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在顛簸中急速前進,分秒必爭,段瀟鳴隨時都會發現,隨時都
會追來,若是被他追上了,那,她的大計就完了!所以,額吉娜本就
輕裝簡從,長途奔馳起來,就更加方便也更加拼命。
她望了望尚在昏睡中的泠霜,嘴角扯開一絲輕蔑的冷笑:“我怎會
輸給你一個乳臭未干的黃毛丫頭!”
泠霜的酒里雖是下了重迷藥,可是畢竟只是一口的量,本也持續不
了多久,再加上馬車實在顛簸地厲害,不到多少時間,就醒了過來。
“醒了?”頭上冷冷的帶著嘲笑的聲音傳來,語調生硬。
泠霜艱難地抬起眼看去,竟是額吉娜的臉。她的頭脹痛地厲害,顯
然是不知身在何處。
“這是……”泠霜剛想問她,忽然就想起來自己今日本是送額吉娜
出城的,如今,身在馬車……
泠霜淡淡地掃了她一眼,已然恢復了神智。她單手輕輕挑起了車簾
子,覷了一眼外面天色,正是夕陽西下時,她已昏了大半天了。
“你,不……怕?”額吉娜似乎本是想用別的詞匯,可是支吾了半
天沒想起來,終究落了一個‘怕’字出來,也全了要表達的意思。
“為什么要怕?”泠霜好整以暇地靠上車廂璧,好讓自己舒服一點
,不那么暈眩,聽了額吉娜的問話,竟然笑臉相迎,鎮靜地讓額吉娜
吃驚不小。
“你……不怕,死?”額吉娜咬牙切齒地迸出一個‘死’字,而后
也陰惻惻地笑了起來:“你,在等他……救你?”
泠霜聽了她這句話,忽然斂了笑意,偏著頭耐人尋味地看她一眼,
道:“你覺得他該不該來救我?會不會來救我?”
額吉娜笑了,‘呵呵’的笑聲在狹窄的車廂里回蕩良久:“他不該
,但是……他會。”
“為何?”泠霜明媚一笑,靜等她的答案。
額吉娜瞇起了眼睛,一雙丹鳳眼,一瞇,眼角的魚尾紋悉數原形畢
露,老態盡顯。
“因為……他喜歡你,我知道……他,喜歡你,我,從來,沒有…
…見過他,這樣喜歡……一個女人,從來,沒有……”額吉娜嘴角噙
著一抹狠厲的笑,看著泠霜的眼神,仇恨,又透著一抹哀傷,她說的
時候,很堅定,也很無奈……
泠霜并不反駁她的話,只是靜靜地與她對望,直到橙色的夕陽余暉
從車廂里全部褪去,只剩下兩個陰暗的影子相對而坐,她才低低地嘆
了一聲:“這樣的喜歡與江山相比呢?”
額吉娜渾身一震,似沒有聽清她的話,卻分明又聽得真真切切。她
若有所思地盯著對面的女子,從來,都沒有仔細地看過她,在她的觀
念里,段瀟鳴喜歡她,無非是因她年輕,漂亮。可是,她卻沒有真正
深入想過,比她袁泠霜年輕漂亮的女子多得數不勝數,為何,自己的
丈夫獨獨對她不一般呢?是身份?他需要她大周朝公主的身份?
不是!他們都很清楚,這個身份,如今對段瀟鳴來說,只能是負累
,而絕對不會是助力!那,他又為何?又為何……
額吉娜不敢再想下去,也不愿再想下去……他不會的,只要假以時
日,他便會徹徹底底地忘了袁泠霜,就像之前他所有的寵姬愛妾一樣
,珍之如寶,棄之如敝屣!
“你,不問問,你……為何,會……在這里?”額吉娜對泠霜那副
事不關己一般的冷靜閑態觸痛了,她恨她的對手這般樣子!她要看著
她慌亂,無措,哭泣,哀求!這才是身為獵物該有的表現!
