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開進(jìn)地庫門口的時候,陳橋不明原因的走神了,一直到保安過來招呼,他才醒過來加速將車停進(jìn)自己的車位,快步走上電梯,心一直砰砰的跳個不停。
叮的一聲,電梯停在一樓,早高峰時間已過,只進(jìn)來了一個人,陳橋還沒抬頭看,先聞到淡淡的香味,是許曼戈最常用的那款香水。
“早!今天沒開車?”
許曼戈先是愣了一下,抬眼笑了算是回應(yīng):“懶得開,剛好有朋友順路,送我過來了。”
陳橋的笑有點難以維持,因為他知道所謂朋友其實就是阿誠,許曼戈回上海之后,他不止一次的碰見阿誠送她上班。
更重要的是,兩周之前,許曼戈跟他提了離職。
他的第一反應(yīng)是驚嚇,而不是欣慰,如果放在一年前,是他如愿以償,如今卻只是驚嚇,讓他好半天沒有回過神,問了一句毫無用處的“為什么?”
陳橋和許曼戈有很多地方相似,堅持、果斷、甚至有時候自負(fù),不愿多做解釋,他們既然會開口就已經(jīng)做好了決定,就算被問一萬次為什么,也不會妥協(xié)后退。
許曼戈本來已經(jīng)準(zhǔn)備推門出去,聽見問話手停在門把上,回過頭來輕輕回了一句:“不為什么,累了。”
“好,我考慮一下!”
陳橋擺手沒再多說,許曼戈先是愣了一下,推門出去。
許曼戈回來這大半個月,工作狀態(tài)一直不算好,明眼人都能看出來,但卻沒有人說話,職場上誰都不是能一直滿負(fù)荷的機器,狀態(tài)有高有低是常有的事情,只要在合理范圍內(nèi)、不產(chǎn)生太多負(fù)面,都是可以原諒的。
只有陳橋在這種安靜里覺得心慌,明明項目都進(jìn)展順利,許曼戈參與的方案也按部就班的展開,不算出彩也不會出錯,但他每每經(jīng)過許曼戈虛掩著的辦公室門,忍不住探頭往里看的時候,許曼戈忙碌如常,卻總會發(fā)出幾聲或輕或重的嘆息,或許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
夏日的天色,天黑的越來越晚,辦公區(qū)的人三三兩兩的走,等到陳橋出門的時候,只有零星幾個工位還有人,許曼戈的小間亮著燈。
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辦法像之前那樣晚回家了,林薔在銀行的工作很順利,半年時間,已經(jīng)升到所在部門的副職,帶領(lǐng)一只小團隊,代價就是她晚上回家的時間也越來越晚。
雖然已經(jīng)盡量加快工作效率,早點回家看孩子了,但銀行的事情就是日復(fù)一日、越來越多,關(guān)門之后盤整,抬起頭時針就已經(jīng)走過八點,到家的時候小新已經(jīng)睡下,婆婆雖然不說什么,自己心里有愧,總覺得她臉色不虞。
陳橋的父母都是中學(xué)老師,退休在家,母親身體不好,待人總是淡淡的,和父親日日相對,日子安靜平和,孫子出生時兩老曾來看過,沒過多久便回去了,雖然時常來上海探望,但也不愿將自己的老年生活完全和孫子綁在一起,陳橋也不強求。
這次大概是察覺到家里氣氛的變化,擔(dān)心孫子和兒子都適應(yīng)不來,母親沒有提出要走,而是主動幫忙承擔(dān)了接送小新的任務(wù),晚上帶小新睡覺,大大減輕了林薔和陳橋的負(fù)擔(dān)。
