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0
卓躍騎著輛機車來到了美院校門口,這輛車是他向朋友借的,就為了帶席殊去兜兜風散散心,可他給她打了兩個電話都無人接聽,正想要不要給她室友打個電話問問,腦袋一抬就看到了奔出校門口的席殊。
她沒看見他,出了校門后她就著急地走到了馬路邊上想要攔車。
卓躍喊了聲“小殊”,她恍然未聞,一直探頭往馬路上頭張望著,他立刻翻身下車,小跑到她身后拍了拍她的肩,再次朗聲叫她:“小殊——”
他的尾音嘎止在她轉過臉的那刻,可能因為奔跑,她長發蓬頭散亂,額際脖頸上汗水淋漓,她劇烈地喘著氣,滿臉都是淚水。
卓躍怔住,盯著她蒼白的臉頰看了好幾秒才急道:“怎么了?為什么哭了?”
時間分秒必逝,席殊急得手足無措,她慌張地哽咽著,口齒不清地泣道:“……機場,我要去機場。”
卓躍不知道她為什么這么迫切地想要去機場,但他已無心深究,看著她悲痛欲絕的表情,他覺得自己也難過得無以復加。
他忍痛安慰道:“好,我帶你去,你別急,我帶你去機場。”
卓躍騎著機車載著席殊一路風馳電掣地趕往機場,路上遇上了堵車,他顧不上危險,咬緊牙關插車超車,身后的席殊摟著他的腰一動不動,但他能敏銳地感覺到她在顫抖,在啜泣。
在她生日那天,她在電話里也是這樣絕望地哭泣著,或許今天和那天一樣,她是為了同一件事、同一個人落淚。
機車引擎轟鳴,一路絕塵,從美院到虞城機場起碼有六十公里的車程,卓躍硬生生地只花了半小時就把席殊送到了。
他剛把車停穩在航站樓前,席殊立刻翻身下車,解下頭盔遞還給他,她雙眼紅腫滿臉憔悴,看著他動了動嘴唇似乎想說什么卻一個聲都沒發出來。
卓躍抱住頭盔,對她露出一個撫慰的笑:“快去吧。”
這時機場廣播響起,席殊登時有了緊迫感,她顧不上其它,看著卓躍后退兩步,轉身往航站樓內奔去。
卓躍看著她毅然離去的背影,一顆心好似折翼的飛機,從萬米高空墜下,機毀人亡。
機場人來人往,行李箱轱轆擦地的聲音此起彼伏,旅客們或笑聲笑語或行色匆匆,機場人員穿著制服盡心地引導著人們。
席殊抿緊了唇直接往國際航班的候機廳跑,鄭亦霏告訴過她沈恪的航班時間,但她此刻連花一秒停下來看眼時鐘的時間都不愿意浪費,她在人群中穿梭著,一身風塵仆仆,心里也在不斷祈禱著……
于千萬人之中,她一眼就望到了他。
他站在那兒,低頭正和鄭亦霏說著什么,機場的一切在一剎那間都被模糊了,只有他的側影愈加分明。
看到他,席殊的身體反而定住了,她覺得情怯,更感到害怕,她正站在懸崖邊上凝望深淵。
她的腦海像走馬燈一樣轉過了許多場景。
她十二歲時總是喜歡躲在舊畫室里看少女漫畫,有時候她嫌漫畫上的王子和騎士不好看,就會讓沈恪給她畫個好看的。那時他還沒和小姨結婚,她一直喊他“大哥哥”,她問他,大哥哥你想當王子么,他自嘲地說沒有哪個王子會是他這樣的。那時她還小,就天真地以為他是因為當不成王子而難過,就像她當不成公主也會不開心,她于是安慰他,告訴他她愿意讓他當她的騎士。
這些年來,他一直在這個職位上盡忠職守,他是最完美的騎士。
其實她早就犯忌了。
那天晚上的那個夢是真的,她主動勾引了他,纏著他想要他的擁抱和親吻,想要他的全部,她太淫.蕩了,只不過睜眼看到他的臉就讓魔鬼趁機而入,或許魔鬼一直就住在她心底。
他沒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跡,也許那晚他就已經決定要離開,他不愿給她留下負擔,章玥是他亦是她,他們的結局一眼就能望盡。
無論逃去哪兒都是死局。
機場廣播再次響起,前往巴黎的航班即將開始檢票登機。
席殊看到沈恪和鄭亦霏道了別,他背對著她走向檢票口,看著他的背影她的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淌,她好想沖過去緊緊地抱住他,可她怕自己會控制不住哀求他別走,求他留在她身邊。
她不能,她不能。
機場的人都以為她是又一個為離別而哭泣的傷心人,無人知曉她是失去摯愛的心碎之人。
席殊想喊一聲他的名字,嘴巴一張發出的卻是痛苦的嗚咽聲,眼看著他即將檢票入內,她忍不住往前邁了一步,只一步她的心口就開始銳痛,雙腿一軟直接癱倒在地,她全身猝然無力,頭暈惡心,四肢不由自主地開始發抖抽搐,她的視線還極力地向那人看去,滿臉淚痕。
周遭人群一陣驚呼,腳步聲雜沓,有好多人圍在了她的身邊對她問著話,不同的臉在她眼前晃動,她的視線開始模糊。
席殊突然記起了夏洛特的故事,她決定追隨騎士,于是扯斷了紡線,古堡里的鏡子頓時碎成兩半,她哭喊道:“The curse is come upon me”。(注)
沈恪走了,他真的要離開她了。
從此后再無人愛她席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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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殊十六歲開始跟著沈恪學畫,其實她天賦不高,但他對她很耐心,總是不厭其煩地一遍又一遍地教她基礎技法,顏色調和和構圖比例,他會給她講美術史和藝術故事,會帶著她出門感受自然萬物與光線變化,那時候她是真的喜歡油畫。
她不想叫他“小姨丈”,就問他她還像以前那樣喊他“大哥哥”好不好,他笑著說好。
那兩年是席殊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她能切身感受到自然萬物的奇妙可愛,花兒的嬌艷,小鳥的啁啾,白云的舒卷,細雨的纏綿……世界曾經那么美好,他們曾那樣快樂過。
如果可以,她愿意拿余生換時光倒流。
她的眼角滑落下一滴淚,有人輕輕地用指腹摩挲著她的臉頰,溫柔地揩去了她的淚。
她掀開眼瞼時被一片白光刺痛雙眼,周遭悄然無聲,她恍惚間覺得自己好像來到了天堂,身體輕飄飄的,思緒綿長。
席殊想起了機場的一切,她是不是死了?
