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離開日料店之前,卓遠忽然想起了什么,從皮包里又拿出了一個厚厚的文件夾遞給文珂:“哦對,這個……”
他頓了頓,解釋道:“你的app提案我之前拿去公司讓項目組評估過,覺得還是不太行,所以就先拿回來了。”
文珂接了過來翻開那熟悉的棕色文件夾,第一頁是他自己做的設計,不像一般的報告那么嚴肅,而是設計成手機app的開屏畫面,居中是app的名字——末段愛情。
文件夾側邊的透明檔案袋里放著他拷好文件的u盤,他雖然準備好了pdf,但是為了方便卓遠翻閱,還是打印出了硬件,只是感覺幾乎好像沒有動過。
他看了一會兒文件夾,然后抬起頭淡淡掃了一眼卓遠:“卓遠,其實你根本沒給項目看過吧。”
“你說什么?”卓遠楞了一下,馬上雙手抱在胸前,露出防御性的不快神色。
文珂沒有回答卓遠的問題,而是站了起來:“午餐就不吃了,我約了人。”
他甚至沒有說一聲“再見”,只是面色平靜地從文件夾里揭下一片黃色的便利貼貼在了卓遠面前的菜單上,然后頭也不回地轉身走出了包廂。
卓遠茫然地看著文珂的背影,這會兒才想起來伸出手拿起面前的便利貼,只見上面是文珂清秀漂亮的字跡:
卓遠,Pdf第八頁和第十八頁的內容我不太確定,你拿給項目組前幫我過一遍吧。Ps.你這幾天犯胃病,要多喝溫和的熱飲,記得吃藥。
卓遠這才忽然之間想起來——
文珂把文件夾給他時,曾經叮囑過他幾遍一定要先看一遍再給項目組,因為他也是第一次做app的提案,怕出什么錯。
怪不得文珂剛打開文件夾掃了一眼,就能看出他根本沒轉交給項目組,原來貼在第一頁的便利貼都沒有摘下去。
卓遠心里霍地一緊,第一次感覺自己的手段和伎倆在文珂面前有點無所遁形的意思。
文珂這邊出了日料店之后還是先給韓江闕發了條信息,剛才卓遠說韓江闕去找過麻煩,他多少有點擔心,所以趕忙問問韓江闕有沒有事。
韓江闕回得很快:我沒事。文珂,我想見你。
文珂握著手機看了半天,握得手指都有點麻了,還是沒有回復。
他覺得緊張,又十分別扭。
面對著卓遠的時候他可以很鎮靜,可是韓江闕哪怕只發幾個字的信息過來,他的內心都會陷入一場莫名其妙的戰場中。
韓江闕太直接了,哪怕只是透過一條信息,文珂也幾乎能看到那雙漆黑專注的眼睛。
在他面前幾乎沒有成年人為彼此留的曖昧模糊的余地,自然也就讓人無從斡旋。
在文珂遲疑著的時候,韓江闕又接連發了兩條過來:
你還住在海瀾軒嗎?
文珂,我有事想跟你說。
手機嗡嗡地震動著,文珂幾乎能感覺到對方此時的執拗和焦急,他忍不住想,韓江闕要說什么呢?
午后的陽光灑在他身上,有一瞬間感覺有些恍惚。
過了好久,文珂終于還是慢慢地打出了回復:我搬出來了,現在住在世嘉。
……
文珂倒也不是敷衍卓遠,下午他的確約了許嘉樂一起收拾世嘉的房子,這段信息素羸弱期,許嘉樂也會暫時住在他這兒。
世嘉這套房子多年前買的時候價錢就很實惠,現在地段更繁榮之后,房價比之前飆升了百分之三四十。
文珂之前一直把這套房子租給一個Beta女白領,他是難得的好房東,租客有什么事他都盡量趕到,定期粉刷墻壁大清掃也是包辦。這樣的關系下,女白領長住了近兩年,直到嫁人了才決定搬出去。
文珂之前就在抽時間把整套房子重新精裝,本來是打算提一提租金重新租出去,沒想到竟然是自己先要用上了。
他請了家政公司做徹底的大掃除,等家政人員離開之后,文珂才和許嘉樂一起又把自己的東西整理了一遍。
活不繁重,但是倒也挺辛苦。
除了衣服和一些日用品之外,文珂沒帶太多東西過來,也幸好之前就在翻修世嘉的房子,家居什么的都是新的,不至于住得局促。
不過各種資料和書籍倒是挺多的,許嘉樂幫文珂分了類規整到書架上,順便問了句:“你那個約會app弄得怎么樣了?”