本已經閉目靠著假寐的泠霜連眼都未睜開,只是淡淡地笑了一笑,
鼻音輕輕地‘嗤’了一聲,安之若素地道:“我知道她遲早有一天會
做,只是,沒有想到,她這么沉不住氣,竟選了這樣的時間,這樣的
方式……”泠霜驀地睜開了眼睛,正對上額吉娜的視線,使她不由得
一怔。泠霜看她略驚的表情,徐徐一笑:“說起來,我還真有點失望
,我本以為她是個聰明人,原來,竟愚蠢至此!而你……”袁泠霜‘
呵’地一聲,笑出聲來,儀態萬千,整了整裙裾,將褶皺慢條斯理地
一一撫平,閑閑地道:“你恰恰成了她愚蠢的計劃的犧牲品。”
“你……說什么?”額吉娜的眼睛又瞇了起來,泠霜忽然發現,她
每回迷惘和發怒的時候,眼睛都要瞇起來,似乎,這是個習慣性動作
了。
“我說,你被她利用了,卻還不知。用漢人的話來說,就是‘為他
人做嫁衣’,”泠霜怕她不明白,便又解釋了一遍:“就是本來,你
以為是你出嫁,歡歡喜喜地縫制嫁衣,可是,誰知道,原來真正要嫁
人的那個,卻不是你,而你現在,卻還什么都不知道,還在這里,歡
歡喜喜地與我說話。”
“你……胡說!”額吉娜伸手一指,整個人撐起來,跪坐著,居高
臨下瞪著泠霜。
“我沒有胡說。”相較于勃然大怒的額吉娜,泠霜卻是悠游自得地
更索性躺了下來,撐著頭,也不看她,道:“我雖不知道她與你結了
什么盟約,交換了什么條件,但是,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在你離開
以后沒多久,她匆匆回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將買通的兩名放我出城
的守衛殺人滅口,然后再跑去告訴段瀟鳴,發現我不見了,而后,自
然而然,所有的人都會想到今天,大妃您出城返回都城的事。因為拉
沃戒備森嚴,漢妃一個大活人,又是個弱質女流,怎能出得城去?只
有您,大妃的車駕,出入都不會被盤查,所以,所有人,都會在第一
時間里,將我的失蹤與你的離開歸結到一處,便是大妃擄走了漢妃。
”袁泠霜一口氣說完,又是似笑非笑的眼光瞟向了額吉娜:“你說,
那時候,段瀟鳴會怎樣?”
“哼!你在……我……他,不敢!”額吉娜自然也不會被泠霜三言
兩語就說動了的,還是一貫地以為自己的計劃天衣無縫,可以挽回早
已失去的一切。
“呵呵呵呵……”泠霜看著她的樣子,放下了手臂在腦后枕著,稍
微紓解一下顛簸的不適,笑得頗有幾分痛惜,道:“你綁走了我,又
有何用?”
“他會聽我們的……然后,再談判。”說道此處,額吉娜暗淡如死
灰的眸子里竟然閃出熠熠光彩來,恍如看到了希望,便要死死地抓住
它!也不管那希望到底有多渺茫,甚至不管那希望是實是虛。
“他會為了我而讓步?”泠霜仿佛是聽了一個最可笑的笑話,哈哈
大笑起來,伸手指著額吉娜,笑得花枝亂顫,止了笑,身子卻依然微
微在抖:“莫說是一個袁泠霜,便是十個,百個袁泠霜,他也不會退
讓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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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沃城
小惠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院子里,靜靜地看著夕陽一點一點沉下去
,她坐在廊下的漢白玉臺階上,用手指有意無意地去摳那陽刻的龍鳳
圖案。她的腳邊擺著一個黑漆托盤,盤中一個瓷蓋碗,剛剛熬好的藥
,滾燙滾燙的。
自從前日泠霜大發了一通脾氣,一干丫鬟仆婦都被她趕到了外院去
,沒有傳喚不準到里院來,所有送藥的活,都落在了她一個人身上。
沒了主人的院子,一點聲音也無,安靜地就像墳冢。小惠盡情地享
受著這一刻的安閑,沒有了袁泠霜的世界,真美,真美……
夕陽一點一點地沉下去,算算時辰,約莫也有一盞茶了,從今以后
,再也沒有大妃,也沒有漢妃了,她們只屬于過去,而她,才是他的
未來!
