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橋推開公司大門的時候，被空調熱風吹了個悶頭，沖前臺莉莉招了招手就進了自己辦公室。
    年底事情多，難得見陳橋在公司出現，故而都攢了一堆的事情等著他，脫了外套剛坐下沒多久就有各色人走了進來，財務過來簽字、總監過來匯報項目、行政過來說年會的事情，原本冷清的辦公室瞬間就人來人往的熱鬧起來。
    陳橋最近一直在外面跑，穿梭于各種酒局和應酬的場合，年底有的項目合同結束，就要有項目儲備進來，不然明年公司壓力會很大。
    吃吃喝喝少運動，他肉眼可見的胖了起來，早上出門的時候，對著鏡子看了一眼自己，發現臉有圓起來的趨勢，原先凌厲的下頜線似乎一下子就被收走了。
    沒等他發出什么感慨，手機先叮叮咚咚的響起來，提醒他今天的日程，于是便顧不得那點中年發福的感嘆，洗漱收拾好，吃了碗粥就出了門。
    臨別時在客廳玩玩具的小新噠噠的跑過來在他臉上親了一口。
    兒子的幼兒園已經放假，年底銀行也忙了起來，陳橋媽和保姆孫姐不得不同時回到這個家里，照應一家三口的吃喝拉撒。
    人到中年，滿地狼煙，所幸爸媽身體尚好，妻兒也安穩，否則陳橋心底埋藏已久的中年危機早就爆發了出來。
    四十不惑，離四十只差臨門一腳的陳橋卻有點迷惑了：林薔顯見的是將半年前那日他臨睡前說的那句二胎當了真，而且身體力行的開始踐行起來，客廳里電視柜上的維生素和葉酸已經擺了很久，夫妻之間的親密卻因為兩人的忙碌少了。
    生吧！也不差這一個，陳橋有些自暴自棄的想，陳橋媽媽不知道是自己看出來的，還是盤問了兒媳婦，嘴上不說，助攻卻當的相當稱職：羊肉湯、韭菜炒雞蛋，若不是陳橋從小不吃動物內臟，牛鞭羊腰子之內遲早也會出現在家里的飯桌上。
    陳橋會胖，工作壓力和家里的食譜都脫不了干系。
    公司茶水間有一面衣冠鏡，放在冰箱旁邊的角落里，此刻下午茶時間剛過，茶水間只有他一個人，瞥見鏡子里的自己，忍不住吸一口氣收了收肚子，擺出一個束身正立的形狀來。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來人的視線正好定在他吸氣看向鏡子里的那一刻，兩個人隔著鏡子照了個面，躲都躲不及。
    陳橋：“······”
    許曼戈：“······”
    身穿黑色羊毛衫的陳橋像孔雀開屏似的，對鏡自賞，模特的姿勢學了一半，卡在當中，長手長腳的實在有點滑稽。
    灰藍色長毛衣的許曼戈端著水杯頓在門口，嘴張成o型，和杯子上張著嘴巴的海綿寶寶相映成趣，笑意眼看要上臉，卻生生忍住，五官往中間湊，倒像是沖誰做鬼臉似的顯出一種惡作劇的感覺來。
    原本兩人心情都不算太好，當下的情形，卻是忍不住都笑了。
    許曼戈停住欲退出去的腳步，將玻璃門留了條不大不小的縫，抿嘴笑著走了進來：“你干嗎呢？”
    “哎唷！”
    陳橋悻悻的收回動作，還沒來得及開口，又被許曼戈不淡定的聲音嚇了一跳：“怎么？”
    “你跟這自戀多久了，咖啡都滿出來了？”許曼戈關掉咖啡機，將滿溢的咖啡歪著倒了一點，用紙巾擦了擦杯子邊，這才將杯子拿下來推到一邊靠近陳橋的臺面上。
    “咳咳”陳橋不自覺的整了整衣角，咳嗽了兩聲，暗自里又收了收肚子，“想事兒，就忘記了。”
    除了剛進門時的對視，許曼戈的視線并沒有過多的在他身上停留，自然也注意不到他的動作，自顧自的擰開水龍頭洗杯子。
    嘩嘩的水聲，沖散了前幾分鐘的尷尬，兩人都安靜了。
