可我說得沒錯。”母親馬上反駁。
拉爾夫連忙岔開了話題:“我哥哥怎么樣?”
“他是個不錯的手藝人。”父親說道。拉爾夫覺得,他就像是一個馬販子,在說著很適合婦人騎的還沒長大的小馬駒。
母親說:“他迷上了羊毛商埃德蒙的小女兒。”
“凱瑞絲?”拉爾夫笑了,“梅爾辛一向喜歡她。我們從小一塊兒玩。她又蠻橫、又瘋癲、又淘氣,可梅爾辛從來不在乎。他會娶她嗎?”
“我想會的,”母親說,“等他學徒期滿后。”
“他會很有錢的。”拉爾夫站起了身,“你們覺得他這會兒會在哪兒呢?”
“他在教堂北廊干活兒,”父親說,“不過這會兒他可能正吃午飯呢。”
“我去找他。”拉爾夫吻過父母,就走了。
他返回修道院,漫步走過羊毛集市市場。雨已經(jīng)停了,太陽不時從云層中露出臉來,照得水洼閃閃發(fā)光,也使貨攤濕漉漉的頂篷水汽蒸騰。他看見了一個熟悉的側(cè)影,讓他的心跳頓時加快起來。那是菲莉帕夫人筆直的鼻子和堅實的下巴。她的年齡比拉爾夫大。他猜她大概有二十五歲。她站在一個貨攤前,正在看一卷來自意大利的絲綢。她那薄薄的夏季裙子自然垂下,使她臀部的曲線很挑逗人,讓拉爾夫心醉神迷。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其實并無必要。
菲莉帕瞟了他一眼,馬馬虎虎地點了下頭。
“這料子很漂亮。”他沒話找話地說道。
“是的。”
這時,一個長著一頭凌亂的胡蘿卜色頭發(fā)的矮個子出現(xiàn)了——是梅爾辛。拉爾夫很高興看到他:“這是我哥哥,他可聰明了。”他對菲莉帕說。
梅爾辛對菲莉帕說:“你買淺綠色的吧——這和你眼睛的顏色很般配。”
拉爾夫使了個眼色。梅爾辛不該用這種同熟人講話的語氣和她說話。
然而,菲莉帕似乎并不在意。她用一種輕柔的語氣嗔怪道:“如果我想聽一個男孩子的意見,我會問我兒子的。”她說話時向他微笑了一下,簡直有些挑逗的意味。
拉爾夫說:“這位是菲莉帕夫人,你這個傻瓜!我哥哥太失禮了,我替他道歉,夫人。”
“不過,他叫什么?”
“我叫梅爾辛·菲茨杰拉德,如果你在挑選絲綢時有什么疑問,我愿隨時聽你吩咐。”
不等他再說出其他傻話,拉爾夫趕緊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拽走了。“我真不明白你怎么能這么說話!”他說,心里又惱怒又欽佩,“那顏色和她的眼睛很般配,是嗎?如果我這么說話,她會拿鞭子抽我的。”他說得有些夸張,但菲莉帕對于無禮行為,通常都是反應(yīng)強烈的。拉爾夫不知道她這樣縱容梅爾辛,是該喜還是該憂。
“我就是這樣,”梅爾辛說,“所有女人對我來說都是一場夢。”
拉爾夫聽出他的語氣中帶著苦澀。“出什么事情了嗎?”他說,“凱瑞絲怎么樣?”
“我做了件蠢事,”梅爾辛回答道,“回頭再告訴你。趁太陽出來了,先隨便轉(zhuǎn)轉(zhuǎn)吧。”
拉爾夫注意到有一個金發(fā)中夾雜著白發(fā)的修士在一個攤位上賣奶酪。“看我的。”他向梅爾辛說了一聲,就走到了攤位邊說道:“這奶酪看上去真好吃,兄弟——這是哪里出產(chǎn)的?”
“這是我們林中圣約翰修道院做的。那是一個小修道院,或者說是王橋修道院的分院。我是那里的副院長——人們都叫我白頭掃羅。”
“我看著這奶酪,肚子就餓了。真想買一些——但是伯爵一便士也不給我們這些護衛(wèi)。”
修士從輪狀的奶酪上切下了一小片遞給了拉爾夫:“看在耶穌的分上,嘗一嘗吧,不用給錢了。”
“謝謝你,掃羅兄弟。”
他們走開時,拉爾夫?qū)γ窢栃吝肿煲恍Γf道:“瞧,就像從小孩子手中拿走一個蘋果一樣容易。”
“他這樣很可敬。”梅爾辛說。
“但他多傻呀,隨便什么人編個傷心故事,就能騙走他的奶酪!”
“他也許認為,寧肯被戲弄,也不能讓真正餓肚子的人挨餓。”
“你今天真別扭。你能放任自己冒犯一位貴婦人,而我從一個傻修士那里騙一塊不花錢的奶酪吃都不行嗎?”
出乎他意料的是,梅爾辛竟然咧嘴一笑:“就像我們小時候一樣,是吧?”
“沒錯!”拉爾夫不知該喜還是該怒了。還沒等他想好,一個漂亮的少女端著一盤雞蛋走到了他面前。她身材苗條,家織的連衣裙下有一對小小的乳房。拉爾夫心想,她的乳房會不會像雞蛋一樣又白又圓呢?他沖她微笑了一下。“多少錢?”他問道,盡管他根本不需要雞蛋。
“一便士十二個。”
“雞蛋好嗎?”
姑娘指了指旁邊的一個貨攤:“都是這些母雞生下的。”
“這些母雞是跟健康的公雞交配的嗎?”拉爾夫看到梅爾辛皺起了眉頭,露出嘲弄和厭惡的表情。
但那姑娘卻繼續(xù)搭話了。“是的,老爺。”她說話時,臉上還帶著微笑。
“母雞們很幸運,是吧?”
“我不知道。”
“你當然不知道啦。這些事情小姑娘家是不大懂的。”拉爾夫仔細打量著她。她長著一頭金發(fā)和一只翹鼻子。他猜她大約十八歲。
她眨了眨眼說道:“別那樣盯著我,好嗎?”
貨攤后的農(nóng)民——無疑是姑娘的父親——喊道:“安妮特,過來。”
“原來你叫安妮特。”拉爾夫說。
那姑娘沒理睬她父親的呼喚。
拉爾夫問道:“你父親是誰?”
“韋格利村的珀金。”
“真的?我的朋友史蒂芬是韋格利村的領(lǐng)主。史蒂芬對你們好嗎?”
“史蒂芬老爺既公正又好心。”她畢恭畢敬地說道。
她父親又喊了起來:“安妮特,這兒有活兒要你干。”
拉爾夫明白珀金為什么一再想把她叫回去。他不在乎一個護衛(wèi)想不想娶他女兒,盡管那是她提高社會地位的階梯,但他擔心拉爾夫只想玩弄她,然后再把她甩了。他的想法是正確的。
“別走,韋格利的安妮特。”拉爾夫說。
“除非你買我的東西。”
梅爾辛在旁邊嘆道:“兩個人都夠難纏的。”
拉爾夫說:“你就不能放下雞蛋跟我走嗎?咱們可以沿著河邊散散步嘛。”河與修道院的院子之間有一片寬闊的河岸。一年中的這個時候河岸上開滿了野花,長滿了灌木,情侶們通常都到那里談情說愛。
但是安妮特并不那么容易上鉤。“我父親會不高興的。”她說。
“別怕他。”一個農(nóng)民是不大敢違逆一名護衛(wèi)的,特別是當這名護衛(wèi)還穿著一位勢力強大的伯爵的制服的時候。對伯爵的手下動手就是對伯爵的侮辱。那個農(nóng)民也許想說服他的女兒,但如果他想強行制止她,那就有危險了。
然而有人來給珀金幫忙了。一個年輕人的聲音響了起來:“喂,安妮特,一切都好嗎?”
拉爾夫扭頭看了看新來的人。他大約十六歲,卻和拉爾夫差不多高,長著寬寬的肩膀和一雙大手。他相當英俊,五官端正,簡直像是教堂里的雕刻家雕出來的。他長著一頭濃密的淺褐色頭發(fā),也開始長出同樣顏色的胡須。
拉爾夫說:“你他媽的是什么人?”
“我是韋格利村的伍爾夫里克,老爺。”伍爾夫里克畢恭畢敬地答道,但他絲毫沒顯出畏懼來。他轉(zhuǎn)身對安妮特說道:“我來幫你賣些雞蛋。”
那小伙子肌肉結(jié)實的肩膀橫在了拉爾夫和安妮特之間,顯然是想保護那姑娘,并擋開拉爾夫。這是一種溫和的冒犯,拉爾夫勃然大怒。“滾開,韋格利的伍爾夫里克,”他說,“這兒沒你的事。”
伍爾夫里克又轉(zhuǎn)過頭來,平視著他。“我是這女人的未婚夫,老爺。”他說道,語氣仍然是恭敬的,但表情也仍然毫無畏懼。
珀金也開口了:“這是真的,老爺——他們就要結(jié)婚了。”
“別跟我嘮叨你們農(nóng)民的風俗,”拉爾夫輕蔑地說道,“我才不在乎她是不是要嫁給一個傻瓜呢。”比他卑賤的人竟敢這樣跟他說話,讓他很是氣憤。他們哪里有資格教訓他該怎樣做?
梅爾辛插話了。“走吧,拉爾夫,”他說,“我餓了。貝蒂面包師正在賣熱餡餅呢。”
“餡餅?”拉爾夫說,“可我對雞蛋更感興趣。”他從安妮特的盤子中拿起了一枚雞蛋,挑逗般地撫弄了一番,然后把雞蛋放下,伸手捏住了她的左乳。她的乳房很結(jié)實,也的確是雞蛋形的。
“你干什么?”她憤怒地說道,卻沒有走開。
他輕輕地捏了捏,享受著那感覺:“檢查一下你賣的東西。”
“把手拿開。”
“馬上就好。”
伍爾夫里克一把推開了他。
拉爾夫大吃了一驚。他根本沒料到會受到一個農(nóng)民的襲擊。他踉踉蹌蹌地后退了幾步,又搖晃了幾下,然后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他聽見有人大笑,于是驚訝頓時變成了羞恥。他一躍而起,怒不可遏。
他沒有佩劍,但腰帶上掛著一把長長的匕首。然而,動用武器來對付一個手無寸鐵的農(nóng)民是不體面的,那樣會被伯爵的騎士和其他護衛(wèi)看不起的。他要用拳頭來教訓伍爾夫里克。
珀金從貨攤后快步走出,連忙說道:“他太不小心了,老爺,不是故意的,這小伙子非常抱歉,我保證……”
然而,他的女兒卻一點兒也沒害怕:“看這些小伙子,看這些小伙子!”她好像是在用一種嘲弄和斥責的口氣說話,但看上去卻沒有什么事比這更讓她高興的了。
拉爾夫沒理睬他們。他向伍爾夫里克走近了一步,舉起了右拳。緊接著,當伍爾夫里克舉起雙臂護住臉時,拉爾夫揮出左拳打在了那男孩兒的肚子上。
他的肚子不像他想象得那么松軟。但伍爾夫里克仍然向前俯下了身子,臉孔痛苦地扭曲了,兩手都捂在了肚子上。拉爾夫于是又揮出右拳向他的臉上打去,拳頭重重地落在了他的頰骨上。這一拳打得他手生疼,卻讓他心滿意足。
然而讓他驚奇的是,伍爾夫里克竟然還手了。
那個農(nóng)家小伙兒沒有倒在地上等著他用腳踢,而是積聚了肩頭的全部力量揮出了右拳。拉爾夫的鼻子被打破了,他感到一陣疼痛,鮮血四濺。他憤怒地咆哮起來。
伍爾夫里克后退了一步,似乎明白了他闖下了怎樣的大禍,他垂下兩臂,然后舉起了雙手。
但這已經(jīng)太晚了。拉爾夫雙手并用,拳頭像雨點般落在伍爾夫里克的臉上和身上。伍爾夫里克舉起手臂抱著頭,無力地躲避著。拉爾夫一邊打,一邊很奇怪這男孩子為什么不逃跑。他猜測他是想現(xiàn)在接受懲罰,以免日后再遭到更大的報復。他夠有種,拉爾夫明白了,但這讓他越發(fā)生氣了。他越打越狠,一拳緊跟著一拳,心里既感到憤怒,又感到痛快。梅爾辛試圖勸架。“看在基督的愛心分上,夠了。”他說著,將手搭在了拉爾夫肩上,但拉爾夫甩開了他。
終于,伍爾夫里克垂下了雙手,踉踉蹌蹌,暈頭轉(zhuǎn)向。他那英俊的臉上滿是鮮血。他緊閉著雙眼。最終,他摔倒在地上。拉爾夫開始用腳踹他。這時,一個身材魁梧、穿著皮褲的人出現(xiàn)了,并用威嚴的聲音說道:“夠了,小拉爾夫,別把這小伙子打死了。”
拉爾夫認出這是鎮(zhèn)上的治安官約翰,便憤怒地說:“他襲擊我!”
“好了,他現(xiàn)在躺在地上,閉著眼睛,已經(jīng)沒法再襲擊你了。是吧,老爺?”約翰站到了拉爾夫面前,“我可不想勞驗尸官的大駕。”
一群人圍在了伍爾夫里克身旁:有珀金,有因為激動而滿臉通紅的安妮特,有菲莉帕夫人,還有幾名旁觀者。
拉爾夫已經(jīng)沒了剛才那種痛快的感覺,而他的鼻子卻疼得越發(fā)厲害了。他只能用嘴呼吸,嘴里也嘗到了血味。“這畜生打我的鼻子。”他說道,聲音就像是患了重感冒。
“那他該受到懲罰。”約翰說。
兩個跟伍爾夫里克長得很像的人出現(xiàn)了。拉爾夫猜是他的父親和哥哥。他們把伍爾夫里克扶了起來,并怒視著拉爾夫。
珀金開腔了。他是個胖子,卻長著一張精明的臉。“是這護衛(wèi)先動的手。”他說。
拉爾夫說:“這農(nóng)民故意推我!”
“護衛(wèi)侮辱了伍爾夫里克的未婚妻。”
治安官說道:“不管護衛(wèi)說了什么話,伍爾夫里克都應(yīng)該明白,他不該對羅蘭伯爵的手下動手的。我想伯爵一定希望重重地處罰他。”
伍爾夫里克的父親開口了:“約翰治安官,難道有什么新法律說,穿制服的人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嗎?”
這時已聚起的人群發(fā)出了一片低低的贊同聲。年輕的護衛(wèi)們?nèi)窍铝瞬簧俾闊鸵驗榇┲澄痪魻數(shù)闹品憬?jīng)常能夠逃脫懲罰。這使守法的商人和農(nóng)民們深惡痛絕。
菲莉帕夫人插話了:“我是伯爵的兒媳。我看到了事情的全過程。”她說道。她的聲音又低又悅耳,卻帶著貴族的威嚴。拉爾夫本希望她站在自己一邊,但讓他沮喪的是,她卻這樣說道:“我很抱歉地說,這全是拉爾夫的過錯。他以最無恥的方式侮辱了這姑娘的身體。”
“謝謝你,夫人,”治安官約翰恭敬地說道,但他又壓低聲音同菲莉帕商量道,“但我想伯爵恐怕不會就這么放過這個農(nóng)家小伙兒的。”
她會心地點了點頭:“我們也不想讓這事鬧得沸沸揚揚。把這小伙子在倉庫里關(guān)二十四小時吧。像他這年齡,這不會對他有什么傷害的,但所有的人都會知道,正義得到了伸張。伯爵會滿意的——我去回他的話。”
約翰猶豫了。拉爾夫明白,除了他的主人——王橋修道院副院長之外,他不愿接受任何其他人的命令。但菲莉帕的主張無疑會讓所有各方滿意。拉爾夫本人恨不能讓伍爾夫里克挨頓鞭子,但他已開始意識到自己在這件事中算不得英雄,如果再要求更嚴厲的懲罰,那他將更不光彩。過了一會兒后,約翰說道:“很好,菲莉帕夫人,如果你愿意承擔責任的話。”
“我愿意。”
“好的。”約翰抓住伍爾夫里克的胳膊把他帶走了。那小伙子恢復得很快,已經(jīng)能夠正常行走了。他的家人跟著去了。也許在他被關(guān)在倉庫期間,他們會給他送吃送喝,并確保他不挨打。
梅爾辛問拉爾夫:“你感覺怎么樣?”
拉爾夫覺得自己的臉中間已經(jīng)腫得像個鼓起的氣囊。他的視線也模糊了,他的聲音像是從鼻子里發(fā)出來的,而且他很疼。“我很好,”他說,“沒法更好了。”
“咱們?nèi)フ覀€修士給你看看鼻子。”
“不了。”拉爾夫不怕打斗,卻討厭外科醫(yī)生們做的事情,像什么放血、拔罐、灸灼之類的,“我只需要一瓶烈性葡萄酒就行了。帶我到最近的酒館去吧。”
“好吧。”梅爾辛說著,腳底下卻沒動,他奇怪地打量著拉爾夫。
拉爾夫說:“你到底怎么了?”
“你沒變吧,拉爾夫?”
拉爾夫聳了聳肩:“有誰變了嗎?”
9
戈德溫完全被《蒂莫西書》迷住了。這是一本關(guān)于王橋修道院歷史的書。像大多數(shù)這樣的歷史書一樣,它從上帝創(chuàng)造天地講起。但書的大部分內(nèi)容記述的是菲力普副院長的時代,也就是兩個世紀前,當大教堂剛剛修建時——現(xiàn)在被修士們認為是黃金時代的事件。書的作者蒂莫西兄弟稱,傳奇的菲力普副院長既是個嚴守戒律的人,也是個極富人情味的人。戈德溫不大明白一個人怎么可能兼?zhèn)溥@兩種品質(zhì)。
羊毛集市舉辦的那個星期的星期三,在午禱前的研習時間,戈德溫坐在修道院圖書館的一張高凳上,那本書攤開在他面前的斜面桌上。這是修道院中他最喜歡的地方:一間寬敞的屋子,高高的窗戶上射來明亮的光,一個上鎖的柜子里有上百本書。這里通常很安靜,但是今天他卻能隱隱約約地聽到從教堂遠端傳來的集市的喧囂——有上千人在做買賣,有討價還價聲,有爭吵聲,有叫賣聲,還有為斗雞和熊狗相斗吶喊和喝彩的聲音。
在書的后部,后世的作者記錄了教堂建設(shè)者的后代,直至今日。讓戈德溫高興,但坦率地說也非常驚奇的是,他母親的說法得到了證實,她是建筑師湯姆的后代,是通過湯姆的女兒瑪莎傳下來的。他不知道這個家族的哪些特性是從湯姆那里繼承下來的。他猜測,一個石匠應(yīng)當也是一個精明的生意人,而戈德溫的外祖父和他的舅舅埃德蒙都有那種素質(zhì)。他的表妹凱瑞絲也已經(jīng)顯示了同樣的稟賦。也許湯姆像他們一樣,也長著有黃色斑點的綠眼睛。
戈德溫還讀到了關(guān)于建筑師湯姆的繼子、王橋大教堂建筑匠師杰克的事跡。他和阿蓮娜太太結(jié)了婚,并生育了一代夏陵伯爵。他是凱瑞絲的心上人梅爾辛·菲茨杰拉德的祖先。這也說得通:年輕的梅爾辛作為木匠,已經(jīng)顯示了無與倫比的天才。《蒂莫西書》甚至提到杰克長著一頭紅發(fā),杰拉德老爺和梅爾辛都繼承了這一點,而拉爾夫沒有。
但最讓他感興趣的還是本書中關(guān)于婦女的一章。看來在菲力普副院長的時代,王橋并沒有修女。婦女被嚴禁進入修道院建筑內(nèi)部。作者引述菲力普的話說,一名修士為了內(nèi)心的平靜,如果可能的話,應(yīng)當永遠不看女性。菲力普反對將男女修道院合于一處,他說共用設(shè)施的好處遠不及產(chǎn)生相互誘惑的機會這一壞處大。他還說,只要不是在只有一間房子的地方,修士和修女就應(yīng)當盡可能嚴格地分離。
戈德溫久已有之的想法找到了這樣權(quán)威性的支持,他心里一陣激動。在牛津的王橋?qū)W院,他享受的是全部男性的環(huán)境。大學教師是男性,學生也是男性,無一例外。七年來他幾乎沒和女性說過話,如果他在城里走路時低著頭,他甚至可以不看女性。然而回到王橋修道院后,看到修女的次數(shù)如此頻繁,使他不免心煩意亂。盡管修女們有自己的修道院,有自己的餐廳、廚房和其他建筑,但他在教堂,在醫(yī)院,以及在其他公共場合,經(jīng)常能遇到她們。此時此刻,就有一個叫作梅爾的修女坐在距他幾英尺的地方,查閱著一部繪畫本的醫(yī)藥書。更糟糕的是遇見鎮(zhèn)上的姑娘。她們穿著緊身的衣服,留著誘人的發(fā)型,因為一些日常瑣事,例如給廚房送原料、到醫(yī)院看病等,時不時就要走進修道院院子。
戈德溫心想,很顯然修道院從菲力普時代的高標準上墮落了——這是他的舅舅安東尼管理懈怠的又一個例證。不過他本人也許可以因此而有所作為。
午禱的鐘聲響了,他合上了書。梅爾姐妹也合上了書,并沖他微笑了一下,她的嘴唇因此而形成了一個甜美的弧形。戈德溫趕緊扭開了頭,匆匆走出了屋子。
天氣正在好轉(zhuǎn),陽光在陣雨間不時地照射出來。教堂的彩繪玻璃也隨著云朵不時飄過天空而時明時暗。戈德溫的心情也同樣不平靜。他在祈禱時走了神,不停地思忖著怎樣最大限度地利用《蒂莫西書》復興修道院。他決定在每天都舉行的全體修士大會上提出這個議題。
他注意到,自上星期天的坍塌事件后,建筑匠們對高壇的修復非常迅速。碎石瓦礫已經(jīng)清理干凈了,塌方的區(qū)域被用繩子隔離開了。交叉甬道里較輕較薄的石板堆得越來越高。當修士們唱起圣歌時,工匠們并沒有停止工作——否則一天中的祈禱儀式如此頻繁,修復工程會被嚴重耽誤的。梅爾辛·菲茨杰拉德暫時放下了雕刻新門的活計,正在南廊用繩子、樹枝和欄架制作一張“蜘蛛網(wǎng)”,以便石匠們修復拱頂時可以站在上面。負責監(jiān)督工匠們的托馬斯·蘭利,正和埃爾弗里克一起站在南側(cè)的交叉甬道中,用他唯一的手臂指點著坍塌的拱券,顯然是在討論梅爾辛的工作。
托馬斯是個高效的監(jiān)工。他堅決果斷、一絲不茍。只要哪天早晨工匠們沒有按時上工——這是件經(jīng)常發(fā)生的惱人之事——托馬斯就會去督促他們并查明原因。如果說他有什么缺點的話,那就是他太獨斷專行了:他很少向戈德溫匯報工程進展并征求戈德溫的意見,而是自作主張,就好像他自己可以做主而不是戈德溫的下屬。戈德溫猜想托馬斯是懷疑他的能力,這讓他非常煩惱。戈德溫比托馬斯年齡要小,但相差不多:戈德溫三十一歲,托馬斯三十四歲。也許托馬斯認為戈德溫是因為彼得拉妮拉向安東尼施壓的緣故,才得到提升的。不過,此外他沒有表現(xiàn)出其他令人討厭的特性。他只是自行其是。
正當戈德溫一邊觀察著,一邊心不在焉地口誦著祈禱文時,托馬斯和埃爾弗里克的談話被打斷了。卡斯特領(lǐng)主威廉昂首闊步地走進了教堂。他像他父親一樣身材高大,長著一臉黑胡須,據(jù)說脾氣也同樣暴躁,不過也有人說他多少被他的妻子菲莉帕軟化了一些。他走到托馬斯面前,揮手叫埃爾弗里克退下。托馬斯面對著威廉,他的表情使戈德溫想起他曾經(jīng)是一名騎士,他第一次到王橋修道院是帶著血淋淋的劍傷來的,而那劍傷最終導致了他的胳膊從肘部以下被截除。
戈德溫很想聽聽威廉領(lǐng)主在說什么,但是卻不能。威廉俯身向前,舉著一根手指,說話咄咄逼人。托馬斯毫不畏懼,也同樣氣勢洶洶地回答著。戈德溫突然想起,十年前托馬斯來到這里的那天,也發(fā)生過一次同樣激烈、火氣十足的談話。那一次,托馬斯的爭論對手是威廉的弟弟——當時是一名教士,現(xiàn)在已成為王橋主教的理查。盡管可能是胡思亂想,但戈德溫覺得他們爭吵的是同一件事。那會是什么事呢?難道一名修士和一個貴族家族之間真有什么問題,引發(fā)的怒火在十年之后仍不能熄滅嗎?
威廉領(lǐng)主跺著腳走了,顯然很是不滿,托馬斯又轉(zhuǎn)身走向了埃爾弗里克。
十年前的爭執(zhí)將托馬斯送進了王橋修道院。戈德溫記得理查曾答應(yīng)捐贈,以保證修道院收下托馬斯。戈德溫從沒聽說過他捐贈了什么。他很懷疑那個諾言是否兌現(xiàn)了。
這許多年來,修道院似乎沒有人對托馬斯以前的生活有多少了解。這很奇怪,修士們是經(jīng)常閑聊的。他們?nèi)瞬欢唷壳笆嵌恕〉糜纸蠹叶枷嗷ゴ蚵牳髯缘膸缀跻磺小M旭R斯以前為哪位爵爺效勞?他住在哪里?騎士大多會擁有幾個村莊,可以收地租,以保證他們能買得起馬匹、盔甲和武器。托馬斯有妻子和孩子嗎?如果有的話,他們現(xiàn)在怎樣了?這些卻都沒有人知道。
除了身世是個秘密外,托馬斯算得上一名好修士。他虔誠而勤勞,似乎修士生活遠比騎士生涯更適合他。盡管他以前打仗殺人,卻像許多修士一樣,身上有些女人的氣質(zhì)。他同馬賽厄斯兄弟關(guān)系非常密切。馬賽厄斯比托馬斯小幾歲,是個性情溫柔的男子。但如果他們有什么不潔之罪的話,他們也非常謹慎,因為沒人能指責他們什么。
午禱快結(jié)束時,戈德溫瞟了一眼黑洞洞的中殿,結(jié)果看到他母親彼得拉妮拉像一根柱子一樣筆直地站在那里,一束陽光照耀在她那鬢發(fā)斑白、卻驕傲地昂著的頭部。她獨自一人。戈德溫不知道她已經(jīng)站在那里注視自己多久了。修道院不歡迎世俗的信徒參加平日的祈禱,戈德溫猜測她是來找自己的。他心里像往常一樣涌起了一股欣喜和擔憂交織的感情。他知道母親愿意為他做一切事情。她賣掉了自己的房子,做了她弟弟埃德蒙的管家,這才使戈德溫得以到牛津上學。每當他想起他那驕傲的母親為此付出的犧牲,他就感激得想哭。然而每次看見母親,他都忐忑不安,好像他又做了什么錯事要遭到申斥了。
當修士和修女們魚貫而出時,戈德溫走出了隊列,來到母親面前:“早安,媽媽。”
她吻了吻他的額頭。“你又瘦了,”她的語氣中充滿了母親的心疼,“你難道吃不飽嗎?”
