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起來,天氣果然晴好。蔚藍色天幕上只疏疏橫掛了幾線薄云,太陽在云后射出萬道金光,院中樹木花草經昨日雨水洗過,陽光之下,更綠得通透分明纖塵不染。
蘇顏華正在內間洗漱,卻聽到院中腳步聲由遠及近,接著便有同興的聲音在外面堂屋里招呼:“寧公子早。咱們家公子還在整裝呢,請稍坐坐吧。”
知道寧寰已經到了,蘇顏華心中暗暗歡喜,又急著出去,臉也洗得馬馬虎虎。近旁伺候的香微不由哧的一笑,壓低了聲音附在蘇顏華耳旁道:“姑娘這么急干什么,若是花糊著一張臉出去,讓寧公子瞧見還不笑話。”蘇顏華轉頭假意瞪了香微一眼,旋即低聲笑道:“人精兒!這世上再沒什么不被你打趣的,我將來啊,偏把你指給木頭一樣的人,三天憋不出一句話來,看你找誰貧去。”說著手腳上卻緩下來,慢慢的換了衣裳又拿了扇子方走出去。
只潦草用了早飯,蘇顏華便推開碗筷,起來和寧寰兩人出了院門。早有小廝牽過一棕一白兩匹極高大神駿的馬來,寧寰認蹬翻身上了棕色的一匹,轉過頭來卻見蘇顏華一臉驚愕立在當地,便問道:“怎么了?”蘇顏華仰起頭來,烏黑的瞳仁中帶了點怯意,低聲道:“我不會騎馬。”寧寰在馬背上也是一愣,道:“我原想著雙閣久未回鄉,馬上一路走著,也可瞧瞧章平街景,卻沒想到你不會騎馬,是我疏忽了。”接著又從懷中摸出一顆鎏金琺瑯彩的懷表,啪的按開表蓋,低頭看了看上面的鐘點,略顯為難的道:“那地方可不近,咱們騎著馬也得走到乙巳時分左右,若是坐車去,晚上就別想回來了。”
蘇顏華聞言雖不甘心,卻也只得道:“那咱們別去了,就在城里逛逛也成。”寧寰想了想卻翻身下來,拉著韁繩命那馬退了兩步到蘇顏華跟前,又命小廝搬來一張上馬凳,伸出手來道:“這馬原就腳程好,瞧你樣子又身輕如燕,若不嫌棄咱們就共騎一匹吧。”蘇顏華本欲拒絕,正在措辭間卻見香微立在旁邊,因極力忍著笑臉上早憋得通紅。蘇顏華心中暗暗哼了一聲,轉頭扶著寧寰手臂小心的上了馬。
見她在鞍上坐穩,寧寰方翻身上來坐在她身后,又將雙手從她腰間環過來,拉起韁繩。那鞍子本就闊綽,兩人共騎也并不見擁擠,蘇顏華卻如坐針氈,只覺一口熱氣升上來悶在胸間,半天方緩過來,微紅了面孔對地上的香微道:“你就不必去了,回房歇著吧。待會兒若要和同興在城里逛逛,也隨你們的便,只是小心別惹事,記著回來。”香微笑著答應了,又等到兩人拐進了巷子方轉身進了大門。
馬蹄得得,兩人出了通瀛門,又往南轉上一條小路,漸漸穿入群山之間。兩旁人聲稀弱古木參天,暖陽高照,陽光穿過樹枝落在山徑上,映出成片濃淡相間的樹影。小風輕起,掠上枝頭,樹身微微搖晃嘩嘩作響,地上光影不斷變幻,陣陣樹木清香撲鼻而來。
寧寰卻沒有聞到樹香。他原比蘇顏華高出一個頭,如今穩穩坐在鞍子后邊,只覺涼風迎面,帶起清淺幽香,也不知是何種香氣,剛深吸一口,那一縷芬芳卻又瞬間消弭散盡。
正自怔忪,只聽蘇顏華在前面道:“寧兄出來怎么從來也沒見帶個下人?”寧寰道:“平時在家里出入等閑一大群人跟著,真真累贅死了。如今特為躲著他們才偷偷出來,只咱們倆逛逛山景,不好嗎?”蘇顏華皺著眉頭道:“呀,那你家去定要受罰了。”寧寰笑道:“你別擔心,這全天下,除了太太再沒人罰我的。”蘇顏華聞言偷偷一笑,心想他在外邊兒倒是文儒有禮的樣子,原來在家里卻是個霸王,便道:“寧兄此言恐怕不實。我看哪,定是寧兄仗著家里寵愛一味頑劣,鬧得令尊大人管不住你。”
