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瀟鳴也不知道是發現事有蹊蹺還是怎的,竟提早回來了。
他剛到軍營,見過了孟良胤,就快馬進城來了。所以,還沒等得及
通報給泠霜知道,段瀟鳴已是怒火沖天,直朝后邊而來。
春兒剛煎好了藥,正端著盤子站在床邊,要叫泠霜起來喝藥,誰知
門‘砰’地一聲就被一腳踹開,春兒心下一驚,正要大叫,卻看見是
段瀟鳴轉過屏風進來,當下一顆懸到半空的心又重新安回了心窩里。
臉上一喜,剛想行禮,卻不防段瀟鳴一個箭步上來,看到她手中端著
的藥碗,還沒等她說話,劈手奪過,狠命往地上一砸,瞬間藥汁與碎
瓷四濺開來,嚇得春兒愣在當場,動也不敢動,連大氣也不敢出。
她還從沒見過段瀟鳴這么大發雷霆的樣子,完全嚇呆了。
“滾!”段瀟鳴冷冷睇她一眼,咬出了一個字。
春兒大駭,嚇得臉上都沒了血色,看了看泠霜,依舊沉靜地闔著目
,仿佛還在安睡,恬然祥和。她看了看地上一片狼藉,卻連收拾的勇
氣也沒有,頭也步回地徑直跑了出去。
段瀟鳴這次的火動得著實大,方才一回到軍營,連孟良胤的面子都
駁了,當場翻了臉,又馬不停蹄沖到這里,想來是怒上加怒,咬著牙
沖泠霜吼道:“我走之前是怎么說的?!你又是怎么答應我的?!”
泠霜仍舊閉目躺著,不動不語。
段瀟鳴氣極,猛地將她身上的被褥一下全掀到了地上。
泠霜身上的傷口正在開始結痂,一穿了衣物,血肉便粘連到衣服上
,穿的時候痛,脫的時候更痛,所以,只得干脆什么都不穿了。段瀟
鳴這一掀,猝然間就將這斑斑駁駁縱橫交錯的一下子全部明明白白地
掀到了眼前。
看著眼前這模糊一片的身軀,縱使是盛怒之下也不禁倒抽一口冷氣
“是誰動的手?!說!”段瀟鳴右手緊攥成拳,狠命一下擊在床板
上,帶得泠霜整個人跟著一震。
“說!”段瀟鳴恨極,伸手狠狠扼著她的下頜骨,迫她睜開眼來看
著自己。
泠霜終于逃避不得,緩緩睜開眼來看他,看著眼前這個雙眼通紅,
發絲微亂,連戰甲都未顧得上脫的男人,下巴上青青的一片胡渣,眼
淚止不住地落了下來。
“你的眼淚起不了作用!”段瀟鳴松手放開了她,冷聲道。
泠霜仍舊是一個字也不說,只是看著他流眼淚。
段瀟鳴看著她這個樣子,又怒又痛,霍地一下站起身來,怒道:“
你以為你不說,我就沒有辦法了?!”言畢,抬腳就要往外走。
“盎,我疼……”
他轉身離去的那一剎那,她終于開口說出了第一句話。
甲胄寒光,一片鏗鏘聲里,她的聲音疲軟虛弱,極輕極輕,險些完
全要被這冷鐵的嘈雜蓋去。
她哽咽著聲音,如泣如訴,低低的一句,仿若一聲微微輕嘆,可是
,卻偏偏足夠他聽見。
盎,我疼。
只有三個字,可是,這三字卻如有千鈞之力,驟然壓到他心上,壓
得他透不過氣來。來的一路,他已是下了千萬般決心,無論她說什么
,他都不會原諒。他已做了千萬種假設,假設她會說什么,會做什么
,可惜,卻獨獨沒有這一種……
她只說了一句,她疼。
她對他說她疼……
這是她第一次對他說‘疼’這個字。
疼,多尋常的一個字,普通人一日都要說上好幾回,可是,她嫁給
他三年了,第一次,喊‘疼’。
多輕巧的一個字,本是極簡單極簡單,隨口便能說來的,可是,今
天,他頭一回聽她念這個字,才真正了解了這個字。
原來,這,才是真正的‘疼’!
真的,可以這樣疼……
“你這是何必……何必!”段瀟鳴自出生以來,第一次覺得自己是
這樣無用,這般無助!他連轉回身去看她的勇氣都沒有,只是佇立在
那里,然后一點一點蹲下去,只覺得全身的力氣如抽絲剝繭一般瞬間
離了去,而他自己也像是蠶繭里那只無力挽回狂瀾的睡眠中的蠶。
方才臨去前,他與孟良胤撕破了臉,赤紅相抗,最終,還是他噎了
聲。
孟良胤最后的那句話一直不斷地縈繞在他耳畔心頭,已成了魔音,
揮之不去。孟良胤說,沒有她,全軍不可能安然過江,若是強渡,勝
算幾乎只有兩三成,他,敗不起!因為如今已經勢成騎虎,他若在長
江防線大敗,即使袁軍不來反擊追殺,顧皓昶也會來趕盡殺絕,到時
候,他連退路都沒有。
他知道孟良胤說的對,他知道,不管他讓不讓她去,她都會去。她
不會讓他身陷險境。可是,她又有沒有想過,難道,他就能眼睜睜看
著她去一身犯險?