“老是吃咸魚、喝稀飯,不過管飽。”他說道。
“你有什么事那么激動?”她總能窺出他的心情。
他向母親講了《蒂莫西書》。“我要在全體修士大會上讀一讀這段。”他說。
“其他人會支持你嗎?”
“西奧多里克和更年輕的修士們會的。他們很多人都認為總是看到女人會讓人心煩意亂。畢竟,他們都是自愿選擇在全是男人的地方生活的。”
她點了點頭:“這會使你成為領(lǐng)袖的。好極了。”
“而且,他們都因為我給他們熱石頭而喜歡我。”
“熱石頭?”
“我在冬天設(shè)立了一項新制度。在結(jié)霜的夜晚,當我們到教堂進行晨禱時,給每個修士都發(fā)一塊用舊布裹著的熱石頭。這樣他們的腳就不會生凍瘡了。”
“真聰明。不過,在你行動之前,還是應(yīng)該確認一下究竟有多少人支持你。”
“當然。不過這符合牛津老師的教導。”
“什么教導?”
“人類是很容易犯錯誤的,所以我們不能依賴自己的推理。我們不能指望了解世界——我們所能做的一切就是敬服上帝的創(chuàng)造。真正的知識只能來源于啟示。我們不應(yīng)質(zhì)疑已被普遍接受的道理。”
母親臉上露出了懷疑的神色,當有學問的人宣講高深的哲學時,凡夫俗子們經(jīng)常會這樣問:“主教和紅衣主教們也是這樣相信的嗎?”
“是的。巴黎大學甚至都禁止亞里士多德和阿奎那的作品,因為它們是基于理性,而不是基于信仰的。”
“這種思維方式有助于你得到上司的賞識嗎?”
這才是她真正關(guān)心的事情。她想讓自己的兒子當上副院長、主教、大主教,甚至紅衣主教。戈德溫也有同樣的想法,但他希望自己不要像她那樣刻薄。“我相信是可以的。”他回答道。
“很好。不過我來找你不是為了這事。你舅舅埃德蒙剛剛遭受了一個沉重打擊。意大利人威脅說要把生意遷到夏陵去。”
戈德溫嚇了一跳:“那我舅舅的生意就完了。”但他仍不明白她為什么要專門來找他說這件事。
“埃德蒙認為他能把意大利人爭取回來,如果我們能改善羊毛集市的條件,特別是如果我們能拆掉舊橋,造一座更寬的新橋的話。”
“我猜安東尼舅舅拒絕了。”
“但埃德蒙還沒灰心。”
“你想讓我去跟安東尼談?wù)劇!?/p>
她搖了搖頭:“你說服不了他。但是,如果有人在全體修士大會上提出了這個建議,你應(yīng)該支持他。”
“反對安東尼舅舅嗎?”
“無論什么時候有守舊的衛(wèi)道士反對一項合理的新建議,你都必須使自己成為改革派的領(lǐng)袖。”
戈德溫欽佩地笑了笑:“媽媽,您怎么對政治這么擅長呢?”
“我來告訴你。”她扭過頭,目光注視著教堂東端巨大的圓花窗戶,思緒回到了從前,“當我父親剛剛開始同意大利人做生意的時候,王橋有頭臉的人物都把他當作一名暴發(fā)戶。他們看不起他和他的家人,千方百計地阻撓他實施一切新主張。我母親恰好在那時候去世了,而我已長成了一名青春少女,于是我成了他傾訴衷腸的知己,他什么都跟我說。”她的臉上一向是一副冷若冰霜的表情,這時卻因痛苦和憤恨而變了形。她瞇起了眼,翹起了嘴,兩頰也因久違了的羞澀而緋紅起來。“他下定決心,決不放過這些人,直到他掌控教區(qū)公會。于是他著手行動,而我則輔佐他。”她深吸了一口氣,好像又要為一次持久作戰(zhàn)積蓄力量,“我們分化了統(tǒng)治集團,讓他們相互爭斗,然后時而與這一派結(jié)盟,時而又與那一派結(jié)盟,無情地瓦解我們的對手,又充分地利用我們的支持者,直到我們可以甩掉他們。總共用了十年時間,最終他成了教區(qū)公會的會長和首富。”
她以前也給戈德溫講述過他外祖父的故事,但從來沒有這樣直白過。“所以說您是他的助手,就像凱瑞絲是埃德蒙的助手一樣。”
她干笑了兩聲:“是的。只不過當埃德蒙接手時,我們已經(jīng)是鎮(zhèn)上的頭面人物了。我父親和我爬上了山,而埃德蒙只須從山的另一側(cè)走下去就可以了。”
他們的談話被菲利蒙打斷了。菲利蒙從回廊走進了教堂。他今年二十二歲,個子高高,脖子瘦長,內(nèi)八字腳邁著小步,活像是一只鳥兒在走路。他手里拿著把掃帚。他被修道院雇為清潔工。他看上去很激動:“我到處在找你,戈德溫兄弟。”
盡管菲利蒙顯然是有急事,彼得拉妮拉故意視而不見:“你好,菲利蒙,他們還沒有收你做修士嗎?”
“我籌不到必需的捐贈,彼得拉妮拉太太。我們家很窮。”
“但是修道院為一名虔誠的申請者免除捐贈,這樣的事情也不是沒有聽說過。而你作為修道院的雜役,不管領(lǐng)不領(lǐng)報酬,都已經(jīng)有很多年了。”
“戈德溫兄弟為我說過情,可是有些年長的修士反對。”
戈德溫插話道:“瞎子卡呂斯討厭菲利蒙——我不知道為什么。”
彼得拉妮拉說:“我會去同我弟弟安東尼說說的。他該管管卡呂斯。你是我兒子的好朋友——我很希望你更進一步。”
“謝謝您,太太。”
“好吧,你顯然是有什么不愿當著我面說的事急著跟戈德溫說,那我走了。”她吻了吻戈德溫,“記住我說的話。”
“我會的,媽媽。”
戈德溫感到一陣寬慰,仿佛一團烏云已從頭頂上飄過,將暴風雨帶向了其他城鎮(zhèn)。
彼得拉妮拉剛剛走到聽不見的地方,菲利蒙就說道:“是理查主教!”
戈德溫揚起了眉毛。菲利蒙總能發(fā)現(xiàn)別人的隱私。“你都看到什么了?”
“他在醫(yī)院里,就是現(xiàn)在,在樓上的一間私人房間里,和他的堂妹瑪杰麗在一起!”
瑪杰麗是個十六歲的漂亮姑娘。她的父母——羅蘭伯爵的弟弟和馬爾伯爵夫人的妹妹——已經(jīng)雙雙亡故了。是羅蘭伯爵把她撫養(yǎng)大的。他做主把她嫁給了蒙茅斯伯爵的一個兒子。這樁政治婚姻大大地鞏固了羅蘭作為英格蘭西南部貴族之首的地位。“他們在干什么?”戈德溫問道,盡管他完全猜得到。
菲利蒙壓低了聲音:“他們在親嘴!”
“你怎么知道的?”
“我?guī)闳タ础!?/p>
菲利蒙帶路從南交叉甬道走出了教堂,穿過修士們的起居室,走上一段臺階,進入了修士們的臥室。這是間簡陋的房子,有兩排木頭床架的床,每張床上都鋪著干草墊。這間房子與醫(yī)院共用一堵墻。菲利蒙走到一個裝毯子的大柜子前,用力將柜子推開。柜子后面的墻上露出了一塊松動的石頭。戈德溫頓時心生疑竇,菲利蒙是怎么發(fā)現(xiàn)這個窺視孔的?他猜想菲利蒙一定在墻的夾縫間藏過什么東西。菲利蒙小心翼翼地將石頭抽出,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響,然后耳語道:“快看!”
戈德溫猶豫了一下,低聲問道:“你還在這里偷看過多少其他客人?”
“全部。”菲利蒙回答道,好像這是不言而喻的。
戈德溫明白他將看到什么,而他并無此好。偷窺一位主教的不端行為也許對菲利蒙很合宜,但在他看來卻是卑鄙可恥的。然而,他的好奇心不停地促動著他。最后他問自己,如果母親在,會怎樣建議呢?于是他立刻明白了過來,她會要他去看的。
墻上的洞比人的視線要低。戈德溫彎下腰來,窺視過去。
醫(yī)院的樓上共有兩間私人客房,這是其中的一間。屋子的一角立著張祈禱臺,正對著一面繪有十字架的墻。屋里有兩把安樂椅和幾個凳子。當有許多貴客光臨修道院時,則是男人住一間客房,女人住另一間。這顯然是女人們住的那間,因為一張小桌上有一些明顯是女人用的物件:梳子、發(fā)帶和幾個戈德溫不知道作什么用的瓶瓶罐罐。
地上是兩張干草墊。理查和瑪杰麗躺在其中的一張上。他們遠不止在親嘴。
理查主教是個很有魅力的男人,五官端正,長著一頭波浪般起伏的卷發(fā)。瑪杰麗約摸只有他一半年齡,是個苗條的姑娘,有著白皙的皮膚和黧黑的眉毛。他們并排躺著。理查吻著瑪杰麗的臉,對她耳語著什么。他那飽滿的嘴唇上漾著歡快的微笑。瑪杰麗的連衣裙褪到腰間,白白的雙腿美麗而修長。理查的一只手放在了她的兩腿之間,嫻熟而有節(jié)奏地移動著。盡管戈德溫對女人毫無體驗,他仍然明白理查在做著什么。瑪杰麗用崇拜的眼光看著理查。她的嘴半張著,興奮地嬌喘著,臉上因激動而一片緋紅。也許僅僅是偏見,但戈德溫本能地感到理查只是視瑪杰麗為一時的玩物,而瑪杰麗卻認為理查是她一生的摯愛。
戈德溫注視著他們,感到一陣驚駭。突然,理查的手挪開了,戈德溫看到了瑪杰麗兩腿間三角區(qū)域那粗粗的陰毛,在她白皙的皮膚襯托下顯得格外黑,就像她的眉毛一樣。戈德溫連忙把眼睛移開了。
“讓我看看。”菲利蒙說道。
戈德溫從墻邊走開。這事情太可怕了,不過下一步他該怎么辦呢——是否需要做些什么呢?
菲利蒙從小孔中望去,激動得氣都喘不過來了。“我看見她的屄了!”他低聲說道,“他在刮著那兒呢!”
“離開這里,”戈德溫說道,“我們看得已經(jīng)夠多了——而且是太多了。”
菲利蒙遲疑了一下,他正看得入迷;隨即,他不情愿地直起身,將松動的石頭放回原處。“我們必須立刻揭露主教的通奸行為!”他說。
“閉上你的嘴,讓我想想。”戈德溫說道。如果他聽了菲利蒙的主意,他就會和理查及其有權(quán)有勢的家族結(jié)仇——那是毫無意義的。但是像這樣的事情肯定是可以加以利用的。戈德溫努力地像他母親那樣思考著。如果揭發(fā)理查的罪過沒有任何好處,那么可不可以故意隱瞞它呢?理查也許會因為戈德溫保守秘密而心存感激呢。
這樣做更有成算。但是必須要讓理查知道戈德溫在保護他。
“跟我來。”戈德溫對菲利蒙說道。
菲利蒙將柜子挪回了原位。戈德溫不知道隔壁是否能聽到木頭摩擦地面的聲響。他對此有所懷疑——而且,不管怎樣,理查和瑪杰麗肯定正專注于他們正在干的事情,不會注意到墻那邊的動靜的。
戈德溫在前面帶路,走下樓梯,穿過起居室。共有兩條樓梯通向私人客房,一條是從醫(yī)院的一層上去,另一條在建筑物的外面,可供貴客們進出時不必穿過普通人待的地方。戈德溫匆匆地走上了外面的那條樓梯。
他在理查和瑪杰麗所處的屋外停了一下,悄聲對菲利蒙吩咐道:“跟我進去。什么也別做,什么也別說。我出來時也跟著我出來。”
菲利蒙放下了掃帚。
“不,”戈德溫說,“拿著它。”
“好的。”
戈德溫一把推開門,大步邁進。“把這間房子徹底打掃一下,”他大聲說道,“每個角落都要掃到——噢!請原諒!我以為這屋里沒人呢!”
在戈德溫和菲利蒙從宿舍匆匆趕往醫(yī)院的途中,這對情人又有所進展。理查這時已伏在瑪杰麗身上。他那長長的教士袍已經(jīng)從前面撩起。瑪杰麗雪白又勻稱的雙腿高舉在主教臀部兩旁的空中。他們在做什么,沒有人會誤解。
理查停止了前沖動作,看著戈德溫,表情中既有被打斷的惱怒,也有負罪的驚駭。瑪杰麗驚叫了一聲,也緊盯著戈德溫,目光中充滿了恐懼。
戈德溫刻意要將這一瞬拉長。“理查主教!”他說道,裝出一副很尷尬的模樣。他要讓理查確知自己被認出了。“但是怎么……還有瑪杰麗?”他又裝作恍然大悟,“原諒我!”他轉(zhuǎn)過身去,并向菲利蒙喊道,“出去!快!”菲利蒙連忙跑出門外,手里仍緊緊攥著掃帚。
戈德溫緊隨其后,但在門口又回了下頭,以確保理查看清楚他。兩個情人仍然保持著做愛的姿勢,一動不動,但臉色卻全變了。瑪杰麗用手捂住了嘴。人們在做錯事時受到驚嚇,經(jīng)常會擺出這樣一種姿態(tài)。理查的表情則變成了緊張地動著腦筋的樣子。他想說些什么,卻一下子想不出有什么可說。戈德溫決定不再折磨他們了。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做了需要做的一切。
他走了出去,但就在他關(guān)上門之前,又一件可怕的事情使他停住了腳步。一個女人正在上樓。他感到一陣恐慌,這是伯爵的長媳菲莉帕。
他馬上意識到如果還有其他人知道理查的罪過,這秘密也就喪失了價值。他必須向理查發(fā)出警告。“菲莉帕夫人!”他大聲說道,“歡迎來到王橋修道院!”
他身后傳來了一陣匆忙雜亂的聲音。他眼角的余光看見理查一躍而起。
幸運的是,菲莉帕并沒有徑直向前,而是駐足與戈德溫交談起來。“也許你能幫助我。”戈德溫心想,從她站立的地方,是看不大清屋子里的,“我的一只手鐲不見了。這鐲子并不貴重,是木雕的,但我很喜歡它。”
“怎么會有這樣的事情?”戈德溫同情地說道,“我會要求所有的修士和修女都來尋找它。”
菲利蒙說:“我沒看見過。”
戈德溫對菲莉帕說:“也許它從你的手腕上滑脫了。”
菲莉帕皺起了眉:“奇怪的是,自我來到這里后,實際上一直沒戴它。我一到,就把它摘下來放到了桌上,但現(xiàn)在我卻找不著它了。”
“也許它滾進了哪個黑暗角落。菲利蒙會注意尋找的。他負責打掃客房。”
菲莉帕看了看菲利蒙:“是的,大約一小時前,我離開時看見過你。你打掃屋子時沒看見它嗎?”
“我還沒來得及打掃呢。我剛要打掃,瑪杰麗小姐就進來了。”
戈德溫說:“菲利蒙剛剛打掃完別處,正要回來打掃你的房間,但是瑪杰麗小姐正在……”他看了看屋里,“……祈禱。”瑪杰麗跪在祈禱臺前,緊閉雙眼。戈德溫希望她是在祈求上帝寬恕她的罪過。理查站在瑪杰麗身后,低著頭,緊扣雙手,嘴唇嚅動著,口中念念有詞。
戈德溫閃到一旁,讓菲莉帕進屋。菲莉帕有些疑惑地看了她的小叔子一眼。“你好,理查,”她說,“你一般不在非禮拜日做祈禱呀。”
理查將食指豎在嘴唇上,做了個安靜的手勢,然后指了指跪在祈禱臺前的瑪杰麗。
菲莉帕爽直地說道:“瑪杰麗愿意怎么祈禱都沒關(guān)系,可這是女人的房間,我希望你出去。”
理查掩飾住自己的寬慰,走出了房間,將門在背后關(guān)上。
他和戈德溫面對面地站在走廊里。戈德溫能看出理查不知如何是好。他也許很想說:“你怎么敢不敲門就闖進來?”但他的罪過太嚴重了,他鼓不起勇氣來咆哮。然而,他又不能乞求戈德溫保守秘密,那等于是承認自己受制于戈德溫。于是便出現(xiàn)了一陣令人痛苦的尷尬。
理查正猶豫間,戈德溫開口了:“我對誰都不會說的。”
理查臉上露出了寬慰之色,他瞟了戈德溫一眼:“那個人呢?”
“菲利蒙想做一名修士,他正在學習服從。”
“我很感激你。”
“一個人應(yīng)當懺悔自己的罪過,而不是別人的。”
“但我仍然會記住你,你是……”
“戈德溫,我是安東尼副院長的外甥,擔任這里的司鐸。”他希望理查能明白他有足夠的能量制造出麻煩來。但是,為了緩和氣氛,他又說道:“許多年前,我母親和你父親訂過婚,那時候你父親還不是伯爵呢。”
“我聽說過這事。”
戈德溫心想:但你父親拋棄了我母親,就像你打算拋棄可憐的瑪杰麗一樣。然而他卻友善地說道:“我們本該是兄弟的。”
“是的。”
午餐的鐘聲響了。他們已擺脫了尷尬。三個人各奔東西了:理查去安東尼副院長的房間,戈德溫去修士的餐廳,菲利蒙則去廚房幫廚。
戈德溫在穿過修士的住處時仍然心事重重。親眼所見的畜生行徑使他心煩意亂,但他又覺得自己處理得很得當。最終,理查似乎信任他了。
在餐廳里,戈德溫坐在西奧多里克身旁。西奧多里克比戈德溫小幾歲,是個聰明的修士。他沒在牛津上過學,因此很景仰戈德溫,但戈德溫卻平等地對待他,讓他很是快慰。“我剛剛讀到了一些你會感興趣的東西。”戈德溫說道。他概述了令人崇敬的菲力普副院長對于女人,特別是修女的態(tài)度。“正像你經(jīng)常說的那樣。”他最后說道。其實,西奧多里克從未就這個問題發(fā)表過意見,但每當戈德溫抱怨安東尼副院長的懈怠時,他總是附和。
“當然。”西奧多里克說道。他長著一雙藍眼睛,白皙的皮膚因為興奮而泛紅。“經(jīng)常因為女人而分心,我們怎么可能有純潔的思想呢?”
“但是我們能做些什么呢?”
“我們必須向副院長力爭。”
“你是說在全體修士大會上?”戈德溫說道,仿佛這是西奧多里克的主張而不是他本人的,“不錯,好主意。不過其他人會支持我們嗎?”
“年輕修士們會的。”
戈德溫心想,年輕人對于批評長者的意見,多多少少都會支持的。但他還知道,很多修士都像他一樣,寧愿過一種沒有女人,或至少是看不見女人的生活。“從現(xiàn)在起到全體修士大會召開,無論你跟誰談過話,都告訴我一下他們怎么說。”他說。這將會鼓勵西奧多里克四處煽動支持者。
午餐上來了,是咸魚燉豆子。戈德溫剛要吃,就被托缽修士默多攔住了。
托缽修士是生活在俗人中而不是隱修于修道院的修士。他們認為自己的克己精神比修道院里的修士更加嚴格。修道院里的修士雖然自詡安貧樂道,卻住著豪華的房子,擁有大量的田產(chǎn)。托缽修士傳統(tǒng)上都沒有財產(chǎn),甚至沒有教堂——不過許多托缽修士在從虔誠的信徒那里接受了捐贈的土地和錢財后,往往就悄悄地放棄了這一信念。那些固守原先戒律的托缽修士靠乞食為生,在廚房地板上過夜。他們在市場和酒館門外講道,以獲取幾個便士。他們會毫不猶豫地向普通修士索取食物,隨心所欲地留宿修道院。毫不奇怪的是,他們自認的優(yōu)越感也很遭人憎惡。
托缽修士默多尤其讓人厭惡,他又胖又臟又貪,經(jīng)常喝得爛醉,還不時有人看見他和妓女鬼混。但他卻是個口若懸河的演講家,他那在神學上很可疑卻有聲有色的布道,經(jīng)常能吸引好幾百名聽眾。
現(xiàn)在他又不請自來,高聲地禱告起來:“我們的圣父,將這些食物賜給我們污濁、墮落的軀體,像死狗的身上長滿蛆一樣,我們的軀體也充滿邪惡……”
默多的祈禱詞從來不短。戈德溫長嘆一聲,放下了勺子。
全體修士大會上總要讀一些經(jīng)文——通常選自《圣·本篤戒律》,有時也選自《圣經(jīng)》,但偶爾也選自其他宗教書籍。當修士們在沿八邊形會議室周邊靠墻的石凳上就座后,戈德溫找出了當天負責朗讀的年輕修士,平靜但堅決地告訴他,今天將由戈德溫本人代為朗誦。于是,當讀經(jīng)的時間到了后,他便讀出了《蒂莫西書》上那關(guān)鍵的一段。
他突然感到有些膽怯。他是一年前從牛津回來的,自那時起他就一直在悄悄地同人們談?wù)撔薜涝旱母母铮钡酱藭r此刻,他都還沒有公開對抗過安東尼。副院長身體虛弱,行事懈怠,理當給他一個當頭棒喝,使他重新振作起來。而且圣·本篤曾寫道:“必須召集所有人參加修士大會,因為主經(jīng)常要向年輕人揭示什么才是最好的。”戈德溫在全體修士大會上發(fā)言,呼吁更嚴格地遵守修道院規(guī)章,本是天經(jīng)地義。但他仍感到自己在冒險,后悔沒有對使用《蒂莫西書》這一戰(zhàn)術(shù)再多深思一番。
但現(xiàn)在后悔已經(jīng)太晚了。他合上書后說道:“我對我自己和我的兄弟們提出的問題是:在修士和女性隔離方面,我們是否從菲力普副院長制定的標準上墮落了?”在牛津的學生辯論中,他學會了盡可能地將自己的論點以提問的方式提出,從而不給對手以反駁機會。
首先起來反駁的是安東尼的副手——副院長助理瞎子卡呂斯。“有些修道院遠離人類居住中心,或者在荒島之上,或者在山巒之巔,或者在密林深處,”他故意用緩慢的語調(diào)說道,讓戈德溫很是不耐煩,“在這樣的地方,兄弟們可以做到和世俗世界斷絕一切聯(lián)系,”他繼續(xù)不慌不忙地說著,“然而王橋卻從來不是這樣。我們身處一個擁有七千人的大城市的中心。我們照料著基督教世界最大的教堂之一。我們中許多人都是醫(yī)生,因為圣·本篤說過:‘必須對病人進行特殊的照顧,因此照料他們的一切行動都要像耶穌本人在場一樣。’上帝沒有賜給我們與世隔絕的奢侈。上帝賦予我們的是不同的使命。”
戈德溫早就料到會有這樣的話。卡呂斯連挪動一件家具都不肯,因為換了地方的家具有可能絆倒他。出于同樣的擔心,他反對一切變動,因為他不愿應(yīng)對任何不熟悉的情況。
西奧多里克馬上對卡呂斯做出了回答:“越是這樣,我們就越應(yīng)該嚴格地遵守規(guī)矩,”他說道,“就好比一個住在酒館隔壁的人,更應(yīng)該小心不要酗酒。”
修士中傳來一陣低低的附和聲,他們都很欣賞這一機敏的回答。戈德溫也贊許地點了點頭。西奧多里克的小白臉因為興奮而漲得通紅。
受此鼓勵,一個叫作朱雷的見習修士出聲地耳語道:“女人的確不會打擾卡呂斯兄弟,因為他看不見她們。”有幾名修士笑了,但其他人都不滿地搖了搖頭。
戈德溫感到一切進展順利,他似乎正走在通向勝利的道路上。然而這時,安東尼副院長開腔了:“你到底想提什么建議呢,戈德溫兄弟?”他沒上過牛津,卻明白要逼迫對手說出真實意圖。
戈德溫不情愿地攤牌了:“我們也許可以考慮恢復到菲力普副院長的時代。”
安東尼追問道:“你這樣說究竟是什么意思?不要修女嗎?”
“是的。”
“但是讓她們?nèi)ツ睦锬兀俊?/p>
“女修道院可以搬到別的地方去,像王橋?qū)W院或者林中的圣約翰修道院一樣,變成本院一座遙遠的分院。”
眾人都大吃一驚,紛紛議論起來,副院長努力想讓大家安靜下來,卻是徒勞。最終一個聲音壓過了嘈雜聲,是高級醫(yī)師約瑟夫。他是個聰明人,但很自負,戈德溫小心地提防著他。“沒有修女,我們怎么開辦醫(yī)院?”他說道。他的牙齒不齊,以致說出話來含糊不清,像個醉鬼,卻絲毫沒有減弱他的威嚴。“她們管理藥品,為病人換衣服,給不能自理的病人喂飯喂水,還給衰弱的老人梳頭……”
西奧多里克說:“這些事情修士也都能做。”
“那么接生呢?”約瑟夫說道,“我們經(jīng)常要接待難產(chǎn)的婦女,如果沒有修女們實際……操作,修士能有什么辦法?”
