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滋滋”“轟”“啪”“嘩啦”
許曼戈站在廚房里,對著一堆食材發呆:蘑菇、牛排、玉米、青菜、豆腐,新鮮到貨,鮮嫩欲滴。
午飯時間,老小區墻壁很薄、廚房很小,聞著味道、聽著聲響就能知道鄰居午飯吃什么,人會說話,氣味也會。
滋滋作響的是煎魚,煎到兩面發黃,樓下老夫妻的孫子今年高考,日日有魚補腦,先煎后燉,熬到湯色發白,再撒幾根青蔥,營養美味,老奶奶總念叨要多加兩顆紅棗補補血。
轟是爆炒的聲音,爆炒的土豆絲需要在入鍋的那一瞬被鍋里的火苗燎一下,順帶顛鍋,大火快炒,這才才能酥脆,隔壁的上小學的小女孩最愛吃這道菜,每每在樓道里纏著媽媽說要吃,年輕的媽媽就畫餅充饑似的將做法說給女兒聽。
啪是拍蒜的聲音,經常是一連串的聲響,接著嘩啦的聲響,是打好的雞蛋進鍋,在熱度的作用下,慢慢變成一張蛋餅,然后被攪碎,和西紅柿塊融在一起。
無處下手,許曼戈深呼吸進了一口融合著雞鴨魚肉、煎煮烹炸的混合食物味,然后嘆了口氣:要不還是出去吃或者叫外賣吧?
腳邊的橘貓吸了吸小巧的鼻子,大概也覺得空氣里煎魚的香味實在太過誘人,喵喵叫了兩聲表示了同意。
許曼戈轉頭看它,短短兩周,它因為除蟲被剃掉的毛已經完全長了回來,再不是秦音看到時坑坑洼洼的樣子,不再風餐露宿,身體也肉眼可見的圓潤起來,不像先前那樣瘦骨嶙峋、畏畏縮縮,倒生出幾分小奶貓原有的萌態。
伸腳在毛茸茸的下巴上輕輕蹭了兩下,橘貓瞇起眼睛,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響,顯然很是受用。
她一直沒給貓取名字,也不承認自己是鏟屎官,一心覺得兩人只是暫時彼此陪伴,冬天過去就會各自散去,沒有必要過多牽扯。
只有兩個活物的家里面,一只沒有名字的貓并不會帶來什么不便,這貓脾性像狗,記吃不記打,抓過幾次毛毯和沙發,被揍了幾次,沙發底下躲一躲見了吃的就撒歡忘了疼,下一次依然故態復萌。
因為有了貓,家里的衛生清理一下子變的麻煩起來,貓毛是最大的問題,她不能忍受貓上床,原本半隔斷的房間不得不加了專門的欄桿,將貓的活動范圍牢牢限制在客廳和衛生間兩處。
她有點郁悶,幾乎立時生出將這貓丟出去的沖動,但這幾日寒潮來來去去,溫度一日比一日低,她不能自食其言。
想到這里,縱然橘貓撅著肥厚的屁股,一抖一抖的吃白煮雞胸肉,非常乖巧,她還是暗自盤算著寒潮什么時候過去,將這貓送走。
解決了愛擅自發表意見的貓,她重新回到廚房,平復了因太久不做飯產生的倦怠和逃避,對著新鮮食材計劃起能做的菜品來。
她已經很久沒自己做過飯了,或者說,已經有很多年,沒有輕松安逸的享受過一家人的餐桌時光。
十八歲之前,媽媽和奶奶偶爾會因為口味咸淡吵嘴,爸爸要么稍稍打個圓場,要么閉耳不聽,餐桌上杯盤相碰,聊工作上的事、學校上的事,跟其他的普通家庭別無二致。
這種普通,十八歲之后再也沒有了,即使是除夕夜的飯桌上,也都是寥寥數語便歸于沉寂,杯箸相碰之聲清晰到還不如沒有。
大學剛畢業時條件艱苦,沒有做飯的條件,就算是后面狀況好了,她也很少有給自己好好做一頓飯的時間和心思,頂多煮個餃子或者面條,大多數時間都是在外面吃或者叫外賣。