后頭卻忽然靜了一靜,方有個聲音道:“家父去得早,我原想要他管我的,卻沒這個福分。”蘇顏華驚了一下,垂下頭去低低的道:“原來寧兄與我一樣,咱們‘同是天涯淪落人’。”寧寰聽她語氣之中頗為神傷,便轉了話題問道:“你家里兄弟姐妹幾個啊?”蘇顏華道:“我本就沒有兄弟姐妹,父親母親又過了世,如今家里就只我一個人了。”話音剛落卻又想起父親臨終的話,想著也不知生身父母是誰,如今現在何處,只怕這輩子都無緣相認了吧。
寧寰見蘇顏華低頭黯然不語,心中暗自失悔,便胡言亂語的開解道:“我倒是有幾個兄弟姐妹,但都不親近,平時行動說話僵得很,還不如咱們倆隨便呢,可見手足之情也都是有限的。”
正說話間,只見山路一彎,面前轉出一座大湖。湖面極為廣闊,浩淼萬丈無邊,湖水清綠,入目滿眼碧波瀲滟,映出天上天光云影、周圍如黛遠山,美不勝收。湖上輕風順著山勢一路上行,清淺拂面而過,蘇顏華頓覺氣爽神清,胸間也豁然開朗,一線憂情早遁去無痕。
寧寰道:“這湖名叫起龍湖,說是湖中有龍,專管咱們章平興云造雨之事。”見寧寰一本正經的向自己解說,蘇顏華頑心大起,微轉身子笑著打岔道:“我說怎么巴巴的來這兒,原來是替田上的農家向龍王大人道謝來了。”寧寰知道她拿那日觀雨之事打趣自己,卻也止不住笑意盈面,當下并不理會她的話,又道:“這里一年四季都有可觀之處,不過山高路遠的,少有人來。這樣也好,倒還清靜些。”說著伸手往湖上一指道:“那叫龍脊島,咱們在山上逛逛便乘船到島上去。”蘇顏華順著寧寰手指望過去,果然看見湖中極遠處一座小島緣水孤立,島上地勢兩邊低中間高,仿佛巨龍脊背破水拱立,最高處似有一座亭閣,卻被蔥蘢的林木遮住,看不真切。
兩人轉到后山看了一回懸流飛瀑,便順著山勢蜿蜒曲折下到湖邊,月牙般的一灣淺灘上,木板搭起來的小路一線長長伸入水中,水影蕩漾映得小路也似在輕搖,路盡頭樁上系了一只小小的渡船,正隨波而動。船上坐著三兩個鄉民,腳邊又放著些鋤犁農具,只余船頭一個小座。艄公正蹲在船尾,吧嗒吧嗒抽著旱煙。
寧寰翻身下了馬,又將蘇顏華攙至地上,便讓上船。蘇顏華卻道:“寧兄,這馬不管了嗎?”寧寰低聲道:“山里鄉民樸直淳厚,不會貪私,這馬又只認得我,別人等閑驅使不了,咱們且讓它在這兒溜溜,回頭它定會好好的來接咱們。”說著便抬腳上船,回身正要來扶蘇顏華,卻見她氣定神閑的邁上船板,仰起頭含笑一雙眼睛看住自己,方想到她原在南方長大,必定船行無數,便也笑了笑,穩住腳步走到船頭坐定,見她走來并攏雙膝又在腿上輕拍兩下道:“船頭觀景最好!雙閣過來,坐在我膝上吧。”
蘇顏華聞言面上陡然變色,窘在當地左右為難,真個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艄公見船上滿座便按熄了煙站起來,將煙桿子往后面腰上一別道:“公子放心坐下吧,只多你一個管保沒事兒。”一句話說得蘇顏華哭笑不得,見船上幾人都轉過頭來看著自己,她自有萬般無奈也只好咬咬嘴唇側身在寧寰膝蓋尖上稍稍坐下。方坐定,小船一葉便蕩蕩悠悠往前直溜出去。