有好幾個人表示了贊同,但戈德溫也早料到了這個問題,于是他說:“把修女們遷到過去麻風病人住的房子怎么樣?”麻風病人的住地在鎮(zhèn)子南端河中的一座小島上。過去那里曾住滿了麻風病患者,但現(xiàn)在麻風病似乎已絕跡了,島上只住著兩個人,都已垂垂老矣。
機靈的卡思伯特兄弟說:“可別讓我去跟塞西莉亞嬤嬤說,要把她遷到麻風病人住的地方去。”屋里響起了一陣笑聲。
“女人應(yīng)當聽命于男人。”西奧多里克說。
安東尼副院長發(fā)話了:“塞西莉亞嬤嬤也的確聽命于理查主教。他本該做出這樣的決定的。”
“但老天會阻止他。”又一個聲音說道。這是司庫西米恩。他是個長臉的瘦子,反對一切花錢的主意。“如果沒有修女,我們都活不下去。”他說。
戈德溫吃了一驚。“為什么?”他問道。
“我們沒錢,”西米恩馬上答道,“當教堂需要維修時,你以為是誰在支付建筑匠們的工錢?不是我們——我們負擔不起。是塞西莉亞嬤嬤在付錢。是她在為醫(yī)院買藥品,為繕寫室買羊皮紙,為馬廄買飼料。所有修士和修女共有的東西都是她在付錢。”
戈德溫深為震驚:“怎么會是這樣?我們?yōu)槭裁匆蕾囁齻儯俊?/p>
西米恩聳了聳肩:“多年來,很多虔誠的婦女向女修道院捐贈了大量的土地和其他財產(chǎn)。”
戈德溫敢肯定,這并不是全部原因。修士們也有龐大的資產(chǎn),他們向王橋的幾乎所有居民收房租和其他費用,同時也擁有成千上萬畝的田產(chǎn),關(guān)鍵是對財產(chǎn)管理的方式。但現(xiàn)在還無法探討這個問題。他已經(jīng)在辯論中失敗了。就連西奧多里克也默然不語了。
安東尼揚揚得意地說道:“好吧,這真是一場妙趣橫生的討論。謝謝你提出這個問題,戈德溫。現(xiàn)在,讓我們祈禱吧。”
戈德溫氣得七竅生煙,根本無心祈禱。他簡直是一無所獲,他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哪里出了錯。
修士魚貫而出時,西奧多里克怯生生地看了戈德溫一眼說:“我不知道修女們出了這么多錢。”
“我們都不知道。”戈德溫答道。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在瞪著西奧多里克,趕緊換了副臉色,說道:“不過你今天真棒——你的辯才比很多牛津的人都強。”
這話說得恰到好處,西奧多里克喜形于色。
這時該是修士們到圖書館閱讀,或是在回廊里散步、冥思的時候了,但戈德溫另有打算。午飯和修士大會時有一件事一直讓他惦記著,只是因為有更重要的事,才被按下,現(xiàn)在該處理這件事了。他覺得自己知道菲莉帕夫人的手鐲在哪里。
修道院里幾乎沒有藏東西的地方。修士們都是住在一起的,只有副院長才有自己單獨的房子。就連上廁所時,大家都是并排坐在一個不斷有水沖洗的槽上。修士是不允許有私人物品的,因此誰都沒有柜子,甚至連個匣子都沒有。
但是今天戈德溫發(fā)現(xiàn)了一個藏東西的地方。
他上樓來到宿舍。屋里空無一人。他把裝毯子的柜子從墻邊挪開,抽出了那塊松動的石頭,但他沒有透過小孔窺視,而是將手伸進了孔中摸索起來。他上下左右都摸了摸,在右邊摸到了一個小小的縫隙。戈德溫將手指探了進去,觸到了一個既不是石頭也不是灰泥的東西。他用手指扒了扒,將那東西掏了出來。
是一只雕有精美圖案的木手鐲。
戈德溫將手鐲拿到亮處。手鐲是用某種硬木,也許是橡木做的。朝里的一面磨得很光滑,朝外的一面則刻著相互聯(lián)結(jié)的醒目的方塊和斜線的圖案,做工非常精致。戈德溫明白菲莉帕夫人為什么喜歡它。
他把手鐲放回原位,又將松動的石頭塞回墻中,把柜子也挪回了平時所在的地方。
菲利蒙要這東西做什么?他也許能賣一兩個便士,但很危險,因為太容易被認出了。但他也肯定不會自己戴著。
戈德溫離開宿舍,下了樓,來到回廊里,但他根本無心學習或冥思。他需要找人訴說一下今天的事情。他感到有必要去見見他母親。
這個想法使他的心頭掠過一絲恐懼。母親也許會責怪他在全體修士大會上的失敗。但他敢肯定她會贊揚他對理查主教的發(fā)落,他急于告訴她這件事。他決定去找她。
嚴格地說,這是不允許的。修士們不能隨便上街。他們需要有理由,理論上講,在離開修道院之前必須請求副院長批準。但實際上,修道院的執(zhí)事們能找出無數(shù)的理由。修道院經(jīng)常要與商人們交易,購買食品、衣服、鞋襪、紙張、蠟燭、馬掌、園藝用具等日用品。修士們是地主,整座城市幾乎都歸其所有。所有無法親自來醫(yī)院的病人也都有可能請醫(yī)生前去看病。因此經(jīng)常在街上看見修士并不奇怪,而戈德溫作為司鐸,更沒有人會問他到修道院外來做什么。
然而小心謹慎些總不為過。他在確信沒人看到他后,便離開了修道院,穿過喧鬧的集市市場,沿著主街快步地走向他舅舅埃德蒙的房子。
正如他所希望的,埃德蒙和凱瑞絲都出門忙生意去了,他母親獨自在家指揮著仆人們。“對于做母親的來說這真是天賜的福分,”她說道,“一天之內(nèi)能見到你兩次!還能款待你吃些東西。”她給他倒了一大杯濃啤酒,還吩咐廚子端一盤冷牛肉來。“修士大會開得怎么樣?”她問道。
他告訴了她詳情。最后他說:“我操之過急了。”
她點了點頭:“我父親過去常說:除非結(jié)果已是板上釘釘,不然決不要開會。”
戈德溫微微一笑:“我該記得的。”
“不過,我仍然認為事情并不算很糟。”
這話讓戈德溫放下心來。母親不會發(fā)怒了。“但我在辯論中失敗了。”他說。
“你也在年輕修士中奠定了改革派領(lǐng)袖的地位。”
“在我被人家嘲弄了以后,還可以這樣說嗎?”
“總比無所作為要好。”
戈德溫不敢肯定母親的這個看法是否正確,但像往常一樣,即使他懷疑母親的建議是否明智,也不會當面頂撞她,而是會稍后再仔細考慮。“還有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他說,接著便對她講述了理查和瑪杰麗的事情,只是省略了肉體方面的細節(jié)。
她大吃了一驚。“理查簡直是瘋了!”她說,“如果蒙茅斯伯爵發(fā)現(xiàn)了瑪杰麗不是處女,婚禮會被取消的。羅蘭伯爵一定會暴怒。理查也會被褫奪教職的。”
“但是很多主教都有情婦,難道不是嗎?”
“這不一樣。教士也許會有‘女管家’,有妻子之實,只是沒有名分。主教也許會有好幾個。但是讓一位貴族婦女在婚前不久失身——即使是伯爵的兒子,也很難再從事教職了。”
“您覺得我該做些什么?”
“什么也別做。迄今為止,你的處置都完全得當。”她的語氣中掩飾不住驕傲。接著她又說道:“總有一天這件事情會成為一件有力的武器的。只要記住就行。”
“還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菲利蒙是怎么發(fā)現(xiàn)那塊松動的石頭的。我覺得他起初是利用那里藏東西的。我猜得沒錯——我在那里找到了菲莉帕夫人丟的手鐲。”
“有意思,”她說,“我有一種強烈的感覺,這個菲利蒙會對你非常有用的。你看,他什么都敢干。他無所顧忌,沒有道德約束。我父親就有一個這樣的伙計,愿意替他干所有的臟活兒——像什么造謠、傳播流言蜚語、挑起爭斗等等。這樣的人也是無價之寶。”
“那么您認為我不該報告這件偷竊之事了?”
“當然不能報告了。如果你覺得這鐲子很重要的話,就叫他自己還回去——他只消說自己是在掃地的時候撿到的就行。但是不要揭發(fā)他。我保證,你會因此而獲利的。”
“那么我該保護他嘍?”
“就好比你需要養(yǎng)一條瘋狗來看門一樣。他很危險,但值得養(yǎng)。”
10
星期四那天,梅爾辛完成了他刻的門。
他暫時干完了南廊的活兒。腳手架已經(jīng)搭好,不需要他再為石匠們制作模架了,因為戈德溫和托馬斯已經(jīng)決定為省錢而嘗試梅爾辛所說的不用模架的辦法了。于是他回到他正雕刻的門前,卻發(fā)現(xiàn)這里剩下的事情也不多了。他用了一個小時修補了一個聰明的童女的頭發(fā),又用了一個小時修改了一個愚拙的童女的傻笑,但他不敢肯定自己是否改得更好了。他感到很難做決斷,因為他的思緒不停地在凱瑞絲和格麗塞爾達之間游蕩著。
整整一星期,他都不能鼓起勇氣同凱瑞絲說話。他感到羞愧難當。每當他看到凱瑞絲,就會想起自己怎樣擁抱了格麗塞爾達,怎樣吻了她,怎樣和她——一個自己并不喜歡,更不用說愛的女孩子——做了人類最示愛的行為。盡管以前他也曾時常甜蜜地憧憬著當他和凱瑞絲那樣做的時刻,但現(xiàn)在一想起這事,他的心里就充滿了憂慮和恐懼。格麗塞爾達是無辜的——不,她也有錯,但這并不是梅爾辛煩惱的原因。無論那是凱瑞絲之外的哪個女人,他都會有同樣的感覺的。他和格麗塞爾達做了那事,就使那種行為完全喪失了愛的意義。現(xiàn)在他無法面對自己真心相愛的女人了。
他凝視著自己的作品,努力不去想凱瑞絲,而思索著這扇門能否算完工了。就在這時,伊麗莎白·克拉克走進了北門廊。她是個面色蒼白、身材瘦削的姑娘,但仍很漂亮。她今年二十五歲,長著一頭美麗的卷發(fā)。她的父親是理查前任的王橋主教。像理查一樣,他也住在夏陵的主教宮,但他經(jīng)常來王橋,結(jié)果迷戀上貝爾客棧的一名女招待,于是生下了伊麗莎白。由于系非婚所生,伊麗莎白對自己的社會地位極其敏感,絲毫的冒犯都會惹得她勃然大怒。但梅爾辛喜歡她,因為她聰明,也因為在梅爾辛十八歲時,她吻了他,還讓他摸了自己的乳房。她的乳房長在胸口的高處,還很平,像是在一個淺淺的杯子上鑄成的,輕輕觸碰都會使她的乳頭變硬。他們的羅曼史因為一件梅爾辛認為無傷大雅而伊麗莎白認為不可原諒的事情——梅爾辛開的一個關(guān)于好色的教士的玩笑——而結(jié)束了,但梅爾辛仍然喜歡她。
她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看了看門,不禁將手捂在了嘴上,深吸了一口氣。“她們簡直活了!”她說。
梅爾辛激動得一陣顫抖。伊麗莎白可不會輕易贊揚人。但他仍然覺得應(yīng)當謙虛一下。“我只不過是把每個人都刻得不一樣。在舊門上,童女們都是一模一樣的。”
“不只是這樣。她們看上去就像是馬上要走出來和我們說話一樣。”
“謝謝你。”
“不過這扇門和教堂里的其他一切都很不一樣,修士們會怎么說呢?”
“托馬斯兄弟喜歡它。”
“司鐸呢?”
“戈德溫?我不知道他會怎么想。但如果有麻煩的話,我會向安東尼副院長申訴的——他肯定不想再打一扇門,付兩份工錢。”
“不錯,”她想了想,又說,“而且《圣經(jīng)》上也沒說她們都長得一模一樣——只說其中的五個預先做了準備,另外五個直到最后一分鐘還無所事事,結(jié)果誤了宴會。但是埃爾弗里克會怎么看呢?”
“這門又不是給他刻的。”
“可他是你的師傅。”
“他只關(guān)心收錢。”
她并不信服:“問題是你的手藝比他好。這一點顯而易見,這兩年所有的人都看出來了。埃爾弗里克永遠不會承認這一點,但這正是他恨你的原因。他也許會讓你為這扇門而后悔的。”
“你總是看事物的陰暗面。”
“是嗎?”她生氣了,“好吧,咱們走著瞧,看我說得對不對。我倒巴不得我說錯了。”她轉(zhuǎn)身就走。
“伊麗莎白?”
“呃?”
“你覺得這門刻得好,我真的很高興。”
她沒回答,但看上去氣消了些。她揮了揮手,就離開了。
梅爾辛決定就此收工。他用粗布把門包了起來。他必須讓埃爾弗里克看看,現(xiàn)在正是時候:雨停了,至少是暫時停了。
他叫了一名工匠來幫忙抬門。建筑匠們有抬笨重物體的技巧。他們將兩根結(jié)實的木棒平行放在地上,又將一些木板交叉搭在木棒上,使其中心形成了堅實的基礎(chǔ)。他們用手將門抬到了木板上,然后一邊一個站在了兩根木棒之間,將木棒抬了起來。這樣的安排就像送病人去醫(yī)院的擔架一樣。
即便如此,門仍然顯得非常沉重,但梅爾辛已經(jīng)習慣于抬重物了。埃爾弗里克從來不許他拿身材矮小做借口,結(jié)果就是使他變得出奇地強壯。
兩人來到埃爾弗里克家,將門抬了進去。格麗塞爾達坐在廚房里。她比那天看上去又性感了許多——她那原本就很大的乳房似乎更大了。梅爾辛不愿與人齟齬,所以竭力想對她友善些。“你想看看我做的門嗎?”他在從她身旁經(jīng)過時說道。
“我為什么要看一扇門?”
“門上刻著畫兒,是聰明的童女和愚拙的童女的故事。”
她繃著臉冷笑了一聲:“別跟我提童女。”
兩人將門抬進了院子。梅爾辛覺得女人真是捉摸不透。自他們做愛以后,格麗塞爾達就一直對他非常冷漠。如果她對梅爾辛的感受就是這樣,那她為什么要做愛呢?她明確地說過她不想再做第二次了。梅爾辛本想告訴她自己也是這么認為——實際上他一想起將來也許還要做愛就感到惡心——但這話說出來會傷人,所以他什么也沒說。
他們將擔架放在地上,給梅爾辛幫忙的工匠就離開了。埃爾弗里克在院子里,他那肌肉結(jié)實的身軀伏向了一堆木料,正用一根數(shù)英尺長的方木棍敲打著每根木頭,計算著能做成多少塊木板。他的舌頭在嘴里頂著腮幫,每當他動腦筋時,都會擺出這樣一副表情。他瞪了梅爾辛一眼,又繼續(xù)計算起來。于是梅爾辛什么也沒說,只是將包著門的布展開,將門靠在一堆石塊上立了起來。他對自己的這件作品感到格外驕傲。他是照傳統(tǒng)的圖案刻的,但也有一些令人驚嘆的創(chuàng)新。他迫不及待地想將門安在教堂上。
“四十——七。”埃爾弗里克說道,然后轉(zhuǎn)向了梅爾辛。
“我做好了這扇門,”梅爾辛驕傲地說道,“你覺得怎么樣?”
埃爾弗里克打量了一番門。他長著個大鼻子,這時鼻孔卻令人驚奇地顫動著。接著,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他揮起那根計算用的木棍打在了梅爾辛的臉上。那是根很硬的木棍,他出手又極狠。梅爾辛痛苦地尖叫了一聲,蹣跚著后退了兩步,倒在了地上。
“你個下流胚!”埃爾弗里克吼道,“你毀了我女兒!”
梅爾辛急著想反駁,然而滿嘴是血,發(fā)不出聲音。
“你好大膽!”埃爾弗里克咆哮著。
這句話就像是個信號,艾麗絲從屋里現(xiàn)身了。“你這條毒蛇!”她厲聲喝道,“你鉆進了我們家,糟蹋了我們的小姑娘!”
梅爾辛心想,他們假扮這一切都是自然發(fā)生的,但一定事先策劃過。他啐出了嘴里的血,說道:“糟蹋?她根本不是處女!”
埃爾弗里克又揮動了他那臨時湊合的大棒,梅爾辛滾向一旁,但棍子還是打在了他的肩上,一陣疼痛。
艾麗絲說:“你怎么能這樣對待凱瑞絲?我可憐的妹妹——等她知道了這件事,她會心碎的。”
梅爾辛像被針刺了一下,立刻反問道:“你肯定要告訴她,是嗎?你這母狗。”
“哼,你不可能悄悄地跟格麗塞爾達結(jié)婚。”艾麗絲說。
梅爾辛深感震驚:“結(jié)婚?我不會娶她的。她討厭我!”
這時,格麗塞爾達出現(xiàn)了。“我當然不想嫁你,”她說,“可我不得不嫁。我懷孕了。”
梅爾辛瞪著她說:“不可能——我們只做了一次。”
埃爾弗里克冷笑了一聲:“一次就夠了,你個小白癡。”
“那我也不娶她。”
“你要是不娶她,我就解雇你。”
“你不能那樣做。”
“為什么?”
“我不管。我反正不娶她。”
埃爾弗里克扔下棒子,撿起了一把斧頭。
梅爾辛喊了聲:“上帝呀!”
艾麗絲上前一步:“埃爾弗里克,別殺人。”
“別攔著我,娘兒們。”埃爾弗里克說。
仍然躺在地上的梅爾辛迅速地閃開,害怕丟命。
埃爾弗里克的斧子劈下了,但不是劈向梅爾辛,而是劈向了他的門。
梅爾辛大叫道:“別!”
鋒利的斧刃劈進了一個長發(fā)童女的臉部,木頭沿著紋理裂開了。
梅爾辛哀號道:“住手!”
埃爾弗里克又舉起了斧子,這回出手更狠,門被一劈兩半了。
梅爾辛站起身來。他驚恐萬分,感到自己眼里滿含著淚水。“你沒有權(quán)利這樣做!”他本想大聲吼叫,但出口的聲音卻低得像是耳語。
埃爾弗里克又一次高高地舉起了斧子,并轉(zhuǎn)向了梅爾辛:“往后站,小兔崽子——別招惹我。”
梅爾辛看到埃爾弗里克的眼中射出了瘋狂的光芒,只好后退了兩步。
埃爾弗里克的斧頭又一次劈在了門上。
梅爾辛呆呆地立著,木然地看著,淚水順著他的臉奔流而下。
11
“跳跳”和“小不點兒”熱烈地親昵著。它們是一窩生的,卻毫不相像:“跳跳”是一條棕色的小公狗,“小不點兒”則是一條黑色的小母狗。“跳跳”是典型的鄉(xiāng)村狗,精瘦而多疑,而在城里長大的“小不點兒”則胖乎乎的,總是一副滿足的樣子。
距離凱瑞絲母親去世的那天,格溫達在羊毛商家凱瑞絲的臥室地板上那一窩雜種狗中挑出“跳跳”,已經(jīng)過去十年了。自那以后,格溫達和凱瑞絲就成了親密的朋友。盡管她倆一年只能見兩三次面,卻無話不說。格溫達覺得自己可以把一切秘密都告訴凱瑞絲,絲毫不必擔心有任何信息會傳到她父母或韋格利村的任何人耳中。她認為凱瑞絲也會有同樣的想法:因為格溫達根本不和王橋的其他女孩兒說話,絕無不慎泄密的危險。
格溫達是在羊毛集市舉辦的那個星期的星期五來到王橋的。她的父親喬比去了教堂前的集市市場,叫賣他在韋格利村附近的森林中誘捕的一些松鼠皮。格溫達則徑直來到凱瑞絲家,兩條狗也再度相會了。
像以往一樣,她們談起了男孩子。“梅爾辛的情緒很奇怪,”凱瑞絲說,“星期天時他還一切正常,還在教堂里吻了我——接著,到了星期一,他就連我的眼睛都不看了。”
“他一定是有什么事感到愧疚。”格溫達立刻說道。
“可能跟伊麗莎白·克拉克有關(guān)。她總拿眼睛瞄著梅爾辛,盡管她是個冷漠的人,而且還比他大好幾歲。”
“你和梅爾辛做過那事嗎?”
“做什么事?”
“你知道……我小時候把那叫‘吭哧’,因為大人們做那事時會發(fā)出那種聲音。”
“哦,那事?沒有,還沒做過。”
“為什么還沒有?”
“我不知道……”
“你不想嗎?”
“想,但是……難道你不擔心一輩子都聽命于某個男人嗎?”
格溫達聳了聳肩:“我不喜歡那樣,但是,另一方面,我也不用擔心。”
“你怎么樣?你做過那事嗎?”
“恐怕算不上做過。好幾年前,我答應(yīng)了鄰村的一個男孩兒,就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像喝過葡萄酒一樣,有那么一種渾身熱辣辣的感覺。就做了那么一次。不過,如果伍爾夫里克什么時候想做,我都會讓他做的。”
“伍爾夫里克?我還沒聽說過這個名字呢!”
“我知道。我是說,我們從小就認識,那會兒他老愛揪我的頭發(fā),然后跑開。后來有一天,就在圣誕節(jié)后不久,我在他走進教堂時看到了他。我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長成了一個男人。嗯,不僅是個男人,而且是個真正的棒小伙兒。他頭發(fā)上噴著香粉,脖子上圍著一條深黃色的圍巾,看上去真帥。”
“你愛上他了?”
格溫達嘆了口氣。她不知道該怎樣表達她的感覺。那不僅僅是愛。她對他朝思暮想,真不知道假如沒有他,她該怎么活。她曾經(jīng)幻想過綁架他,把他關(guān)在密林深處的小茅屋中,那樣他就沒法逃跑了。
“好了,不用說了,你臉上的表情已經(jīng)回答了我的問題,”凱瑞絲說道,“他愛你嗎?”
格溫達搖了搖頭:“他簡直都不搭理我。我巴望著他能做些事表明他知道我是誰,哪怕是揪揪我的頭發(fā)。可他跟珀金的女兒安妮特戀愛了。安妮特是條自私的母狗,可伍爾夫里克偏偏仰慕她。他倆的父親都是村上最富的人。安妮特的父親養(yǎng)雞、賣雞,而伍爾夫里克的父親有五十畝地。”
“你說得簡直沒希望了。”
“我不知道。什么叫沒希望?安妮特也許會死。伍爾夫里克也許會突然明白過來他一直是愛我的。我父親也許會成為伯爵,命令他娶我。”
凱瑞絲微笑起來:“你說得對,愛永遠不會沒希望的。我倒挺想看看這男孩子。”
格溫達站起身來:“我正等著你說這話呢。那就去找找他吧。”
她們走出了屋子,兩條狗緊隨在她們的腳跟后。這星期頭幾天狂襲了這座城市的暴雨已變成了零星小雨,但主街上仍然泥濘不堪。因為羊毛集市在舉行,泥漿中又夾雜著各種牲畜的糞便、腐爛的蔬菜,以及數(shù)以千計的來客留下的各種各樣的垃圾。
她們踩著泥水,躲著泥坑走著,凱瑞絲問起了格溫達家里的情況。
“奶牛死了,”格溫達說道,“爸爸需要再買一頭,但我不知道他哪里有錢買。他只有幾張松鼠皮可賣。”
“今年一頭奶牛要賣十二先令呢,”凱瑞絲關(guān)切地說道,“也就是一百四十四銀便士。”凱瑞絲總是靠心算,她從博納文圖拉·卡羅利那里學會了阿拉伯數(shù)字,她說這使得計算容易多了。
“過去的幾個冬天,就是這頭奶牛養(yǎng)活了我們,特別是那幾個小孩子。”格溫達太熟悉挨餓的滋味了。即使有那頭奶牛產(chǎn)奶,媽媽還是有四個嬰兒夭折了。難怪菲利蒙渴望做修士呢,她心想:每天都能吃飽,一頓不少,為此付出什么樣的犧牲都值得。
凱瑞絲問:“你父親會怎么辦呢?”
“他會偷偷地做些什么的。偷一頭奶牛可不容易——你沒法把奶牛裝進包里——但他肯定會施什么詭計的。”格溫達嘴上說得很有信心,心里卻沒底。爸爸不誠實,但也不聰明。他會不擇手段地再弄一頭奶牛的,無論是合法的還是非法的手段,他都不會顧忌,但他也許會失敗的。
她們穿過修道院的大門,走進了寬闊的集市市場。經(jīng)受了足足六天壞天氣的折磨,商人們都渾身濕漉漉的,狼狽不堪。他們的貨物都被雨淋濕了,但收獲卻很少。
格溫達感到很尷尬。她和凱瑞絲幾乎從未談起過兩家家境的巨大差異。格溫達每次來,凱瑞絲都會悄悄地塞給她一件禮物讓她帶回家:或是一大塊奶酪,或是一條熏魚,或是一卷布,或是一罐蜂蜜。格溫達會表示感謝——而且她總是發(fā)自內(nèi)心地感激——但她也不會多說什么。當父親慫恿她利用凱瑞絲的信任偷些什么時,她說要是那樣的話她就沒法再去了,而像現(xiàn)在這樣,她一年有三四次都能給家里帶回些東西的。就連爸爸也覺得她說得有理。
格溫達尋找著珀金賣雞的攤位。安妮特很可能在那里,而無論安妮特在哪里,伍爾夫里克都不會離得太遠。格溫達猜得沒錯。她看到了肥胖而狡黠的珀金,他正點頭哈腰、油腔滑調(diào)地逢迎著顧客們,而其他人要搭話,他都是三言兩語就打發(fā)了。安妮特端著一盤雞蛋,在一旁妖冶地微笑著。托盤頂住她的連衣裙,緊緊地繃起她的乳房。她那漂亮的頭發(fā)有幾縷從帽子里鉆了出來,在她紅潤的臉頰和纖長的脖頸上飄蕩著。伍爾夫里克跟在她的身旁,看上去像是一個迷了路的大天使誤闖進了人間。
“那就是他,”格溫達小聲說道,“那個大個子——”
“我能看出他是哪個,”凱瑞絲說,“他可真是‘秀色可餐’哪。”
“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不過他年齡有點兒小,是吧?”