許曼戈并不是不會做飯,當初也曾像鄰居小女孩一樣,牽著媽媽的手嘰嘰喳喳、要這要那,大一點跟著在廚房打下手,過年回家也給父親和奶奶做飯,只是做飯這件事好像一直都是屬于家庭的,各自分工、品評交談、其樂融融,一個人終歸會覺得麻煩。
但現下與其他麻煩相比,這種麻煩完全可以接受,許曼戈默默盤算了一番食材:牛排要煎才好,而且不算太麻煩,蘑菇和玉米都可以做配菜,豆腐和青菜煮個清淡的湯,略加思索,就定下自己這頓午飯的菜單。
電腦上的音樂播放器開著,歌單隨機播放,此刻音響里慢慢悠悠傳出來的是一首老歌:
“秋天該很好
你若尚在場
秋風即使帶涼亦漂亮
深秋中的你填密我夢想
就像落葉飛
輕敲我窗
冬天該很好
你若尚在場
天空多灰
我們亦放亮
一起坐坐談談來日動向
漠視外間低溫······”
若春夏秋冬,你都在場,便沒有什么人生無常。
聲音出來的時候,許曼戈先是內心一顫,隨后又平復,將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灶臺上,
湯鍋咕嚕咕嚕的滾動,氤氳的水汽將廚房的玻璃都蒙上一層霧,難得開火的廚房少見的有了煙火氣。
牛排下鍋,起了一股油煙,很快被機器抽走,肉的香味一出,原本吃飽了在沙發上癱坐躺尸的橘貓,嗚嗚叫著就奔了過來,不由分說的蹭上了腳踝。
兩年前買的骨瓷盤,瓷質細膩、觸手溫涼,日式青花的湯碗,花色素淡、婉婉生光,還有成套的筷子,不同大小、不同用途的勺子,成套的純木杯墊和碗墊,青石的箸枕,還有各種奇奇怪怪的小物件,這家里有許多好看卻未必用得上的東西,大多數買來就一直呆在櫥柜里,連標簽都沒拆過。
曾經有段時間,她和秦音像螞蟻似的,零零碎碎的往家里買東西,出去旅行的時候、平時逛街的時候,看到好看的、喜歡的東西,立時就要買回來,不管質量如何、也不管能不能用上;如今想來,這大概因為那時候的她們明明那么年輕,卻急切的想證明自己能掌控一切、也值得擁有一切,急于通過物質的鋪陳,給予自己穩定和踏實,當真像螞蟻一樣,遇到什么東西都先搬回洞里,唯恐風雨來時,無所依仗。
許曼戈對著櫥柜發了會兒呆,理出一套平時用餐具,再理出一套備用的放在一邊,決定將柜子里那些已經想不起何時買來的雜物整理掉。
牛排盛在雪白的盤子里,旁邊點綴著玉米粒、西蘭花和蘑菇,上面淋著黑椒汁,白瓷碗里青白相間、湯色清淡,不管味道如何,品相絕對算是過的去。
人剛在餐桌邊坐下,貓動作敏捷的跳上旁邊的椅子,蠢蠢欲動的有要跳上桌子的意思,許曼戈懶得計較,切了一塊沒被黑椒汁沾到的牛排,放進了角落里的貓碗里。
外面流浪的久,這貓成了雜食動物,亂七八糟的什么都吃,反倒不愛吃昂貴的貓糧,寵物店的店員說貓不能吃有咸味的東西,容易掉毛,要特別注意,只有它鬧的兇、嫌煩的時候,才會隨意扔些吃的給它。
一人一貓對坐著吃午飯,貓不叫了之后,空氣里就只有食物咀嚼的聲響。
太靜了,即使放著音樂,門窗緊閉,外面的聲響雖然能傳進來,卻終歸是旁的聲響,像是隔著一層看不見摸不著的墻,聽不真切,像是飛機降落時,耳朵里填充著的那股氣流,讓所有聲響都顯得很遠,房間暖和的讓人想睡,卻又讓人清醒的察覺到一絲難以擺脫的涼意。
“當當當”敲門聲響起,許曼戈回過神起身去開門。
貓眼里望出去,沒看到人,正暗自疑惑,隨即就聽見隔壁小姑娘脆生生的語聲響起:“阿姨,我媽媽讓我給你送好吃的來啦!”