小惠迷離的眼神漸漸趨于瘋狂,她抿著一絲微笑,雙手穩穩地托起
托盤,穩穩地端在手里。丫鬟的命,便像這手中的托盤,無論什么時
候,都要端得四平八穩!
可是,那是丫鬟的命,不是她霍敏惠的命!
小惠忽然將漆盤高舉過頭,狠狠地往地上摔去,青花瓷蓋碗砸在了
漢白玉上,頃刻間粉碎,濃黑的藥汁四濺開來,落在了她的裙上衣上
,點點滴滴,猙獰恐怖。
“快來人啊!漢妃不見了!快來人啊!”小惠扯開了嗓子便吼,一
邊抹淚一邊往院門處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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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里的草原,料峭春寒,一入了夜,更是冷如寒天。呼呼的風從
簡陋的車廂壁的縫隙處刮來,無孔不入。泠霜身上單薄,冷得縮成了
一團。只得緊緊地過著那件貂裘。
額吉娜一直都沒有說話,泠霜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或許是因了她的
話,此刻正在天人交戰。
“你……說的,不……不是真的……不是……”額吉娜斷斷續續地
說完了一句簡單之極的話,本是極輕便的一句,從她口中說出來,卻
是異常粗重。
“我說的是不是真的已經不重要,關鍵是你肯不肯接受事實!現在
的哲那耶部早已不是草原上的霸主,你的父汗,早就約束不了他了!
”泠霜不由輕輕一嘆,為何到了這個地步,也不肯給自己留幾分體面
,原該是最看重體面的人,到了最后,卻往往是連這最后一點體面也
顧不得了的人!這不是莫大的悲哀么!
“我父汗……有八萬鐵騎!”額吉娜說這句話的時候,鏗鏘有力,
又恢復到了原本跋扈霸道的模樣。
“你不知道,如今,已經只剩下五萬了嗎?”泠霜將自己抱得更緊
“呵呵!他們,不聽他的!”額吉娜終于露出了自信的微笑,挑釁
地看著泠霜。
泠霜覺得跟她說話真的很累,連連搖著頭,似是十分惋惜,道:“
也許,他管不了整的三萬,可是,散的三萬,管起來,卻易如反掌!
“嗯?”額吉娜倉皇抬眼,驚愕地看著她。
“你可能還不知道,三天前,段瀟鳴已經把那三萬驕橫的鐵騎全部
打散,分成五人一隊,三人一組,分別編差到各個陣營里面去了。之
前帶頭酗酒鬧事的,已經被他軍前正法,頭還吊在轅門前呢!”泠霜
冷冷地說著,面無表情:“你覺得,這些被打散了的兵勇,還能為你
的‘大計’出力嗎?只怕在人家面前,也只得忍氣吞聲罷了,若是有
異心,還沒等響應你父汗的號召,便已身首異處了!更何況,你應該
比我更清楚,這些人,是不是真的就那么甘心情愿地為你父汗賣命!
“你在,騙……我!騙我!”額吉娜忽然狂躁起來,猛地出手摑了
泠霜一掌,將泠霜打到在地。
“我真為你感到悲哀!”泠霜被這一掌摑地耳中嗡嗡作響,臉上火
燎一般地疼,猩紅的血從嘴角淌下來,蜿蜒一路盛開。
“悲哀?你……沒資格。”額吉娜冷笑一聲:“若……不是你……
下計害我,我,怎么會這樣?”
泠霜撫著自己的臉,那半邊牙齦齒根酸疼地仿佛錯了位一般,仿佛
下一瞬,那牙齒就要松脫了下來。
“我害你?”泠霜悲憫地在黑暗中暈開一抹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