“嗯,就陸陸續續一直在弄,但是現在應該……”
文珂有點不好意思地聳了聳肩,含糊了下去。
他之前在找資料和籌備的時候,沒少去煩許嘉樂。
對于手上做的事情,文珂一貫都很認真,但同樣也是因為認真,被卓遠那樣敷衍糊弄,的確也感到格外難受。
許嘉樂并不追問,只是意領神會地說:“沒事,人生充滿挫敗,也不差這一件。”
文珂聽了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
收拾到了傍晚,許嘉樂整個人癱在客臥剛換好的床單上,說:“趕緊請我吃飯,文珂,都剝削我一天了——”
“行。”文珂點了點頭,問道:“外賣還是出去吃?”
“外賣吧,懶。”
或許老天也配合著許嘉樂的懶病,就在這時下起了暴雨,于是文珂點了一大堆燒烤和一提冰啤酒,兩個人坐在剛收拾好的餐廳里一起吃飯。
許嘉樂給文珂也開了一罐,其實文珂平時基本不飲酒,可是今天卻忽然有了喝一點的心情。
“致……致北島吧。”許嘉樂和他碰了碰易拉罐,想了一會兒敬酒詞,然后終于懶懶地說:“因為他寫下傳世名句:那時我們有夢,關于文學,關于愛情,關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們深夜飲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夢破碎的聲音——”
真的是又奇怪又喪氣的敬酒詞。
可文珂卻莫名地很想笑,于是也說:“致北島。”
他沒有一飲而盡的魄力,就只喝了半罐。
許嘉樂一直都是個怪人。
他相貌英俊,出身優渥,理應是最自信奪目的那種Alpha,可是他卻真的很喪、很懶。
文珂記得高中大家寫命題作文,題目是《我的夢想》,許嘉樂寫:我不想賺很多錢,也不想擁有很多權力。我沒有夢想,也不喜歡為人生做規劃。
在那個志向遠大的年紀,許嘉樂是個怪胎,但也出奇的好笑。
直到如今,許嘉樂還有幾個常說出口的句子,一個是:希望我爸爸沒有花完我爺爺留下來的錢,這樣我就不用努力了。
第二個是:不要戰斗,讓別人贏去吧,這句話甚至是英文版的,原話是Don’tfight,letotherswin.
文珂總是想,許嘉樂也太好笑了吧。
這么多年,每次想到許嘉樂,他無論有多難過,都會有點想笑。
笑完了之后,又覺得有點滄桑,因為年紀漸長,便覺得許嘉樂好像有他自己的道理。
可是也說不上是命運眷顧,還是許嘉樂個人實在是很聰明,他后來考到了美國讀人類學,一路讀到博士,專攻AO之間的情感聯系。
他在美國和一個本科同班的美麗Omega結婚,一切都順風順水,直到幾年后,他們因為感情不和離婚,為爭奪孩子而打起了官司。
文珂那會兒和他通過幾通電話,許嘉樂依舊是喪喪的,因此顯得離婚這件事也很稀松平常,好像就是喪喪的人生中一件喪喪的小事。
不過大概離婚對許嘉樂還是有那么一點打擊,他暫停了自己在本校做助教的計劃,而是選擇了回國一段時間。
但是因為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有時候學會了不太深究彼此的痛處。
就像文珂離婚了,也只是簡單地告訴許嘉樂一聲,太過仔細的事,他也沒有說過。
大落地窗被大暴雨打得噼里啪啦作響,可是屋里卻很溫暖,充滿著烤肉和啤酒交織的香氣,讓人覺得有一點點的困。
但這困又很舒服,不是真的想睡覺,而是來自于一種慵懶的放松。
許嘉樂點了根煙,細細長長的,他說這是女性香煙,所以比較淡。
文珂問:“你在國外抽女性煙嗎?”