許曼戈會心一笑,小姑娘長的慢,個子夠不到貓眼,自然看不到。
門一打開,是一張圓乎乎的笑臉,剛從暖和的屋子里出來,臉還紅彤彤的,和身上的棉衣一個顏色,手上端著一個透明的塑料餐盒遞給她:“阿姨,奶奶做的糖年糕,請你吃。”
小女孩的聲音還帶著些奶氣,后面幾個字連在一起都聽不太清,許曼戈蹲下身,與她平視,接過餐盒輕輕拍了拍扎了兩個髻的小腦袋:“謝謝小念念呀,真乖!”
隔壁的小女孩叫念念,課外班學的是豎笛,每每在家練習時,總是氣息不穩的斷斷續續、跟打嗝似的一個一個音兩個音的往外蹦,全無樂曲的流暢美感,聽到耳里讓人覺得十分滑稽,老小區隔音差,一墻之隔的許曼戈沒少受這聲響的荼毒,為表歉意,念念媽媽便常常差念念送些小禮物過來。
許曼戈拒絕過,但一個屋檐下,總不好老是拒人好意,而且念念小姑娘性格開朗可愛,第一次上門便大大方方說自己曲子吹的難聽,怕嚇到阿姨,其坦白直接讓許曼戈自愧不如,于是樂的認識這么個忘年的小朋友,也就不再拒絕這份好意。
許曼戈不是平白受人恩惠的人,收了東西必然要給些回禮,她總歸是一個人住,許多東西都用不上,于是客戶送的茶葉、公司發的月餅水果常常出現在隔壁鄰居家的桌上,時間一長、有來有往、漸漸熟稔,鄰居送來的東西就從花變成了各色居家吃食,地瓜干、山核桃、綠豆餅······不一而足。
在念念的小腦袋里,隔壁的阿姨大概跟她一樣,是個小吃貨。
如今念念小姑娘的《小星星》已經吹的有模有樣,還能吹出些別的調子來,雖然有時候還是喘不過氣似的,總歸是進步很多,兩家之間的聯系因此漸漸密集起來。
“念念不小啦!念念明年就上二年級啦!”面前的小臉皺了皺鼻子,嘴巴嘟起,小手叉腰,一臉不服氣的模樣。
可愛的樣子感染了許曼戈,笑容終于浮上嘴角,不自覺的抬高了聲線,配合稚嫩的童音,顯得十分歡快:“是呀是呀,念念不小啦!”
“那念念要不要吃糖?”
看著許曼戈變魔術似的從口袋里掏出幾顆錫紙包的巧克力,剛剛還有些氣鼓鼓的小臉立刻雙眼放光的盯著許曼戈的手。
許曼戈將掌心攤開遞到她面前,幾顆裹著金黃糖衣的巧克力散發出香甜的氣味,念念的小身子躍躍欲試的往前,又有些猶豫的回頭望了望自家的大門,有些為難。
小孩子不能吃糖,牙齒會長蟲,長蟲了就什么都不能吃了。
不止一次聽到這樣的話,但糖那么甜那么好看,怎么忍得住?
小手伸到一半,許曼戈便將巧克力塞進她手里,還合成拳推到她面前:“沒關系,念念跟媽媽說,是阿姨送的,媽媽不會怪你的。”
小孩子總是容易對大人的話深信不疑,念念小姑娘立時笑起來,朝許曼戈鞠了個躬,露出頭頂細細的發縫,轉身噠噠的往家里走。
許曼戈笑笑的看著念念的背影進了家門,跟露出頭來的念念媽媽打了個招呼,吐出一口濁氣,外面的聲響似乎一瞬間全涌了進來:外面馬路上的灑水車、車輛呼嘯而過的混沌聲響、街角小廣場上孩子的笑鬧聲、樓下經過的快遞車、鄰居家的電視節目······吵吵鬧鬧的,構成嘈雜而真實的現實世界。
世界不總是需要安靜啊!許曼戈心想,抬眼望去,遠處的大樓在陰天里顯得影影幢幢,更遠處烏云集聚,空氣中冷冽的寒氣裹挾著濕意,似乎醞釀著一場雪。
吐出的熱氣在空中浮起,視線所及,突然落入一個熟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