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眾人之中,只有霍綱離泠霜最近。或許是自一開始就對
孫章平的警惕,在他出手從袖中拔出匕首的那刻,他便已飛撲上前,
足尖點地,一掌擊出,堪堪擦到了孫章平的手肘。
孫章平手中失衡,只劃破了她的衣襟。嘶啦啦一個綿長的音節,長
袍開了一道半尺長的口子。泠霜依舊完全沒有反應過來,還是怔怔地
站在原地,看著對她揮刀相向的孫章平。
孫章平見一刺不中,一個鷂子翻身,便起來再度刺去。彼時霍綱早
已上前來,卻已來不及阻止他這一刺,手中也沒有任何兵器,便一步
上前,擋在了泠霜前面。
寒光一凜,匕首徑直刺進了他的肩胛處,卻只是淺淺地沒入半寸。
電光火石之間,霍綱有一刻地怔仲,抬起頭來與孫章平四目交匯,千
思百轉皆來不及去想,霍綱一革一擋而后當胸一腳,將孫章平制伏在
地。
左右親衛立即上前將他壓住,二十柄鋼刀架在脖上,任誰還動彈得
了半分!
“漢妃,你沒事吧……”霍綱轉身看著她茫然的眼,一把扶住搖搖
欲墜的她,焦急地詢問。
“你要殺我?”恍若大夢初醒,她半天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此乃公子遺命!”孫章平用力掙扎,想要抬起頭,卻終是有心無
力。任刀刃在頸子上割出無數細小血痕。
“他要你殺我?”
“是!公主和親,本是為保我國泰民安,而今,公主不僅沒有良言
規勸,甚至與亂臣賊子狼狽為奸覬覦我朝江山,公主有何面目去對大
周朝千千萬萬的黎民百姓?!今日我雖殺不得你,只怕他朝,更有千
千萬萬的人要殺你!”
“我該謝謝他,竟如此高看了我,袁氏江山斷送,竟是因了我一人
之故!”泠霜面目表情久久凝滯,忽然‘呵’一聲笑了出來,繼而越
笑越大,笑得花枝亂顫,頭上的釵環碰在一起,b作響。
她笑得眼中含淚,轉身而去。長長的裙擺迤邐拖過雪面。紅與白,
血與雪,這一場征戰,是一家的喜,也是另一家的喪。
這一場腥風血雨,沒有中立的位置。而她,不也早做出了選擇?
她拾級而上,踩在污血與污雪混雜的石階上,一步一步,邁上了城
樓。
高處不勝寒。這樣刮骨的北風,任怎樣細密的針織,也抵擋不住,
暢通無阻便將層層章服下包裹的一點微薄暖氣吹散了。
北方的冬天,永遠都屬于皮毛大氅。
她伸出手指,將城堞前的磚石一一撫過,手與磚石同樣的溫度,所
以,也不覺得寒冷。
眼淚順著眼眶溢出來,還是溫熱的,在冰封一般的臉頰上蜿蜒,灑
一路暖馨,就像小時候,他撫著她臉的手。
她曾經求他殺她,可是他沒有。
今天,他終于要殺她了,為什么,要哭呢?不是該高興的嗎?
泠霜獨自站在城樓上,突兀地笑了起來,聲音尖細凄厲,卷在呼嘯
的北風里。
他在怕什么?以至于要在自己臨死時帶她一起走?
“你以為,他真會為了我不要這萬里江山?!”泠霜十指的指甲摳
在磚縫里,低不可聞地一嘆:“如果真會,那,他當初,也不會放我
出宮和親了。”況且,即使他會,段瀟鳴也不會把我當人質威脅他!
最后一句,泠霜卻沒有說出來。
孫章平剛剛的那番話,她到現在還在想。她想,如果,她也像眾人
所希冀的那樣,對段瀟鳴吹枕旁風,會不會,今天的局面就不一樣?
或者,至少,這一天可以來得晚一點兒?
她輕輕搖了搖頭,段瀟鳴,不是一個可以用感情改變的人。
她的母親,一生最大的悲哀,就是她總天真的以為,她可以用自己
的感情去改變一個男人,她以愛情作為籌碼,去奢求,去追那些她永
遠追不到的東西,所以,她的結局注定悲慘。
痛苦的宮廷生活讓她幾乎絕了生存的欲望。皇宮,永遠不是一個可
以滋養愛情的地方。在那里只有野心是支撐人活下去的唯一動力,欲
望的膨脹,讓人瘋狂!
