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無邊的黑暗,觸目所及,全是黑沉沉一片,好像置身于幽暗的海底,手腳并用的拼命掙扎,卻還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拉扯,不知去往何方。
“媽媽!”
一聲尖叫過后,許曼戈睜開了眼睛,意識到自己在做夢,頭頂是老舊的天花板,泛黃的吊燈已有些斑駁,灰藍色白花的窗簾拉了一半,正午的陽光照進來,刺的人睜不開眼。
窗外柳樹新發、蟬聲漸起,多希望這只是一場夢,醒來就能回到過去的那個冬天。
許曼戈揉了揉眼睛坐起身,對著天花板發呆。
客廳里還是一片寂靜,能聽見墻上的掛鐘走動的聲音,許曼戈坐起身子,將散亂的長發薅到一邊,對面書桌上,三個人明亮的笑臉引入眼簾,就像一根鋼針狠狠的刺在剛結痂的舊傷口上,那張照片上的一家人,如今只余她一人在這世間。
媽媽過世之后,奶奶做主將她的照片都收了起來,到第三年,就開始要求父親考慮再婚,媽媽并不是不孝順不賢淑,只是一個死去的兒媳在奶奶心里比不過孤苦的兒子,畢竟那時候許曼戈大學畢業,已經決定在上海發展,家里只有母子兩個人,實在冷清到發慌。
常年不在家的許曼戈不知道父親被這樣煩了多少遍,因為電話里,除了身體好不好之外,他們沒有什么別的話講,而父親單身這么多年,已經證明了奶奶的要求有多無用,也讓許曼戈明白,媽媽去世的打擊有多重,她遲來的青春期叛逆帶來了多嚴重的后果。
照片上媽媽留著一頭波浪長發,用一根紅白相間的發帶束著,眼角微垂,嘴角上揚笑的很開,父親還是一頭黑發,一件白色的襯衫,中間是半人高的許曼戈,扎兩個高高的小辮,手里抓著大大的彩虹糖,眼神澄澈,印象中是小學時江濱公園開放后一次野餐的時候拍的,那時候,跨江大橋的白色橋體還十分鮮亮,不像如今已經黃灰不分。
也許是因為年紀漸長,童年時的每一次幸福記憶都在腦子里清晰無比,反而是往前數幾年,自己一個人在上海那些日子更加重復、枯燥難分。
今年是媽媽過世的第十一年,父親也過世了,昨天葬禮結束,奶奶被姑姑接走,白發人送黑發人,老人家承受不了,到現在,家里就只剩她一個人。
還好父親沒有像媽媽那樣走的突然,元旦前接到電話時是說父親住了院,她當晚就買了早上的飛機回了家,直接去了醫院,年輕的醫生對著父親的片子一點點講解,許曼戈的心就一點點隨著往下沉,肝癌,還有不到半年。
父親愛喝酒,很小的時候就常常被派去叫父親回家,因為他總是能在下班后和工友一起就著花生米侃到夜幕低沉,媽媽和奶奶當然都會說,但他愛酒的習慣卻一直沒有變過,這些年體檢雖然偶有指標異常,醫生也表示可控,只有這一次,精細的檢查卻發現晚期。
奶奶很生氣,罕見的在病房里哭鬧了一場,誰都勸不住,說要是早聽她的話就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人在巨大的悲傷面前,會說出什么誰都無法預料,所以許曼戈也并沒有將那些難聽的話聽進耳里,況且,她自己也有點懵了。
父親還不到60歲,早已從工廠內退,也沒有什么生活上的壓力,從常人的角度看,沒有任何早逝的理由,但偏偏倒在了酒上。
她在病房門外的長椅上坐了許久,聽著病房里的吵鬧聲和醫院里各種各樣的聲響,隨后起身給父親換了條件更好的單人病房,之后給陳橋發了請長假的消息,時間不定。
父親的病一開始并沒有太多外在的表征,治療的手段也不多,他堅持不要過多的治療,不想受苦,春節之前的兩個月,許曼戈一直在家和醫院之間奔忙,偶爾空閑的時候想,父親大概厭倦了這些年的生活,奶奶將孫女視作同一陣線,不止一次的要求她催促父親再婚,但她的立場,尷尬到她只能將話說出一半,剩下的只能咽下去,可能她還是太年輕了。
春節之后,父親出了院,許曼戈事無巨細的照顧他的生活,吃喝用度都嚴格按照醫囑,還請了保姆,二十四小時看護,父親再多牢騷也沒有用。
照顧不可謂不盡心,病情也時有好壞反復,但春天到來不久時候,父親還是去世了,臨別之際,父親拍了拍她的頭說“你要好好的”“照顧奶奶”“早點嫁人”。
曾經以為那一年已經流完的眼淚,還是在那一刻奔涌而出,人的傷心并不因歲月流失和情感的疏離而衰減,但她確實沒有像那時候一樣,哇哇大哭、旁若無人,她已經不是那個可以不負責任、任性胡來的女兒,她撐著一口氣,處理葬禮的各項事務,通知親友、安排流程、照顧老人,面對那些或惋惜或旁觀的面孔。
她拒絕了其他人的幫助,表現的雷厲風行、無堅不摧,讓人一邊感慨她能干,一邊暗地里說她無情,更多人竊竊私語:一個早逝的家庭,如今只有一個大齡未婚的女兒,這個家終歸是散了。
