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瀟鳴回來,已經(jīng)是三天以后。
那時候,滿城的人都已經(jīng)知道,漢妃懷了孕,大妃前去探望。大妃
寬容大度,善待為丈夫孕育子女的漢妃。可是漢妃卻不知進退,僅僅
因為大妃失手碰壞了她養(yǎng)的花草,撒嬌使性子,竟不顧自己和胎兒,
不好好吃飯,以此來向大汗邀寵……
大妃是個賢良的女人,而漢妃是個蛇蝎心腸的女人。
泠霜每天都可以聽到新的版本,新的詞匯,新的比喻來渲染這件兩
個女人之間的事。
她如今正是孕吐期,每天都吐地吃不了東西,有的時候,連喝水都
會吐。所以,她的確好久沒有好好吃飯了,在額吉娜來看她之前的之
前,她就沒好好吃過飯。
城里的百姓可不管這些,他們知道女人懷孕會吃不下東西,只是,
他們不會將這件事與漢妃聯(lián)系起來。他們只知道,她是因為與大妃鬧
脾氣,才不吃飯來抗爭的。
泠霜安安靜靜地,每天聽著,聽著,偶爾還微笑一下,撫撫自己的
肚子,習慣性地望望那個熟悉的角落,那里曾擺著她唯一僅剩的一件
東西,可是如今,那里已經(jīng)空空如也。
段瀟鳴進來的時候,看到的便是這一幕。
“你回來了啊。”泠霜聽見了響動,側(cè)過臉望向他。他看上去很疲
憊,眼里全是血絲。望著她的眼神很執(zhí)著,執(zhí)著地近乎悲傷。
他順著她原本的目光,望向那個空蕩蕩的架子,無甚感情,道:“
都已經(jīng)沒了,還看什么?”
泠霜看著他,露出淺淺一笑:“為了紀念。如果,連我都忘記它了
,那,它該有多悲哀啊?!?br/>
“不過是棵草木而已!至于這樣嗎!”段瀟鳴語調(diào)驀地一高,他似
乎開始生氣了。因為他不了解她,越來越不了解她,這讓他不安,不
安到近乎于有點恐懼。
泠霜偏過頭來重新對著他的眼,她似乎微微訝異于這個男人忽然迸
發(fā)的暴躁,就這樣,無聲地望著他。
“雖然,它只是一株花草,但是,卻是支撐我活到今天的重要的一
部分,是我從臨安城里帶出來的唯一完完整整屬于我的東西。它是我
所有心事的最虔誠的聆聽者,我三年的生命里,它陪我度過每一個無
邊的黑夜……它,幾乎已經(jīng)成為我的信仰,我活著的方式與目的。你
明白信仰嗎?你知道,一個人,如果失去了信仰,意味著她失去了什
么?”泠霜說話的語調(diào)始終平靜,她正視他的雙眼,吐露著,講述著
“請你不要這樣……”段瀟鳴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到她身邊,蹲下來
,輕輕地捧起她的臉,無比愛憐地撫著,用幾近于懇求的語氣,商量
著:“不要這樣,好嗎?”
“不要怎樣?”泠霜嘲諷地一笑。袁泠霜不過是大周朝贈予你的一
件奢侈的禮物,幾時竟當?shù)闷鹉阋粋€‘請’字?!
“它不是你的信仰,你不可以那一棵草木當作自己的信仰!你不是
那樣的人!”段瀟鳴的聲音很低很低,幾乎只有氣流從喉嚨口撕裂而
出。
“那我該把什么當作信仰?你嗎?”泠霜看著他,那樣地咄咄逼人
“是的!我!還有,我們的孩子!現(xiàn)在,我們才是你的信仰!你此
生永恒的唯一的信仰!”段瀟鳴目光灼灼地盯視著她,他的眼珠,似
乎要冒出火焰來,來燃燒她,炙烤她。
泠霜不避諱他的目光,即使,那是兩團火,要焚燒她的火。
“你去過她那里了?”短暫的靜默之后,她忽然問道。
“我去哪里,不需要得到任何人的批示!”段瀟鳴忽然騰地一下站
起身來,袖手而立,僅僅是一瞬間,已變了面目。
伴君如伴虎,旦夕禍福,生死,在帝王權(quán)柄之下,只需一瞬,一瞬
,便已足夠。
“我只是問問,何必如此?”泠霜低低地笑了起來,笑出聲來。何
時開始,這個男人也變得如此敏感?
她早就知道他回來一定有排山倒海的謠言飛進他耳里。她早就知道
他一定會在第一時間去安撫糟糠之妻。
結(jié)發(fā)同枕席,恩愛兩不疑。一個男人,無論血統(tǒng)高貴與否,功業(yè)成
就與否,他都怕去背負一個一個罪名——拋妻。更何況,他段瀟鳴還
是如此敏感的身份,在這個隨時都可能有變的環(huán)境里,他,背不起!