陳橋覺得心中有愧,他自認(rèn)孝順,也常常與朋友討論說不要用親情綁架父母的老年生活,覺得向來獨立清冷的母親,大概不喜歡這種瑣碎的生活,還有父親在老家獨居,可是又不得不接受這樣的狀態(tài),孫姐雖然可靠,但終究還是外人,不及家人來的安心。
他只能自我安慰,隔代親,母親跟小新關(guān)系一日比一日親密,算是彌補了他自小不愛與父母親近撒嬌的缺憾,林薔不能早回家,他便盡量漸少應(yīng)酬,早早回家,就在客廳處理工作,小新在游樂區(qū)玩耍,偶爾和母親聊幾句家常,竟是過往不曾有過的寧靜安穩(wěn)。
前幾天開車在路上,看見一個巨大的戶外廣告牌,市中心的酒店式公寓,碩大的四十不惑占據(jù)了畫面的半邊,配合著另半邊半張臉的中年男士,當(dāng)真顯出一種不驕不躁、無憂無惑的氣質(zhì)來。
四十不惑,古語說是年歲漸長、見識頗多,便不再對生活、對人生有困惑,但事實上,漫長的人生中,沒到結(jié)局的那一刻,誰都無法確定所有,困惑時時存在、隨機消失,與年齡無關(guān),就像陳橋,在客廳看著兒子和母親的時候覺得安寧而溫馨,聽到許曼戈辭職的消息覺得茫然無措。
好像是人年紀(jì)越大,內(nèi)心并沒有變得越來越堅固穩(wěn)定,反而越受到外在環(huán)境和他人的影響,可見古人的話有時也不能當(dāng)真。
電梯下行,陳橋盯著樓層顯示看,腦子里跑馬一般,她提了一次之后,并沒有再催促他要個結(jié)果,是陳橋自己一看到她的影子、甚至聽到她的名字就不自覺的回避,心虛的像是做了什么虧心事一樣。
“叮”的一聲電梯門開,出門居然正好看到許曼戈從對面的電梯走出來,兩人四目相對,陳橋下意識的躲閃了幾秒才對上許曼戈清冷不帶一絲笑意的臉。
許曼戈本就不是一個會常常笑臉對人的人,不熟悉的人甚至?xí)X得她有點兇,但她其實大部分時候只是因為覺得累或者懶,真正生氣時反而是臉上帶笑的。
兩人并肩走到辦公樓門口,陳橋主動開口說道:“我送你一段?”
“好,也省的我打車。”許曼戈將原本扎成低馬尾的頭發(fā)松開在肩膀兩側(cè),理了理兩邊的碎發(fā),“你回家嗎?”
“嗯,兒子在家等著我。”
地面停車場就在大樓左邊,隔著綠化帶不遠(yuǎn),陳橋?qū)④囬_出來,許曼戈坐進(jìn)副駕,一眼看到散在后座的機器人和娃娃,頓時失笑:“難得看到這些,你兒子已經(jīng)占領(lǐng)這里了!”
陳橋通過后視鏡往后座看了一眼,輕笑一聲:“呵,這小子現(xiàn)在淘的狗似的,到哪都要標(biāo)識自己的地盤。”
許曼戈有一瞬間的怔忡,不太能適應(yīng)這樣的變化,以前的陳橋,幾乎從來不在外面展示出自己家庭的那一面,更不會退讓自己的私人空間,雖然已婚有子,日常生活里卻依舊像是那些單身有事業(yè)的人一樣,固執(zhí)保留自己的生活空間和癖好,不被俗物沾染,不輕易顯露情感。
很多事情都發(fā)生了改變,只是并沒有在當(dāng)下的那一刻被發(fā)現(xiàn)。
只是寒暄,兩人沒有在這個話題上多做糾纏,許曼戈也不是追根究底的人,車剛開過一個街口,正是熱鬧的時候,前面路段出了事故,封了一條車道,通行緩慢。
許曼戈將車窗開了一條縫,視線往外的時候正好對上隔壁車道司機的臉,他原本正按下車窗,單手夾煙頭伸出窗外,視線相對的那一刻,慌忙將煙頭掐滅,扔到雜物筐里,重新抬起頭來打招呼。