“他十六歲。我十八歲。安妮特也是十八歲。”
“不錯。”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格溫達說,“他太英俊了,我配不上他。”
“不——”
“英俊的男人永遠不會愛上丑女人,是吧?”
“你并不丑——”
“我在鏡子里看見過自己。”那是個可怕的回憶,格溫達的臉上現(xiàn)出了痛苦的表情,“當我知道自己長什么樣子后,我大哭了一場。我的鼻子太大,兩只眼睛離得太近。我長得像我父親。”
凱瑞絲反駁道:“你有一雙美麗的淺褐色眼睛,還有一頭茂密的秀發(fā)。”
“可是我配不上伍爾夫里克。”
伍爾夫里克側(cè)身對著格溫達和凱瑞絲。他的側(cè)影就像雕塑一樣優(yōu)美。她倆默默地欣賞了好一陣子——他轉(zhuǎn)過身來,格溫達驚得倒吸了一口涼氣。他的另一側(cè)臉全然是另一番景象:青一塊紫一塊,一只眼睛還閉著。
格溫達跑向了他。“你怎么了?”她驚叫道。
伍爾夫里克嚇了一跳。“哦,你好,格溫達。我跟人打了一架。”他半轉(zhuǎn)過身去,顯然有些難為情。
“跟誰打了一架?”
“伯爵的一個護衛(wèi)。”
“你被打傷了!”
伍爾夫里克有些不耐煩了:“別擔心,我沒事。”
他當然不明白格溫達為什么如此關(guān)切。他沒準還以為她是在幸災樂禍呢。于是凱瑞絲插話了:“哪個護衛(wèi)?”她問道。
伍爾夫里克饒有興趣地打量了她一番,從她的穿著上看出了她是個富家女子:“他叫拉爾夫·菲茨杰拉德。”
“噢——梅爾辛的弟弟!”凱瑞絲說,“他受傷了嗎?”
“我打破了他的鼻子。”伍爾夫里克露出了驕傲之色。
“你挨罰了嗎?”
“在倉庫里關(guān)了一晚上。”
格溫達痛苦地叫了一聲:“你真可憐!”
“沒什么。我哥哥護衛(wèi)著我,沒人敢再打我。”
“就算那樣……”格溫達嚇壞了。在她看來,無論什么樣的監(jiān)禁,都是最可怕的刑罰。
安妮特打發(fā)了一個買主,加入了談話。“哦,是你呀,格溫達。”她冷冷地說道。伍爾夫里克也許沒有意識到格溫達的情感,安妮特可不同,她對待格溫達的態(tài)度既有敵視也有蔑視。“伍爾夫里克打了一個調(diào)戲我的護衛(wèi),”她說道,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滿足,“他就像一支歌謠里唱的騎士。”
格溫達厲聲說道:“我可不愿意他為了我的緣故把臉傷成那樣。”
“幸運的是,那種情況不大可能發(fā)生,是吧?”安妮特得意地說道。
凱瑞絲說:“誰也說不清未來會怎樣。”
安妮特被她的插話嚇了一跳。她打量了凱瑞絲一番,顯然很驚訝格溫達的伙伴竟然穿著這么昂貴的衣服。
凱瑞絲抓住了格溫達的胳膊:“很高興認識你的韋格利鄉(xiāng)親,”她優(yōu)雅地說了一句,“再見。”
她倆走開了。格溫達咯咯笑著說:“你狠狠地鎮(zhèn)住了安妮特。”
“她太討厭了。就是她這種人敗壞了女人的名聲。”
“伍爾夫里克為她挨了揍,她還那么高興!我恨不得挖了她的眼睛。”
凱瑞絲若有所思地說道:“他除了長相好外,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呢?”
“他強壯、傲慢、講義氣——就像那些愿意為別人打架的人。但他心眼很好,他會長年累月、不知疲倦地為他們家奔忙,直到累死。”
凱瑞絲一言不發(fā)。
格溫達說:“你不大喜歡他,是嗎?”
“照你說的,他簡直有點兒呆。”
“如果你是我父親養(yǎng)大的,你就不會認為一個為家庭奔忙的人是呆子了。”
“我明白。”凱瑞絲攥了攥格溫達的胳膊,“我覺得他對你來說的確很可愛——為了證明這一點,我要幫你得到他。”
格溫達沒有想到:“你有什么辦法?”
“跟我來。”
她們離開了集市市場,走到了城北頭。凱瑞絲將格溫達領(lǐng)到圣馬克教區(qū)教堂附近的一條小巷中。“一個聰明的女人住在這里。”她說道。她倆將狗留在外面,俯身鉆進了矮矮的門。
這間位于樓下的狹窄的單間房子被一張簾子隔成了兩半。前面的半間里有一把椅子和一個凳子。格溫達心想,爐子一定在后半間,她不明白為什么有人總愛在廚房里藏東西。屋子很干凈。屋里有一股強烈的氣味,像是草味,又有些酸,算不上芳香,卻也不難聞。凱瑞絲喊道:“瑪?shù)伲襾砹恕!?/p>
過了一會兒,一個四十來歲的女人撩開簾子走了進來。她長著灰白的頭發(fā),皮膚因為長年在屋子里而顯得蒼白。她一看來的是凱瑞絲,就笑了笑,然后又仔細地審視了格溫達一番,說道:“我看你的朋友正處于熱戀中——但那小伙子卻不大搭理她。”
格溫達倒吸了一口涼氣:“你怎么知道的?”
瑪?shù)僦刂氐刈诹艘巫由稀K聿陌郑悬c兒喘不上氣。“來這里的人主要是因為三個原因:疾病、仇恨和情愛。你看上去很健康,你這么年輕,還結(jié)不下什么仇敵,所以你一定是戀愛了。但那小伙子肯定對你很冷淡,不然你也用不著來找我了。”
格溫達瞟了一眼凱瑞絲。凱瑞絲顯得很高興,說:“我跟你說過,她可聰明了。”兩個姑娘坐在了長凳上,滿懷期望地看著那婦人。
瑪?shù)倮^續(xù)說道:“他住得離你很近。你們也許就是一個村的,但他家比你家要富。”
“一點不錯。”格溫達大為驚訝。瑪?shù)贌o疑是猜的,但她竟猜得這么準,簡直是另有一雙眼睛。
“他長得英俊嗎?”
“非常英俊。”
“但是他愛上了村里最漂亮的姑娘。”
“如果你認為那種姑娘算是漂亮的話。”
“那姑娘家也比你家富。”
“是的。”
瑪?shù)冱c了點頭:“這種事情太常見了。我能幫助你,不過你得明白,我跟幽靈世界一點兒關(guān)系也沒有。只有上帝才能創(chuàng)造奇跡。”
格溫達糊涂了。所有人都知道,死人的鬼魂掌控著活人的禍福。如果你讓鬼魂高興,他們就會把兔子引進你設(shè)的圈套,會讓你生下健康的寶寶,會讓陽光照在你即將成熟的莊稼上。而如果你做了什么惹他們生氣的事,他們就會讓你的蘋果生蟲,讓你的奶牛產(chǎn)下畸形的小崽,讓你的丈夫陽痿。就連修道院里的醫(yī)生都說,向圣徒祈禱比求他們的醫(yī)藥管用。
瑪?shù)倮^續(xù)說道:“不要絕望。我可以賣給你一劑能帶來愛的藥。”
“我很抱歉,我沒有錢。”
“我知道。但你的朋友凱瑞絲特別喜歡你,她想讓你幸福。她來這里時,已經(jīng)準備好為那劑藥付錢了。不過,你必須正確地使用藥。你能跟那男孩子單獨待一小時嗎?”
“我會想出辦法來的。”
“把藥放進他喝的水里,用不了多久他就會欲火中燒。所以你必須單獨和他在一起——如果他能看見其他女孩,他會轉(zhuǎn)而迷上她的。因此一定要讓他遠離其他女人,而且你一定要對他非常甜蜜。他會認為你是世界上最可愛的女人的。要吻他,跟他說他很棒,而且——如果你想的話——跟他做愛。過一會兒后,他會睡著的。等他醒來時,他會記起他在你的懷抱中度過了他一生中最銷魂的時光,他會渴望盡快再來一次的。”
“難道我不需要再來一劑藥嗎?”
“不需要。第二回,靠你的愛、你的欲望和你的溫柔就足夠了。女人能使任何男人感到極度快活,只要他給你機會。”
這正是格溫達求之不得的,使得她心醉神迷:“我都等不及了。”
“那咱們現(xiàn)在就開始調(diào)藥吧。”瑪?shù)購囊巫由险酒饋恚澳銈兛梢缘胶熥永锩鎭怼!彼f。格溫達和凱瑞絲跟著她走了進去。“簾子只是給那些無知的人準備的。”
廚房的地板非常潔凈,屋里有一個非常大的爐子,配備著很多蒸煮東西用的架子和鉤子,遠遠比一個女人做飯所需要的多得多。屋里還有一張飽經(jīng)煙熏火燎、布滿油漬污痕卻擦得很干凈的笨重桌子;一個排列著陶罐的架子;一個鎖著的柜子,里面可能裝著瑪?shù)俚乃幹兴枰妮^珍貴的原料。墻上還掛著張大石板,上面潦草地刻著些字母和數(shù)字,大概是藥方。“為什么你要把這些東西都藏在簾子后面?”格溫達問道。
“一個男人如果制作藥膏或藥劑,他會被稱為藥師;而一個女人如果做同樣的事情,就有被斥為女巫的危險。鎮(zhèn)上有個女人叫瘋子尼爾,到處喊叫說有鬼。托缽修士默多指控她是異端。尼爾是瘋了,沒錯,但她并不害人。可默多還是堅持要求審判她。男人們喜歡殺女人,默多就時不時地給他們找借口,事后向他們收錢,算作他們的施舍。這就是我總是跟人們說只有上帝能創(chuàng)造奇跡的原因。我并不能呼神弄鬼。我只能運用森林里的草藥和我的觀察力。”
瑪?shù)僬f話時,凱瑞絲在廚房里四處踅摸著,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樣。她把一只攪拌用的碗和一個小瓶子放在桌上。瑪?shù)俳o了她一把鑰匙,讓她打開柜子。“放一勺蒸餾過的葡萄酒,再滴三滴罌粟汁,”瑪?shù)僬f,“咱們得小心別放過量,不然藥力太強,他會太早就睡著的。”
格溫達大為驚訝:“凱瑞絲,你要來配藥嗎?”
“我有時候給瑪?shù)賻兔Α5裁匆矂e跟彼得拉妮拉說,她會反對的。”
“就是火燒著了她的頭發(fā),我都不會告訴她的。”凱瑞絲的姑姑不喜歡格溫達,出于同樣的原因,她也不大可能喜歡瑪?shù)伲核齻兌汲錾淼唾v,這一點是彼得拉妮拉非常在意的。
可是為什么凱瑞絲這個富家女竟愿意跑到一個偏僻小巷來,在一個女制藥師的廚房里給她打下手呢?凱瑞絲配藥時,格溫達突然想起她的這個朋友一向?qū)膊『椭委煾信d趣。凱瑞絲還是個小孩子時,就想做醫(yī)生,她不知道只有修士才被準許學醫(yī)。格溫達記得她母親去世后,她曾說過:“可是人為什么會得病呢?”塞西莉亞嬤嬤告訴她那是因為人有罪;埃德蒙則說誰也不真正知道原因。他倆的回答都沒能讓凱瑞絲滿足。也許她現(xiàn)在在瑪?shù)俚膹N房里,也仍然在尋找那個問題的答案呢。
凱瑞絲把藥液倒進了一個小瓶子里,用塞子塞上,又用繩子把塞子系緊,在繩子的末端打了個死結(jié)。然后她把瓶子遞給了格溫達。
格溫達將瓶子塞進了系在她腰帶上的皮包里。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能有什么辦法讓伍爾夫里克單獨和她待一個鐘頭。她剛才不假思索地說自己會想辦法,但現(xiàn)在藥已經(jīng)到手了,她卻發(fā)現(xiàn)自己可能毫無辦法。單是和伍爾夫里克說幾句話,他都會顯得不耐煩。他希望所有的空閑時間都和安妮特在一起。格溫達到底能找出什么需要和他單獨在一起的理由呢?“我想帶你去一個能掏野鴨蛋的地方。”但為什么她要帶伍爾夫里克去,而不是帶自己的父親去?伍爾夫里克有些天真幼稚,卻不傻,他一定會明白她別有用心的。
凱瑞絲給了瑪?shù)偈€銀便士——相當于格溫達爸爸兩個月的傭金。格溫達說:“謝謝你,凱瑞絲。我希望你能參加我的婚禮。”
凱瑞絲大笑起來:“這正是我所希望的——要有信心!”
她們告別了瑪?shù)伲只氐窖蛎惺袌觥8駵剡_決定先看看伍爾夫里克住在哪里。他們家很富,不會裝窮,因而不會免費借宿修道院。他們也許住在某個旅館里。她可以裝作不經(jīng)意地向他,或者向他的兄弟,打聽旅館價格等問題,仿佛她想知道鎮(zhèn)上的眾多旅館中哪家最好似的。
一名修士從她身旁走過,格溫達突然有些愧疚地意識到,她都沒想著去看看她哥哥菲利蒙。爸爸不會去看他,因為父子反目已經(jīng)多年了,但格溫達仍然愛他。她知道哥哥陰險狡詐、心術(shù)不正,但他仍然呵護妹妹。他們一起度過了很多饑餓的嚴冬。她決定,待她找到伍爾夫里克后,就去看他。
但是還沒等到她和凱瑞絲走到集市市場,她們就遇到了格溫達的父親。
喬比站在修道院大門旁,貝爾客棧外。和他在一起的是一個身穿黃色緊身外套、相貌兇狠的男人。他背上背著個包——手里還牽著頭棕色的奶牛。
喬比揮手叫格溫達過去。“我找到了一頭奶牛。”他說。
格溫達仔細地看了看。奶牛約摸兩歲大,很瘦,看上去脾氣不大好,但似乎還健康。“好像不錯。”她說。
“這位是小販西姆。”他說著,向穿黃外套的人打了個響指。像他這樣的小販會走村串鄉(xiāng)地賣一些小日用品——諸如針、扣子、小鏡子、梳子什么的。他的奶牛也許是偷來的,但這對爸爸來說無所謂,只要價錢合適就行。
格溫達問她父親:“你是從哪里弄到錢的?”
“說實在的,我還沒付錢呢。”他回答道,臉上露出了詭詐的神情。
格溫達預料到她父親一定有什么陰謀:“那你打算怎么辦?”
“這更像是一種交換。”
“你拿什么跟他換奶牛?”
“你。”爸爸說。
“別犯傻了。”她說,但隨即她感到一個繩套從她頭頂上落了下來,將她的身體箍緊,使她的雙臂緊緊地貼在身體兩側(cè)。
她一時暈頭轉(zhuǎn)向。怎么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她奮力想掙脫,但西姆卻將繩子越拽越緊。
“好了,別折騰了。”爸爸說。
她不相信他們是當真的。“你以為你在做什么事?”她滿腹狐疑地說道,“你不能賣了我,你這個傻瓜!”
“西姆需要一個女人,而我需要一頭奶牛,”爸爸說,“就這么簡單。”
西姆第一次開腔了:“你的女兒,可真夠丑的。”
“這太荒唐了!”格溫達說。
西姆沖她笑了笑。“別擔心,格溫達,”他說,“只要你安分守己,照我說的去做,我會對你很好的。”
格溫達明白了,他們是當真的。他們當真認為他們能夠達成這筆交易。于是她感到像是有一根冰冷的針扎進了她的心窩。
凱瑞絲開口了。“這玩笑開得夠大的了,”她的聲音又響亮又清晰,“趕快放了格溫達。”
西姆并沒有被她命令的口吻所嚇倒:“你算老幾,敢在這兒發(fā)號施令?”
“我父親是教區(qū)公會會長。”
“但你不是,”西姆說,“而且就算你是,你也管不著我和我的朋友喬比。”
“你不能拿奶牛交易這個女孩兒。”
“為什么不能?”西姆說,“這是我的奶牛,這女孩兒是他的女兒。”
他們越吵越高的聲音吸引了過路的人們,他們紛紛駐足打量起這個被繩子捆綁的姑娘。有人問:“怎么回事?”另一個人答道:“他要賣了他女兒,買這頭奶牛。”格溫達看到她父親的臉上現(xiàn)出了驚恐的神色。他本以為能悄無聲息地完成這筆交易的——但他遠沒有聰明到能預見公眾的反應(yīng)。格溫達意識到這些旁觀者也許是她唯一的希望了。
凱瑞絲向一位從修道院大門里走出來的修士揮了揮手。“戈德溫兄弟!”她叫道,“請過來解決一樁糾紛。”她以一種勝利的神情看著西姆。“修道院對羊毛集市上達成的所有買賣都有仲裁權(quán),”她說,“戈德溫兄弟是司鐸。我想你該接受他的權(quán)威吧。”
戈德溫說:“你好,凱瑞絲表妹。出什么事了?”
西姆不滿地咕噥道:“他是你的表兄,是嗎?”
戈德溫冷冷地白了他一眼:“無論這里有什么爭議,我都將努力做出公正的判決,作為一個上帝的人——我希望你能相信這一點。”
“很高興聽你這樣說,老爺。”西姆說道,聲音變得諂媚起來。
喬比也同樣油腔滑調(diào)地說道:“我認識你,兄弟——我兒子菲利蒙在聽你差遣。我知道你打心眼兒里對他好。”
“好了,這些就不必多說了,”戈德溫說,“到底是怎么回事?”
凱瑞絲說:“喬比想賣了格溫達買那頭牛,你跟他說他不能那樣做。”
喬比說:“她是我女兒,老爺,她十八歲了,還沒出嫁,所以我有權(quán)處置她。”
戈德溫說:“但是賣你的孩子仍然是一樁可恥的行為。”
喬比突然現(xiàn)出一副可憐相:“我也不想這樣做,老爺,只是我家里還有三個小孩子,我沒有地,沒辦法養(yǎng)活那幾個孩子過冬,除非我有一頭奶牛,而我們的老奶牛死了。”
越聚越多的人群中發(fā)出了一陣低低的同情聲。人們都知道冬天難過,對于一個須養(yǎng)家糊口的人來說尤其如此。格溫達開始絕望了。
西姆說道:“戈德溫兄弟,你也許覺得這事可恥,但這算罪過嗎?”他說話的語氣就像是已經(jīng)知道了答案,格溫達心想他以前也許在別的地方也經(jīng)歷過同樣的爭論。
戈德溫顯然不情愿,但還是說道:“《圣經(jīng)》似乎的確認可你賣自己的女兒為奴。見《出埃及記》第二十一章。”
“你們看看,怎么樣!”喬比說道,“這是基督徒的行為!”
凱瑞絲憤怒了。“《出埃及記》!”她不屑地說道。
一個旁觀者插話了:“我們不是以色列的孩子。”她說道。她是個矮矮胖胖的婦人,長著地包天的下頜,使得她的下巴很惹眼。她盡管衣著簡樸,說起話來卻斬釘截鐵。格溫達認出她是馬克·韋伯的妻子瑪奇。“現(xiàn)在奴隸制已經(jīng)不存在了。”瑪奇說道。
西姆說:“那么學徒制又怎么說呢?學徒們沒有報酬,還要挨師傅的打罵。還有見習修士和見習修女,以及那些為了衣食而到貴族家里做傭人的人,又該怎么說呢?”
瑪奇說:“他們的生活雖然有些苦,可他們不能被買賣——是吧,戈德溫兄弟?”
“我沒有說這樣的交易是合法的,”戈德溫答道,“我在牛津?qū)W習的是醫(yī)學,而不是法律。但是從《圣經(jīng)》或者教堂的教義中,我找不出能說這些人的行為是犯罪的理由。”他看著凱瑞絲,聳了聳肩,“對不起,表妹。”
瑪奇·韋伯將雙臂交叉在胸前:“好吧,販子,你打算怎么把這姑娘帶出鎮(zhèn)子?”
“用繩子牽走,”他說,“就像我把奶牛牽進來的方式一樣。”
“啊,不過你把奶牛牽進來時,用不著從我和這些人身旁經(jīng)過。”
格溫達的心頭涌起了希望。她不知道旁觀者中會有多少人支持她,但假如打起架來,他們更可能站在鎮(zhèn)上的婦女瑪奇一邊,而不會幫助外來人西姆。
“我跟刁蠻的婦人打過交道,”西姆說道,嘴噘了起來,“還從來沒有誰能給我惹出麻煩來。”
瑪奇把手放在了繩子上:“也許你以前是太幸運了。”
西姆一把將繩子拽開:“別動我的東西,免得我傷著你。”
瑪奇又故意把手放到了格溫達的肩膀上。
西姆粗暴地推了瑪奇一把,她向后踉蹌了幾步。人群中傳出了一陣低低的抗議聲。
一個旁觀者說道:“如果你見過她丈夫,你就不敢這么干了。”
人們一陣大笑。格溫達想起了瑪奇的丈夫,那位性情溫和的巨人。要是他這會兒能出現(xiàn),該多好呀!
然而卻是治安官約翰趕來了。幾乎在任何地方只要有人群聚集,他那訓練有素的鼻子都能聞到。“不許推搡,”他說,“是你在惹事嗎,販子?”
格溫達又燃起了希望。小販們一向名聲不好,而治安官一來就認為是西姆在制造麻煩。
西姆立刻換了副諂媚的嘴臉,簡直比換頂帽子還快。“請原諒,治安官老爺,”他說,“但是如果一個人按照談好的價格為他買的東西付清了賬,就應(yīng)當允許他帶著他買的東西完好無損地離開王橋。”
“那當然。”約翰不得不表示同意。一個市鎮(zhèn)必須維護其買賣公平的信譽,“不過你買了些什么?”
“這姑娘。”
“哦,”約翰似乎思考了片刻,“誰賣了她?”
“我,”喬比說道,“我是她父親。”
西姆接著說道:“而這大下巴的女人威脅說要阻止我把這姑娘帶走。”
“是這樣的,”瑪奇說,“因為我從來沒聽說過王橋市場買賣過婦女,這兒的其他人也沒聽說過。”
喬比說:“一個人愿意怎么處置自己的孩子,別人都管不著。”他乞求般地掃視了一番人群,“有人覺得不對嗎?”
格溫達知道沒人會回答。有的人對自己的孩子很慈愛,有的人對自己的孩子很粗暴,但他們?nèi)颊J為父親對孩子有絕對的權(quán)力。她憤怒地大叫道:“如果你們也有像他這樣的父親,你們就不會站在這里裝聾作啞了。你們有誰被自己的父母賣過?有誰在幼年手小得足夠伸進別人的錢袋時,被父母逼著偷竊過?”
喬比有些慌了。“她在胡說八道,治安官老爺,”他說,“我的孩子都沒有偷過東西。”
“別介意,”約翰說道,“所有人都聽著。我要管管這事。誰要是不同意我的決定,可以去向副院長申訴。不管是誰,如果再有推搡動作,或者其他粗暴行為,我都將全部予以逮捕。我希望你們都聽清楚了。”他威嚴地掃視了一遍人群。沒有人說話,大家都急著想聽他的決定。他繼續(xù)說道:“我不知道有什么理由說這樁交易是非法的,因此小販西姆可以帶著這姑娘離開。”
喬比說:“你們看看我說什么來著,難道——”
“閉上你的臭嘴,喬比,你這傻瓜,”治安官說道,“西姆,現(xiàn)在你走吧,動作快點兒。瑪奇·韋伯,假如你敢抬抬手,我就把你關(guān)進倉庫里,你丈夫也別想阻攔我。羊毛商凱瑞絲,請你什么話也別說——如果你愿意,回家跟你父親抱怨去。”
還沒等約翰說完,西姆就使勁地拽了把繩子。格溫達的身子向前一傾,她連忙把一只腳伸到身前,才沒摔倒在地。接著,她就不得不跌跌撞撞、半走半跑地向前挪動了。她用眼角的余光看到凱瑞絲在她身旁走著。但治安官約翰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她回頭抗議了一句,但沒過多久她就從格溫達的視野中消失了。
西姆在泥濘的主街上健步如飛。他緊緊地拽著繩子,使得格溫達東倒西歪。當他們走到橋邊時,她開始感到絕望了。她試著把繩子向后拉了一把,他的回應(yīng)是格外使勁地一拽,使她摔倒在泥漿里。她的胳膊仍然被綁著,因而她沒法用手保護自己,于是她平著撲倒在地上,胸部擦傷了,臉也浸入了爛泥中。她掙扎著站起身來,放棄了一切抵抗。她像頭牲畜一樣被繩子拴著,渾身沾滿污泥,心里又羞又怕,踉踉蹌蹌地跟在她的新主人身后,穿過了橋梁,走上了通向森林的道路。
小販西姆牽著格溫達穿過城郊的新鎮(zhèn),來到了叫作“絞架路口”的十字路口。這里是對罪犯執(zhí)行絞刑的地方。他走上了向南通向韋格利村的路。他把捆著格溫達的繩子系在自己的手腕上,這樣當他走神時,格溫達也無法逃走了。格溫達的小狗“跳跳”緊跟著他們,但西姆不斷地向它扔著石頭。當一塊石頭正中它的鼻子后,它終于夾著尾巴跑走了。
走了幾英里后,太陽開始落山了。西姆拐進了森林中。格溫達看不出路邊有任何標記,但路徑一定是西姆精心挑選過的,因為在林中走了幾百步后,他們又走上了一條小路。格溫達往下一看,地上清晰地有一串小小的蹄印。她認出那是鹿踩出來的。她猜想這條小路會通向水邊。果不其然,他們來到了一條小溪旁。小溪兩側(cè)的植物都被踩進了泥中。
西姆跪在小溪旁,用手捧起清冽的水喝了幾口。然后他將格溫達的繩子向上提了提,套住了她的脖子,松開了她的手,把她推到了水邊。
她在小溪里洗了洗手,又大口地痛飲起來。
“洗洗你的臉,”西姆命令道,“你長得可真夠丑的。”
她照他吩咐的做了,滿心憂慮,不明白他為什么在乎自己的長相。
小路從泉眼的另一端繼續(xù)向前伸延著。他們沿著小路繼續(xù)走去。格溫達是個健壯的姑娘,走上一天路都沒問題,但她現(xiàn)在既沮喪又悲傷又害怕,這使她感到精疲力竭。無論前面是什么遭遇在等著她,盡管十有八九比現(xiàn)在還糟,她仍然盼望著快些到達目的地,以便能坐下來休息休息。
夜色降臨了。鹿走過的路在樹間蜿蜒了幾英里,漸漸地消逝在山腳下。西姆在一棵非常高大的橡樹下停住了腳步,低低地吹了聲口哨。
不一會兒,黑黢黢的林間突然閃出了一個人影,說道:“一切都好,西姆。”
“一切都好,杰德。”
“你帶什么來了,水果餡餅嗎?”
