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9
虞城美院的院長蔣國豪也算得上是沈恪的恩師,他年輕的時候曾在他的畫室接受過指導,在他最困難的階段他給他提供了一份畫室助理的工作,他一直記著這份恩情,后來他出人頭地也倒過來幫了他一把,這些年他們的關系亦師亦友,席殊考入虞美后,他們倒是三不五時就會見上一面。
今天的期末展蔣國豪向沈恪發出了邀請,本以為他不會來,畢竟他寶貝外甥女的作品不在展覽之列。
他會答應邀約蔣院長也是意外,見到沈恪時他直言不諱道:“你這尊大佛會來我們這座小廟真是稀奇。”
沈恪笑笑:“虞美可不是小廟,今年的油畫大賽您有好幾個學生拿了獎。”
蔣國豪拊掌大笑:“這個我就不謙虛了。”
虞美的美術館是個新館,落成不到兩年,是沈恪捐贈的,他不僅出了錢,還親自參與了設計,整個主館的設計圖都是他一手畫的,他的手稿雖比不得達·芬奇的珍貴但也價值不菲,現在被當做寶貝存放在館內。
蔣國豪陪著沈恪逛展,往來的學生見了他們都欣喜地低呼,消息一傳十十傳百,沈恪進館不過十分鐘,館內的學生肉眼可見地增多了。
“這些孩子……”蔣院長感慨一句,“還是你有魅力啊。”
沈恪笑著回道:“說不定他們都是來看您的。”
蔣國豪搖頭:“得了吧,開學典禮都沒見他們這么積極,平時開個會都是能溜則溜的,我這個院長啊,比不得你。”
沈恪噙著淡笑,對周圍的學生點頭致意,態度十分親和,一點架子都沒有,那些學生也有分寸,只是慕名來見見他,大概也是礙于他有院長作陪都不敢上前叨擾,只敢遠遠地跟著,拿手機偷偷拍幾張照片。
蔣國豪帶著沈恪看了雕塑、國畫、漆畫……最后才帶他去看油畫。
“放在這里的都是這學期結課展中比較出色的油畫作品,你看看有什么指教。”
沈恪一幅幅看過去:“指教不敢當,都畫得挺好的。”
蔣國豪知道他說的是客套話,他轉頭看他:“不是我不把席殊的作品列出來,實在是……”
沈恪聽聞此言忍俊不禁:“多謝您饒過她,她的畫實在不適合放在大庭廣眾之下供人欣賞。”
“哦?”蔣國豪故意問,“你的意思是適合私藏?”
沈恪笑而不語。
提到席殊,蔣國豪也是頗感頭疼和惋惜:“這孩子肯用功,不知道為什么畫出來的東西就是只有殼,往深了看竟然什么都看不著,好像是為了畫而畫,沒點兒靈魂。”
他實話實說:“她啊,沒天賦。”
沈恪沒否認。
“她學油畫的契機不用說就是你了,妮子年紀小不懂事,還不知道以后要走什么路,見著身邊人畫也就跟著學了。”
院長這話倒是勾起了沈恪的回憶。
那年他要出國,席殊年紀尚小,小孩子重感情,在舊畫室里他們畢竟相處了一年,他要走她就像失去了一個好朋友,以后看少女漫再沒有討論對象,也沒人幫她畫王子和騎士了,她很傷心,離別時和他說她也要學畫,學會后就出國去找他。
童言無忌,小孩子的感情來得快去得也快,三年后他歸國,她已經把他忘在了腦后,再見他時和他一點都不親近,學畫出國找他的事她更是忘得一干二凈,吳曉星給她報過繪畫班,她三分鐘熱度,學不到一學期就不學了。
她真正開始正經接觸油畫,還是十六歲過完生日后,那天之后他們像是兩座孤島突然架起了一座橋梁,這座橋是由藝術為材料搭就的,達·芬奇米開朗琪羅拉斐爾都是橋的工程師。
“……好在她有你,以后在這行也不至于會混得太差,你啊,誤導了人家孩子可得負起責來。”
沈恪回過神就聽到蔣國豪這樣說,他眸間一閃,隨意又似是不容置疑地說:“會的。”
蔣國豪余光捕捉到一個窈窕的身影,回過頭就沖著一個女孩招招手,和藹地喚道:“周森,過來。”
周森才拿出手機想偷拍一張,院長冷不丁喊她一聲,她像是被當場抓包,人還沒走過去,臉就鬧個通紅,偏偏她是冷白皮,想故作淡定都不行。