她的外表依舊溫婉美麗,可是,她的心卻早已不再是當年岐山里那
個純凈空靈的陸茜柔。
她說她不可以成為一個花瓶一般的柔妃,她要權利,要與男人相抗
衡的權利,她要執掌六宮,她要左右朝政,她要許多許多,她要用這
一切來報復袁昊天。
可是,憑她一個人的能力,是不可能做到的。
所以,在這深宮內院,她需要盟友!
論起對袁昊天的恨,還有誰比袁泠傲更深?!立太子的爭端上,皇
帝想立各方面都優秀的次子,可是袁昊天卻極力反對,痛陳廢長立幼
的弊端,堅持要立嫡長的袁泠啟。最后皇帝終于還是妥協了,立了袁
泠啟。
在袁泠傲看來,同樣是袁家的兒子,可是袁昊天從小就對他有陳見
,叔侄二人的芥蒂,或許早在多年前的那柄劍上,就已經結下了。
那一副白綾掛在彩繪雕梁上,柔妃依舊溫婉嫻靜地笑著。
她的手靈活地打著結:
霜兒,你知道嗎?沒有他的被衾,有多冷?
她彎腰搬來了琺瑯彩的圓凳:
霜兒,你知道嗎?沒有他的襄助,后宮的多少冷箭,我哪里擋得住
她把白綾套上了脖子:
霜兒,你知道嗎?在這個皇宮里,根本沒有人是干凈的,你,也一
樣……
她看著母親雙眼爆睜著,那瀕臨死亡的表情,猙獰恐怖。她遠遠地
跪著,沒有撲過去,一動不動,因為她知道,那一切都是徒勞,誰也
救不了她。
娘,或許,你說的這一切都是理由,我不是您,所以我沒有權利要
求您,但是,為什么,在他成功繼位以后,他卻要您為先帝殉葬?!
他讓您去死,您便去死,您就真的這樣心甘情愿?!
您把他當作這后宮里的唯一盟友,所以你把全部都給他。可是,他
卻不是……他在這后宮里,擁有多少盟友,誰又說得清呢?
娘,您活著,您死去,到底得到了什么?您報復了一輩子,卻又是
在報復誰?誰又得到了報復?!
娘,現在,他死了,終于死了,您高興嗎?你們在地下,應該已經
遇上了吧……您說過,您會等他的,奈何橋您不過,孟婆湯您不喝,
一直等著他,等他下去……現在,您等到了,可是,這一切,還有什
么意義呢?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從您的一生,我學會了一個道理,那便是要想不受傷害,就只有比
他們更狠,更毒!狠過他們,毒過他們,才是對他們最有力的報復!
您的死亡,令我一夕之間成長。而今,你的女兒,便要去將他們所
欠我的,連同欠著你的,一筆統統討回來!
我離宮那日,對他說過,我永遠是穩操勝券的那一方。
他問我為什么。
娘,您知道為什么嗎?
呵!因為,我不在乎江山姓什么,可是,他卻在乎,而且,是很在
乎,很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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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眼溪山,怪都似、舊時曾識。是夢里、尋常行遍,江南江北。
佳處徑須攜杖去,能消幾兩平生屐?笑塵埃、四十九年非,長為客!
凄愴的悲涼的歌聲打破夜的沉寂,合著北風的沉鈍蒼挫,入耳來。
泠霜轉過身去,卻見孟良胤依舊半舊儒生袍,一手負在身后,另一
手虛折在胸前,唱著吳地唱腔,一步步向她走來。
“吳楚地,東南拆。英雄事,曹劉敵。被西風吹盡,了無陳跡。樓
觀才成人已去,旌旗未卷頭先白。嘆人間、哀樂轉相尋,今猶昔……
今猶昔……”
長長的尾音,一直拖到了遙遠的遠方,送長風幾萬里。
“好一個‘笑塵埃、四十九年非,長為客!’!先生莫不是也‘近
鄉情怯’了?”泠霜回轉身對著城堞,嘴角輕佻。
“本無鄉,又何來‘近鄉情怯’這一說?!”孟良胤也同她一起,
遠眺涼州城外,萬里雪域茫茫,征戰罷,千里空收,亂白骨!