“有你一片,杰德,和其他人一樣,只要你有六便士。”
格溫達明白了西姆打算做什么。他要她賣淫。這對她來說不啻晴天霹靂,她踉蹌了一下,跪倒在地上。
“六便士,是嗎?”杰德的聲音似乎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但格溫達仍然能聽出他興奮得在顫抖,“她多大了?”
“她父親說她十八歲了。”西姆拽了拽繩子,“站起來,你個懶母牛,我們還沒到地方呢。”
格溫達站起身來。她心想:這就是他要我洗臉的原因。明白了這一點,她禁不住哭了起來。
她一邊跌跌撞撞地踩著西姆的腳印向前走著,一邊絕望地哭著,最終來到一片中央燃著篝火的空地。她透過淚眼望去,看到十五到二十個人沿空地的邊緣躺著,大多裹著毯子或斗篷。幾乎所有借著火光看她的人都是男人,但她還是看到了一張表情冷漠、下巴光滑的白人女子的臉。那女人匆匆地看了她一眼,就又縮回了地上的一堆破布中。一只翻倒的葡萄酒桶和七零八落的木頭杯子表明他們都已喝得酩酊大醉。
格溫達明白了,西姆把她帶到了一個賊窩。
她呻吟起來。西姆會逼她服侍其中的多少人呀?
她剛剛問了自己這個問題,就得到了答案:所有的人。
西姆拽著她穿過空地,來到一個背靠著樹、上身挺直坐在地上的人面前。“一切都好,塔姆。”西姆說。
格溫達立刻明白了這是什么人:英國最著名的匪首,名喚“隱身者塔姆”。他面貌很英俊,盡管因為喝了酒而變得通紅。人們都說他出身高貴,不過他們總是這樣說著名的強盜。格溫達打量著他,為他的年輕而深感驚訝:他才二十五六歲。不過那時候任何人殺死強盜都是不犯法的,因而匪首一般都活不到年老。
塔姆說:“一切都好,西姆。”
“我拿阿爾文的牛換了這丫頭。”
“不錯。”塔姆的聲音稍稍有些含糊。
“我們要向伙計們收費,每人六便士,不過你當然可以免費了。我想你很愿意第一個來吧。”
塔姆用發(fā)紅的眼睛打量了她一番。也許是抱著希望吧,但格溫達覺得從他的眼光中看到了一絲憐憫。他說:“不了,西姆,謝謝。你該怎么辦就怎么辦吧,讓伙計們玩得高興些。不過你也許愿意明天再說。我們從去王橋的幾個修士那里搶來了一桶好葡萄酒,伙計們這會兒差不多都喝得爛醉如泥了。”
格溫達的心中跳動著希望也許對她的折磨會被推遲。
“我得跟阿爾文商量一下,”西姆有些疑慮地說道,“謝謝,塔姆。”他轉(zhuǎn)過身去,牽著背后的格溫達走了。
幾碼之外,一個寬肩膀的男人掙扎著站起身來。西姆說:“一切都好,阿爾文。”看來“一切都好”是這幫強盜的問候語和口令。
阿爾文正處于爛醉之后脾氣暴躁的階段,“你弄來什么東西了?”
“一個水靈靈的大姑娘。”
阿爾文用手托起了格溫達的下巴。他捏得非常緊,其實毫無必要。他將她的臉扭向火光。格溫達不得不直視著他的眼睛。阿爾文像隱身者塔姆一樣,非常年輕,但也同樣因放蕩淫亂而氣色不佳。他滿嘴酒氣地說道:“看在基督的分上,你撿了個丑丫頭。”
格溫達平生第一次因為別人說自己丑而感到高興,阿爾文也許不想對自己做任何事情了。
“我只能弄到我能弄到的,”西姆不耐煩地說道,“一個人如果有個漂亮的女兒,他不會只拿她換一頭奶牛的,是吧?他會把她嫁給富裕的羊毛商的兒子的。”
一想起她父親,格溫達就憤怒。他一定知道,起碼會懷疑,可能發(fā)生這樣的事情。他怎么能這樣待她?
“好了,好了,這沒關(guān)系,”阿爾文對西姆說道,“這么多人里才兩個女人,伙計們都快受不了了。”
“塔姆說等到明天再說,因為他們今晚都喝得太多了——不過還是聽你的。”
“塔姆說得對,有一半人都已經(jīng)睡著了。”
格溫達的恐懼消退了一些。一夜之間什么事情都可能發(fā)生。
“好吧,”西姆說,“反正我也累得半死了。”他看了格溫達一眼。“躺下,你。”他從來不叫她的名字。
她躺下了。西姆用繩子將她的雙腳捆在一起,又把她的雙手綁在背后。然后他和阿爾文分別躺在了她的兩側(cè)。沒過一會兒,兩個男人就都睡著了。
格溫達筋疲力盡,但她根本不想睡。雙手被綁在背后,使她渾身上下都很難受。她試著在繩子里活動了一下手腕,但西姆把繩子拽得很緊,死結(jié)打得很牢。她所得到的一切就是皮膚磨破了,繩子磨得她的皮肉火辣辣地疼。
絕望轉(zhuǎn)化為無助的憤怒。她想象著自己在向捕獲她的人復仇:他們都龜縮在她面前,而她拿著鞭子狠狠地抽打著他們。但這只是毫無意義的幻想。她又將思緒轉(zhuǎn)到逃跑的實際辦法上來。
首先她得讓他們給她松綁。然后,她得能逃走。這些都實現(xiàn)了,她還得確保他們沒法追上她并重新捕獲她。
這簡直不可能。
12
格溫達醒來時感到很冷。雖然時值仲夏,但夜晚仍然很涼,而她除了身上穿的薄薄的連衣裙,什么也沒有蓋。天色已經(jīng)由黑變灰。她借著微弱的光看了看四周:所有的人都一動不動。
她想撒尿。她想過就尿在這里,尿濕自己的裙子。如果能讓他們厭惡她,那才好呢。但幾乎就在這個念頭剛一出現(xiàn)的同時,她就立即打消了。那等于放棄努力,而她決不放棄。
但是她該怎么辦呢?
阿爾文躺在她身旁,他仍然系在腰帶上的刀鞘里有一把長長的匕首,這使格溫達的腦海中閃出了一個主意。她不敢肯定自己到底有沒有勇氣把這個正在形成的計劃執(zhí)行到底,但她不肯多想自己有多害怕。她必須這樣做。
盡管她的腳踝被綁在一起,她仍然能挪動腿。她踢了阿爾文一腳。他似乎毫無感覺。她又踢了一腳,他動了動。當她踢出第三腳后,他筆直地坐起了身。“是你在踢我嗎?”他含糊地說了一句。
“我要撒尿。”她說。
“不能尿在空地上。這是塔姆定的規(guī)矩。要撒尿,往外走二十步;要拉屎,走五十步。”
“這么說,強盜也有規(guī)矩。”
阿爾文不解地瞪著格溫達。他臉上諷刺的表情消失了。格溫達意識到他不是個聰明人。這很好。但他強壯、兇殘,她必須格外謹慎。
她說:“我被綁著,哪兒也去不了。”
他嘟囔了一句,解開了她腳踝上的繩子。
她計劃的第一步實現(xiàn)了,但她卻更加害怕了。
她掙扎著站起身來。她的腿被捆了一夜后,所有的肌肉都感到酸痛。她邁出了一步,趔趄了一下,又摔倒了。“我的手還被綁著,太不得勁了。”她說。
阿爾文沒有理睬。
計劃的第二步?jīng)]有奏效。
她還必須再試。
她又站了起來,走進了樹林中。阿爾文緊跟著她,用手指數(shù)著步子。他數(shù)到十后,又開始從頭數(shù)起。當?shù)诙螖?shù)到十后,他說:“已經(jīng)夠遠了。”
她無助地看著他。“我沒法撩起我的裙子。”她說。
他會上當嗎?
他默不作聲地盯著她。格溫達簡直能聽出他的頭腦像水磨的輪子一樣轟隆隆地運轉(zhuǎn)著。他可以幫她撩起裙子讓她尿,但那是母親為蹣跚學步的幼童做的事情,對他來說是個羞辱。或者,他也可以松開她的雙手。手腳都解放后,她也許會撒腿就跑。但她身材矮小、疲憊不堪,加之手腳麻木,根本不可能跑得過一個身高腿長、肌肉發(fā)達的壯漢。他一定在想,這并不很危險。
于是他解開了她手腕上的繩子。
她把頭扭過去不看他,這樣他就看不到她臉上勝利的表情了。
她揉了揉胳膊,使血液流通。她恨不得用手指摳出他的眼睛,但臉上卻竭力裝出一副甜蜜的微笑,說了聲:“謝謝你。”好像他做了件大善事。
他什么也沒說,只是默默地站著,等著,注視著她。
當她撩起裙子蹲下時,本以為他會把頭扭開,但他卻把眼睛瞪得更大了。她迎著他的目光,不愿意在自己做著人類自然而然的事情時顯出羞恥來。他的嘴微微地張開了,她覺察到他的呼吸更急促了。
現(xiàn)在該是計劃最艱難的一部分了。
她慢慢地站起身來,在將裙子放下之前讓他好好看了看。他舔了舔嘴唇,她明白他已經(jīng)上鉤了。
她走上前去,站在了他面前。“你愿意做我的保護人嗎?”她用一種自己并不習慣的小女孩的聲調(diào)說道。
他沒有顯示出懷疑的跡象。雖然一言未發(fā),卻用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住了她的乳房捏了捏。
她疼得吸了口氣。“別這么使勁!”她抓住了他的手,“溫柔些嘛。”她握著他的手在自己的乳房上移動著,輕輕地摩擦著乳頭,使它挺了起來,“要是你溫柔些,會更好的。”
他咕噥了一句,但繼續(xù)輕輕地摩擦著。接著他用左手揪住了她的領(lǐng)口,拔出了匕首。匕首有一英尺長,頭是尖的,刀刃閃閃發(fā)光,一看就是剛剛磨過不久。他顯然是想割開她的連衣裙。這可不行——那樣她以后就得赤身裸體了。
她輕輕地抓住他的手腕,并握住片刻。“你用不著拿刀子,”她說,“看。”她后退了一步,解開腰帶,一把將裙子掀過頭頂,脫了下來。這是她穿的唯一的一件衣服。
她將裙子攤在地上,躺了上去。她努力擠出了一副笑臉,但覺得肯定是一副怪相。接著她將兩腿岔開了。
他只猶豫了一瞬間。
他右手依然拿著刀,左手擼下了自己的內(nèi)褲,跪在她的兩腿之間。他用匕首指著她的臉,說:“敢不老實,我就劃開你的臉。”
“你用不著這樣,”她說,她絞盡腦汁地想著這樣的男人喜歡聽女人說什么,“我又高又壯的保護人。”她說。
他對此沒有反應(yīng)。
他伏在她身上,下面胡亂地捅著。“別那么快嘛。”她說著,咬牙忍受著他笨拙的戳刺帶來的疼痛。她將手伸到腿間,導引著他進入體內(nèi),然后將兩腿抬起,以便他更容易地進入。
他用手撐著身子,俯在她上方。他將匕首放在她頭旁的草地上,右手按在刀柄上,一邊向她身體里捅著,一邊呻吟著。她隨著他的身體一起蠕動,裝出心甘情愿的樣子,注視著他的臉,強迫自己不去看旁邊的匕首,以等待時機。她既害怕又厭惡,但她頭腦中有一部分始終保持著冷靜,并不停地算計著。
他閉上了眼睛,仰起了頭,就像一頭野獸在嗅著微風中的氣味。他的胳膊伸得很直,將自己撐得很高。她冒險看了一眼刀子。他的手稍稍挪開了一點兒,這時只撫住了刀柄的一部分。她現(xiàn)在就可以把刀子抓過來,但他的反應(yīng)會有多快呢?
她又看了看他的臉。他齜牙咧嘴,神情越發(fā)專注了。他插入得越來越快,她則配合著他的動作。
讓她驚愕的是,她感到一股暖流傳遍了她的腰腹之間。她嚇壞了。這個人是個殺人越貨的強盜,比禽獸強不了多少,他還打算以六便士一次的價錢逼她賣淫呢。她做這件事是為了救自己的命,不是為了享樂!然而她下身仍然越來越濕潤,而他也插入得越來越快。
她感覺到他的高潮就要來臨了。如果現(xiàn)在不動手,就再也沒有機會了。他像是投降一樣呻吟了一下,于是她動手了。
她從他的手底下抓過了刀子。他臉上入迷的表情沒有變化,他沒有注意到她的動作。她怕他看到她在做什么,從而在最后一刻制止她,便從躺著的地方將上身挺起,毫不猶豫地將刀子向上刺去。他發(fā)覺了她的行動,睜開了眼睛,臉上現(xiàn)出了震驚和恐懼的表情。她奮力一刺,將刀子插進了他下巴正下方的喉嚨中。她罵了一句,知道自己沒有刺中脖子上最要害的部位:氣管和頸動脈。他既疼且怒,大叫了起來,但他并沒有喪失戰(zhàn)斗力,她知道自己仍然處于死亡的邊緣。
她想都沒想,本能地做出了下一個動作。她用左臂擊打了他的肘內(nèi)側(cè)。他支撐在地上的胳膊不得不彎曲,于是他不情愿地撲倒了。她使勁地推著長一英尺左右的匕首,而他渾身的重量都壓在了刀刃上。隨著刀子自下而上地進入他的頭部,一股鮮血從他張開的嘴里噴出,向她的臉上飛來。她又是本能地將頭向旁邊一甩,但手依然在將刀子向上捅。有那么一瞬,刀子遇到了障礙,但很快就穿過了,直到他的眼珠似乎都要爆炸了,她看到刀尖從他的眼窩中露出頭來,上面還帶著鮮血和腦漿的沫子。他摔倒在她身上,死了,或者說就要死了。他沉重的軀體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就像是被壓在了一棵倒下的大樹下。有好長一陣子,她都動彈不得。
讓她極度厭惡的是,她感覺到他在自己體內(nèi)射精了。
她心里充滿了迷信的恐怖。他這個樣子,比拿著刀子威脅她還要可怕。她在極度恐慌中,扭動著身子從他的身下鉆了出來。
她搖搖晃晃地爬起身來,大口地喘著粗氣。她胸前沾著他的血,腿上沾著他的精液。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向強盜們的營地瞟了一眼。有沒有人已經(jīng)醒來,聽見了阿爾文的叫喊聲?即使他們都仍在沉睡,那一聲有沒有驚醒誰?
她渾身顫抖著將連衣裙從頭頂套下,扣上了帶扣。她有自己的錢包和小刀。刀子主要是吃東西用的。她的眼睛幾乎不敢從阿爾文身上移開:她有一種可怕的感覺,也許他還沒死。她覺得自己該補上一刀,卻鼓不起勇氣來。這時從空地方向傳來了一個響聲,嚇得她一激靈。她必須趕緊逃跑了。她四下望了望,辨清了方向,然后一頭向大路的方向沖去。
她突然想起,大橡樹附近還有個哨兵,這讓她又是一陣驚恐。她躡手躡腳地穿過樹林,當接近那棵樹時,小心翼翼地不弄出一點兒聲響來。隨即她看見了那哨兵——他叫杰德——正躺在地上睡得死沉。她踮起腳尖從他身旁走過,運用了全部的意志才克制住自己沒有瘋狂地奔跑起來。她終于沒有驚動他。
她找到了那條鹿走過的小道,循著它來到小溪邊。好像沒有人在后面追她,于是她洗去了臉上和胸部的血跡,又捧起冰冷的水往私處撩了撩。她知道前方還有漫長的道路,又大口大口地痛飲了一番。
她慌亂的心情稍稍平靜了些,又繼續(xù)沿著鹿走過的小徑走去。她一邊走一邊聆聽著。強盜們會用多久發(fā)現(xiàn)阿爾文呢?她連尸體都沒有隱藏。等他們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后,他們肯定會追趕她,因為她是他們用一頭奶牛換來的。那頭奶牛值十二先令呢,是像她父親那樣的勞動者半年的收入。
她走到大路上。對于一個單身行走的女人來說,無遮無掩的大路像森林里的小道一樣危險。隱身者塔姆那伙人并不是林中唯一的強盜,而且除他們之外還有許多其他人——護衛(wèi)、農(nóng)家男孩兒、小股的士兵——都有可能占一個無力抵抗的女人的便宜。但她首要的目標是逃離小販西姆和他的同伙們,因此速度是至關(guān)重要的。
她該往什么方向去呢?如果她回家,去韋格利村,西姆也許會追到那里要她回去的——很難說她父親會怎么處置。她需要信得過的朋友。凱瑞絲會幫助她的。
于是她奔向了王橋的方向。
天氣很晴朗,但在下了好幾天的雨后,道路很泥濘,步行也就越發(fā)困難。不久,她爬到了一座小山頂上。回頭一望,她能沿著大路看到大約一英里開外。在她的視線盡頭,她看到一個身影正大步流星地趕來。他穿著黃色的緊身短外套。
是小販西姆。
她撒腿就跑。
瘋子尼爾一案于星期六中午在教堂的北交叉甬道開庭。理查主教主持了教會法庭的審判。安東尼副院長坐在他右邊,他的私人助理勞埃德副主教坐在他左邊。勞埃德是個不茍言笑的黑頭發(fā)教士,人們都說他實際上主持著主教的全部事務(wù)。
來旁聽的鎮(zhèn)民很多。對異端的審判可是場好戲,王橋有好多年沒看到了。許多手藝人和雇工都在星期六中午收了工。教堂外面,羊毛集市也結(jié)束了,商人們正在拆除攤位,收拾沒賣出去的貨物。買主們也在為打道回府做準備,或者忙著安排將買到的東西搬上木筏,準備順流而下到梅爾庫姆海港。
凱瑞絲在等待審判開始時,心中憂郁地想念著格溫達。她現(xiàn)在在做什么?小販西姆會強迫她和他睡覺,這是肯定的——但也許還有更可怕的事情會降臨到她頭上。作為他的奴隸,他還會逼她做其他什么事情呢?凱瑞絲毫不懷疑格溫達會想法逃跑——但她能成功嗎?如果她失敗的話,西姆會怎樣處罰她呢?凱瑞絲明白,她也許永遠不得而知了。
這真是奇怪的一個星期。博納文圖拉·卡羅利沒有改變主意:至少在修道院改善羊毛集市的設(shè)施前,佛羅倫薩的羊毛采購商們不會再來王橋了。凱瑞絲的父親和其他富裕羊毛商與羅蘭伯爵一起閉門密談了半個星期。梅爾辛繼續(xù)處于一種奇怪的情緒中,吞吞吐吐、躲躲閃閃、表情陰郁。而天又開始下雨了。
尼爾被治安官約翰和托缽修士默多押進了教堂。她身上唯一的衣服是件無袖罩袍,雖然前襟扣著,卻露出了她瘦骨嶙峋的雙肩。她既沒穿鞋也沒戴帽。在兩個男人的挾持下無力地掙扎著,但嘴里卻大聲地詛咒著。
當他們讓她安靜下來后,一隊鎮(zhèn)民走上前來,證實他們聽到過她呼喚魔鬼。他們說的是實話。尼爾的確經(jīng)常拿魔鬼來嚇唬人——當有人拒絕施舍她時,當有人在街上擋住她的道時,當有人穿著好衣服時,或者當根本沒有任何原因時。
所有證人都講述了在聽到她的詛咒后發(fā)生的一些不幸的事情。一位金匠的妻子丟失了一枚昂貴的胸針;一位旅店老板養(yǎng)的雞全死了;一個寡婦屁股上生了個癤子——她的抱怨引發(fā)了哄堂大笑,但這卻是極具說服力的證詞,因為眾所周知女巫有著歹毒的怪癖。
審判正進行中,梅爾辛出現(xiàn)在凱瑞絲身旁。“這些人的話真蠢,”凱瑞絲氣憤地對他說,“有比他們多十倍的人可以做證說尼爾詛咒了他們,卻什么事也沒發(fā)生。”
梅爾辛聳了聳肩:“人們只相信他們想相信的事情。”
“普通人也許是這樣,但主教和副院長應(yīng)當更明白事理——他們都受過教育。”
“我有事要跟你說。”梅爾辛說道。
凱瑞絲來了精神,也許她就要知道他情緒消沉的原因了。她一直在斜視著他,這時便轉(zhuǎn)過頭來,結(jié)果看到他左側(cè)臉上腫起了一大塊。“你怎么了?”
人群中因為尼爾一句激動的插話而突然爆發(fā)出一陣大笑和吼叫,勞埃德副主教不得不反復高呼肅靜。當梅爾辛的聲音又能聽見時,他說:“別在這兒說。咱們找個安靜點兒的地方吧。”
她幾乎就要轉(zhuǎn)身跟他走了,卻突然改了主意。將近一個星期,他都對她冷冰冰的,讓她迷惑,讓她傷心。現(xiàn)在,他終于要說出他在想什么了——卻指望她招之即來。憑什么要由他來定時間呢?他已經(jīng)讓自己等了五天——為什么不能讓他等上一小時呢?“不,”她說,“現(xiàn)在不行。”
他顯得很意外:“為什么?”
“因為我這會兒不方便,”她說,“我要聽審判。”她扭過頭去時,分明看見他臉上閃過一絲受傷的表情,她的確后悔太過冷酷了,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太晚了,她不打算道歉。
證人們都講完了。理查主教問道:“婦人,你說過是魔鬼主宰著大地嗎?”
凱瑞絲義憤填膺。邪教徒崇拜撒旦,是因為他們相信撒旦在統(tǒng)治大地,而上帝只掌管天國。瘋子尼爾恐怕根本不知道這樣復雜的教義。理查附和托缽修士默多的鬼話,實在有失體統(tǒng)。
尼爾大喊道:“去你個吧!”
人們都被這句侮辱主教的粗話逗樂了,爆發(fā)出一陣大笑。
理查說:“如果這就是她的辯詞……”
勞埃德插話了。“別人可以替她辯護。”他說。他的語氣是恭敬的,但他糾正了上司的錯誤,卻顯得輕描淡寫。毫無疑問,懶惰的理查要依靠勞埃德來提醒他規(guī)矩。
理查掃視了一遍交叉甬道。“有人愿意替尼爾說話嗎?”他喊道。
凱瑞絲等了等,但沒有人自告奮勇。她不能容許這樣的事情發(fā)生。必須有人站出來,指出整個審判過程的不合理來。見再沒有人說話,凱瑞絲站了起來。“尼爾瘋了。”她說道。
所有人都四下張望起來,想看看有誰這樣傻,居然站在尼爾一邊。很多人認出了凱瑞絲,發(fā)出了低低的嘀咕聲——鎮(zhèn)上的大多數(shù)人都認識凱瑞絲——但他們也沒感到太過奇怪,凱瑞絲一向有愛標新立異的名聲。
安東尼副院長傾了傾身子,對主教耳語了幾句。理查說:“羊毛商埃德蒙的女兒凱瑞絲告訴我們,這個被指控的女人瘋了,而我們不需要她的指點,就已經(jīng)得出了這樣的結(jié)論。”
他這句冷冷的諷刺對凱瑞絲來說卻如火上澆油。“尼爾根本不知道她在說什么!她呼喚魔鬼,也呼喚圣徒,還呼喚星星和月亮。這和狗叫一樣毫無意義。如果你們要因此而絞死她的話,你們也應(yīng)該絞死對國王嘶叫的馬。”她掩飾不住聲音中的鄙夷,盡管她明白同貴人說話時流露出蔑視是不明智的。
一些人低聲表示了贊許,他們喜歡劍拔弩張的辯論。
理查說:“但是你聽見了人們做證說她的詛咒帶來了危害。”
“昨天我丟了一便士,”凱瑞絲反駁道,“我煮了個雞蛋,卻發(fā)現(xiàn)它已經(jīng)壞了。我父親咳嗽了一夜。但沒有人詛咒我們。糟糕的事情總是要發(fā)生的。”
許多人聽了這話都搖起頭來。人們大多認為所有的不幸無論大小,都與某些人在背后說壞話有關(guān)。凱瑞絲喪失了聽眾們的支持。
凱瑞絲的叔叔安東尼副院長了解她的觀點,以前也同她辯論過。這時他向前傾了傾身子,說:“你肯定不會認為上帝應(yīng)當對疾病、不幸和損失負責吧?”
“不——”
“那么,誰該對此負責呢?”
凱瑞絲模仿著安東尼的那副娘娘腔說:“你肯定不會認為生活中的所有不幸都該或者由上帝,或者由瘋子尼爾負責吧?”
勞埃德嚴厲地說道:“對副院長說話要放尊重些。”他不知道安東尼是凱瑞絲的叔叔。鎮(zhèn)民們則哄堂大笑起來,他們都認識一本正經(jīng)的副院長和他特立獨行的侄女。
凱瑞絲最后說道:“我認為尼爾是無害的。她瘋了,沒錯,但她并不害人。”
托缽修士默多突然站起身來。“我的主教大人,王橋的鎮(zhèn)民們,朋友們,”他用他那洪亮的嗓音說道,“魔鬼無處不在,總是引誘我們犯罪——比如撒謊、貪食、酗酒、吹噓,還有縱欲。”人們喜歡聽這些:默多對罪惡的描述讓人們想象起那些人人喜歡的放縱之事,但他嚴厲的斥責卻使大家都免除了負罪感。“可他并非無影無蹤,”默多繼續(xù)說道,聲音因激動而高昂起來,“就像馬會在泥地里留下蹄印,廚房里的老鼠會在黃油上留下骯臟的痕跡,淫棍會在少女的子宮里留下他邪惡的精液一樣,魔鬼也一定會留下——他的印記!”
人們高呼著表示贊同。他們都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凱瑞絲也不例外。
“我們可以通過魔鬼留下的印記來識別他的仆人們。因為他吸吮他們的熱血,就像孩子從母親脹起的乳房吸吮甘甜的乳汁一樣。而且,像孩子一樣,他也需要一個乳頭來吸吮——也就是第三個乳頭!”
