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有些神散的小惠似乎被這句話刺痛,驚惶地猛抬起頭,恰見二
人含情脈脈地相互望著。
驚愕之余驀地滿臉通紅,她竟這樣……與個歌姬婢妾一般,難道連
半點教養和體面都不要了么?竟當著下人的面,以那樣尊貴的身份,
說出這般寡廉鮮恥的話。
小惠站在原地,也不知是驚是怒是羞是惱,臉色漲得通紅。
泠霜卻是只顧著看段瀟鳴幽深晦暗的眸子,眼中漸漸地盛起笑意,
軟軟的語調,似嬌還嗔:“可要涼了,涼了,我可就再不吃了。”
美人盛情,如何能卻?
段瀟鳴大笑著起身,順手將銀碗抄在手里,向泠霜走去。忽然瞥見
小惠滿臉漲紅還杵在一旁,隨意地一揮手:“你下去吧。”
這樣的語氣,連看都不曾看她一眼。小惠覺得自己的心,似被生滿
銹的鈍了的鋸子來來回回拉扯了一番,斑斑駁駁的血肉淋漓,如此痛
徹心扉!
她朝段瀟鳴微施一禮,靜靜地退了出去。眼角的余暉,看到他二人
投射在墻上的影子:他緩緩地走到她身邊,挨著她坐了,一點一點俯
低了身子,兩個輪廓分明的影子已攪在一起,不辨你我。
轉身關門的剎那,小惠猛地一震,久久不能動彈。她看見段瀟鳴的
手,將銀碗里的銀勺拋進了案上的托盤里。她狠狠地閉上了眼,輕輕
地扣好門。這一刻,她終于明白了那個‘喂’字的涵義。
薄薄的一道梨花門,雕花鏤刻的門扇,內外有分,尊卑有別。她隨
他十載,卻不及眼前一個仇人之女。
小惠再次睜開眼的時候,望著紛紛大雪,冷冷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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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室的旖旎,兩個交纏的影兒,投在墻上,地上,深深癡纏。
泠霜雙臂緊緊勾著他的脖子,用足了力道,將全身的重量都支在他
身上。
段瀟鳴,我要你記住!記住這一刻!永永遠遠,即使我死了,也要
你記住!
泠霜瘋狂地回吻他,狂風暴雨,皆在唇齒之間,耳鬢廝磨,縱使紅
顏枯骨,也要在你心上鏤刻下痕跡!段瀟鳴,這是你欠我的!欠我的
!泠霜熾怒狂焰,熊熊心火一路從心底燒到舌尖,她恨不能張口去咬
他,叫他知道,她此刻有多痛,多痛……
驟雨初歇,泠霜伏在他身上喘息,深深淺淺,紊亂急促。
她看到他手中依然托著那只銀碗,泠霜似發狂一般,伸手奪來,便
要仰頭一飲。
將要觸唇的剎那,段瀟鳴劈手奪去,猛地往地上狠狠一擲。精工鐫
刻的銀碗,直直地撞向青石磚的地面,鏗鏘有力的一聲尖刺銳響,似
乎都有火星撞擊出來。半碗酪乳,潑灑滿地,憑空迸開的幾滴,落到
了炭盆里,吱吱地冒了幾縷白煙出來,焦味緊接入鼻而來。
段瀟鳴轉臉看她的時候,已歸平靜。他的眼神訝異不解,懷疑地看
著泠霜,難道,難道她已經知曉?!
不可能,不可能的!轉瞬又隨即否定。要是她知道,她怎會如此不
哭不鬧,順從至今朝?那是她的命,她的一切啊!
風雨驟歇,泠霜也已經完全冷靜了下來。再仰起臉,已經是水過無
痕。仿佛方才,只是一場夢。
“好好的東西,做什么這樣糟蹋,白白浪費了大妃的一番心意。”
泠霜斜睨了他一眼,似滿腹怨怪。
段瀟鳴先是一愣,轉而立刻頓醒:“也不是什么好東西,吃多了,
小心又要鬧肚子。”唇貼耳鬢,如此溫情繾綣。
泠霜終于隱忍不住,低下臉去,不再看他。
這一夜,段瀟鳴沒有走。他始終將她抱在懷里,那樣仔仔細細地呵
護,溫熱的氣息拂在耳畔,暖實的大掌撫在她小腹上,小心翼翼地撫
著,撫著,那樣的慈愛,那樣的寶貝,一直不停,半刻也不停。不敢
停,也不舍停!