當然可以不在意,她本來就是不在乎他人眼光的人,可她有在乎的家人,不能讓他們承受旁人的非議、受到傷害,所以她必須謹言慎行。
在家里,她下意識的就像見不得人似的畏縮起來,像冬眠的動物,整整大半年的時間,除了家和醫院附近,她根本沒有去過別的地方,沒有哪怕一次的社交活動,連佳琪聽到消息來看她都是直接上門,她切斷了幾乎所有的外界聯系,專心致志守著父親和奶奶。
這大半年,是她18歲之后,在家住的最長的時間,環顧四周,能看到很多以往看不到的痕跡,眼前衛生間的鏡子,角落里貼著一張雪花膏女郎的貼紙,細細小小的,已經嚴重褪色,是媽媽以前一邊擦臉一邊貼上去的,愛美的小女孩怎么要也不給。
水聲已經嘩嘩響了許久,她醒過神來掬起一捧清水洗臉,抬頭時看見自己眼角的紋路已經清晰如刻、黑眼圈肉眼可見、眼角發紅,看了一會兒隨手撈起手邊的毛巾擦干臉。
大概是因為悲傷低落的情緒已經持續的太久,失去了對人的控制力,多日忙碌之后,漫長的睡眠醒來,此刻只是覺得饑餓。
冰箱里的東西是每日更新的,奶奶昨天跟姑姑走的時候,還叮囑她別忘了冰箱里剛買的火龍果,她雖然也不想離開生活久了的地方,但終歸還是拗不過兒女。
家里數日沒有開火,廚房一絲煙火氣也無,火龍果的外皮還隱隱有層水汽,切開和酸奶拌在一起就是一餐。
酸奶倒了一半,手機響起,顯示有消息進來,擦干手點開,是阿誠。
阿誠每個月都給她發餐廳的運營計劃和財務報表,她說了幾次不用,后面也就隨他去了。
這樣一來,阿誠在她的聯系人里總是靠前,在上海的人際圈里,排在第一位,超過了秦音,后者問過一次,提出來看望,許曼戈一再拒絕無效,帶她去了一次醫院,希望她不要對其他人說起。
秦音不是大嘴巴的人,連祁川都沒有告訴,對人只說許曼戈是想休息一段時間,連陳橋都是頗費了一番力氣才打聽到,默默發了紅包也沒多打擾。
只有阿誠,每個月樂此不疲、兢兢業業給她發店里的資料,她有空的時候回,大部分都不回復,他似乎也并不在意。
“好,我下周回上海!”
吃完清冷的午飯,思考許久,許曼戈回復了他,剛想把手機扔到一邊,阿誠的消息已經進來:“我去接你,我剛買了車。”
她其實并沒有做好具體的計劃,經歷了這半年完全不同的生活,整個人有點松散又有點茫然,但又覺得自己得快點從這種狀態中走出去,而回到自己熟悉的工作和生活環境中去可能更有利,就算有傷口,也不躲到角落里去舔舐。
一開始阿誠相信了秦音的話,以為許曼戈真的是累了想休息,還反省自己是不是不該拿開店的事情來煩她,但三個月過去之后,他意識到許曼戈安靜的反常,覺得就算那天兩人小小的不愉快不至于鬧到不相往來的結果。
聯系不上許曼戈,于是又去找秦音,百般纏問之下,才得到家里有事情的消息,又被一再囑咐不能泄露、更不要打擾,考慮許久,阿誠想到的不顯山不露水的關心方式,就變成了每月的財務表,美其名曰讓投資人放心。
朋友也好、生意伙伴也好,保持聯系總比失聯要好。
所以收到許曼戈消息的瞬間,他毫不猶豫的提出要去接她,并且想好了,要是被拒絕的話,就用剛買車想練手這個理由說服她。
她不愿意接受他人平白無故的幫助和關心,不想讓旁人離她太近,早在他們相識之初,她就這樣說過,也這樣做了,不過那時候的阿誠忙著慌亂,無暇多想。而現在,他的行動早已前于思考。
餐廳已經逐步走上正軌,賬本上原先的負數已經開始轉正,預計再過三個月就能加速回收成本,只要能將內部品控和衛生環境做好,餐廳就能站穩腳跟,至少能占領周邊五公里的辦公區域,而在人事上,有主廚、有大堂經理,阿誠已經沒有了事必躬親的機會,跟半年之前的忙碌相比,如今可算相當清閑。
去年元旦,在阿媽的一再要求下,阿誠帶她去了住的地方,老小區的一室一廳,離酒吧兩三公里的路,雖然是在市中心卻因為老舊,顯得十分破敗,路邊攤和亮著各色燈的小店還有各色行人將本就不寬的馬路切割成碎片狀,雨雪天氣,地面上的積水和污水混在一起,亂的無處下腳,和遠處外灘明亮的燈火形成鮮明的對比,再加上家里落了灰的廚房和狹窄的單人床,不免讓阿媽為兒子的生活環境憂心,催他找個女朋友,就算暫時不考慮結婚,也可以做個伴。
事實擺在眼前,阿誠解釋的再認真,也打消不了阿媽的疑慮,說眼前大陸發展形勢好,也不強求他回臺灣,但至少要安定下來,買房買車,好好吃飯睡覺,過的好一點。
當時阿誠只是應承著,卻沒有聽進去,但此刻夜深,風清月冷,床頭上的臺燈散發著暗黃色光線,照亮房間里簡單的陳設,一桌一椅一床,沒有任何多余的裝飾,明明是初夏,卻有一股涼意從心底升起,阿媽大概是對的,人需要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