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可是,他還是那樣敏感,覺得她不體諒他,覺得她,不夠委曲求全
泠霜笑了,下意識地撫上自己的肚子。
衣料的摩擦聲,他俯下身來,輕輕地抱起她,緊緊地摟在懷里
。一遍又一遍地輕吻著她的面頰,細致輕柔,一遍又一遍地說著:“
我們的孩子會長得很好,你和孩子都會平安,他長大了,會叫爹娘,
會跑,會走,會跳,會騎馬,會挽弓……會……”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低到最后,居然哽咽無聲了。
泠霜任他這樣抱著,靜靜地聽他講著。她覺得心底有什么東西淌過
,濕濕的,咸咸的,就跟,眼淚一樣。
段瀟鳴,你為什么不說了,為什么不繼續(xù)說下去,為什么?為什么
你的心,也會痛的嗎?你,也會怕的嗎?你,也會不忍心的嗎?
人,但凡下定決心要做一件事,就不要后悔。
你既然下定了決心,就不要心軟!我寧愿,你永遠都是一頭狼!
這一夜,他們沒有再說什么,后來,段瀟鳴走了。
他住回了額吉娜房里,在這個政治絕對軍事化的風口浪尖。
他永遠都是一個杰出的陰謀家與野心家,政治與軍事,他永遠把握
地這么有分寸!
這是泠霜自從到了他身邊以后,最深的體會。
終于入冬了。天上的云,青灰的一塊一塊,像鉛塊一樣,低低地,
低低地壓下來,壓下來,一抬頭,仿佛就快要壓到你頭頂了。
第一場雪已經(jīng)下過了。
聽說,今年是個災年。第一場雪,就下得鋪天蓋地,比往年都要大
。大雪壓塌了好多個倉庫,有存糧的,有存草料的。牛羊大量地凍死
了。牧民們快活不下去了。
段瀟鳴擔心的,終于來了!而且,來得氣勢洶洶,比他預料地,還
要嚴重許多。
房里的炭盆里,劈劈啪啪不停地爆著火花。天實在太冷了。一個不
夠,又添了一個。泠霜歪在炭盆邊上,手里捧著紫銅的小手爐,渾身
都是暖洋洋的。懷孕快四個月了,渾身都乏,天冷了,就更不想動彈
了。
今天的風雪很大,從早晨起天就陰得厲害。雪越下越大。
門輕輕地開了,攜了零星幾點雪花,小惠進來,手里端著的黑漆盤
里,托著一只鈐刻精細的銀蓋碗。
“漢妃。”她微微行了個禮,道:“這是草原上最有名的酪乳,是
大妃派人送來的。大汗最愛吃這個,前日偶爾玩笑了一句,大妃就親
自下廚做了,剛出鍋送來,說是讓您也嘗嘗。”
小惠恭恭敬敬地把銀碗擱到她手邊,還笑著補了一句:“大妃做的
酪乳,可是草原上最好的呢!”
泠霜若有所思地盯著銀碗看了半會,忽然揚起臉來看她:“你吃過
?”
“奴婢哪有那個福氣?!毙』菝鸵徽僦g,忙牽強地陪笑道。
“那你怎么知道是最好的?”泠霜笑了一聲,瞟向別處。
小惠看了看她,心里也不知是個什么滋味,低聲似喃喃自語:“大
汗喜歡的,自然是最好的了?!?br/>
泠霜又重新把目光落回她身上,似在看她,又不似在看她。
“您趁熱喝吧,涼了,傷胃?!毙』莸兔柬樐康亓⒃谀抢?,柔柔說
道。她又一次讓泠霜感覺到她是一個忠心的丫鬟,說什么,做什么,
都是為了她好。
“不是專程做給大汗嘗的嗎?正主都沒吃,我怎好先用呢?”泠霜
冷冷一笑,專注地盯著那只銀碗瞧,碗口一圈繩結(jié)紋,絲絲入扣,糾
纏不休。
“噼啪!”又是一個火花。
“大汗已經(jīng)嘗過了?!毙』輲缀跏菄@著說的。
“嘗過了?他今天沒出去嗎?”泠霜偏頭詢問。
“是。沒出門。”小惠的雙眼一直盯著炭盆,紅紅火火的一團,盯
久了,看什么東西,都是紅的了。
泠霜偏頭從東窗望出去,三層厚厚的棉紙擋在那里,她卻依然細細
出神望著,似那里并無遮擋,可以清晰地看見漫天飛雪。
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
這是她此生初見。雪,在南朝,詩人詞客的吟詠,那般嬌柔纏綿的
調(diào)子。在這里,卻是這樣洋洋灑灑,鋪天蓋地,毀天滅地一般狷狂。
僅一晝夜,雪已過膝。
在臨安的時候,還是總角妍妍,顧皓熵在宮中,這樣的雪天,她必
會牽了他的手,去御花園里,一路在寸許厚的雪地里淘氣地踩出深深
淺淺的一串腳印。去那梅園里,折一二枝老梅。
顧皓熵最會選梅,怎樣的肌,怎樣的骨,插瓶可存多少時日,他都
了若指掌。
“霜兒,這枝賦格嶙峋,堪稱佳品,你喜不喜歡?”顧皓熵轉(zhuǎn)眸落
定在她臉上,溫文笑問。
她喜不喜歡,又有何緊要?他選的,必是最好的。
踏雪尋梅,多少天成佳偶,伉儷情深,幾段風雅,流頌至今。
“皓哥哥,明日我們一同去西湖泛舟賞雪,可好?”巧笑倩兮,美
目盼兮,她這樣問他。
顧皓熵玉冠紫袍,雪貂大氅披在肩上,露出袍袖繁復的錦繡紋樣,
柔語輕起:“好。”
這一個呢噥‘好’字,從她與他初識,伴了她多少載年華?