凱瑞絲注意到,默多吸引得聽眾們?nèi)褙炞ⅰK拿恳痪湓挘陂_始時都用的是低沉、平靜的聲音,隨之音調(diào)越來越高,接連迸出一個又一個激情洋溢的詞語,直至高潮。聽眾們也給予了熱情的回應(yīng),先是靜靜地聽他說,最終則爆發(fā)出歡呼以示贊同。
“這種印記是黑色的,像乳頭一樣隆起,而且是從周圍白皙的皮膚中突兀而起的。它有可能在人體的任何部分。有時是在女人柔軟的乳溝,非自然的現(xiàn)象殘忍地模仿了自然的現(xiàn)象。但魔鬼更喜歡將其隱藏在人體更隱秘的部位,例如:腹股溝、私處,特別是……”
理查主教大聲說道:“謝謝你,托缽修士默多,你不必再講了。你希望檢查這個女人的身體,找到魔鬼的印記。”
“是的,我的主教大人,因為——”
“很好,不必繼續(xù)說了,你已經(jīng)很好地陳述了自己的觀點,”理查四下里望了望,“塞西莉亞嬤嬤來了嗎?”
女副院長和朱莉安娜姐妹及一些高級修女坐在法庭側(cè)面一條長凳上。瘋子尼爾的裸體不能由男人來檢查,所以必須由女人在密室檢查然后來匯報。修女顯然是恰當?shù)娜诉x。
凱瑞絲一點兒也不羨慕她們的這樁差事。鎮(zhèn)上大多數(shù)居民都是每天洗臉洗手,每星期清洗一次身體上氣味更大的部位。全身的洗浴至多一年兩次,雖說對健康有危險,卻是非常必要的。然而,瘋子尼爾似乎從來不洗浴。她的臉很臟,手也很臟,渾身的臭味就像是個糞堆。
塞西莉亞站了起來。理查說:“請把這個女人帶到密室,脫去她的衣服,仔細檢查她的身體,然后回來誠實地報告你發(fā)現(xiàn)了什么。”
修女們當即起立,向尼爾走去。塞西莉亞和善地對瘋女人說著話,并輕輕地抓住了她的胳膊。但尼爾可不傻。她使勁掙扎著,將手臂甩向了空中。
這時,托缽修士默多喊道:“我看見了!我看見了!”
四個修女奮力將尼爾抓牢。
托缽修士說:“不用脫她的衣服了,只要看看她右胳膊下面就行。”當尼爾再度開始掙扎時,他大步走了過去,親手抓住她的胳膊,高高地舉過她的頭頂。“在這里!”他說著,指了指她的腋窩。
人們向前涌去。有人大聲喊道:“我看見了!”其他人也跟著附和。然而除了正常的腋毛外,凱瑞絲什么也沒看見,但她并不想湊上前去仔細看,像其他人那樣侮辱尼爾。她毫不懷疑尼爾的那個部位有某種疤或痣。很多人皮膚上都有斑跡,尤其是年長者。
勞埃德副主教高呼維持秩序。治安官約翰用棍子打退了涌上前來的人群。當教堂里最終安靜下來后,理查站了起來。“王橋的瘋子尼爾,我判你犯有異端罪,”他說,“現(xiàn)在,你將被綁在牛車后,用鞭子抽打著游街,然后被帶到叫作絞架路口的地方,在那里執(zhí)行絞刑,直至死亡。”
人群中爆發(fā)出歡呼聲。凱瑞絲厭惡地扭過頭去。有這樣的審判,任何婦女都難保安全。她的目光落在了一直在耐心等她的梅爾辛身上。“好吧,”她沒好氣地說道,“你想說什么?”
“外面雨已經(jīng)停了,”他說,“咱們到河邊走走吧。”
修道院養(yǎng)著一些矮種馬,供高級修士和修女外出時騎乘,此外還養(yǎng)著一些壯實的馬拉車干重活兒。這些馬和有錢有勢的訪客騎來的馬一起,都被安置在教堂大院南端的一排石頭馬廄內(nèi)。附近的廚房菜圃就以馬廄里的馬糞做肥料。
拉爾夫和羅蘭伯爵的其他扈從一起,在馬廄所在的院子里等待著。他們的馬都已經(jīng)備好鞍韉,準備踏上兩天的歸程,返回夏陵附近羅蘭的伯爵城堡。現(xiàn)在只等伯爵現(xiàn)身了。
拉爾夫拉著自己的馬在和父母話別。這是一匹名叫“怪獸”的棗紅馬。“我不明白為什么史蒂芬當上了韋格利村的領(lǐng)主,而我什么也沒有。”他說,“我們倆年齡一般大,而無論是騎馬、揮矛還是擊劍,他都不比我強。”
每次父子見面,杰拉德老爺都滿懷希望地問起同樣的問題,而拉爾夫則不得不令人失望地給予他同樣的回答。如果不是他父親迫切期望他提升的可憐心情,拉爾夫克服自己的失望還容易些。
“怪獸”是一匹幼馬,是狩獵用的獵馬——一名護衛(wèi)是不配騎昂貴的戰(zhàn)馬的。但拉爾夫喜歡它。每當拉爾夫在狩獵中驅(qū)動它時,它都很聽話。這時院子里的一切活動都讓“怪獸”感到興奮,它急不可耐地想要出發(fā)。拉爾夫湊近它的耳朵小聲說道:“靜一靜,我可愛的小伙計,你馬上就能撒腿飛奔了。”馬聽到他的話,安靜了下來。
“要時時警醒,讓伯爵高興,”杰拉德說道,“這樣當有職位空缺時,他就會想到你。”
拉爾夫心想,這些話說得沒錯,但真正的機會只能出自于戰(zhàn)場。不過,現(xiàn)在戰(zhàn)爭比一個星期前更迫近了。拉爾夫沒有參加伯爵和羊毛商們的會談,但他猜想羊毛商們愿意借錢給愛德華國王。他們希望國王對法國采取一些斷然行動,以報復法國對南部港口的襲擊。
與此同時,拉爾夫渴望著在戰(zhàn)場上出出風頭,著手奪回十年前喪失的家族的榮譽——不僅為了他父親,也為了他本人的榮耀。
“怪獸”又跺起蹄子甩起了頭。為讓馬安靜下來,拉爾夫開始四下里遛馬,他父親陪著他一起走著。他母親則站得遠遠的。拉爾夫被打破的鼻子讓她心煩。
他和父親一起走過菲莉帕夫人的身旁。她一只手緊緊地拽著一匹精神抖擻的駿馬的韁繩,正和她丈夫威廉領(lǐng)主聊著天。她穿著緊身的衣服,很適合于長途騎行,但也使她豐滿的胸部和修長的雙腿更顯突出。拉爾夫總在找借口同她搭訕,但這并沒有給他帶來好處:他只是她公公的扈從之一,她從來不搭理他,除非是不得不說話的時候。
拉爾夫看到,她正對著丈夫微笑,并用手背輕輕敲打著他的胸脯,假意在嗔怪他。拉爾夫心中充滿了憤恨。為什么和她享受這份親昵的不是他本人?毫無疑問,如果他像威廉一樣,是四十多個村莊的領(lǐng)主,她也會愿意的。
拉爾夫感到自己對人生滿懷抱負。但他什么時候才能真正建功立業(yè)呢?他和父親走到了院子的盡頭,又轉(zhuǎn)身往回走。
他看到一個獨臂的修士走出廚房,穿過了院子,不禁心中一怔,這個人怎么這般面熟?過了一會兒,他想起在哪里見過他了。這是托馬斯·蘭利,十年前在森林里殺死了兩個士兵的騎士。自那天后拉爾夫就沒再見過他,但他哥哥梅爾辛見過,因為這位騎士出身的修士現(xiàn)在掌管著修道院建筑的修繕事務(wù)。托馬斯穿著褪了色的修士袍,而不再是騎士的華服,他的頭也剃成了修士的光頭。他的腰部比以前臃腫了,但仍然端著副戰(zhàn)士的架勢。
托馬斯走過后,拉爾夫不經(jīng)意地對威廉領(lǐng)主說道:“這就是他——那個神秘的修士。”
威廉厲聲問道:“你說什么?”
“托馬斯兄弟。他以前是個騎士,誰也不知道他為什么進了修道院。”
“你到底都知道些他的什么情況?”雖然拉爾夫沒說任何冒犯的話,威廉的聲音中卻帶著怒氣。也許他這會兒情緒不佳,盡管有他美麗的妻子含情脈脈地對他微笑著。
拉爾夫后悔挑起了這番對話。“他來王橋的那天我在這里。”他說。他想起了那天下午孩子們發(fā)的誓,心中猶豫著。因為那個誓言,也因為威廉莫名的惱怒,拉爾夫沒有將一切和盤托出。“他帶著劍傷,流著血,踉踉蹌蹌地走了進來,”他繼續(xù)說道,“一個男孩子是忘不了這樣的事情的。”
菲莉帕說:“真奇怪。”她看了看她丈夫,“你了解托馬斯兄弟的情況嗎?”
“當然不了解,”威廉不耐煩地說道,“我怎么會知道這樣的事情?”
她聳了聳肩,把眼光移開了。
拉爾夫繼續(xù)向前走,很高興擺脫了這件事。“威廉老爺在撒謊,”他低聲對父親說道,“可我不知道為什么。”
“別再問有關(guān)那個修士的任何問題,”父親急切地說道,“這顯然是個碰不得的話題。”
羅蘭伯爵終于現(xiàn)身了。安東尼副院長陪在他身旁。騎士們和護衛(wèi)們都上了馬。拉爾夫親吻了父母,也翻身坐上了馬鞍。“怪獸”急于出發(fā),向旁邊跨了一步。這一下抻得拉爾夫被打破的鼻子火辣辣地疼。他咬了咬牙,對此他沒有任何辦法,只能忍。
羅蘭走向了他的馬“勝利”——一匹眼睛上方有一塊白的黑色牡馬。但他沒有翻身上馬,而是牽著韁繩走著,繼續(xù)同副院長談著話。威廉喝道:“史蒂芬·韋格利騎士和拉爾夫·菲茨杰拉德,在前面開路,把橋清出來。”
拉爾夫和史蒂芬策馬越過教堂的綠地。羊毛集市使綠地被踐踏得一派凌亂,地上一片泥濘。有幾個貨攤還在繼續(xù)做生意,但大部分都已經(jīng)撤了,許多人已經(jīng)離去了。他倆穿過了修道院的大門。
在主街上,拉爾夫看到了打破他鼻子的那個男孩兒。他叫伍爾夫里克,來自史蒂芬的韋格利村。他那被拉爾夫反復捶打過的左臉青腫了起來。伍爾夫里克和他的父母兄弟一起站在貝爾客棧外。他們顯然是也要離去了。
拉爾夫心想,你最好是祈禱別再讓我看見你。
他竭力想憋出幾句羞辱的話來,但一片嘈雜的人聲讓他分了心。
他和史蒂芬沿著主街向前騎去,他們的馬在泥漿中靈巧地奔跑著。他們看到前面有一群人。在下坡到一半時,他們不得不停了下來。
街道被好幾百人堵住了,有男人,有女人,也有孩子。他們叫喊著、大笑著,相互推搡著向前擠去。他們?nèi)急硨χ瓲柗颉K哪抗獬^他們的頭頂向前望去。
亂哄哄的人群前面是一輛牛拉的車,綁在車后的是一個半裸的女人。拉爾夫以前見過這樣的場面,被鞭打著游街是一種常見的刑罰。那女人只穿著一條粗羊毛織的裙子,用一條帶子系在腰間。當他能看得到她時,他看到她的臉很臟,她的頭發(fā)亂蓬蓬的,所以起初他以為她很老。但隨即他看見了她的乳房,才發(fā)現(xiàn)她原來只有二十來歲。
她的雙手被綁在一起,并被同一根繩子拴在牛車的末端。她踉踉蹌蹌地在牛車后走著,時而摔倒在地,被繩子拖著在泥漿中翻滾,直到她掙扎著再度站起身來。鎮(zhèn)上的治安官跟在她后面,用一條牛鞭——系在棍子末端的一截皮條——使勁地抽打著她赤裸的后背。
人群的最前頭是一伙青年男子。他們奚落著、辱罵著、嘲笑著那女人,不停地向她擲泥巴和垃圾。她的反應(yīng)讓他們更加興奮。她高聲地叫罵著,還向每個走近她的人啐唾沫。
拉爾夫和史蒂芬策馬沖進了人群。拉爾夫抬高了聲音。“讓開!讓開!”他用盡最大的力氣喊道,“給伯爵讓開道!”
然而沒有人在意他們。
修道院南墻外直到河邊,是一個很陡的斜坡。這一帶的河岸布滿亂石,不適于平底船或木筏卸貨,因而所有的碼頭都在河南岸更適宜泊船的郊外新鎮(zhèn)。一年中的這個時候,靜靜的北岸上便長滿了灌木和野花。梅爾辛和凱瑞絲坐在水面上方一處低低的陡坡上。
河因為下雨而漲水了。梅爾辛注意到,河水比以前流得更快。他能看出是什么原因:河道比以前窄了。那是河岸的擴展造成的。在他小時候,南岸的大部分都是一條寬闊、泥濘的河灘,上面有很多沼澤。那時的河水非常平緩,他作為一個小男孩,能夠平躺在水面上從河的一岸游到另一岸。但是為防洪而筑起了石墻的眾多新碼頭,將同樣的水量壓縮在了更窄的水道中。河水飛快地奔流著,仿佛迫切地要鉆過橋去。橋那邊的河道重新變寬,河水緩緩地繞過了麻風病人島。
“我干了件非常糟糕的事。”梅爾辛對凱瑞絲說。
不幸的是,她今天看上去格外動人。她穿著深紅色亞麻布連衣裙,風姿綽約,容光煥發(fā)。她剛才一直在為審判瘋子尼爾的事憤憤不平,但這時就只剩下憂慮了,這使她看上去楚楚可憐,讓梅爾辛心如刀絞。她一定注意到了他一星期都不敢看她的眼睛。但他要告訴她的事情,恐怕比她所能想象的一切還要糟糕。
自從和格麗塞爾達、埃爾弗里克和艾麗絲爭吵后,他一直沒和任何人說起過此事。甚至沒有人知道他的門被搗毀了。他很想找人傾訴,以卸下心頭的包袱,但他忍下了。他不想告訴父母,母親只會指責他,而父親只會對他說要像個男人一樣。他本可以同拉爾夫談?wù)劦模瓲柗蛲闋柗蚶锟舜蚣芎螅瑑扇酥g一時冷淡了,梅爾辛認為拉爾夫舉止像個無賴,拉爾夫也明白這一點。
他害怕告訴凱瑞絲這一事實。有那么一陣子他問自己為什么。他并不懼怕她會做什么。她也許會表示出鄙夷——她倒是一向愛蔑視別人——但她不可能說出比他經(jīng)常對自己說的更嚴厲的話了。
他意識到,他真正害怕的是傷害她。他能夠忍受她的怒火,但他卻無法面對她的痛苦。
她問:“你還愛我嗎?”
他沒有想到她會問這個問題,但他毫不猶豫地答道:“愛。”
“我也愛你。那么任何其他事情就都是我們可以共同解決的問題了。”
他但愿她說的是對的。他無比希望如此,以致淚水奪眶而出。他扭過臉去不讓她看見。這時一群人亂哄哄地涌上橋頭,他們的后面跟著一輛移動緩慢的牛車,他明白這一定是瘋子尼爾在被鞭打著穿過鎮(zhèn)子,前往新鎮(zhèn)的絞架路口。橋上已經(jīng)擠滿了正在離去的商人和他們的貨車,交通幾乎凝滯了。
“怎么回事?”凱瑞絲問道,“你在哭嗎?”
“我和格麗塞爾達睡了覺。”梅爾辛陡然說道。
凱瑞絲張大了嘴巴。“格麗塞爾達?”她不相信地說道。
“我羞愧死了。”
“我還以為會是伊麗莎白·克拉克呢。”
“她太高傲了,不會主動的。”
凱瑞絲的反應(yīng)出乎他的意料:“哦,要是她主動提出,你也會跟她做那事嘍?”
“我不是那個意思!”
“格麗塞爾達!天哪,我還以為我不會這么掉價呢。”
“她沒法跟你比。”
“Lupa!”她說的是拉丁語“婊子”。
“我根本就不喜歡她。我惡心死了。”
“你以為這樣會讓我感覺好一點嗎?你是想說如果你當時很受用,你就不會這么后悔了嗎?”
“不是!”梅爾辛氣急敗壞。好像不管他說什么,凱瑞絲都鐵了心要曲解一般。
“那到底是為什么?”
“她哭個不停。”
“噢,看在上帝的分上!如果所有姑娘都哭個不停,你都會那樣做嘍?”
“當然不是!我就是想跟你解釋一下,為什么我根本不想做,可這事還是發(fā)生了。”
她的奚落使得他越描越黑。“別說廢話了,”她說,“如果你不想讓這事發(fā)生,就不會發(fā)生的。”
“聽我說,求求你了,”他沮喪地說道,“她求我,我說不。接著她就哭了,我用胳膊摟著她安慰她,然后……”
“噢,別跟我說這些惡心人的細節(jié)了——我不想聽。”
他有些惱羞成怒了。他知道自己做錯了事,預料到她會憤怒,但她的鄙夷刺痛了他。“好吧。”他說著,閉上了嘴。
但沉默并不是她想要的。她不滿地瞪了他一會兒,又開口了:“你還有什么話說?”
他聳了聳肩:“我再說話還有什么用?不管我說什么,你都冷嘲熱諷。”
“我不想聽你那些一錢不值的借口。不過你好像還有什么事想告訴我——我能感覺到。”
他嘆了口氣:“她懷孕了。”
凱瑞絲的反應(yīng)又一次出乎他的意料。她的怒氣仿佛霎時消退了。她的臉剛才一直因氣憤而緊繃著,這會兒似乎一下子松弛下來,只剩下了悲哀。“一個孩子,”她說,“格麗塞爾達要生下你的孩子了。”
“也許不會的,”他說,“有時候……”
凱瑞絲搖了搖頭:“格麗塞爾達是個健康的姑娘,吃得又好。她沒有理由流產(chǎn)。”
“我并不想這樣。”他說道,然而他自己也不敢肯定他說的是真心話。
“那你想怎么辦?”她說,“那是你的孩子。即使你討厭孩子的媽媽,你也會喜歡孩子的。”
“我得跟她結(jié)婚。”
凱瑞絲倒吸了一口涼氣:“結(jié)婚!那可是一輩子的事。”
“我生下了孩子,我就得養(yǎng)。”
“但你要跟格麗塞爾達過一輩子!”
“我知道。”
“你沒必要那樣,”她果決地說道,“你想一想。伊麗莎白·克拉克的父親也沒跟她母親結(jié)婚。”
“他是主教。”
“還有屠宰溝的莫德·羅伯茨——她有三個孩子,可誰都知道孩子的父親是屠夫愛德華。”
“他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和他自己的妻子另外還生了四個孩子呢。”
“我是說,出了這樣的事并不一定非要結(jié)婚。你該怎么樣還可以怎么樣。”
“不,我不能。埃爾弗里克會把我趕出來的。”
她陷入了沉思:“這么說,你已經(jīng)同埃爾弗里克談過了?”
“談過?”梅爾辛摸了摸自己青腫的臉,“我看他簡直是想殺了我。”
“那他妻子——我的姐姐呢?”
“她沖著我直嚷嚷。”
“就是說她也知道了。”
“是的。她說我必須娶格麗塞爾達。總之,她從來不想讓我和你在一起。我不知道為什么。”
凱瑞絲咕噥道:“她自己想要你。”
這話梅爾辛還是第一次聽說。很難想象高傲的艾麗絲會傾慕一個卑微的學徒:“我一點兒也沒看出來。”
“那只是因為你從來都不看她一眼,這讓她很難過。她嫁給埃爾弗里克是很不情愿的。你傷透了我姐姐的心,現(xiàn)在你又要傷透我的心。”
梅爾辛把眼光移開了,他根本沒想到自己竟會傷別人的心。事情怎么會變成這樣?凱瑞絲漸漸地平靜了下來。梅爾辛憂郁的目光沿著河面移到了橋上。
他看到人群停止了前進。一輛滿載著羊毛包的沉重的牛車陷在了橋南端的泥里,大概是一只輪子折斷了。牽著尼爾的牛車無法通過,只得停住了。兩輛車的周圍都擠滿了人,有的人還爬到了羊毛包上想看得更清楚些。羅蘭伯爵也正打算離開王橋。他騎著馬,和扈從們一起在鎮(zhèn)子那端的橋上,然而就連他們也難以讓鎮(zhèn)民們讓出道來。梅爾辛看見他弟弟拉爾夫騎在他那匹黑鬃黑尾的棗紅馬上。安東尼副院長顯然是來送伯爵的。眼看著伯爵的人馬沖進了人群中,竭力想清開道路卻無濟于事,他絞扭著雙手站在那里,顯得焦急萬分。
梅爾辛的直覺向他發(fā)出了警報。他確信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嚴重差錯,但他一時還不明白究竟在哪里。他更仔細地觀察起橋來。星期一時,他注意到上游那邊縱向連接橋樁的巨大橡木出現(xiàn)了裂縫。裂縫之處被釘上了鐵條加以固定。這件活兒沒讓梅爾辛干,所以他以前也沒太在意。如果裂縫是在橋柱之間的正中,他會認為那只是因為木料年久腐朽了。然而,裂縫卻是在靠近壓力本應(yīng)較小的中央橋墩的地方。
自星期一后他就沒想這事——他需要想的心事實在太多了——然而這時他恍然大悟了。中央的橋墩似乎不是在支撐著這些圓木,而是在向下拽它們。這說明有什么東西破壞了橋墩的基礎(chǔ)——一想到這點,他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一定是越來越湍急的水流沖走了橋墩底部河床的泥土。
他想起孩提時代光著腳在海灘上漫步時,自己曾站在海水的邊緣,讓涌上來的海水漫過雙腳,他注意到退卻的海水會將他腳指頭下的沙子吸走。這樣的現(xiàn)象一向會令他著迷。
如果他的想法是正確的,那么底下沒有任何支撐物的中央橋墩,現(xiàn)在就是懸吊在橋上——因而也就是懸吊在裂縫上的。埃爾弗里克釘?shù)蔫F條不僅無濟于事,實際上反而使問題更嚴重了,因為它使得橋在緩慢地趨向于新的穩(wěn)定位置。
梅爾辛猜想中央這對橋墩中的另一座——也就是橋的遠端、下游那邊的那座——仍然支撐在地上。水流肯定是將其大部分力量傾瀉在了上游的橋墩上,而對下游橋墩的沖擊就減弱了。只有一座橋墩損壞了,似乎橋的其他部分仍然接合得很緊密,足以將橋支撐起——只要不再施加額外壓力的話。
但是今天裂縫似乎比星期一更大了。原因不難猜測。成百上千的人涌到了橋上,橋的負重比平時大出了許多;更何況還有一輛負重累累的羊毛車,羊毛包上又坐了二三十人。
恐懼攫住了梅爾辛的心,他覺得橋不可能長久地承受這樣的壓力。
他隱隱約約地聽見凱瑞絲在說話,但根本沒聽清她在說什么,直到她提高聲音說道:“你連聽都不聽!”
“馬上就要出大事故了。”他說。
“你說什么?”