“醒了?”有熟悉的聲音詢問道。
席殊的眼珠子微微轉動,一個刻骨的面孔就出現在了她的視野里。
她心頭一慟,這才有些清醒,她還沒死,因為他們不可能一起上天堂。
席殊喉嚨干啞,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她失神地問:“你怎么沒走?”
沈恪看著她微微露笑,溫聲解釋道:“我想出遠門前還是要見你一面。”
席殊的眼角又有淚滑下,但她沒有感覺,只是覺得臉上冰涼涼的,她啞聲說:“你不應該回頭的。”
沈恪緘默片刻,又抬手摸了摸她的臉,柔聲問:“身體會覺得不舒服嗎?”
席殊木然地眨了眨眼睛,她動了下手,手腳的知覺好像尚未恢復,只有腦子醒了。
沈恪坐在床邊把她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手心中握緊,他這雙被譽為“上帝之手”的畫家之手在持畫筆時不見絲毫抖動,但此刻卻控制不住地在微微顫抖。
他在害怕,也在慶幸,還好他回頭了。
從決定要離開的那刻起,他就一直告訴自己他們早就道過別了,不需要再重復一遍,可他不能不承認,他心里一直在期待著,或許她會想要來送他一程,所以當鄭亦霏告訴他她給席殊發了消息后,他一直等在候機廳里直到最后一刻才去檢票。
他到底還有不舍還有留念,所以他忍不住回頭看了眼。
機場的一角人群混亂,工作人員推來了急救床,他看不見躺在上面的人的臉,但是他看到了那人垂落在外的手,他一眼就能認出她的手,他曾手把手教她拿畫筆教她勾線上色,曾牽著她走過許多地方。
他想也沒想就朝著急救床的方向奔過去,推開了圍觀的人群撲到了床前,她奄奄一息地躺在那兒,像垂死的人毫無生氣。
這是個噩夢,沈恪不敢再回溯,他的神情沉寂了下來,微微抬眼壓抑著情緒問她:“什么時候開始吃那些藥的?”
席殊眼睫一眨,怔怔的。
什么時候?她花了點時間好好地回想了下,好像在他們分手那天之后。
一開始她只是聽說情感抑制類藥物可以幫助人平復情緒,還能抑制住人類的情感讓人保持平和的心態,她和他剛分開的那段時間實在覺得難受,就想著吃些藥或許就能好。假裝抑郁其實很簡單,她去了醫院順利地開到了藥,起先她謹遵醫囑,漸漸的,她覺得藥量越來越不夠了。
每回見他之前她都要提前吃藥,這些藥削弱了她的激情,在一定程度上也的確抑制住了她的情感,對親情、對友情她都顯得有些淡漠,甚至談戀愛她都從沒有心動的感覺,藥物的副作用讓她連性快感都沒了。
可是她不知道為什么,這些藥好像只對別人有效,對沈恪卻一點用都沒有,只要想到他她還是心痛得要死。
或許人的感情是可以控制的,但愛不行,他們之間是尾生抱柱是飛蛾撲火,這該死的千古命題真的要折磨死她了。
藥雖然不管用,但她還是日復一日地照吃著,這段時間她服用的藥量簡直是在自殺,除此之外她已經想不出別的辦法了。
今天早上起來,她把所有的藥都吃了。
她太害怕了,害怕失去他,害怕被留下,害怕自己會忍不住屈服于欲望將他一起拉下這無盡的深淵之中。
可她最后還是沒忍住。
神啊,救救她吧。
席殊無聲地流著淚,沈恪看著她,一顆心像被人片開,鮮血淋漓。
他一直以為只要他離開她就能過上正常的生活,可原來站在原地沒法往前走的人不只有他,她也還在泥淖中掙扎,他們都以為自己在成全對方。
沈恪把臉埋在了席殊手上,他的肩膀在細微地聳動,她瞳孔一震,手心感受到了濕熱,一陣沉靜過后他在她的手背上烙下了一個吻,低著頭賭咒似的說:
“席殊,一起下地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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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丁尼生長詩《夏洛特小姐》,這句話最常見的譯文是“我已在劫難逃”,但在這里我還是想用直譯——詛咒降臨在了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