冰冷凍徹的心底,這一聲‘好’,憑空化開了一點冰魄,柔柔地,
漸次水聲,一直蕩開去,蕩開去,就像西湖的水,經(jīng)不起那雕梁畫棟
的畫舫船槳的輕輕一點。
前塵往事,俱往矣,而今思來,卻連半點溫度也無。
泠霜下意識地攏了攏身上紫貂裘,她再不濟也是堂堂一國公主,當
朝當主的妻室,自不會凍著餓著她。錦衣貂裘,琳瑯滿目。唯獨這件
卻是與眾不同。
入冬前,段瀟鳴親自帶了來,遠遠在廊下?lián)P眉沖她笑著。去歲他數(shù)
九寒天里打的,大雪滿弓刀,親手獵的,是難得一見的皮毛,最是綿
軟輕便,適合女子所用。
想著她不慣北國風寒,專門尋出來,專門遣人裁制了,卻不是照著
鄂蒙的樣式,用了漢人披肩圍脖,用剩的底料還給她做了一副手筒。
“漢妃?漢妃?”小惠站在一旁,見她已不知道神游到了何處。
泠霜雙手捂著紫銅手爐,懶懶回過神來。還未待說話,便已聽得外
間一片響動。
門簾一動,一個雪馓子隨著高大身影一齊帶入。
“你這里倒是暖氣熏人?!倍螢t鳴呵呵一笑,隨意撣了撣身上飄落
沾惹的雪花粒子,便走過去在泠霜對面座上坐下了。
小惠雖是仆婢之身,可因著霍綱是段瀟鳴倚重的人,所以素來也沒
拿她當下人看,人前拘禮,也不過是礙著悠悠眾口罷了。所以小惠剛
要屈身為禮,已被段瀟鳴虛抬一下制止了。
泠霜似乎乏得很,只是微微抬了下眼皮,復又合上了,依舊歪著。
“這樣的天,你們主仆倒會享福,躲在屋里做什么呢?”段瀟鳴的
心情似乎不錯,臉上難得有著笑意。
“回大汗的話,大妃剛送來的酪乳,奴婢正呈給漢妃飲用。”小惠
笑著一張臉,恭恭敬敬地答道。
“哦?”段瀟鳴一挑眉,轉(zhuǎn)向泠霜笑問:“可吃得慣?”
泠霜依舊闔目假寐著,似乎并不想搭理他。
小惠忙在一邊補充道:“漢妃還沒用呢,奴婢正勸著,涼了傷胃。
段瀟鳴的視線落定在剔花銀碗上,伸手在外壁上探了探溫度,轉(zhuǎn)臉
對著泠霜,嘴角依舊噙著一抹微笑:“都快涼了。”
這四字喚得溫柔低沉,迫得泠霜悠悠睜開眼來,定住了瞧他。
“這是做什么?”段瀟鳴笑她只顧著盯著自己瞧。
小惠站在一旁,見她二人這般調(diào)笑,如千把利刃剜刺心頭。她在他
身邊多年,眼見著一個個女子得寵到失寵,也是個個都曾風光過的,
可是,誰也沒能像她這般,讓他如此……
心頭百般滋味,只得輕輕地別開臉,不忍再去看。
泠霜直愣愣地這樣盯著他,似乎是要讓他無所遁形。
‘噼啪!’炭盆里又驀地爆出一個火花,火星子枉顧著亂竄著,最
終,還是要如流星隕落,成那堆灰黑殘屑里的一點零星。
嘴角微微圈起一點弧度,然后越來越大,微微有點吊梢的眼角也彎
了起來,眼橫秋波,朱唇微起,如蘭氣息,如醇膏美酒,動人心襟:
“我要你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