泠霜閉著眼,心火一燎一燎,幾乎遏制不了沖動,就要將他的手猛
地甩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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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雪愈來愈大,幾近瘋狂地催逼而來。
子時,茫茫一片大雪,泠霜痛苦的□□,將這平靜的城池的夜徹徹
底底的打碎。
進進出出的人忙亂雜章。城中所有的大夫,中醫,蒙醫,連同經驗
老道的婦病老婦,都在里面。泠霜痛得在床上來來回回地翻滾。
一聲一聲,清清楚楚,毫無遮掩地傳入段瀟鳴的耳里。
他只身立在庭院里,雙手緊緊握成拳,動也不動,走過不仔細看,
還以為是一尊積了雪的雕像。
他已經在這里立了兩個時辰了。
她已經在里面痛了兩個時辰了。
青黑青黑的天空,被雪遮得望不見。
他的視角不曾轉過分毫,一直望著那個窗戶,燈火通明,映亮了窗
下一片雪地。白色的雪,純凈瑩潔的顏色,被那燭火映著,恍惚間竟
全變成了紅色,猩紅猩紅地,刺痛了他的雙眼。他渾身不得動彈,望
著那觸目驚心的紅色,腥甜的氣味,還是溫熱的,從她的身體里源源
不斷地涌出來,涌出來,流到雪地里,一路流來,到他腳下。
雪終于停了。清晨的第一縷朝陽,破云而出,照在他身上,他低頭
木訥地看看自己的雙手,滿手的血腥。
里面再也沒有女人痛苦的□□聲傳出。
醫士倉皇奔出來到他面前跪了,渾身瑟瑟發抖:“大汗,漢妃昏過
去了。小人等無能,沒有保住小主子。”
段瀟鳴的面容似被風雪凍住了,一絲表情也沒有。
醫士跪在地上,聽不到他的回話,抖得越發厲害。
良久,唇角略微抽動,仿佛是結了冰的河面上,鑿開了一條縫隙,
然后冰面隨著這一條裂縫迅速開裂,終于解了封凍。
“她,怎樣?”這一句,問得如此艱難。
“小人……小人……無能,漢妃危在旦夕。”
醫士的話還沒有說盡,已被段瀟鳴當胸一把衣襟揪了起來,雙腳離
地寸許。
“她沒事……你必須向我保證,她不可以有事!”段瀟鳴說這話的
時候,臉上竟攜了一絲笑容,可是看在醫士的眼里,卻是格外的猙獰
恐怖。
“是!是!小人保證,漢妃會安然無恙!安然無恙!”醫士連連顫
抖,說話都差點要咬到舌頭。
“很好。”段瀟鳴松了手,那人便一下掉到了地上癱坐著。
“過會我再來時,要看到一個安然的她。”段瀟鳴再次朝那窗口看
一眼,窗前的一方雪地,被朝陽照得雪亮,反射著芒芒白光,耀得人
睜不開眼。
孩兒,你莫要害怕,阿爹現在,就去叫那些人統統下來陪你!
段瀟鳴大步流星而去,一角衣袍飄過醫士眼前,他渾身一凜,忙滾
爬起來,顫顫巍巍奔進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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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間早起的百姓,還未來得及將自家門前的積雪掃開一條道來,已
經有數騎快馬奔馳而過。疾馳的馬蹄濺得殘雪四散,風風火火而去。
城中出了何事?百姓們面面相覷。只知道,此番,可是非同小可,
連大汗親衛營的兵馬都動了。
卯時初刻,霍綱持段瀟鳴親令,叩開了城門,出城而去。
卯時三刻,原本該開的內城四門卻依舊緊閉,各個院子的妃妾全都
被看管在自己院落,不得出門半步,凡有私相授受者,一律按通敵叛
逆論處。
辰時初刻,段瀟鳴親自提審了昨夜就被拘押的所有伺候泠霜的下人
,廚房的廚娘管事,以及所有有機會觸碰泠霜飲食的一干人等。
同時,由段瀟鳴親信開始從內眷院落逐一搜查,凡有查獲,無論是
誰,立刻押入水牢。
泠霜氣息微弱地躺在床上,還在昏迷。所有的大夫都圍在床邊,施
針用藥,敢有不盡心?床上女子可系著這里上上下下所有妻兒老小的
性命!
陰暗的地牢里,哭嚎震天,鞭刑烙刑,動筋折骨,皮開肉綻。
‘冤枉’二字,此起彼伏。
段瀟鳴冷冷在一旁聽訊,臉上半點表情也無。
午時剛過,那邊親衛已經從幾個姬妾房中搜出摩耶,即漢人所稱的
巫蠱,稻草人,紙人,布偶,各樣的都有,段瀟鳴聞之大怒,將諸人
鎖拿,動刑,務必將如何謀害漢妃之經過一一交代出來。
這些女子,哪個不是曾經榮寵一時,連專房獨寵,也是有過的。可
如今,誰還惦念你那半點情分?