她走到院長身邊,抬頭飛快地看了沈恪一眼,含胸怯怯地說道:“院長好……沈老師好。”
蔣國豪給沈恪介紹道:“這是大一的周森,這回油畫大賽她拿了特別獎。”
沈恪看向周森,溫和道:“我認識她。”
蔣國豪詫異,周森偷瞄了眼沈恪解釋道:“上個月沈老師在北京開的展我也去了。”
蔣國豪這才記起周森家境不好,她是“刻星”的資助對象之一,他友好地拍拍周森的肩:“第一回參賽就拿特別獎,不錯,繼續努力,爭取以后超越你沈老師,給學院爭光。”
院長說的是半玩笑話,周森卻很惶恐,忙謙虛道:“沈老師在油畫上取得的成就我超越不了的。”
沈恪看著她,眼神是欣賞的,他溫聲鼓勵道:“你的畫我看過,很有潛力,‘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以后油畫還是要看你們年輕人的,我早晚要退位讓賢。”
周森心旌一蕩,怔怔地看著沈恪,口中不自覺地說道:“‘Art cannot be modern. Art is primordially eternal.’。”(注:哪有現代藝術,藝術從來不朽。)
沈恪一愣,這句話是席勒說的,想到席勒他眼底又泛起了溫情,嘴角掛著的笑更柔和了,他整個人都煥發出難言的屬于成熟男人的獨特魅力來。
周森的心臟不可遏止地加速亂跳,她以為自己的話讓他感到愉悅,心底遂生出了一種隱秘的快樂,她抿出了一個好看的笑來,眨眨眼,有點難為情卻又篤定地說:“沈老師,即使您以后不畫了,藝術界永遠都會有您的一席之地……您的作品會永遠不朽的。”
她說的話是有溫度的,帶著年輕女孩的羞赧和赤城,不是阿諛奉承之語。
沈恪看著周森微怔,她看過來的眼神讓他腦海中驀地浮現出了那幅《戴珍珠耳環的少女》,眼里的感情是少女特有的純潔、期艾,樂而不淫哀而不傷。
以前,也有人用這樣的眼神望著他。
“沈恪,沈恪?”
蔣國豪喊了他兩聲,沈恪這才回神:“嗯?”
“周森都這樣講了,你作為大前輩不給個回應?”
沈恪把目光投向面色多有忐忑的周森,給予她一個前輩該有的鼓勵的笑:“謝謝,也期待你以后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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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期末,考完試后所有人都被脫了一層皮,頗有一種劫后余生的僥幸感。
學院放了假,學生們收拾收拾東西準備各回各家各找各媽,齊天趁著班上人還齊全的時候攛了一個局,打算為這學期的校園生活畫上一個圓滿的句點。
他組局,地方自然不尋常,晚上一伙人去刷了火鍋,吃完飯后他就把所有人都帶到了酒吧,美名曰放松身心,席殊卻不領情,別人或許不知她卻知道他的新相好是酒吧的調酒師,他是打著聚會的幌子去約會的。
美院的學生十個里有九個新潮,還剩一個也不會保守,泡吧跳舞喝酒他們并不抗拒,到了酒吧就和下了水的魚一樣,轉眼溜個沒影兒。
席殊帶著章玥在舞池里晃了圈,章玥不會跳舞,在扭腰送胯舞動的人群中顯得有些手足無措,席殊見了就帶她去吧臺坐著。
齊天正和他的新男友在調情,見席殊過來湊過去問她:“小姐,飲什么酒啊?”
席殊不理他,反朝調酒師送了一個秋波:“帥哥,你會調什么酒?”
“喂喂。”齊天不滿道,“我的墻角你都想撬,信不信我削你啊?”
“兩杯Alexandria。”他對他男友說。
“奶味的?”席殊皺眉,“章玥喝這個,我不喝。”
齊天耐著性子問:“席小姐,那么你想喝什么呢?果汁系?汽水系?”
