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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縱然是舉案齊眉

    “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此乃天道循環,生生不息。如今天下
    三分多久,九州百姓疲敝,厭惡了征戰殺戮,渴盼有一位能一統天下
    ,重新締造一個太平盛世的明君出現,歸神州于寧!”孟良胤侃侃而
    談,不緊不徐。
    “段瀟鳴就一定能當此大任了?”泠霜反問道。這一問,既是在問
    他,亦是問自己。
    “當年前晉敗落,一朝而隕,天下群雄并起,爭而逐之,最后由顧
    氏,袁氏,二家勝出平分天下,老主子論德才威望,皆不能與之爭鋒
    相對,遂保留兵力,退居關外,靜觀形式之變,以圖大業。所以說,
    當年與其說是三分天下,實則是兩分。但二十載過去,日月交替,江
    河奔流,上一代比的是開國,這一代比得便是守土開疆。三分天下的
    大格局雖然仍沒有變化,但是,小格局卻是天翻地覆慨而慷了!先說
    袁氏,當年之天下,論三家實力,袁氏首屈一指,但是,卻經營不善
    ,傳到袁泠傲手中,更是江河日下!雖有吳楚沃野千里,錢糧賦稅,
    皆是天下其他各州府無法企及的,但是,吳楚之地卻也脆弱不堪,完
    全不足以爭衡中原!天下無事,則須南自南,北自北,但倘若天下一
    旦有事,那,形式可就完全不一樣了!而今涼州已破,入主中原,就
    只剩下長江一處天險,渡過了江去,那,袁軍可守的關隘就寥寥無幾
    ,段家鐵騎可以長驅直入?!?br/>     “那,若是顧氏和袁氏結為盟軍呢?你們的大業,還是不是這么如
    探囊取物一般地輕巧?”泠霜語氣冷淡,如冰似霜,不含褒貶,無關
    喜怒,
    孟良胤卻陡然噎了聲,雙眸銳利如能透人,盯著泠霜,久久無語。
    “夫人所指,可是齊國賢王顧皓熵?”孟良胤不卑不亢,將顧皓熵
    三個字咬得不輕不重。
    泠霜看了他一眼,并不接話。孟良胤遂繼續說下去。
    “齊國兵權,顧皓熵握了三分之二,早已將其兄架成了空殼。此番
    ,他也早已領兵前去,與袁氏結盟了。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不過
    ,即使再來是個顧皓熵,亦擋不住少主一統天下的雄心?!?br/>     “他在先生眼中,真如神祗一般,無所不能了?”
    “老朽敢問一句,夫人對少主,究竟是何種心思?”孟良胤不答反
    問,急轉而下,忽然就開門見山地問這么一句。
    “恕我魯鈍,先生此言,泠霜不明白?!便鏊叫撵o氣,抬眼看去
    ,不急也不惱。
    “那,老朽再問,夫人捫心自問,是否對少主,是真心坦誠相待?
    ”孟良胤也毫不遮掩避諱,徑直說道。
    “那,先生是不是該先問一句,他有沒有對我坦誠相待?”
    “少主待夫人之心,可昭日月,自與夫人結為連理,少主整個人變
    了許多,少了愁苦,多了歡笑,這些,全都是仰賴夫人之功,請容老
    朽代眾人拜謝!”孟良胤果真停下來,摧眉折腰,對著泠霜鄭重一拜
    ,而后繼續道:“不過,亦是因為夫人,少主如今多了猶豫,處事往
    往無法果決,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老朽也曾年少,也是可以理解少
    主現在的心境。老夫事主二十年,對少主為人品行,再了解不過,少
    主亦是形同一國之君,何時曾對一女子,如此過?”
    “那,依先生的意思,泠霜該誠惶誠恐,感恩戴德咯?”泠霜舉袖
    掩嘴,冷笑一聲。
    孟良胤不顧他嘲諷,繼續說道:“有很多事,是不可以是非對錯來
    衡量的,譬如此番,老朽曾受尊叔父大恩,心中哀慟不比夫人少,但
    是,如果夫人因此而怨恨少主,那少主實在是大大的委屈了!”
    “委屈?想來,總是旁人有無盡的委屈,而這委屈,卻也多半是因
    我而受了,而今,我卻真不知道,何謂‘委屈’二字了。”泠霜聲聲
    冰寒刺骨,出口反駁道。
    “多說無益,少主的心,夫人自能體會得到。只是依老朽所見,夫
    人冰雪聰明,善解人意,定不忍見少主妄自嗟嘆,生生苦惱吧!”
    孟良胤話音剛落,泠霜立即冷笑,道:“先生高看我了吧,我何德
    何能,竟能左右了他!”
    孟良胤深深看了她一眼,低低嘆道:“有沒有這個能力,夫人自己
    心明如鏡,不用我說?!?br/>     城堞之上,松明火把稀稀落落,北風一吹,呼喇喇直響,火光跳動
    ,一片明滅之間,她抬起臉來,正看見孟良胤也從陰影里轉過臉來。
    四目相對,她竟有一瞬的錯覺,看見孟良胤眼里仿佛蘊含了一線殺
    機。她這樣的人存在,無論是現在還是將來,對段氏的皇圖霸業,百
    害而無一利。
    “你們為何不直接殺了我?”泠霜盯著他的雙眼,似要一直看到對
    方心底去。
    “吐一句肺腑之言,普天之下,想取夫人性命者,何其多也!軍中
    眾人亦不乏其數,可是,卻無人敢動夫人一毫一發?!泵狭钾芬环?br/>     說得坦坦蕩蕩,倒叫泠霜暗生佩服。
    “為何?”她問。
    “少主曾親口當著老夫的面,道他與夫人同生共死!”孟良胤語調
    陡然升高,道:“這一句是不是戲言,在夫人縱身跳馬的那一次,您
    就該已經親身領教過了吧?”