“我們必須叫所有人都下橋去。”
“你瘋了?他們都在折磨瘋子尼爾。就連羅蘭伯爵都沒法叫他們挪動一步。沒人會聽你的話的。”
“我覺得橋恐怕要塌。”
“噢,快看!”凱瑞絲指著前方說,“你能看見嗎?有人從森林里跑出來,正沿著大路跑呢,就快到橋的南頭了。”
梅爾辛不明白這有什么要緊,但還是順著凱瑞絲手指的方向望去。的確,他看到一個年輕女子正在狂奔,頭發(fā)全都飄散在背后。
凱瑞絲說:“好像是格溫達。”
在她的身后,一個身穿黃外套的男人緊追不舍。
格溫達活到今天,還從來沒感到這么累過。
她知道走遠路最快的辦法是跑二十步再走二十步。在半日之前,當她看見小販西姆在她背后一英里后,她就開始這樣做了。曾經(jīng)一度,她看不見西姆了,但當背后的道路視野又開闊后,她看到西姆也是走跑交替著。一英里又一英里,一小時又一小時,他離她越來越近。到了將近半上午,她知道依這樣的速度,不等她趕到王橋,西姆就會抓住她。
絕望之下,她鉆進了森林。但她不敢離大路太遠,以免迷路。終于,她聽到了飛奔的腳步和沉重的喘息,透過灌木叢望去,她看到西姆從大路上跑了過去。她明白當他跑到一段能看到較遠的路后,就會猜出她做了什么。果然,過了一會兒后,他回來了。
她不得不在森林中艱難前行,每隔幾分鐘便靜靜地立一會兒,四下傾聽一番。在相當長的時間里,她躲開了西姆,她知道他會搜索道路兩旁的森林,看看她是否在哪里躲藏。但她的前進速度也減慢了下來,因為夏天灌木茂密,她不得不披荊斬棘,還得不斷地觀察她是否偏離大路太遠。
當她聽到遠處嘈雜的人聲后,她明白自己已經(jīng)離城市不遠了,她就要徹底逃脫了。她走到了大路邊,小心翼翼地透過灌木向外望了望。大路的兩個方向都空蕩蕩的——在北邊大約四百多碼外,她能看見大教堂的塔樓。
她距目的地已經(jīng)近在咫尺了。
她聽到了一聲熟悉的吠叫。她的小狗“跳跳”從路旁的灌木叢中躥了出來。她彎下腰去拍了拍它,它便歡快地搖著尾巴,舔著她的手。格溫達的眼淚奪眶而出。
她沒有看見西姆,于是冒險走上了大路。她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又恢復了跑二十步再走二十步,不過這回有“跳跳”歡快地在她旁邊蹦跳著,以為是一種新游戲。她每次換步時,都要回頭看看。當她第三次回頭時,她看到了西姆。
他距她只有一百碼左右。
絕望像洶涌的浪潮一樣向格溫達襲來,她真想倒在地上就死。但她已經(jīng)到了城郊,橋離她只有四百碼左右了,于是她強打精神跑了起來。
她想飛奔起來,但腿卻不聽使喚。至多只能做到跌跌撞撞的小跑。她的腳很疼。低頭一看,鮮血正從她那雙爛鞋的洞里往外滲。她轉(zhuǎn)過了絞架路口,看到前面的橋上有一大群人。他們?nèi)荚诳词裁礀|西,沒有人注意到她正在拼命逃跑,而小販西姆在后面緊緊追趕。
除了那把吃東西用的小刀,她沒有任何武器。而那把小刀切開一只烤好的野兔還行,卻絕不可能讓一個男人殘廢。她滿心懊悔當初沒有鼓起勇氣從阿爾文頭上拔出那把匕首帶上,現(xiàn)在她實際上是手無寸鐵。
她向前跑著,她的一邊是一排矮小的房子——是住不起城里的窮人們的房子——另一邊是一片叫作“情人地”的綠地,屬于修道院。西姆已經(jīng)離她很近了,她能聽見他的呼吸聲,他也和她一樣上氣不接下氣。恐懼使她最后的能量都爆發(fā)了出來。“跳跳”吠叫著,但聲音中更多的是害怕而不是挑戰(zhàn)——它還沒忘了擊中它鼻子的那塊石頭。
靠近橋邊的是一片黏乎乎的泥沼,被靴子、馬蹄和車輪攪和得一團狼藉。格溫達蹚進了爛泥中,極度期望泥沼給身體笨重的西姆帶來的麻煩比對她自己要大。
她終于到了橋邊。橋這一端的人群相對不那么稠密,她沖進了人群中。人們都在向另一邊張望,一輛滿載著羊毛包的車擋住了一輛牛車的去路。主街上凱瑞絲家的房子已經(jīng)歷歷在目,她必須趕到那里。“讓我過去!”她尖叫著,在人群中推搡著。似乎只有一個人聽到了她的聲音。那人扭過頭來,她看出那是她哥哥菲利蒙。他驚恐地張開了嘴,想擠過來,但人群擋住了他,就像擋住了她本人一樣。
格溫達試圖推開拉著羊毛車的幾頭牛,沖將過去,但其中的一頭牛狠狠地甩了一下它那龐大的頭,將她搡到一邊。她失去了重心——就在這時,一只大手牢牢地抓住了她的胳膊,她知道自己再度落入了魔掌。
“到底把你抓住了,你這母狗。”西姆喘著粗氣。他把她拽向自己,使盡渾身力氣,重重地在她臉上扇了一巴掌。她已經(jīng)無力抵抗了。“跳跳”猛咬著西姆的腳跟,但無濟于事。“你再也別想跑了。”他說。
絕望吞沒了格溫達。所有的一番辛苦——引誘阿爾文,殺死他,長途跋涉地逃命——霎時全都落空了。她又回到了當初,又成了西姆的俘虜。
就在這時,橋似乎動了起來。
13
梅爾辛看到橋彎曲了。
在中央橋墩的近端上方,整個橋面像一匹折斷了脊梁的馬一樣陷了下去。正在折磨尼爾的人突然感到他們腳下的橋面變得不穩(wěn)當起來。他們趔趄著,紛紛抓住身旁的人想站穩(wěn)。這時一個人翻過橋欄桿仰面掉下河去,接著是另一個,繼而又是一個。向尼爾發(fā)出的咆哮聲和噓聲很快就被警告的呼喊和驚慌的尖叫淹沒了。
梅爾辛說了聲:“噢,可別!”
凱瑞絲尖叫道:“怎么回事?”
他想說,所有那些人啊——那些陪伴我們長大的人,那些對我們友善的女人,那些我們憎惡的男人,那些欽佩我們的孩子;那些母親和兒子,那些叔叔和侄女;那些兇殘暴戾的雇主、不共戴天的仇敵,還有那些攪得我們心煩意亂的情人——他們都要死了!可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有那么一瞬間——還不及喘一口氣的工夫——梅爾辛希望橋的結(jié)構(gòu)能在新的位置上穩(wěn)定下來,但他的希望落空了。橋又一次下陷了。這一次,連接在一起的木頭紛紛從連接點上裂開了。人們站立的縱向的木板從固定它們的木釘上彈了起來;支撐著橋面的橫向短圓木從其托座中掙脫了出來。埃爾弗里克釘在裂縫上的鐵條也與木頭分離了。
橋的中央部分似乎向梅爾辛這一側(cè),也就是上游的一側(cè),傾斜了過來。羊毛車翻倒了,原先在羊毛包上站著或坐著的看客們都被甩入了河中。巨大的木頭紛紛折斷,飛向空中,凡被它們擊中者均當即喪命。本不結(jié)實的欄桿斷開了,牛車緩慢地滑向了橋的邊緣,無助的挽牛們驚恐地哀號著。牛車緩緩地從空中落下,那情景真如噩夢一般,最終觸及了水面,發(fā)出一聲霹靂般的巨響。突然之間,有十幾個人跳進或落入了河中,接著又是幾十個人。后來掉下的人,還有或大或小散落的木頭,紛紛砸在了先行落水的人們的頭上。有人騎或無人騎的馬也相繼落入了水中,而車子又砸在了它們頭上。
梅爾辛首先想到的是他的父母。但他們都沒有出席對尼爾的審判,他們也不想觀看對她的懲罰。他母親認為到這樣大庭廣眾的場合有失她的身份,他父親對處死一個瘋女人這樣的事情也不感興趣。所以,他們選擇了去修道院同拉爾夫話別。
但是拉爾夫這時在橋上。
梅爾辛看到他弟弟正拼命地想控制住他的坐騎“怪獸”。“怪獸”后腿人立,正蹬踹著前腿。“拉爾夫!”他無助地叫喊著。這時“怪獸”身下的木頭落入了水中。“不!”梅爾辛叫喊著,眼睜睜地看著騎手和馬一起從他的視野中消失了。
梅爾辛的視線又閃到了橋的另一端,凱瑞絲看到格溫達的地方。他看到格溫達正同一個身穿黃外套的男人搏斗著,緊接著橋的這一部分就垮塌了,橋崩塌的中部將兩端也拽入了水中。
河里現(xiàn)在到處是掙扎的人、恐慌的馬、斷裂的木頭、破碎的車輛,還有流著血的尸體。梅爾辛突然意識到凱瑞絲已不在他身旁了,她正翻過一塊塊巖石,蹚過一片片泥潭,沿著河岸跑向大橋。她回頭看了他一眼,喊道:“快點兒!你還等什么?快來幫忙!”
拉爾夫心想,戰(zhàn)場一定就是這個樣子:驚叫聲,爆裂聲,倒下的人們,嚇得發(fā)狂的馬匹。他剛剛閃過這樣的念頭,身下的橋面就陷落了。
他感到一陣恐慌。他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橋本來在他的下方,就在他的馬蹄下,現(xiàn)在卻不見了,他和他的坐騎都被凌空拋下。接著他就感到兩腿之間“怪獸”熟悉的身軀也沒有了,他知道他倆已分開了。一瞬間后他觸碰到了冰冷的河水。
他向下沉去,趕緊屏住了呼吸。恐慌已經(jīng)消失了。他雖然仍很害怕,卻冷靜了下來。他小時候曾在海邊玩過——他父親的領(lǐng)地中有一座海濱村莊——他知道自己將會浮出水面,盡管似乎需要很長時間。他為長途出行而穿的衣服這時已浸透了,和他的劍一起,都大大地增加了他的重量。假如他穿著盔甲,他就會一沉到底,并且永遠地留在那里了。但他的頭最終露出了水面,他大口地呼吸起來。
他孩提時代曾時常游泳,但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然而現(xiàn)在,那時候?qū)W會的本領(lǐng)多多少少幫助了他,他得以使頭浮在水面上方。他開始破浪向北岸游去。在他的身旁,他認出了“怪獸”的黑鬃和棗紅色的身軀。“怪獸”像他一樣,也在向最近的河岸游去。
馬的步態(tài)變了,拉爾夫明白它踩到了實地。他也讓自己的雙腳落到了河床上,結(jié)果發(fā)現(xiàn)自己也能站起來了。他蹚過了淺灘。河底黏乎乎的泥漿似乎拼命想把馬拽回河當中。“怪獸”奮力躍上了修道院墻下窄窄的一條河岸。拉爾夫也爬了上去。
他轉(zhuǎn)身看了看。水中有好幾百人,很多人在流血,很多人在驚叫,也有很多人死了。他看到離岸邊不遠的地方有一個身穿夏陵伯爵的紅黑色制服的人,臉朝下漂浮著。他走回水中,抓住了那人的皮帶,將他拖回岸上。
他把那人沉重的軀體翻了過來,結(jié)果心下一沉。那是他的朋友史蒂芬。他的臉上沒有傷痕,但胸部深陷了下去。他大張著眼睛,卻沒有一點生命的跡象。他沒有呼吸,軀體損壞得如此嚴重,拉爾夫都覺得沒必要去探他的心跳了。拉爾夫心想,幾分鐘前我還在羨慕他,而現(xiàn)在我卻成了幸運者。
他懷著一種難以言狀的負疚感,合上了史蒂芬的眼睛。
他想到了自己的父母。僅僅幾分鐘前他剛剛在馬廄的院子里和他們告了別。即使他們跟著他,這時也到不了橋邊。所以他們一定是平安的。
菲莉帕夫人在哪里呢?拉爾夫的思緒回到了橋垮塌前的一刻。威廉領(lǐng)主和菲莉帕在伯爵隊伍的后部,當時還沒有上橋。
但是伯爵上了橋。
拉爾夫能夠清晰地回憶起當時的場景。羅蘭伯爵緊跟在他身后,不耐煩地驅(qū)動著他的坐騎“勝利”,穿行于拉爾夫騎著“怪獸”從人群中擠出的縫隙中。羅蘭一定是在拉爾夫不遠處落水的。
拉爾夫的耳畔又響起了父親的話語:要時時警醒,讓伯爵高興。他激動地想到,也許這就是他苦苦等待的良機。他不必等著打仗,今天就可以一展身手了。他要去救羅蘭——哪怕是只把“勝利”救上來。
這想法讓他精神大振。他掃視了一遍河面。伯爵穿著非常醒目的紫色長袍,外面披著黑色絲絨斗篷。在河里密密麻麻的死人和活人中,很難找出單個的人來。但他隨即看到了一匹眼睛上方有一塊醒目白斑的黑色牡馬。他的心跳加劇了:那是羅蘭的坐騎。“勝利”正在破浪前游,但顯然不能游成一條直線,它的一條或多條腿可能折斷了。
在馬的旁邊漂浮著一個身穿紫色長袍的高大身軀。
拉爾夫的機會來了。
他脫去了外衣,那會妨礙他游泳。他只穿著內(nèi)褲,重新投入水中,向伯爵游去。他不得不在眾多男人、女人和孩子中闖出一條路來。許多還活著的人都不顧一切地伸出手來想抓住他,這延緩了他的行進。他無情地揮動著拳頭,殘忍地將他們推開。
他終于摸到了“勝利”。馬的掙扎正在減弱。但它又挺了一會兒才開始下沉,然而,當它的頭沉入了水中之后,它又開始掙扎起來。“沒關(guān)系,伙計,沒關(guān)系。”拉爾夫?qū)χR耳朵說道,但他相信馬肯定是要淹死了。
羅蘭仰面朝天浮在水面上,緊閉雙眼,已失去了知覺,也可能是死了。他的一只腳還絆在馬鐙里,這可能就是他沒有沉入水底的原因。他的帽子不見了,頭頂上一片血污。拉爾夫不明白人傷成了這樣還怎么能活。但他仍然要救他。當你救的人是一位伯爵時,即使帶回的是他的尸體,也肯定會得到重賞的。
他想把羅蘭的腳從馬鐙里拽出來,卻發(fā)現(xiàn)馬鐙的帶子緊緊地纏繞在他的腳踝上。他伸手去拔刀,這才想起刀系在皮帶上,而皮帶和他的外衣一起都留在了岸上。但是伯爵也有武器,拉爾夫伸手在羅蘭的刀鞘中摸出了匕首。
“勝利”的驚厥卻使拉爾夫難以割斷馬鐙帶。每次他抓住馬鐙,還不等他的刀觸及皮帶,那垂死的馬就又將馬鐙拽開了。在搏斗中他割傷了自己的手背。但最終他用雙腳緊緊地頂住馬身,穩(wěn)住了身體,得以用刀割斷了馬鐙帶。
現(xiàn)在他必須把昏迷中的伯爵拖上岸。拉爾夫水性并不是很好,而且他已經(jīng)因筋疲力盡而大口喘著粗氣。更糟糕的是,他無法用被打破的鼻子呼吸,因而嘴里不斷灌進河水。他將身子伏在垂死的“勝利”身上,停頓了片刻,想緩過一口氣。但是已經(jīng)沒有依附的伯爵的身體開始下沉了,拉爾夫明白不能再等了。
他用右手抓住羅蘭的腳踝,開始向岸邊游去。他發(fā)現(xiàn)當自己只能用一只手劃水時,很難保持頭部始終浮在水面上。他沒有回頭看羅蘭——如果伯爵的腦袋沉到了水下,他拉爾夫一點兒辦法也沒有。幾秒鐘之后他就上氣不接下氣了,四肢也感到酸痛了。
他對此很不習慣。他年輕力壯,一天到晚都在打獵、舞矛和擊劍。他能在騎上一整天馬后,晚上依然贏得摔跤比賽。但是現(xiàn)在他的肌肉卻似乎不聽使喚了。因為要拼命昂著頭,他的脖子感到生疼。他無法做到呼吸時不喝水,這使他時常哽塞和咳嗽。他拼命地劃著左臂,也只能勉強保證自己浮在水面上。他使勁拽著伯爵龐大的身軀。羅蘭因為衣服浸透了水而變得越發(fā)沉重起來。他接近河岸的速度極其緩慢,這讓他痛苦不堪。
他終于游到了離岸不遠的地方,可以腳踩到河床了。他依然拖著羅蘭,大口喘著氣,開始蹚水上岸。當走到水只沒過他膝蓋的地方時,他轉(zhuǎn)過身來,架起了伯爵,用胳膊托著他走過最后幾步,上了岸。
他把羅蘭放在地上,就癱倒在他身旁,精疲力竭了。他鼓起最后一點力氣,摸了摸伯爵的胸膛,還有強勁的心跳。
羅蘭伯爵還活著。
橋的垮塌使格溫達嚇得麻木了。但僅僅一瞬間后,突然浸入冰冷的水中又使她清醒過來。
當她的頭探出水面后,她發(fā)現(xiàn)周圍全都是爭吵和叫喊的人們。有的人抱住了斷裂的木頭漂浮起來,而其他人全都靠抱住別人而使自己浮出水面。那些被抱住的人發(fā)現(xiàn)自己在被往下拖,就揮拳猛打著想要掙脫。很多拳都沒能打中目標,而被打的人也奮起還擊。這情景就像是王橋午夜的酒館外,假如不是不斷有人死去,還真有些滑稽。
格溫達喘了口氣又沉到了水下——她不會游泳。
她又浮了上來。讓她驚恐的是,小販西姆就在她的眼前,水像噴泉一樣從他嘴里噴出。他又開始向下沉去,很顯然,他像格溫達一樣,也不會游泳。絕望之中,他一把抓住格溫達的肩膀,想借她做個倚靠。格溫達趕緊往下一沉。西姆發(fā)現(xiàn)她不足以幫自己浮上水面,便放了她。
格溫達在水下屏住呼吸,竭力使自己冷靜下來,她心想:我不能淹死,畢竟我已經(jīng)闖過了這么多的難關(guān)。
當她又一次浮出水面時,她感到自己被一個沉重的軀體拱到了一邊,她憑借眼角的余光看見,是在橋垮塌前一刻將她甩到一邊的那頭牛。它顯然沒有受傷,并且游得很有力。她伸出手,蹬著腿,奮力抓住了牛的角。她曾一度將牛頭拽到了一邊,但牛強悍的脖子馬上向回一擺,又挺直了頭。
格溫達拼命地抓住牛角。
她的小狗“跳跳”出現(xiàn)在她身旁,毫不費勁地游動著,并沖她歡快地吠叫著。
牛向郊區(qū)那邊的河岸游去。格溫達死死抓著它的角,即使她感到胳膊都快要脫落了。
有人抓住了她,她回頭一看,又是西姆。他想借她使自己浮起來,卻把她向下拽去。她一只手抓著牛角,騰出另一只手推開了西姆。他向后一倒,頭部恰好落在離格溫達的腳不遠的地方。格溫達仔細地瞄了瞄,使出渾身力氣一腳踹在他臉上。西姆慘叫了一聲,但很快安靜了下來,他的頭沉到了水下。
牛發(fā)現(xiàn)自己已能踩到地面了,便步伐沉重地緩緩走出水來,鼻子呼哧呼哧地噴著鼻息,還濺起大片的水花。格溫達一待自己能在河底立足,便放開了牛。
“跳跳”驚恐地叫了一聲。格溫達小心翼翼地四下張望了一番。西姆沒有在岸上。她又掃視了一遍水面,在尸體和漂浮的木材中尋找著黃色短外套。
她看見了西姆。他緊抱著一塊木板浮在水面上,兩腿蹬著水,徑直向她游來。
她沒法跑,因為已經(jīng)沒有力氣了,而且她的連衣裙也被河水浸透,變得沉重起來。河的這邊無處可藏。橋既然塌了,她也沒法過河去王橋了。
但她也不能再讓他抓住自己。
她看到西姆在費力掙扎,這讓她燃起了希望。如果他保持靜止不動,木板會使他浮在水面上,但他卻不停地踢腿撲騰著想上岸,這就使他變得不穩(wěn)定起來。他要先將木板按下,身子才能向上,然后踢腿前進,結(jié)果頭又埋入了水中。這個樣子他也許永遠休想上岸。
她覺得這一點是有把握的。
她迅速地四下望了望。河里到處漂著木頭,從可承重的圓木到碎屑木片都有。她的目光落在了一根長一碼左右的結(jié)實的木條上。她走進水中抓起了木條,然后蹚水向她的主人迎去。
西姆停止了撲騰。在他的面前,是那個他想奴役的女人——怒氣沖沖、神色堅定,還揮舞著一根可怕的棍子。在他的身后,等待他的是淹死。
他選擇了前進。
格溫達站在齊腰深的水中,嚴陣以待。
她看到西姆又停了下來,從他的動作判斷,他在用腳探河底。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格溫達將棍子高高地舉過頭頂,邁步向前。西姆看出了她的意圖,拼命撲騰著想逃離,但他已失去了平衡,既不能游泳也不能蹚水,還無法躲閃。格溫達用盡渾身氣力,將棍子向他的頭頂砸去。
西姆翻了翻眼珠,失去了知覺,又向水下沉去。
格溫達伸手向前抓住了他的黃外套。她不想讓他漂走——他沒準還活著。她把他拽過來,雙手抓住了他的頭,使勁地按到了水下。
把一個人的軀體按在水下,比她想象得要困難得多,即使他已經(jīng)失去了知覺。他那油乎乎的頭發(fā)非常滑膩。她不得不把他的頭夾在胳膊下,然后雙腳離地,這樣她的體重才能把他們兩個人都拖入水下。
她開始感到自己也許已經(jīng)勝利了。淹死一個男人需要多長時間?她不知道。西姆的肺里一定已經(jīng)灌滿了水。她到底什么時候可以撒手呢?
西姆突然抽動起來。她連忙夾緊了他的頭。有那么一陣子,她費了很大力氣才控制住他。她不敢確定西姆是蘇醒過來了,還是僅僅是無意識的痙攣。他的抽搐非常強烈,但似乎是盲目的。格溫達的腳又觸到了地面,她頓時信心大增,把西姆夾得更緊了。
她四下望了望。沒有人看他們,人人都在忙著自救。
又過了一會兒,西姆的抽動越來越微弱,很快就完全停止了。格溫達慢慢地松開了手。西姆緩緩地沉入了水底。
他再也上不來了。
格溫達氣喘吁吁地蹚水上岸,一屁股坐在了泥漿中。她摸了摸皮帶上的皮包,皮包還在。強盜們沒來得及搶走她的皮包,她得以帶著它闖過了重重難關(guān)。皮包中珍藏著“智者”瑪?shù)僦谱鞯馁F重的情藥。但她打開皮包一看,卻只剩下了幾塊碎瓷片——小瓶子已經(jīng)碎了。
她放聲大哭起來。
凱瑞絲看到的第一個在有意識地做著什么事的人,是梅爾辛的弟弟拉爾夫。除了一條被水浸透的內(nèi)褲外,他什么也沒穿。除了先前被打傷的鼻子紅腫著之外,他也沒受任何傷。拉爾夫把夏陵伯爵拖出了水,把他放在了岸邊一具穿著伯爵手下人制服的尸體旁邊。伯爵的頭部受了可怕的重傷,很可能是致命的。拉爾夫顯然已累得筋疲力盡了,他也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辦。凱瑞絲考慮著該對他說些什么。
她四下看了看。在河的這一邊,只有一小條泥濘的河岸,其間還布滿了亂石,根本沒有太多地方來擺放死者和傷者,必須把他們轉(zhuǎn)移到別處去。
在幾碼之外,有一溜石階從河面通向修道院的一扇門。凱瑞絲有了主意。她指著那扇門對拉爾夫說:“把伯爵從那兒抬進修道院去。小心點兒把他放到教堂里,然后跑步去醫(yī)院。告訴你看到的第一位修女,趕緊把塞西莉亞嬤嬤找來。”
拉爾夫似乎很高興有人下命令,他立刻照她說的去執(zhí)行了。
梅爾辛開始蹚水下河,但凱瑞絲制止了他。“看看那群傻瓜們。”她說著,手指向了斷橋靠城鎮(zhèn)的那一端。有好幾十人站在那里,呆愣愣地看著他們眼前的慘象。“把所有身強力壯的人叫到這兒來,”她繼續(xù)說道,“他們可以把人們拽上岸,抬到教堂里去。”
梅爾辛猶豫了一下:“他們沒法從那邊過來。”
凱瑞絲明白他的意思。那些人必須從漂浮在水面上和沉在水底的橋的殘骸之間涉水過來,那有可能造成更多的傷亡。但是主街上這一側(cè)的房屋都有與修道院一墻之隔的花園。角落處車夫本的房子在墻上開了一扇小門,使他可以直接從花園來到河邊。
梅爾辛也想到了這一點。他說:“我?guī)麄兊奖炯依锶ィ瑥乃脑鹤哟┻^去。”
“好的。”
他翻過了亂石,推開那扇門,走了進去。
凱瑞絲又掃視起水面。一個大個子蹚著水走上了不遠處的河岸,她認出那是菲利蒙。他大口地喘著粗氣,問道:“你看見格溫達了嗎?”
“看見了——就在橋塌下之前,”凱瑞絲答道,“小販西姆在追她,她正跑呢。”
“我知道——但是她現(xiàn)在在哪里?”
“我沒看見她。現(xiàn)在你最好是把水里的人都拽上岸來。”
“可我要找到我妹妹。”
“如果她還活著,她肯定就在那些需要救上岸來的人當中。”
“好吧。”菲利蒙又大步走回河里,蹚得水花四濺。
凱瑞絲萬分焦急地想知道自己的家人都在哪里——但眼下要做的事情實在太多了。她發(fā)誓一旦有可能,就立刻去尋找父親。
車夫本出現(xiàn)在他的門口。他是個運貨馬車夫,寬肩膀,細脖子,矮墩墩,一輩子更多的是靠賣力氣而不是靠動腦筋過活。他幾乎是連滾帶爬地下到河岸上,但四下望了望,不知道該做些什么。
凱瑞絲的腳下躺著一名羅蘭伯爵的扈從,穿著紅黑兩色的制服,顯然已經(jīng)死了。凱瑞絲說:“本,把這個人扛到教堂里去。”
本的妻子莉比抱著個小孩子出來了。她比她丈夫要聰明一些。她問道:“咱們是不是應(yīng)該先救活著的人呀?”
“咱們必須把水里的人都拽上來,先不管是死是活——咱們也不能把尸體放在岸上,那會擋救援人的道兒的。把他扛到教堂去吧。”
莉比覺得她說得有理。“本,你最好照凱瑞絲說的辦。”她說。
本毫不費力地扛起尸體走了。
凱瑞絲意識到如果用建筑匠們的擔架來抬人,速度會快得多。修士們可以組織擔架隊。但修士們在哪里呢?她叫拉爾夫去報告塞西莉亞嬤嬤,但直到現(xiàn)在一個人都沒來。受傷的人需要繃帶、藥膏和清洗液:所有的修士和修女都將派上用場。必須把理發(fā)師馬修找來,會有很多骨折的人需要治療。還有“智者”瑪?shù)伲枰乃巹┚徑鈧叩奶弁础P瑞絲應(yīng)當去報信,但在救援行動尚未有序地組織起來之前她又不愿離開河邊。梅爾辛跑到哪兒去了?
一個女人正在往岸上爬。凱瑞絲走進水中把她拽了起來。是格麗塞爾達。她的濕衣服緊緊貼在身上,凱瑞絲能夠看到她豐滿的乳房和腫脹的大腿。凱瑞絲知道她懷孕了,便急切地問道:“你還好嗎?”
“我覺得還好。”
“沒流血吧?”
“沒有。”
“謝天謝地。”凱瑞絲四下望了望,欣喜地看到梅爾辛帶著一隊人從車夫本的花園里出來了,其中有幾個人穿著伯爵扈從的制服。她對梅爾辛喊道:“扶著格麗塞爾達的胳膊,攙她上臺階,到修道院里去。她需要坐下休息一會兒。”她又用安慰的口吻補充了一句,“不過,她一切都好。”
梅爾辛和格麗塞爾達都用異樣的眼光看著她,她頓時明白了眼前的情形多么奇特。三個人呆立了片刻:一個將要做母親的女人,她孩子的父親,以及愛著他的女人。
凱瑞絲率先醒悟過來,她隨即轉(zhuǎn)過身去,開始向人們發(fā)號施令。
格溫達哭了一會兒,便停住了。并不是那破碎的瓶子讓她這么傷心的,瑪?shù)倏梢栽倥湟桓鼻樗帲瑒P瑞絲也會再付錢的,只要她倆中有一個人還活著。她的眼淚是為過去一天一夜她所經(jīng)歷的一切而奔流的,從她父親的背棄到她血流不止的雙腳。
她一點兒也不后悔殺死了那兩個人。西姆和阿爾文想讓她做奴隸,要她賣淫。他們罪有應(yīng)得。殺死他倆甚至都不算謀殺,因為鏟除強盜是不犯法的。但她的雙手仍然抖個不停。她為自己戰(zhàn)勝敵人贏得自由而欣喜若狂,與此同時也為自己做過的事情眩暈惡心。她永遠忘不了西姆臨死前的那陣子抽搐。她也很害怕阿爾文的刀尖從他自己的眼眶里刺出的情景出現(xiàn)在她夢中。在如此強烈的悲喜交集之下,她抑制不住顫抖。
她努力不去想殺人的事情。在塌橋事件中還會有誰死去呢?她父母昨天就打算離開王橋了。可她哥哥菲利蒙呢?她最好的朋友凱瑞絲呢?還有她心愛的男人伍爾夫里克呢?
