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曼戈回上海并沒有大張旗鼓,公司同事只知她請了長假,如今銷假回來上班,一切照常,秦音也是在某一天突然接到她的消息,約她出來喝酒,這才知道她回來了。
那天是周一,因為有周例會,秦音難得的加了會兒班,祁川這半年來越來越忙,一周七天有四天都在出差,就算在上海,也幾乎沒有在八點以前回過家,這讓秦音當初找份閑散工作的初衷多少有點背離,但這不并不是說祁川不需要她的陪伴,相反,祁川連在睡夢中都會緊握著她的手,雖然不會對她說什么,秦音也還是能感覺到他所承受的壓力,感同身受,連帶著她也常常覺得不安起來。
不過許曼戈回來了,她覺得很開心,推開d吧休息室的門,許曼戈已經在里面坐著了,連紅酒都已經開好,阿誠原本也在,兩人擁抱的時候,他就悄悄退了出去。
許曼戈瘦了,秦音抱她的時候,明顯感覺到她背上的骨骼,好像再用點力氣就能揉成一團,不免先紅了眼睛,不過背著許曼戈的視線,只是輕輕拍了拍她的背。
“你還好嗎?”
許曼戈的身體微不可察的抖了一下,隨即又放松下來,云淡風輕的語氣:“還好!”
秦音自小與家人情淡,但畢竟父母還在,自覺不能感受許曼戈失去至親的悲痛,怎么安慰都覺膚淺,字字句句都覺得不痛不癢,當下只得握住許曼戈的手:“我會陪著你的。”
許曼戈感激她的體貼,回握住她,不想讓氣氛太過沉重,反倒輕笑一聲:“好啦,祁川都不會同意的。”
如果離別是驟然到來,或許需要很多時間去消化和適應,但偏偏父親生病去世是一場凌遲,離別是倒計時,所以一邊傷心一邊消化,那些深夜難眠、有心無力,細碎綿密的情緒無所不在,如溪流般匯集成湖,又碎裂去消散入海,如今回想那些場景只覺得疲累,想埋藏起來再也不要記起,誰都不要提起。
但問的人是秦音,她不想辜負這份好意,可她確實不太習慣對人大放悲聲,尋求全世界的安慰,那樣讓她覺得自己可憐。
“其實,從我離家開始,就擔心有這一天,甚至在無數次的夢里,都夢見過突然接到家里的電話,說爸爸或者奶奶出了事,年歲越大,這種擔憂越來越深,那天回到家,發現我爸還好好的躺在病床上,心里的石頭反而落下了一半,我想,上天對我總算還是有幾分仁慈,沒有讓我像當年媽媽那樣,連最后一面都趕不及。”
一字一句,平靜無波,許曼戈右手被秦音握在手里,左手無意識的摩挲著酒杯,眼神落在半空,虛無定焦,秦音卻是心里一陣發緊,不由的將手握的緊了些,似乎這樣能給她力量。
“總有些事情,是做好再多準備,臨到頭還是手足無措,什么都做不了。”秦音出言寬慰,“伯父少受些苦,你也盡了做女兒的心。”
“算了,不聊這些了,你呢?最近怎么樣?”許曼戈抓住快要飄散開的心神,強打精神問道。
秦音正要回答,放在桌面上的手機突然亮起,祁川的電話打了過來,電話接通,兩人絮絮叨叨說了一陣兒,許曼戈自動關閉耳朵,自顧自的喝起酒來。
電話沒多久就掛了,許曼戈放下酒杯,語帶捉狹:“看樣子,我都不用問你們夫妻如何了,感情好的讓人羨慕。”
秦音嗔怪的拍了她一下:“別瞎說,他剛登機,半夜才能到家,現在一天比一天忙,我們跟早晚換班似的,連坐下來吃頓飯的時間都沒有。”
“是嗎?最近永安這么忙?”許曼戈舉杯跟秦音碰了下,臉帶疑惑,“我怎么看項目組都閑下來了最近。”
永安合同到期之后續簽了,但新一期的合同被壓了價,永安自身的營銷預算和公司的服務費都被打了不小的折扣,去年遍地開花的項目今年驟然都開始實行縮緊戰略,營銷束手束腳,連帶乙方公司的工單都少了。
秦音有些赧然:“他沒跟我說,我也就沒問,隔行如隔山,他說了我也幫不上忙。”
一說到工作的事情,許曼戈驟然眼神發亮,想起前兩天和陳橋閑聊時說的話,很快將事情連了起來:“聽說永安最近在資本市場上動作很大,政府出手調控房地產市場,銀行貸款收緊,房地產企業融資困難,好像有幾家大公司看重永安在長三角的優質資產,有意注資。”
“這不是好事嗎?”秦音一頭霧水,“有錢進來,永安就能持續擴張,你說過,它去年一直往三四線城市下沉,肯定是需要資金的吧!”
“行情不好,有錢當然是好事,最近上海對房企拍地資金進行穿透式審查,嚴控資本炒房,要是永安姿態過于急切,肯定被人趁火打劫,金融資本、同業并購,方方面面都是壓力,萬一進場的是國企,永安以后免不了要改換門庭,祁川作為永安未來的一把手,上上下下的打點,忙也是常態。”許曼戈條分縷析,一邊說一邊思考,很快將事情剖析清楚,末了還補充了一句,“一家公司,好幾千人的生計,也由不得他不警醒。”
秦音原本只是有點小小的疑問,被許曼戈這一通分析,頓時緊張起來,覺得籠罩在祁川頭上的可能是一層密不透風的烏云,不知道何時就會狂風暴雨,覺得自己似乎不應該這么閑散:“我能幫什么忙嗎?”
問完覺得自己從頭到腳都冒著傻氣:頭尾都理不清,怎么可能幫得上忙?