是阿誠,兩個人隔著車窗簡單聊了幾句,其間陳橋半低頭招呼了一聲,就沒再多話,不久紅燈轉(zhuǎn)綠,兩車往不同的方向分道而行。
阿誠長出了一口氣,將車窗合上,外面的嘈雜聲瞬間消掉一半,陳橋的車已經(jīng)消失在視線里,還能聽見自己突然加快的心跳,直至此時才停息下來。
倉促間扔進(jìn)雜物筐的煙頭,非常的識相的沒有點燃里面的任何雜物,只飄出淡淡的青色煙霧,阿誠伸手掐滅,用紙巾包住,放進(jìn)褲袋里。
半年前說要戒煙,也確實在戒了,但心里就像有一只小蟲子,時不時的撓啊撓,讓人心里發(fā)酸發(fā)癢,嗆人的煙味能暫時平息這些煩人的情緒和感覺。
許曼戈不喜歡煙味,覺得乖小孩一樣的阿誠,根本就不應(yīng)該跟煙草扯上關(guān)系,今天第一次碰煙卻被她抓了現(xiàn)行,他忙著慌亂,根本沒有余力去觀察她的反應(yīng)。
今天早上,許曼戈會同意坐他車去公司,是因為他約了客戶見面恰好順路,她還是像之前那樣,能自己做的事情絕對不會麻煩別人,委婉但堅定的拒絕所有探進(jìn)來的好意,說到底,阿誠終究是“別人”。
他剛剛鬼使神差的去她早上下車的路口轉(zhuǎn)了一圈,自知遇到再順便送她回家的可能性很低,卻仍是不太甘心,看到陳橋的那一刻心里驟然一動,好像他對許曼戈而言,就不是別人,畢竟他們之間有許多不為人知的牽扯。
想到這里,不由的有些煩躁,手忍不住往儲物盒里的煙伸過去,又生生的忍住收回來,轉(zhuǎn)而在方向盤上拍了兩把,恰好此時,店里打電話來溝通事情,順利轉(zhuǎn)移了注意力。
等他推開酒吧休息室的門,看見許曼戈靠著沙發(fā)坐著,一手拿酒杯、就著扶手翻看著桌上的雜志,心里瞬間響起密集的鼓點,又很快安靜下來。
“你還好嗎?”
“不好,我很難過,你能不能哄哄我?”
阿誠心里排練的原本是這樣的對話場景,可許曼戈微微抬眼看向他的那一瞬,他便知道不可能,只能自我安慰,還好,她會回來,一切都沒有改變。
許曼戈沖他笑了一下,將桌邊的另一只酒杯斟滿推過來。
阿誠在她斜對角的單人沙發(fā)上落座,不自覺的先捂了下心口,略帶遲疑的拿起酒杯,只輕輕抿了一口便放下。
秦音曾經(jīng)說過,阿誠被許曼戈影響了,如果這是真的,他現(xiàn)在大概成了無酒不歡的酒鬼,可偏偏他跟兩年前一樣,并沒有對酒生出多少熱情,只是偶爾陪人喝一點。
當(dāng)然,大部分時候都是陪著許曼戈,至少阿誠在的時候,許曼戈就算醉了,也是安全的。
“阿誠,你想過以后嗎?”
兩人對坐著沉默許久,許曼戈挑起了話頭,卻又不待他回答便自顧自的往下說,“酒吧和餐廳都開起來了,以后便守著它們過日子嗎?要不要結(jié)婚?要不要生孩子?還是就一直一個人?”
這一連串的問句讓阿誠頭腦發(fā)蒙,感覺面前坐著的不是許曼戈,而是阿媽。
她話語緩緩的,不疾不徐,說完也不像在等他的答案,只是自顧自的低頭抿了一口紅酒,手上翻書的動作也沒有停。
“我想過,但想什么跟要做什么,是兩件事。”阿誠沒怎么猶豫就做出了回答。
許曼戈目光幽幽的抬眼看向他,唇上的口紅有些暈染,與紅酒的顏色混在一起,燈光酒香讓他瞬間有些迷亂,不由自主的躲開視線。
“也對,想的太多也沒什么用處。”許曼戈收回視線,將杯中剩余的酒飲盡,隨即歪頭想了想,“那,要不要我給你介紹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