到未時,查抄已基本結束,多少如花美眷,一個接著一個,皆被她
們的良人下了大獄,嚴刑拷打,只恨尚嫌不足。
整個內城已全部搜過了,還是未找到謀害漢妃小產的藥物。
段瀟鳴一早言明,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一處也不能放過。可是,
獨獨還有一處未搜——大妃額吉娜居處。
親衛們首次前去,被擋了回來。大妃大怒,道:“不過是個賤婢,
流了一個孽根禍胎,居然大動干戈,連她的居處也要搜,實乃枉顧恩
義!”
大妃身邊的女侍,各個都是訓練有素的女衛,動起手來,絲毫不遜
男兒。她們一字排開,手持彎刀,護在門前。
大妃遂而冷笑:“今日倒要看看,爾等誰敢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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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衛見要動刀戟,不敢妄自做主,只得一一前來稟報與段瀟鳴。
段瀟鳴聞之,當眾冷笑,森寒勝門外積雪,瓦滴冰凌,道:“好一
個賤婢,好一個孽根禍胎!”
當即親身前往。
這一隊女衛,乃額吉娜親隨,自幼跟著她,護她周全,半步不離,
所以,即使段瀟鳴來了,她們也視若無睹。
額吉娜厲聲質問段瀟鳴:“妾所犯何罪,要如此待我?”
段瀟鳴回道:“今袁氏小產,眾妾處所都已查過,你不為表率已示
清白便也罷了,如今卻還出面阻撓,是何居心?!可是心虛了?”
段瀟鳴深知額吉娜素來氣量狹小,最易受身邊人唆使,且生性跋扈
,最受不得激。
“我沒有害她!”額吉娜果然失態大喊。
“既然如此,為何不讓搜查!”段瀟鳴咄咄逼人道。
“我……我乃哲那耶部公主,若是搜了,我顏面何存?”額吉娜復
又囂張起來。
“哼!”段瀟鳴目光輕蔑掃向護在她跟前的一列帶刀女衛,道:“
你以為區區幾個婦人,便能阻我?我若想硬闖,根本不費吹灰之力,
到時候,你才是真正的顏面盡失!”
段瀟鳴幾句話說得額吉娜一陣心虛,只聽他又接著說道:“況且,
進內城不可私帶兵器,否則,便是意圖謀刺!你該不會不知道嗎?”
他冷睇著面前的幾十把鋼刀,唇邊漾起一抹陰狠的笑容:“愛妃,
你我夫妻多年,你該不會不知道我的脾氣吧?”
軟硬兼施,雙面夾擊,額吉娜只得妥協。料他也不敢放肆到在大庭
廣眾之下栽贓嫁禍。
她輕輕一揮手,女衛便收刀回鞘,退開一條道來。
段瀟鳴親衛立刻上前,訓練有素,邊邊角角搜查開來。
額吉娜面色鎮靜如常,望著段瀟鳴,眼中似無盡凄涼:“原來大汗
還記得我是你妻?夫妻多年,你竟連這點信任,這點體面都不肯給我
。”
段瀟鳴起初眼中微微閃過一絲觸動,而后又瞬間消磨,他看向額吉
娜,臉上只是清冷:“愛妃多慮了,我恰恰是為了給你體面,證明了
你與袁氏小產無關,才是對你的最大信任!”
額吉娜聞之,冷哼一聲,再不說話,轉開臉去,不忍再看他。夫妻
十數載,竟然恨她至此。
里面嘈嘈雜雜一通翻箱倒柜之聲,外間夫妻二人相對而立,各自面
上皆冷若冰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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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告大汗!搜得幾包藥粉,不知道是何物!”忽然一個親衛跑出
來,跪倒在段瀟鳴跟前,將搜得的紙包高捧過頭頂。
“這……這……”額吉娜大駭,驚得話也說不周全。
“愛妃……你口口聲聲說要我的信任,那,這又是什么?”段瀟鳴
面色猙獰,似受著極大痛楚,將紙包交給身邊人:“立即叫醫士去檢
驗。”
“是!”
“不是我!不是我!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沒有害那賤婢!沒有!
”額吉娜已經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跋扈全斂,失態地掙扎,似要
掙脫押著她的士兵。
“你不用急著喊冤,我自會查清,不會冤枉了你!帶下去!”
段瀟鳴一聲厲喝,左右便要將額吉娜架著拖下去。
“不!你不能這么對我!你不能這么對我!段瀟鳴,你會后悔的!
”額吉娜驚惶地大喊:“我父王知道了,不會放過你的!”
段瀟鳴似被這話深深刺痛,走到她跟前,驀地伸手扼著她的下頜,
使足了力道,似要將她捏碎,聲音冰透骨髓:“終于說出心里話了?
呵!我不妨告訴你,時至今日,那老匹夫奈何不了我!”
“段瀟鳴,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你這匹狼!你會下地獄的!濟
古雅神在天上看著你!你會遭報應的!你會遭報應的……”額吉娜已
經沒了半點體面,破口大罵,人已經被拖下去了,可是罵聲依舊在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