    陳橋端起咖啡喝了一口，靠著臺面，看著許曼戈細長的手指沖著水在杯沿上劃了一圈，擦去了淡淡的口紅印記。
    等她洗完杯子，抽出紙巾正在擦手，陳橋用手指敲了敲咖啡機的金屬外殼：“咖啡剛沖的，不喝嗎？”
    夜貓子遍地的公關公司，咖啡是續命神藥，茶水間的這臺咖啡機，價格不菲，旁邊盒子里放著的咖啡豆也都是進口貨，而且時時換新，許曼戈曾經是咖啡重度癮者。
    “不喝，睡不著。”許曼戈頭也沒抬，從頭頂的柜子里拿出一只巴掌大的紙盒子，塑封袋里是干掉的玫瑰花，她用木頭的鑷子挑了幾朵，放進洗好的玻璃杯里，花瓣隨著熱水翻滾幾周，然后緩緩的舒展開來，將整杯水都染成玫紅色。
    隔著紅色的玫瑰花茶，她手上清冷的藏藍色指甲油也顯出幾分溫和明亮的感覺來。
    “你呢？煩什么呢？”將東西原樣放好，許曼戈兩手捧著玻璃杯，貪婪的吸收上面的熱氣，輕輕的問了一句，“公司的事情？”
    兩人已經很少有這種隨意聊天的氛圍了，大多數時候都是跟一群同事在一起開會，往年的時候，許曼戈都會跟著陳橋一起出席那些年末聚會，但今年，陳橋沒提，她也就沒問。
    陳橋當然不是因為想要斬斷自己對她的情愫才不帶她去那些場合的，他很清楚的知道，許曼戈在場的話，很多事很多話都會變的容易一些，因為許曼戈在專業上的水平沒有人質疑，應酬上迎來送往也自有一套，從公司角度講，不可或缺，這種重要的程度早就壓過了他心里那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感覺她生了一場病之后，很多事情都改變了，雖然工作上依然專業可靠、盡心盡力，讓人挑不出毛病，偶爾有狀態不好也會很快調整過來，團隊的管理和成長也很出色，清除兩人之間曾經存在的那點曖昧元素，這并沒有任何異常。
    但陳橋總覺得，許曼戈心不在了，以前感覺許曼戈整顆心都撲在工作上，一言一行、一顰一笑都是內心情緒的表達，不用費心去猜，如今卻總像是隔著一層霧氣，飄飄蕩蕩的不安定、模模糊糊看不清，他熟悉的那個許曼戈沒有了。
    如今站在他面前的人，雖然同樣面容姣好、精明能干，但內里卻仿佛重塑了一般，令人難以深察、無法預知，所以他下意識的減輕自己對她的依仗，畢竟她上半年提出過離職，雖然最終沒有實現，卻讓陳橋懸了心，若是她堅持，他也當真沒有什么能留下她的，只能自斷臂膀。
    “沒事，客戶穩定，明年的項目量也不會少，要辛苦你了！”陳橋往咖啡里加了一顆方糖，咖啡冷的快，糖很久才化掉。
    許曼戈輕笑一聲，轉頭瞥了他一眼：“有什么辛苦的，拿錢干活嘛！”
    意料之內的回答，許曼戈自詡是非常現實的人，說理想不如現金，拿在手里的才可靠。
    “你缺錢嗎？”陳橋跟著笑了笑。
    “缺啊！不嫌多。”許曼戈喝了一口花茶，重新看向他，眼里卻沒有笑意，“怎么，你又要給我錢？”
    之前的那兩百萬，說是要買斷他的所有綺念，后來成了餐廳的啟動資金，還有幾個零散的股東投資，不過歸口都在陳橋那，照他們的計劃，等餐廳將來盈利擴大，會將這些投資兌現，把餐廳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至少別有那么多人分散。
    陳橋眼神一閃，將咖啡杯放下，沒接茬兒：“我們認識幾年了？曼戈？”
    “有七八年了吧，記不清了。”許曼戈一手在玻璃杯上劃著圈，歪著頭仿佛思索了一瞬。
    “八年，是夠讓我們都變了。”陳橋往鏡子里掃了一眼，許曼戈背影纖瘦，長毛衣在腰部留了個褶，仿佛一按就能塌下去。
    兩人一個面朝外、一個面朝里，中間還隔了好幾個人的距離，外人看來，大概都不會覺得他們在對話。