    孟良胤忽地翻出前塵往事來,令泠霜猛地抬頭看他。孟良胤仍然是
    攏袖負手,面容清癯,唯余坦蕩。
    “是他請先生來當說客的?”泠霜偏頭側目,有此一問。
    “沒有任何人可以指派老朽。老朽只是一直想尋一個機會與夫人推
    心置腹地暢談一次罷了?!泵狭钾窂陀肿匀粑⑿?,輕輕搖頭嘆道。
    “先生的這份辯才,何輸那合縱連橫說六國的蘇秦與張儀!”泠霜
    似褒似貶,不冷不熱地道了一句。
    孟良胤聽了,卻也不動怒,反而輕淺一笑,道:“恕老朽僭越,夫
    人秉性,過于棱角,尖刻有余而圓潤不足,遇事往往在傷害他人的同
    時,亦將自己深深地傷害。人生本就苦短,何苦活得這么累呢?”
    泠霜心中一痛,不禁微微低下頭去。
    “老朽半生憔悴,儒冠誤身!在這里`顏倚老賣老說一句,既然過
    去是不快的,那記著,留著,也只能徒增煩惱而已,和不痛痛快快地
    任他隨風吹散?隨意坐莓苔,飄零酒一杯,何必非要對過往耿耿于懷
    ?古人有言‘滿目山河空望月,不如憐取眼前人?!闲嘤抟?,身為
    一女子,能得如此一份深情,夫復何求?”
    泠霜靜靜聽完,不再答話,徑自偏開頭去,遠眺四方雪景。那一夜
    ,他,該也是站在此地,目送她出塞的吧……
    “昊天的事,少主有少主的無可奈何,還請您多多體諒他吧?!泵?br/>     良胤將泠霜與段瀟鳴二人之間的癥結看得通透,平鋪直陳。
    “他要平天下,我體諒他,他要攻涼州,我體諒他,就連他要殺他
    ,我亦體諒他,我體諒的,還不夠么?可是,現在,連這一件,你還
    要我體諒他!我的體諒,不是沒有限度的!”泠霜仿佛被戳到了痛處
    ,霍然抬起眼來,眸中凜然生寒,音調低啞,聲聲逼人。
    “如果您真心愛少主,那,您就會體諒他的。畢竟,這不是他所愿
    !”孟良胤不去看她,只看著頭上半鉤弦月,慨然一嘆。
    二人俱是無話,競相沉默。
    夜深得更沉,城樓上忽的一陣躁動,是士兵夜里換防的聲音。
    “回去吧,少主還在行轅等您!”孟良胤長舒一口氣,背手轉身,
    又開腔唱起了辛棄疾的一闕《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
    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
    州路。可堪回首,佛貍祠下,一片神鴉社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
    飯否? ”
    良言已盡,聽得進去聽不進去,就看他們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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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泠霜自幼愛詞勝于詩,宋詞諸人,她卻不同一般小姐愛易安柔婉,
    或是秦少游,周邦彥此類動不動便朝朝暮暮,花花月月的,除卻東坡
    先生之慷慨,最愛者便是這一位辛稼軒了!
    這一闕北固亭懷古,還是當年袁昊天字把字地教她念的。他那時,
    正是‘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的歲月。
    辛稼軒一生為光復宋室奔走呼號,曾親帥五十騎兵就敢夜襲金營,
    且大勝而歸!此般英雄,卻也不言那曹劉,倒來言這孫仲謀。難怪昔
    者曹孟德有言:“生子當若孫仲謀!”
    “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煽盎厥?,佛貍祠下,一片神
    鴉社鼓!”
    孟良胤已經下得城樓而去,但是歌聲,卻依舊未停。
    悲歌擊筑,時而幽咽,時而鏗鏘,散在這無邊夜風里,在皚皚白雪
    上盤桓回蕩。
    泠霜不知不覺,已經淚流滿面。
    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前塵往事如煙蘿。
    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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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已行到西邊的天空,斜斜地垂著,約摸已是寅丑交替時分了。
    泠霜步下了城樓,看見霍綱依舊站在背風站在那里,守在馬車旁,
    正仰頭望向她。
    “不是讓你去休息包扎傷口么?還站在這里做什么?”泠霜一看他
    胸前,殷紅的血滲出來,在胸口污了一片,如今已經風干成了暗紅色
    了,在火光下也看不太仔細,只覺是黑壓壓的一片暗色。
    “只是皮外傷,不礙事?!被艟V略一彎腰,身形流暢,毫不似受了
    傷。
    “你若是以為欠了我,那,今日你救我一命,算是還清了!以后不
    要做這樣的事,我不會承你的情!”泠霜看都未看他一眼,徑自越過
    他上了馬車。
    “保護漢妃是屬下的職責,大汗既然命屬下負責您的安全,那,屬
    下自然有義務要將您毫發無傷地送回去!這是責任,無關其他!”霍
    綱依舊躬身,臉上沒有表情,不卑不亢。
    馬車緩緩啟動,車內再也無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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