船頭觀景果然最好,他誠不欺她——天高透凈,一片晴藍,看不到一絲云彩。湖周圍青山環繞連綿不絕,或緩灘堆石,或怪巖絕壁,目不暇給。水面輕波蕩漾,艷陽之下反射出成片成片的細碎光華,象極輕薄的金葉子揉碎了,灑在水里,起起伏伏萬點金光。蘇顏華臉上紅霞醉染,心中如有撞鹿,身子隨著船行之勢左右前后的輕晃,因竭力想穩住身形,不知覺的將一只腳蹬在船頭舷上。
輕舟似箭,破浪而行,湖風吹動她袍腳飄飛,鬢邊一莖細發也迎風而舞,擦得臉側肌膚陣陣□□。船頭輕點,激起朵朵白浪,偶然一串浪花翻過船舷,朝她腳上飛濺過來,她驚慌的收腳想要躲開,上身卻失了平衡,“呀”的一聲就直往后仰過去。
危急之中忽然有一只手將她后背撐住,卸去她往后的力道,剛坐直起來,腰中又是一緊,寧寰雙手早環過來將她拉往自己身前,又幾乎貼著她的耳朵說了兩個字:“別動!”頓了一下又道:“你若是跌到水里,那我可就罪孽深重了。”
這幾句話從寧寰口中說出來,低沉而柔軟,可聽在蘇顏華耳朵里卻宛如石破天驚的巨響。她腦中一片空白,連心跳也暫停了,身上卻冷一陣熱一陣,止不住的微微戰栗。她靠著他那么近,甚至能聽到他胸膛里心跳的聲音,一下一下,重重敲在她自己的心頭。他臉上此時此刻是什么神色,她并不能知道,也不敢轉頭去看,只能分明的聽見自己心里盔甲破碎繽紛落地的聲音——頃刻之間,仿佛有些一些以往比生命還看重的東西崩毀了,塌陷了,化成飛灰,又混在滿含水汽的湖風之中,一潑一潑兜頭罩臉撲向她,可她也只能不管了,她眼睛雖然看不到他,可她心里看到了他,只看到他。
寧寰眼里也只看到她。她臉上肌膚本是凝脂一樣溫潤的玉白色,又極為輕薄透明,此刻從最深處沁出的嫣紅顏色,象石榴子外面包裹的一層果肉,晶瑩剔透,濃艷欲滴,直紅到耳廓深處。額上、鼻尖、耳側都凝著細細的汗珠,鬢邊幾絲烏黑的頭發被汗濡濕了,貼在臉上,直彎到嘴角。嘴唇緊緊抿著,又微微顫動,唇邊一個小小梨渦忽隱忽現。寧寰心里再也忍不住,輕輕伸出手去,欲將那一縷發絲撥到她耳后,手指剛觸到臉龐,便感覺膝上的蘇顏華渾身一震,一線幽香隨之蒸騰而起,幽幽烘入鼻端,不禁如癡如醉。
兩人回到不亦樂,已是戌末時分。蘇顏華前一日夜里便沒有睡好,日間游山覽水走了許多的路,又坐在馬上顛了半天,此時早乏透了,只強掙著不露出來而已。寧寰卻早看出來了,便對蘇顏華道:“今兒個恐怕真是累壞了,我這就走吧,你也別張羅人送,只早些休息了,我改日再來瞧你。”說著依依不舍告辭出來。
一個人方走至正院,迎面見沈墨安并幾個下人卻早在廊下候著了,便將扇子往其中一人面前一扔,嘆口氣道:“乏了,回吧。”沈墨安臉上一笑,上前低聲道:“瞧爺的興致,比原來可高多了,到底比我們陪著有意思。”寧寰別過頭,斜著眼睛看了沈墨安一眼,沉聲道:“你如今倒學會陽奉陰違了,船上那幾個人你道我認不出來么?”沈墨安忙偮下禮去道:“不敢!爺不讓我們跟著,可為著爺的周全,也只能斗膽用了這樣的權宜之計。”寧寰道:“也虧你想得出來,這么見縫插針的。”說著回過頭來,卻又想到船上一幕,不由帶了幾分笑意道:“還不快走,仔細回去晚了讓老太太知道,看不揭下你們幾個的皮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