“是啊。”許嘉樂無所謂地聳了聳肩。
文珂忽然也從煙盒里拿了一根出來:“我也試試。”
許嘉樂挑了挑眉毛,手伸過去給文珂打了火。
真的很淡,可是文珂卻抽一口嗆一口。
“許嘉樂,我有點想把腺體摘除。”
他瞇著眼睛,半開玩笑地說。
許嘉樂臉上的表情沒什么變化,問了句:“為什么?”
“因為……”文珂有些茫然地看著頭頂的吊燈:“不想做Omega了吧。”
“為什么?”
許嘉樂又問了一句。
“因為不想被標記,”文珂喃喃地說:“也不想……發情。不想發情,如果再也不用發情就好了。”
他反復重復著末尾這幾個字,像是醉了的囈語一般。
“發情不好嗎?”許嘉樂問道:“文珂,我是學這個的,理論上來講,如果一個Alpha的能夠享受的頂峰性/高/潮快感是7,那么相對的,一個Omega可以享受的頂峰是10。人類六性,唯一能享受到最極致快感的就是發情期的Omega。你覺得這不好嗎?”
“你不明白……”煙霧繚繞間,文珂的眼角被嗆得微微有些發紅:“許嘉樂,你不明白,在卓遠面前發情有多么恐怖……”
他整個人蜷縮在椅子里,把紅通通的臉埋進曲起的膝蓋間,發出的聲音近乎是哽咽:“那么需要一個人,依賴一個人,可是他看著我時,眼神……眼神就好像,覺得我很可笑——像看小丑一樣看著我,然后問我:‘文珂,你很想要嗎?你看起來很可憐啊。你求我吧?’太羞恥了,明明感覺被侮辱了,可是還是要求他,因為生理需求把我掌控了,就像溺水,不努力掙扎,就會死的……”
文珂把煙狠狠地摁熄在煙灰缸里。
這些話,他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那段婚姻給他的最致命的打擊,那些最隱秘的痛楚,他像是緊閉的蚌一樣把最粗糙的砂石關在自己的肉身里,可是今天,他實在是憋不住了。
“我沒什么味道,許嘉樂……”
他眼睛紅紅地看著對面的男人:“我太差了,我發情時黏著卓遠,可卓遠根本不會被吸引,他問我:為什么你一點香味都沒有?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我只能去摸他,可是很難堪,發情的時候,卻意識到自己在alpha的眼中半點也不吸引人,半點也不可愛。只有淫蕩、只有淫蕩,太難堪了……許嘉樂,六年下來,我沒有自信了,我寧可打抑制劑,也不想再在發情期面對這一個Alpha審視的眼光,我真的覺得我不想再做Omega,太無力了,在面對這種生理需求時,Omega是永遠的弱者。”
“我明白。”許嘉樂身子前探,燈光下,他淺褐色的眼睛很溫和,也帶著一種隱約的傷感:“文珂,我明白的。你知道靳楚和我離婚時,他的理由是什么嗎?”
“不知道。”文珂搖搖頭。
“Omega的欲望都集中在發情期,可是平時幾乎很難被挑動,這是生理特征,我也很清楚這一點。并沒覺得有什么不對。我們契合度有近百分之九十,這是天作之合,床上也一直很和諧。但是有一天,靳楚度過發情期之后,忽然跟我說,他覺得很空虛。”
“我有點驚訝,問他為什么。他說,感覺做/愛也只是因為發情而已,除去生理需要,他并不想和我親熱。然后他問我,如果只是契合度高的生/殖/腔需要我,而不是他的心想要我,那是不是代表,我們其實沒什么愛情?”
許嘉樂很平靜:“文珂,那一瞬間,我覺得很傷心,這好像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感覺到傷心的情緒。我一直都知道我自己愛靳楚,因為Alpha沒有發情期,我一直想要他,這個判斷是明確的。可是那時我第一次知道,原來Omega會喪失自己對感情的判斷,因為發情是剛需,時間久了,他分不清是生理需要、還是情感需要。而我也沒有辦法。”
“所以后來他堅決地和我離婚了。你知道的,靳楚是一個很特別的人,他決定的事,很少會改變。我失去他了,因為一些我自己都沒辦法掌控的理由。”
許嘉樂說到這里,像是平常那樣喪喪地聳了聳肩:“你看,Alpha也有奇怪的難處。每個人都有——”
“做人……其實本來就是很可憐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