“你看不起我?”席殊沖著調酒師托腮嬌笑,“一杯Manhattan。”
“不是吧你,這酒可不適合女性。”
席殊乜他:“你性別歧視?”
“我就是歧視異性戀也不會歧視女性。”齊天瞟她,“你最近遇著什么事了又要借酒消愁?”
“快過年了,心情好。”席殊笑著說,“或許這里有‘苦艾酒’?”
“你以為自己是梵高呢,藝術天賦不高做派倒是挺足的。”也就只有齊天敢這么和席殊說話,他懶得再和她掰扯,新男友拿眼神問他,他擺擺手,“給她調一杯吧。”
他們坐著聊了會兒天,大多時候是席殊和齊天在插科打諢,章玥不怎么說話,今天她能來已是令人意外。
沒多久,柳筱筱和孟語桐小跑過來,拍桌要了兩杯Mojito。
齊天借機損席殊:“這才是正經女孩子該喝的酒。”
席殊低頭看著杯中似火般絢爛的液體,紅唇輕輕扯起:“你第一天認識我嗎?正經女孩,我是嗎?”
齊天點了支煙,側過身瞧她:“我知道你是個假裝不正經的女孩。”
席殊一驚,抿唇回視他,片刻后舉杯和他碰了下,什么話都沒說。
她喝得急,這已經是第二杯了,齊天攔著她:“這是酒不是水,你別一口干。”
席殊也點了支煙,吸了口說:“短飲酒不在時間內喝完就浪費了。”
她看上去一點都不像是心情好的模樣,他有意想調動起她的情緒,遂撿了話頭問她:“不正經女孩,你做過最出格的事是什么?”
席殊一手搭在吧臺上,指間夾著煙,她舉杯晃了下,杯中殷紅色的櫻桃滾了一滾,這回她很斯文地抿了一口。
這杯Manhattan里添了苦酒,酒到喉頭泛起絲絲的苦澀,她微微皺起眉頭,有些東西就是要囫圇吞下,不能細嘗。
“最出格的事啊。”她放下酒杯,歪頭看著齊天,眼神在酒吧曖昧不明的燈光中透著迷離悵惘的色彩,她的聲音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的,在熱鬧的人聲中顯得不太真實,她說,“我吻過沈恪,這算不算?”
此話一出,不只齊天,章玥柳筱筱孟語桐都瞪大了眼睛看著她。
席殊笑了:“不信嗎?”
“席殊殊,你是不是喝醉了?”柳筱筱遲疑地問。
齊天擺擺手,隨性道:“小時候的事不算,我還親過我媽呢。”
他這么一類比,章玥她們都有種恍然的感覺,幾顆心卻還是沒落地。
席殊吸了口煙,笑得捂住了肚子:“我開玩笑的,你們還真信啊。”
孟語桐松口氣,拍拍胸口:“嚇死我,我還以為網上——”
柳筱筱掐了她一把。
章玥看著席殊,她側影模糊,只是笑著,眼角泛著微光。
“又是沈恪。”齊天抱怨,“每回都聊他,世上又不只有他一個畫家。”
“但是說到油畫就不能不提他。”章玥說,“他是當代中國古典主義的代表。”
他們又討論回了老本行。
齊天嗤笑:“古典主義,太高尚了,不是我的菜。”
席殊笑出了聲,這回是有趣的笑,她開口插了句:“他是浪漫主義時期來的人。”
余下幾人都忍俊不禁,柳筱筱瞅著席殊調侃道:“美術史沒讀熟吧,沈老師的繪畫風格哪能是浪漫主義的啊。”
齊天道:“他要是浪漫主義代表,我還能喜歡他一點。”
席殊聳肩嘆口氣:“你們知道的,我是學渣。”
“那也不能把古典主義和浪漫主義時期的藝術特征搞混了啊,這倆差遠了。”孟語桐故意說,“席殊殊同學,別喝酒了,回去背書。”
席殊討饒,笑著和她們鬧成一團,心里卻一片凄涼。
他們都不知道,早在十六歲那年,她就已經讀完了美術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