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文珂離開得很干脆,甚至有些出乎卓遠的意料。
他在公司時收到了文珂的一個信息問他在家嗎,他回了句“不在”之后,文珂又回道:“好,那我去收拾下東西。”
他這才意識到,原來文珂是刻意在找他不在家的時間。
等到傍晚下班回去之后,卓遠看著空蕩蕩的灰暗客廳,一時之間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這幾年,他從來沒感覺自己有多眷戀這個家,文珂個性溫和,在一起生活之后卻覺得過于乏味。
可是當文珂走了,他忽然之間又有點不舍。
家里有很多奢侈的家具和裝飾,還有一些其實是他送給文珂的禮物,可是文珂都沒有碰,只是額外帶走了陽臺的幾個盆栽——那是他自己添的。
衣帽間里都是卓遠自己的高訂和名表,文珂耐心地幫他打理這些名貴的、麻煩的衣物,沒額外請過什么人。
但是文珂自己的衣服不放在那兒——他有自己的小衣柜,里面是一些舒適的休閑裝,偶爾有幾件名牌,但都不是特別貴的款式,現在那個小衣柜當然也空了。最上方擺了個小盒子,里面裝著他們當年結婚時的婚戒,文珂顯然無意帶走這個。
結婚六年,有時候卓遠覺得看似溫柔的文珂也很固執。
他從來在錢上不虧待文珂,可是文珂似乎也并不找他索求什么。
文珂不癡迷名牌,也不過分享樂,結婚第二年卓遠想給文珂買輛頂配SLK,后來被文珂認真地拒絕了,換成了很普通低調的一輛白色3系BMW。
文珂家里窮,但并不是一味的、頑固的節儉,更沒有在外面給卓遠丟過臉;文珂只是保持了一種很堅定的、大約中產階級的生活水準,更奢侈的生活他好像并不感興趣,也完全沒被卓家的錢財打動,這始終叫卓遠摸不著頭腦。
卓遠疲憊地按了按眉頭,他走到廚房打開冰箱,想要開一瓶冰啤酒,里面的景象叫他有些難受。
冰箱空空的,只剩下他平常喝的幾種蘇打水和酒整齊地擺好,下面一層放了他愛吃的進口芝士和培根肉……全部都是他喜歡的東西。
可是文珂喜歡的東西都不見了,那些熬好的高湯、新鮮的水果,還有一些小小的干果盒子也都沒有了。
文珂是真的離開了——
只有在這個瞬間,卓遠才忽然無比真實地體會到了這件事。
他握著冷冰冰的啤酒瓶,有些頹然地坐在沙發上,給文珂發了條消息:“你去哪里住?”
“世嘉。”文珂回復得很快。
卓遠這才想起來,文珂在外面是有自己的房子的。
前幾年他媽媽非得逼文珂去一個朋友介紹的診所做什么腺體按摩來助孕,把文珂折磨得進了一次急救病房。
那次他很歉疚,想著給文珂買新車做補償,文珂沒要。
后來他堅持要給點什么,文珂就拿了買車的錢,說想自己做點事。
他也沒太放在心上,以為文珂頂多也就搞點股票玩玩,后來過了一年多之后,文珂說用賺到的錢在世嘉花園買了套房子在吃租金,之前的本金可以漸漸放回家庭賬戶了。
他們那時感情已經很淡,他不太關心文珂每天在做什么,但是他確實有點驚訝于文珂收回資金的速度,但是更多的是莫名地不高興文珂自己去買了套房子。于是當下就甩了臉色說別拿回來,自己留著吧。
世嘉是好樓盤,開發商很負責,整個小區無論是綠化還是日常維護都做得很出色。這兩年周圍又建了地鐵站、商場、電影院,所以價格起得很快,前陣子好像還聽文珂說要漲租金,打算換一下租客,房子就空了下來,倒沒想到這么快他自己就用上了。
現在想想,文珂有房子,可能還有那么一點賺錢的能力,沒有他也不至于活不下去。
那也挺好——
卓遠先是這么想,可是緊接著卻又覺得有點煩躁。
文珂并不是一個全然柔弱無用的Omega,不知道為什么,這竟然讓他感到很不愉快。
……
卓遠第二天主動約了文珂在日料店見面簽離婚協議。
兩個人相對坐下之后,卓遠就直接把卓家律師整理的整套協議遞給了文珂,他隨手翻了翻菜單,看似漫不經心地說:“你也知道的——卓家的產業、還有公司的算是婚前財產,這部分我們結婚前簽了協議。”
“我知道。”
文珂點了點頭,他一頁一頁地翻著文件,非常的仔細謹慎,似乎真的沒打算漏掉任何一項條款。
“看這么認真,你看得懂嗎?”