“本無鄉?這么說來,先生倒是個無根之人了?”泠霜先一設問,
而后挑眉笑道。
“前塵往事老夫已經記不得了……”孟良胤毫不計較她語中譏諷,
徑自長長一嘆。
“是么,一個沒有過去的人,何其瀟灑!先生終是不負個中風骨!
”泠霜冷然一哼,道。
她說完,孟良胤倒是并不急著接話,只悠然一拂袍擺,側臉來略望
了她一眼,微笑自若,道:“老朽本以為,能讓少主至斯的女子,定
然不是凡品,而今看來,少夫人也不過如斯!”
“呵呵。”泠霜聞言,不禁輕笑出聲,轉過身子去,正視孟良胤,
語氣好不咄咄逼人,道:“恕泠霜冒昧,敢問這‘至斯’何解?這‘
凡品’何解?這‘不過如斯’又何解?”
孟良胤也是轉過身來正對著她,迎向她咄咄逼人的目光,不閃不避
,二人就此僵持了片刻,孟良胤終是幽幽道來:“少夫人該知道少主
之過去吧……”
泠霜也不知道他是具體指的什么,段瀟鳴的過去,她自然已經知道
了個大概,于是,含含糊糊地,只略點了點頭。
“老朽隨少主二十多年左右,腆受一聲‘先生’,竊以為,論文治
武功,當今天下三主,無人能出少主其右!”孟良胤說到此處,略定
了一定,覷了一眼泠霜的表情,繼續往下說道:“先說齊主顧皓昶,
敦厚仁德有余,卻膽識魄力不足,三分天下,他手中的國土,論廣袤
不及我方,論膏腴不及周地,十年來夾在兩方中間,抑郁不得志,一
言以蔽之,顧皓昶不是個能守土的國君更遑論開疆!”孟良胤短短數
言,痛陳齊國弊病,完后,見泠霜臉上并無異色,遂清了清嗓子,繼
續道:“再言夫人之兄長。評心而論,周主卻系一位極有雄才大略的
人主。只是,太過剛愎自用,又刻薄寡恩,寵信佞臣,以至朝中吏治
敗壞到了極處!若要究其根本,只能說,他生不逢時!袁泠傲一心想
做秦皇漢武,可惜,如今天下,非秦漢之天下。他空有始皇平六國之
心,卻沒有那個能力!始皇的荒淫暴戾他都有了,卻獨獨沒有那份‘
制六合,御宇內’的能力!他想效漢武帝,肯忍下一時和親之辱,卻
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袁氏江山與漢室江山不同,漢武帝前有文景兩朝
積攢下的雄厚國力資本,后有漢軍勇武,外有衛青霍去病李廣這樣的
千古名將,內有桑弘羊,韓安國,竇嬰,王恢等等諸賢臣,他手中的
江山,是有錢糧盈庫,百萬雄兵在列,可是,袁泠傲卻不是!所以,
雖是志比秦皇漢武,卻永遠也做不了秦皇漢武,也就僅僅止步于一個
‘志’字上!”
孟良胤一番慷慨陳詞,將齊周二國的政治弊病精簡地一一道出,令
泠霜也不得不側目相看。果然,能當得段瀟鳴與段氏上下所有人都拜
服,此人自是有過人的本事,不然,段瀟鳴何以如此仰仗他直道他是
在世張良,而今看來,縱使張子房在世,也未必比得過他去!當年楚
漢爭霸,項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前朝惠帝又何嘗不是重蹈這西楚霸
王的覆轍,有一孟良胤而不用!
“不過話也說回來,古往今來,多少帝王,誰不是心比天高,秦皇
漢武,唐宗宋祖,哪個不是要將自己與他們比上一比,可是,千秋興
亡,又能出得了多少個明君?!為君難,為明君,自然是難上加難!
這幾千年,不也才出了這幾個留芳百世的君王嘛!”孟良胤忽地生出
一番感慨來,也不知是說與泠霜聽,要安慰她,還是說與自己聽的。
泠霜看他廣袖及地,傲立于城堞之前,一手依舊負在身后,另一手
悠然捋著頜下三寸須髯,好一個大隱隱于朝的當今名士,依稀有了幾
分蘇學士當年嘆‘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的氣勢。
“那,依先生看,當今天下,豈非已是段瀟鳴囊中之物了?”泠霜
傲然側目,似笑非笑,凝眸在孟良胤臉上。
孟良胤云淡風輕一笑,拈須輕搖首,道:“那,倒也不盡然。”
“愿聞其詳。”泠霜微一頷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