    許曼戈抬手按了一下突突跳動的太陽穴，莫名一陣心悸，語氣卻非常輕松：“對啊，人會變老，還會變胖！”
    后半句語氣刻意加重，揶揄的味道再明顯不過，將陳橋原本要說的話一下子堵在喉嚨里。
    他們早就不是能對坐聊人生的關系了，盡管他們相識八年，實際相處的時間比任何人都要長，人和事還是將他們推往離彼此越來越遠的方向，兩個除了情感聯系之外毫不相干的人，怎么可能在切斷情感聯系之后還一直拉住彼此、往同一個方向走呢？
    過往像海浪一樣涌上來，一浪疊一浪，越舊的就被推的越遠，新的經歷不斷累積，又褪色成記憶，之后消失在遠處的浪潮里，他和她并肩作戰的夜晚、互相擁抱時的溫暖、肌膚相觸的心跳，早已被歲月沖散，丟失在不知哪一陣的風里。
    只有他心里的那一點不甘茍延殘喘埋了這么多年，如今已經被壓縮的幾乎看不見了。
    人生太漫長了，年月日時分秒，仿佛是走不完的路，年輕時，以為不論時間走到哪都是會繼續往前的，所以從來不害怕、不退縮、不挽留，選擇的時候比誰都果斷、比誰都大膽，不去顧慮自己放棄了什么，也不去想以后是否還有機會重獲，但歲月長河經過，卻不料真有那些時刻，山重水隔，永遠靜止的那一刻，無論如何也不會轉圜。
    他已經很久不去想如果了，如果當初沒有分手，如果許曼戈和他結了婚，或者不結婚，兩個人一直在一起也行，生活的顏色會不會不一樣，中年危機會不會不來的這么快？
    時間不往前走了，人還得往前走，不必說世界多大多復雜，單一個人身上的那張網，就能衍生出幾百種關系，每種關系都能產生新的事件：
    酒桌上的人情往來，紛擾不斷；
    主陪次陪分明，自罰三杯還是一輪過，紅酒白酒還是兌著喝；
    妝厚到親媽不認的陪唱公主是天然美還是后天造；
    男公關開酒的時候需不需要握著客人的手；
    甲和乙是過往同事，丙和丁極不對付，a和b暗通款曲，c和d當眾翻臉；
    甲方不同層級人員的誠意金或者叫回扣，總是波動的財務報表
    ······
    喝醉的時候都是哈哈哈哈，不當回事的一笑而過，清醒的時候，還得將這些事一件件厘清，該隱瞞的隱瞞、該利用的利用、該妥協的妥協，該忘記的忘記。
    生活中有那么多麻煩瑣碎的事情，爭先恐后的將人的精力瓜分，將深藏的那些昔年情緒碾的渣都不剩。
    不會改變的，陳橋就是陳橋，就算許曼戈是他的愛人，結果也是一樣，這就是生活的本來面目，是陳橋快四十年的人生里，一步步做出來的選擇。
    就算要感慨，也不該對她說，陳橋腦子里躍馬翻山，仿佛已經將十幾年前的自己都一一拉到眼前審視了一遍，面上卻是波瀾不驚的喝了一口涼掉的咖啡：“敢調侃老板，看來是不想要年終獎了？”
    許曼戈眼睛咕嚕咕嚕轉了幾圈，端著水后退了一步，又探身往陳橋的方向靠了一下：“來不及咯，我看你簽了年終獎的單子了。”
    玻璃窗上的白霧起了又散，陳橋無奈又帶點寵溺的笑了笑：“行吧，你也是夠雞賊的！”
    “謝謝夸獎！”許曼戈咯咯笑了兩聲，少見的露出了點往日的活潑勁兒。
    被她的笑感染，陳橋按下了心里那些傷春悲秋的情緒，張了張嘴又沒說話。
    兩人又聊了聊公司的事情，不久就散了。
    甫一進辦公室，陳橋的手機就叮的一聲，打開來是許曼戈的消息，微信上推了一張名片，頭像是一個對鏡自拍的肌肉男，備注是健身教練。
    問號還沒打出，新消息跳出來：“胖了就去健身房，照鏡子是沒用的。（鬼臉）”
    陳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