“哎呀,我只是隨便跟你念叨幾句,不是需要你操心的事情。”許曼戈拍了拍她的手背,“道聽途說,偌大的永安,也不是全靠祁川一個人在撐,放心吧!”
秦音右手無意識的摩挲著紅酒杯,覺得一口氣憋在胸口,怎么理都不順,她自問不是有事業心的人,當年開店做生意,全是被生計所迫,如今清閑下來,卻知道生活中本就有那些煩心之事。
許曼戈自顧自的喝酒,沒再出言勸慰:兩人本就是閑聊,也算不上給彼此增添什么煩惱,這些事驟然聽來固然讓人煩心,但細想下來就知道不在其中,能做的十分有限。
酒酣耳熱,她迷迷糊糊的想到,如今秦音的喜樂顯然已經跟祁川連在一起,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從締結婚約的那一刻開始,他們就坐上了一艘只容兩人的船,即使船沉了,他們也得拉著彼此靠岸。
這樣的休戚與共,好像也并不太差,如果有一個人,真的能一起經歷人生起落,無論如何都不放開彼此的手,那自己大概也不會拒絕。
剛過九點,秦音記掛著飛機上的祁川,見許曼戈狀態還好,放了心就回家去了,留下許曼戈一個人在休息室里呆著,時間還早,她也不想回家,百無聊賴之下,想再開一瓶酒,剛打開酒柜,阿誠一陣風似的卷進來,要說什么,視線落在許曼戈的手上,就閉了嘴。
不知怎的,許曼戈突然有點心虛,剛想把拿到手的酒放回去,阿誠卻走過來,貼著她的手將酒推到她手里,將柜門關好:“你喝吧!沒關系。”
許曼戈難以置信的看了一眼桌上已經空了的酒瓶,從善如流的轉身脫離了阿誠的掌控范圍。
阿誠拿了兩瓶洋酒出門去,沒多久又進來,自己倒滿了酒杯,將襯衫的袖口和衣領解開,杯中紅酒如啤酒般一口飲盡,一副要大醉一場的架勢,倒將許曼戈唬了一跳。
“你怎么了?”許曼戈愣了一下,下意識的想將酒瓶搶過來,“想趁醉了發酒瘋?”
阿誠倒酒的手在空中頓了一下,有種被拆穿的局促感,硬撐著將動作做完,顧左右而言他,語氣淡然:“我確實沒有醉過,可以一試。”
許曼戈今天喝的不少,此時只覺得整個人熱乎乎的像要飄起來,心情莫名的好,也不在乎阿誠的回答,卻本能覺得他今天不太正常。
往日里,酒不過三杯、熬夜不過一點、醉了只許睡覺,只要是在阿誠視線范圍內,她總是有許多不能做的事情,因為無傷大雅,所以懶得反抗。
記憶里,阿誠當真是從未喝醉過,盡管有那么多值得一醉的場合,比如新店開業、比如生日會、比如慶功會,不論是開心一醉還是借酒澆愁,他永遠只是喝一杯、陪一杯,便專心去做照顧人的角色,不管多晚,妥妥貼貼的將每個人送上回家的車。
紅酒喝的雖然急,卻也并沒有什么不適的感覺,離上頭還差很遠,他將襯衫從束的整整齊齊的褲子里拉出來,襯衫下擺不規則,一側長出許多,脫離了褲帶的禁錮,解放了一般瞬間沿著沙發邊墜到地面上,和早就解開的衣領和袖口一起,描繪出一種波瀾不驚卻又驚天動地的陌生感來。
許曼戈的眼睛像是突然蒙上了一層霧氣,面前阿誠的樣子變的模糊了,他好像不是自己以前認識的那個半大的毛頭小子了,盡管從認識以來,阿誠一直穩重體貼、進退有據,比很多同齡男生都顯得可靠,但在她眼里,還是覺得他是個小孩子,頂多是比其他小孩子懂事點罷了。
這兩三年來,他固然年齡漸長,慢慢成了其他人口里的“林老板”或者“林哥”,而不是以前的“小林”“阿誠”,好像過了25歲,就真正朝著會被人看重的成年人方向去了,好像他們之前存在著的5歲的年齡差一天天的縮小,像被漫長雨季浸潤著的干涸土地,裂縫一點點合上,直到消弭不見。
察覺到許曼戈若有所思的眼神,阿誠先是本能的脊背一緊,隨即又放松下來,喝了一口酒,難得的沒有找話說。
一般情況下,他很難接受和許曼戈之前原因不明的沉默,更何況,許曼戈剛剛經歷了人生的重大變故,他希望多跟她說些話,讓她把心里的那些難受都說出來,刮骨療傷一般,將壞死的情緒連根拔除,再讓傷口愈合。
可是,她沒有開口,從來沒有,她表現的就像以前一樣,滿不在乎、全副武裝,生怕任何人看到她的脆弱,抗拒任何人靠近,他想不到別的辦法,看秦音半途走了,于是過來陪她喝酒,想著豁出去醉了,或許能夠聽到一些她心里的話。
但許曼戈卻發起呆來,過了這么久,那瓶新開的酒也沒少下去多少。
許曼戈右手的手腕上戴著一只款式簡潔的銀鐲子,不是常見的大牌,鐲子的開口是一只狐貍頭,細細上挑的眉眼,透出一股不尋常的氣息,此刻在燈光下和著紅酒的光搖曳,突然就跟下午之前看到的某個場景重合起來:
許曼戈伸手將掉落的長發拔過頭頂、束到耳邊,陳橋轉頭看他,說了句什么,一起笑起來,兩人被籠罩在同一縷昏黃的光線中,看起來非常和諧。
或許,她不對他人敞開心扉,只是有人不是他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