卓遠看著文珂纖長的脖頸,不知道為什么忽然煩躁起來,忍不住開口嘲諷道:“文珂,我小瞧你了啊——”
文珂有些困惑地抬起頭:“什么?”
卓遠冷笑一聲:“婚前協議里都寫好了萬一婚姻內出現過錯方要怎么補償,婚內財產我和你對半,我的確出軌了,所以也讓律師按照條款擬了,多讓了百分之三十給你,怎么樣,也不少了吧?你是信不過我?”
“沒問題。”文珂說。
他很鎮定、也很堅持:“但是我也要把文件看完。”
“我他媽說的不是文件。”卓遠暴躁地把菜單扔在了桌上:“我問你是不是信不過我,所以才讓韓江闕來要錢?”
“卓遠,”文珂再次抬起頭,他露出了一個近乎在隱忍的表情:“你在說什么?”
他隨即反應過來之后似乎有點擔心,又跟著問了一句:“韓江闕去找你了?什么時候?”
卓遠盯著文珂,這張面孔他早就看膩了,只是現在在燈光下,這個人竟然沒有他想象中那么悲慘透頂——
雖然是28歲的男人了,可是皮膚卻仍然非常白皙細膩。
臉蛋細細窄窄的,只有巴掌大,更顯得眼角一點紅紅的淚痣格外明顯。
文珂的確瘦了,也憔悴了。
可是卻遠遠沒有達到崩潰的地步,甚至此時的神情還顯得扎眼的鎮靜。
這讓卓遠近乎有種離譜的憤怒,他近乎是抱著惡意問道:“文珂,韓江闕上你了嗎?是他讓你防著我嗎?”
文珂徹底愣住了。
他其實本來不愿意再面對卓遠,但是該解決的事情又是逃不掉的。
來之前,他給自己做了非常多的心理建設。
但是到這一刻他還是有些懵,曾經同床共枕的Alpha暴露出如此丑陋的面目,他感覺突兀、卻又好像似曾相識——
似乎在他心底,他也曾隱約窺見過卓遠卑劣的一面。
但是認識和感受是不同的。
這就是被標記的Omega最大的為難,哪怕頭腦清醒的時候能隱約認識到Alpha的不足,可是對信息素的感應和依賴仍然霸道地主宰著他的感受。
一個人所有的社會關系,最終都會導向自我建構。
喜歡什么樣的人,同樣也代表著自己、映射著自己。
所以作為Omega,幾乎沒辦法對唯一能使自己發情的人產生極端的惡感,因為那將導致對自我的徹底否定。
可是這還是第一次,文珂赤裸裸地感覺到了他對卓遠的厭惡——
被剝除了標記的他,忽然之間不再覺得卓遠的信息素使他沉浸其中,不再覺得依賴卓遠。
他看著桌子對面這個男人熟悉的面孔,只覺得驚詫不已:為什么之前他從來沒有這么明確地覺得卓遠這么的低俗又惡劣。
如今,他甚至連多看卓遠一眼都不愿意。
“卓遠,我沒有讓韓江闕去找你,我的事我自己可以處理。還有——”
文珂眼神冷冷的:“不信你很奇怪嗎?在你出軌的時候,就不應該指望我再信任你了。離婚文件很重要,我要仔細檢查,請你成熟一點,別催我。”
他竟然出奇的冷靜。
這份冷靜一時之間讓卓遠也呆住了,也不好開口再說什么。
文珂隨即低下頭,緩慢地看完了文件,里面的內容和他估計的一模一樣。
其實分割財產這一步對于卓家來說根本無關痛癢,不至于動什么手腳。
早在結婚之前,卓家就已經準備好了婚前協議,這當然也是正常的,他們那種家族累積下來的財富和資源,處理這種事情駕輕就熟,不可能讓卓家兒子一次失敗的婚姻就傷到筋骨。
當年其實不存在一個他簽與不簽的選擇,與卓遠踏進婚姻的那一刻,命運就已經注定了。
三百多萬,十年光陰。
當然不值得。
可是哪怕再拿三倍、十倍的錢,也還是一樣的不值得。
他的青春、他的人生,真的不該是這樣。
文珂拿出簽字筆,在尾頁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那一瞬間,忽然有種熱淚盈眶的感覺,可是在心緒激蕩的底下,卻又一種難言的平靜。
塵埃落定了啊。
他離婚了。
在自己被標記著時,曾經以為離婚就是滅頂之災。那時生理和心理上對多年卓遠的依賴幾乎讓他無法想象被拋棄的痛苦。
但原來,真的沒有那么恐怖。
他低頭看著素白文件上那干凈利落的“文珂”兩個字,深深地吸了口氣,又呼了出來。
標記剝離的確讓他這幾天飽嘗痛苦,可是文珂也是突然之間意識到——
原來,剝離手術也真正解放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