她向河對岸望去,結(jié)果立刻對凱瑞絲放了心。她和梅爾辛都在河那邊。他們顯然是在組織一幫人把河里的人們拽上岸。格溫達感到一陣欣慰,至少自己沒有被徹底孤獨地留在這個世界上。
但是菲利蒙怎么樣了?他是橋塌之前她看到的最后一個人。他應(yīng)當是在她不遠處落水了,他們此后的遭遇應(yīng)當是一樣的,然而她現(xiàn)在卻看不見他。
還有伍爾夫里克在哪里?她懷疑他是否有興致去看一個巫婆被鞭打著游街,但他的確是計劃今天和家人一起返回韋格利村的,很有可能——她心想,上帝呀,千萬別這樣——在橋坍塌的那一刻,他們正在過橋準備回家呢。她發(fā)瘋似的掃視著河面,尋找著他那惹眼的黃褐色頭發(fā),心中祈禱著她但愿看見他正起勁地游向岸邊,可別讓她看見他臉朝上浮在水面上。然而她卻根本看不見他。
她決定過河去。她不會游泳,但她心想,如果能有一塊足夠大的木頭讓她浮起來,她也許能蹬著腿游過河去。她看見了一塊木板,便從水里拽了出來,向上游走了五十碼左右,以避開那眾多的尸體。然后她又重新下了水。“跳跳”毫不畏懼地跟著她。游過河比她想象得要費力得多,她的濕衣服也延緩了速度,但她最終游到了對岸。
她跑向了凱瑞絲,她倆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凱瑞絲問:“你怎么樣?”
“我逃脫了。”
“西姆呢?”
“他是個強盜。”
“他現(xiàn)在在哪里?”
“他死了。”
凱瑞絲似乎嚇了一跳。
格溫達連忙說:“橋塌的時候淹死的。”她甚至都不愿意讓她最好的朋友知道究竟。她又繼續(xù)說道:“你看見我們家的人了嗎?”
“你父母昨天就走了。我剛才看見菲利蒙了——他正到處找你呢。”
“謝天謝地!伍爾夫里克怎么樣?”
“我不知道,從河里撈上來的人里沒他。他的未婚妻昨天就走了,但他的父母和哥哥今天早上都在大教堂里,看審判瘋子尼爾呢。”
“我要去找他。”
“祝你好運。”
格溫達跑上修道院的臺階,穿過了綠地。一些攤主還在打包。剛剛有好幾百人在一場事故中喪生,而他們居然還能兀自做自己的事情,這讓她感到難以置信——但她很快明白了過來,他們可能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呢:橋是在幾十分鐘前剛剛坍塌的,盡管感覺像是已過了好幾小時了。
她出了修道院的門,來到主街上。伍爾夫里克和家人一直住在貝爾客棧。她跑了進去。
一個少年站在啤酒桶間,一副很害怕的樣子。
格溫達說:“我找韋格利村的伍爾夫里克。”
“這兒一個人也沒有,”男孩子說道,“我是學徒,他們讓我看著啤酒。”
格溫達猜想,已經(jīng)有人招呼所有的人都去河邊了。
她又跑了出去。就在她出門的一瞬間,伍爾夫里克出現(xiàn)了。
她頓時放下心來,竟一把抱住了他。“你還活著——謝天謝地!”她大叫了起來。
“有人說橋塌了,”他說,“是真的嗎?”
“是真的——嚇死人了。你們家別的人呢?”
“他們先走了一會兒,我留下來收幾筆債。”他手里拿著一個小小的皮錢包,“但愿橋塌的時候他們沒在上面。”
“我知道該怎么找他們,”格溫達說,“跟我來。”
她拉起他的手。他沒有把手抽回,跟著她進了修道院的院子。她還從來沒有這么長時間地接觸過他的身體。他的手很大,手指頭因為干活而很粗糙,手掌卻很柔軟。盡管發(fā)生了這樣悲慘的事情,她仍然感到他的手在給她的全身帶來一股股暖流。
她拉著他走過綠地,進了大教堂。“他們正把人們從河里拽上來,送到這里來。”她解釋道。
已經(jīng)有二三十個人躺在了教堂中殿的石板地上,還有更多的人正不斷被送進來。幾名修女在照料傷員,周圍高大的石柱更顯出她們的嬌小。那個通常領(lǐng)著唱詩班唱歌的瞎子修士似乎在指揮。“把死人放到北邊,”格溫達和伍爾夫里克走進中殿時,他正喊叫著,“把受傷的人放到南邊。”
伍爾夫里克突然放聲大哭,聲音中既顯示出驚愕,又包含著焦慮。格溫達順著他的眼光望去,看到他的哥哥大衛(wèi)躺在受傷的人當中。他倆都跪在了大衛(wèi)身邊。大衛(wèi)比伍爾夫里克大幾歲,長著同樣的大個子。他還有呼吸,他的眼睛也睜著,但他卻似乎沒有看見他倆。伍爾夫里克對他叫道:“戴夫!”他聲音雖低,但卻很急,“戴夫,是我啊,我是伍爾夫里克。”
格溫達感到有什么東西黏乎乎的,這才意識到原來大衛(wèi)是躺在一攤鮮血中的。
伍爾夫里克說:“戴夫——媽和爸在哪里?”
大衛(wèi)沒有回答。
格溫達向四周望了望,看見了伍爾夫里克的母親。她躺在中殿的遠端,在北廊里,也就是瞎子卡呂斯吩咐放死人的地方。“伍爾夫里克。”格溫達平靜地叫道。
“什么事?”
“你媽媽。”
他站起身看了看。“噢,不。”他叫道。
他們穿過了寬闊的中殿。伍爾夫里克的母親躺在韋格利村的領(lǐng)主史蒂芬老爺身旁——現(xiàn)在他們平等了。她是個嬌小玲瓏的女人——她居然生出了兩個這么高大的兒子,可真讓人詫異。她生前雖瘦卻很結(jié)實,精力相當充沛,現(xiàn)在卻像個脆弱的玩具娃娃,又蒼白又瘦小。伍爾夫里克把手放在了她的胸膛上探探心跳。他的手剛往下一壓,一股水便從她的嘴里涌出。
“她淹死了。”他小聲說道。
格溫達用手臂摟住了他寬闊的肩膀,想用愛撫來安慰他,卻不知道他注意到?jīng)]有。
一個穿著紅黑兩色羅蘭伯爵制服的士兵扛著一個已無氣息的大個子男人的軀體進來了。伍爾夫里克又倒吸了一口涼氣,那是他的父親。
格溫達說:“把他放在這兒,挨著他妻子。”
伍爾夫里克蒙了。他默不做聲,顯然無法接受眼前的事實。格溫達本人也茫然不知所措。在這樣的情況下,她能對她心愛的男人說些什么呢?她想出的每一句話都顯得很傻。她迫切地想安慰他,卻不知道該怎么辦。
伍爾夫里克呆呆地凝望著他父母的尸體,格溫達又把眼光移到了教堂另一端他哥哥身上。大衛(wèi)躺在那里一動不動。她快步走到他身旁。他的眼睛茫然地瞪著,但他已沒有呼吸了。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胸——沒有心跳了。
伍爾夫里克怎么受得了啊?
她擦干了自己的眼淚,又回到伍爾夫里克身旁。隱瞞事實是毫無意義的。“大衛(wèi)也死了。”她說。
伍爾夫里克臉上毫無表情,仿佛不明白她在說什么。格溫達心中涌起了一個可怕的念頭:莫非這突如其來的打擊讓伍爾夫里克精神錯亂了?
但他最終開口了。“他們?nèi)迹彼吐曊f道,“三個人,全都死了。”他抬眼看了看格溫達,她看到他眼里涌出了淚水。
她用胳膊摟住了他,感覺到他那龐大的身軀因為無助的抽泣而晃動著。她摟緊了他。“可憐的伍爾夫里克呀,”她說,“可憐的,可愛的伍爾夫里克呀。”
“感謝上帝,我還有安妮特。”他說道。
一小時后,中殿的大部分地面上都已經(jīng)擺滿了死者和傷者的軀體。副院長助理瞎子卡呂斯站在他們當中,瘦臉的司庫西米恩站在他身旁充當他的眼睛。卡呂斯主事,是因為安東尼副院長不見了。“西奧多里克兄弟,是你嗎?”卡呂斯說道,顯然是聽出了這位剛剛走進來的白臉藍眼修士的腳步聲,“去把掘墓人找來。告訴他找六個身強力壯的人幫助他。我們需要至少一百多個新墓穴,這樣的天氣,埋葬尸體是耽擱不得的。”
“我這就去,兄弟。”西奧多里克說道。
卡呂斯盡管眼睛是瞎的,卻把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條,這給凱瑞絲留下了深刻印象。
凱瑞絲把梅爾辛留在了河邊,他卓有成效地組織起了打撈工作。她又確認了修女和修士們都已得到通知,然后找來了理發(fā)師馬修和“智者”瑪?shù)佟W詈笏蛱搅俗约胰说那闆r。
橋坍塌時,只有安東尼叔叔和格麗塞爾達在橋上。她在教區(qū)公會大廳看到她父親和博納文圖拉·卡羅利在一起。埃德蒙說:“這回他們不得不修一座新橋了!”說罷他就一瘸一拐地到河邊幫著撈人去了。其他人也都安全:彼得拉妮拉姑姑在家里做飯;凱瑞絲的姐姐艾麗絲和埃爾弗里克在貝爾客棧;她表兄戈德溫在大教堂里,正監(jiān)督南側(cè)圣壇的修復工程。
格麗塞爾達回家休息去了。安東尼仍然沒有找到。凱瑞絲雖然不喜歡她的這個叔叔,但并不希望他死,每當一具新尸體被送進中殿,她都焦慮地望上一眼。
塞西莉亞嬤嬤和修女們在為傷者清洗傷口,用蜂蜜做抗菌藥,再裹上繃帶,還分發(fā)著恢復體力用的加了香料的熱啤酒。戰(zhàn)場上造就的醫(yī)生——理發(fā)師馬修手腳麻利,動作敏捷。他和過度肥胖、氣喘吁吁的“智者”瑪?shù)傧嗷ヅ浜稀O仁乾數(shù)俳o傷者服下鎮(zhèn)靜藥,過上幾分鐘后馬修再為他們接上骨折的胳膊和腿。
凱瑞絲又走到了南側(cè)的交叉甬道。那里沒有中殿那樣喧嘩、忙碌和血污,幾名身為高級醫(yī)師的修士簇擁在仍然昏迷不醒的夏陵伯爵周圍。伯爵的濕衣服已經(jīng)脫去,蓋上了厚厚的毯子。“他還活著,”戈德溫兄弟說,“但傷得很重。”他指了指伯爵的后腦,“他的部分頭蓋骨碎了。”
凱瑞絲從戈德溫的肩膀上望過去。她能看到那頭蓋骨像一塊破了的餡餅皮一樣,沾滿了血污。她還能從縫里看到灰色的物質(zhì)。傷得這么重,怕是肯定沒救了吧?
醫(yī)師中最年長的約瑟夫兄弟也這么認為。他摩挲著自己的大鼻子,張開牙齒不全的嘴巴說道:“我們得把圣徒遺骸請來,”和往常一樣,他說話含糊不清,像個醉鬼一樣牙齒間發(fā)著咝咝聲,“這是他起死回生的最大希望了。”
凱瑞絲一點兒也不相信一位逝去已久的圣徒的遺骨能治好一個活人破裂的頭顱。但她什么話也沒說,她明白自己的這種觀點是極端孤立的,所以大多數(shù)時候她都三緘其口。
伯爵的兩個兒子威廉領(lǐng)主和理查主教也站在一旁看著。頭發(fā)烏黑、身材高大,一副戰(zhàn)士體型的威廉,活脫脫是躺在桌子上昏迷不醒的這個人的年輕的翻版。理查則顯得白白胖胖一些。梅爾辛的弟弟拉爾夫站在他們身旁。“是我把伯爵從水里拉上來的。”他說。凱瑞絲已經(jīng)是第二次聽他說這話了。
“好,干得不錯。”威廉說。
威廉的妻子菲莉帕和凱瑞絲一樣,也不滿意約瑟夫兄弟的斷言。“你們就沒有一點兒辦法救救伯爵了嗎?”她說。
戈德溫回答道:“祈禱就是最有效的救治。”
圣骨貯藏在高高的圣壇下的一個上了鎖的小隔間內(nèi)。戈德溫和約瑟夫去取圣骨了,他們剛一出門,理發(fā)師馬修便俯下身來,仔細察看了一番伯爵頭部的傷口。“像他們那樣永遠別想治好伯爵,”他說,“即使有圣徒幫忙也不行。”
威廉厲聲問道:“你這話是什么意思?”凱瑞絲心想他的口氣簡直和他父親一模一樣。
“像其他骨頭一樣,頭蓋骨也是骨頭,”馬修回答道,“骨頭能自己愈合,但每塊骨頭都必須放在正確的位置上,不然就會長歪。”
“你覺得你比修士們還高明嗎?”
“我的老爺,修士們知道怎樣呼喚神靈的幫助,而我只會接合破裂的骨頭。”
“你從哪兒學會這本事的?”
“我在國王的軍隊里當了很多年軍醫(yī)。和蘇格蘭人打仗時,我曾經(jīng)和令尊伯爵老爺一起行過軍。我以前也見過被打破的頭。”
“你現(xiàn)在打算拿我父親怎么辦呢?”
凱瑞絲心想,馬修在威廉咄咄逼人的追問下有些緊張,但他似乎對自己說的話很有把握:“我要把碎骨頭從伯爵的腦袋里取出,清洗干凈,然后再努力把它們重新拼好。”
凱瑞絲倒吸了一口涼氣。她根本不敢想象做這么冒險的手術(shù)。馬修哪里來的膽量出這樣的主意?要是搞砸了可怎么辦呀?
威廉問:“那樣他就會好嗎?”
“我不敢說,”馬修答道,“有時候腦傷會產(chǎn)生奇怪的后果,會損傷人走路或者說話的功能。我只能把他的頭蓋骨拼好。如果你們想要奇跡,還是去求求圣徒吧。”
“這么說你不能保證成功嘍?”
“只有上帝是萬能的。人只能盡力而為,然后期望最好的結(jié)果。但我相信如果這傷再不處置,令尊就沒救了。”
“但是約瑟夫和戈德溫都讀過古代醫(yī)圣的書。”
“而我在戰(zhàn)場上救治過傷員,有的死了,也有的痊愈了。到底聽誰的,你看著辦吧。”
威廉看了看他妻子。菲莉帕說:“讓理發(fā)師試試吧,再求圣·阿道福斯幫幫他。”
威廉點了點頭。“好吧,”他對馬修說,“動手吧。”
“我想讓伯爵躺在靠近窗戶的地方,”馬修語氣堅決地說道,“光線好些,更容易看清傷口。”
威廉向兩個見習修士打了個響指。“照他說的辦。”他命令道。
馬修又說:“余下的,我只需要一碗熱葡萄酒了。”
修士們從醫(yī)院里抬來了一張擱板桌,放到了南側(cè)交叉甬道的一張大窗戶下。兩名護衛(wèi)把羅蘭伯爵抬到了桌子上。
“請讓他臉朝下。”馬修說。
他們把伯爵翻了個個兒。
馬修有一個皮包,里面裝著理發(fā)師兼外科醫(yī)生因之得名的那些鋒利的工具。他首先拿出了一把剪子,俯下身去開始剪去伯爵傷口周圍的頭發(fā)。伯爵長著一頭濃密的油性黑發(fā),馬修剪下了一綹綹卷發(fā),扔在了地上。當傷口周圍的一圈頭發(fā)都被剪掉后,傷勢就看得更清楚了。
戈德溫兄弟拿著圣骨匣進來了。這是一個用黃金和象牙制成、雕刻得很精美的匣子,里面藏有圣·阿道福斯的頭蓋骨,以及一條胳膊和一只手的骨頭。他一看馬修正在給羅蘭伯爵做手術(shù),便憤怒地問道:“這是怎么回事?”
馬修抬頭看了一眼:“如果你愿意把圣骨放在伯爵的背上,盡可能離他的頭近一些,我想圣徒會讓我的手更穩(wěn)當一些的。”
戈德溫遲疑了一下,顯然是為一個理發(fā)師竟然擔此重任而感到氣憤。
威廉領(lǐng)主說道:“照他說的做吧,兄弟,不然我父親就要死在你們門上了。”
戈德溫仍然沒有聽從,而是對站在幾碼之外的瞎子卡呂斯說道:“卡呂斯兄弟,威廉老爺命令我——”
“我聽見威廉老爺?shù)脑捔耍笨▍嗡勾驍嗔怂脑挘澳阕詈檬菨M足他的愿望。”
戈德溫沒想到他會這樣回答,臉上顯出憤怒又沮喪的神情。他把圣骨匣放到了羅蘭伯爵寬闊的背上,但毫不掩飾自己的不悅。
馬修又拿起了一只精致的小鑷子,動作十分精巧地夾住一片碎骨看得見的邊緣,提了起來,絲毫沒有觸及下面的灰色物質(zhì)。凱瑞絲入神地看著。那片骨頭正是頭部的,上面還附著頭皮和頭發(fā)。馬修輕輕地把骨頭放進了那碗熱葡萄酒中。
他如法炮制,又夾出了兩片小碎骨。中殿那邊傳來的嘈雜聲——傷者的呻吟和死者親友們的哭泣——似乎都已消退,被這邊遺忘了。觀看馬修手術(shù)的人都一聲不響、一動不動地圍著他和昏迷不醒的伯爵,站成了一圈。
接著,他處理起仍然與頭蓋骨的其余部分相連的碎骨片。每次他都是先把頭發(fā)剪去,再用葡萄酒里浸過的亞麻布仔細地擦洗四周,然后用小鑷子輕輕地將骨頭按壓在他認為原有的位置。
氣氛如此緊張,凱瑞絲連大氣都不敢出一口。她還從沒有像此時此刻欽佩理發(fā)師馬修一樣欽佩過任何人。他這樣勇敢無畏,這樣技藝高超,這樣信心十足。而他是在一位伯爵的頭上做這樣精細得令人難以置信的手術(shù)啊!如果出了差錯,他們沒準會吊死他的。然而他的手仍然像教堂正門上石頭刻的天使的手一樣平穩(wěn)自如。
最后,他把浸在葡萄酒碗里的那三片分離的碎骨放回了原位,拼接在一起,就像是在修補一只破碎的花瓶。
他又把傷口周圍的頭皮撫平,迅捷、精巧地縫合起來。
現(xiàn)在,羅蘭伯爵的頭蓋骨完整了。
“伯爵肯定會睡上一天一夜的,”他說,“等他醒來后,給他服下‘智者’瑪?shù)俚拇髣┝康拇呙卟菟帯H缓笏仨氁粍硬粍拥卦偎纤氖焖氖埂H绻斜匾美K子把他固定住。”
隨后他請求塞西莉亞嬤嬤把伯爵的頭包扎起來。
戈德溫離開大教堂,跑到了河邊,灰心喪氣,又怒氣沖沖。實在是不成體統(tǒng),卡呂斯讓所有的人都為所欲為。安東尼副院長是個軟弱的人,但比卡呂斯要強。必須把他找到。
河里的大部分人都已經(jīng)被打撈上岸了。那些僅僅是鼻青臉腫、受到驚嚇的人都已經(jīng)自行離去。大部分死者和受重傷的人都已被抬進大教堂,剩下的都是些被橋的殘骸羈絆住的人。
安東尼也許死了,這一想法讓戈德溫既激動又害怕。他渴望修道院能有新人掌權(quán)——一個能嚴格地闡釋本篤戒律,精細地管理財務(wù)的人。但與此同時,他又明白安東尼是他的庇護人,在新的副院長手下,他就不一定能繼續(xù)晉升了。
梅爾辛征用了一只船。他和另外兩個小伙子一起把船撐到河中央,橋的大部分殘骸都漂浮在那里。三個人都只穿著內(nèi)褲,正試圖抬起一根沉重的圓木以解救什么人。梅爾辛個子矮小,但另兩個都是彪形大漢,顯然平時吃得都不錯,戈德溫猜想他倆都是伯爵的護衛(wèi)。盡管三個人都身強力壯,但站在一只小小的手劃船中,他們卻很難對那些沉重的木頭使上勁。
戈德溫站在一群鎮(zhèn)民當中,心里交織著恐懼和希望,看著兩名護衛(wèi)抬起一根沉重的圓木,梅爾辛從下面拽出一個人來。梅爾辛匆匆地檢查一遍后,喊道:“瑪格麗特·瓊斯——死了。”
瑪格麗特是個無足輕重的老太太。戈德溫不耐煩地喊道:“你們看見安東尼副院長了嗎?”
船上的人相互看了看,戈德溫意識到自己太蠻橫了。但是梅爾辛回答道:“我看見了一件修士袍。”
“那就是副院長!”戈德溫叫道。安東尼是唯一還沒有下落的修士。“他現(xiàn)在怎么樣,你知道嗎?”
梅爾辛從船的一側(cè)俯下身去,顯然這個樣子沒法湊近,于是他潛入水中。最終他喊道:“還有呼吸。”
戈德溫既高興又失望。他高喊道:“那就快把他拽出來,快點兒!”“求求你們了。”他又補了一句。
沒有人回他的話,但他看見梅爾辛鉆到了一塊部分沉入了水中的木板下,隨后向另兩個人發(fā)出了命令。那倆人放開了他們正搬著的一根圓木的一頭,讓它慢慢地滑進了水中,然后走到小船船頭,俯下身來抓住了梅爾辛頭頂上的那塊木板。梅爾辛似乎費力地在把安東尼的衣服從一堆糾纏在一起的木板和木塊中拽出來。
戈德溫眼巴巴地看著,為自己不能搭一把手加快救援進程而深感沮喪。他對兩個旁觀的人吩咐道:“到修道院里叫兩個修士抬一副擔架來,就說是戈德溫派你們?nèi)サ摹!蹦莾蓚€人上了臺階,進了修道院。
梅爾辛終于把那個已無知覺的人從橋的殘骸中奮力拽了出來。他把副院長拖到了船邊,另兩個人把他抬進船里。隨后梅爾辛也爬上了船,他們一起撐船向岸邊移動。
熱心的人們七手八腳地把安東尼抬下了船,放在了修士們抬來的擔架上。戈德溫迅速地檢查了一遍副院長的傷勢。他還有呼吸,但他的脈搏很微弱。他兩眼緊閉,臉色蒼白得嚇人。他的頭部和胸部都只是有青腫,但他的骨盆好像碎了,而且他在流血。
修士們把他抬了起來。戈德溫在前面開路,穿過了修道院的院子,進了大教堂。“讓一讓!讓一讓!”他喊叫著。他們把副院長抬過中殿,抬進了圣壇——教堂中最神圣的地方。戈德溫吩咐修士們把副院長放在高壇前。安東尼浸透了的修士袍清晰地顯出了他臀部和雙腿的輪廓。他的下身扭曲得非常厲害,已完全變了形,只有上半身還能看出是個人。
沒過多久,所有的修士都聚到了不省人事的副院長身旁。戈德溫從羅蘭伯爵那里拿回了圣骨匣,放到了安東尼的腳邊。約瑟夫把一個珠寶做的十字架放在安東尼胸口上,把他的手合攏在十字架上。
塞西莉亞嬤嬤跪在了安東尼身旁。她用一塊在有鎮(zhèn)定作用的藥水里浸過的布擦凈了他的臉。她對約瑟夫說:“他的很多骨頭看來都碎了。你想讓理發(fā)師馬修來給他看看嗎?”
約瑟夫默默地搖了搖頭。
戈德溫對此很欣慰。如果把理發(fā)師叫來,會玷污了圣所的。最好還是讓上帝來做決定吧。
卡呂斯兄弟主持了最后的祈禱,然后帶領(lǐng)修士們唱起了圣歌。
戈德溫不知道該寄什么希望。多年來他一直盼望著結(jié)束安東尼副院長的管理,但在這最后時分,他卻瞥見了可能取代安東尼的是什么:卡呂斯和西米恩的共治。他倆都是安東尼的心腹,比他好不到哪兒去。
突然,戈德溫看見理發(fā)師馬修站在人群的邊緣,正越過修士們的肩頭,審視著安東尼的下半身。戈德溫正要憤怒地命令他離開圣壇,他卻幾乎讓人難以覺察地搖了搖頭,走開了。
安東尼睜開了眼睛。
約瑟夫兄弟大叫道:“贊美上帝!”
副院長似乎想說些什么。仍跪在他身旁的塞西莉亞嬤嬤連忙俯下身去貼著他的臉,仔細地辨聽著。戈德溫看到安東尼的嘴唇動了動,希望自己也能聽見。但沒過多久,副院長就完全沉默了。
塞西莉亞似乎大吃了一驚。“是真的嗎?”她問道。
所有的人都瞪大了眼睛。戈德溫問:“他說了些什么,塞西莉亞嬤嬤?”
她沒有回答。
安東尼的眼睛閉上了,他似乎起了一些微妙的變化,然后一動不動了。
戈德溫俯下了身子,安東尼的呼吸沒有了。戈德溫又把手放到他的心臟處,沒有探到心跳。他又抓起了安東尼的手腕,摸了摸脈,也沒有跳動。
他站起身來。“安東尼副院長已經(jīng)離開了這個世界,”他說,“愿上帝賜福于他的靈魂,歡迎他進入天國。”
全體修士齊聲說道:“阿門。”
戈德溫心想:這回不得不舉行一次選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