他知道江山是從血雨腥風里殺出來的,他知道一將功成萬骨枯的道
理,他知道能舍常人之所不能舍,方能得常人之所不能得……他知道
,他全都知道……
可是!為什么是她!為什么偏偏是她!叫他怎么忍心!
“為什么是你,為什么偏偏是你?!只要是旁人,無論是誰……無
論是誰……”段瀟鳴跪在地上,雙手握拳不住地捶打著地面,聲音一
陣陣哽咽。
“春天到了,西湖邊兒上的楊柳都發芽了,你不是才說要陪我去游
西湖嗎?我如今先到那里等著你,也好防著你賴賬不帶我去……”泠
霜看著他頹廢的背影,眼淚簌簌而下,臉上卻強自笑著,似嬌還嗔地
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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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四月里,泠霜身上的傷痕都好的差不多了,結痂處的死皮都紛
紛脫落,露出里面新長的粉色嫩肉。孟良胤也不知哪里尋來的秘方,
專為她配了幾種膏藥,每日不同的傷痕用不同的膏藥抹,結出的疤痕
顏色不一,有的已然變白,像是三兩年的舊傷,有的就是新嫩的粉色
,一看便知是才傷的。
這樣的機關算盡,無非也是為了泠霜此去能夠勝算大一點。
孟良胤這盤棋,早在很久以前就開始布局。他派了一大批的人分散
到各地去造謠,說袁泠霜自嫁給段瀟鳴以后,日夜受盡折磨,其實早
已不堪承受而瘋了。
涼州城的時候,泠霜發髻散亂,身著嫁衣在城門樓下呆立凝望袁昊
天首級的事情,也被作為有力證據之一,傳得繪聲繪色。再加上那時
候本身就有許多百姓圍觀,更多了無數‘目擊者’的見證。畢竟,老
百姓誰也沒有見過袁泠霜,忽然間就看見她這幅樣子,認為她瘋也是
理所當然的。
如今天下局勢不明,袁泠霜本就是風口浪尖上的人物,再加上孟良
胤的‘苦心經營’,街頭巷議的捕風捉影,沒多久,大江南北就盛傳
袁泠霜受段瀟鳴殘忍虐待而致瘋的消息,甚至不少人議論她早已經被
迫害致死,如今隨軍跟在段瀟鳴身邊的那個其實不過是他們找來的替
身,之所以如此,只為了在攻城時多一張‘籌碼’在手。
總之,袁泠霜生死之謎已經完全占據了民眾的視線,成為茶余飯后
的第一談資。風聲很快便傳到了臨安。故去的臨安百姓,因著那些宮
闈里或有或無的幾件往事,對袁泠霜沒有什么好感。而今,聽聞她‘
客死異鄉’了。倒不免感傷起來,為這位袁氏王朝唯一的金枝玉葉的
的公主而惋惜。
汪重是臨安皇宮里的大總管,他本是晉惠帝手里的司禮監秉筆太監
,識文斷字,深得器重。自古宦官們都愛結交大臣,那些位高權重的
,尤甚。所以,在泠霜之父還是太尉的時候,汪重便投靠到了袁氏門
下。后來袁氏得了三分天下,從朱雀大街的太尉府搬進了皇宮,那汪
重便因‘護駕有功’,一路扶搖直上,坐上了內廷大總管的位置。
汪重是個極善于察言觀色,溜須拍馬的小人,當上了總管之后,一
直忙著拉幫結派,排除異己,這些都讓當權者極為不滿。
后來,汪重見自己日益遭到天子嫌棄,害怕自己遲早一日要地位不
保,便急著尋找靠山。當時的袁家一共有三個孩子,皇長子袁泠啟,
皇次子袁泠傲及皇長女袁泠霜。
兩位皇子皆是先皇后嫡出,而且皇帝對次子極為偏私,奈何袁昊天
與一班老臣誓死力薦立袁泠啟為儲君,以‘長幼有序,立長,立嫡乃
是祖宗家法,不得輕易更改’為由,極力反對皇帝立次子為太子。
袁泠啟當了太子以后,對皇叔袁昊天幾乎言聽計從,感恩戴德。袁
昊天之流素來看不上汪重這等見風使舵的閹奴,所以連帶著袁泠啟也
厭棄他。
此時汪重方感到不妙,他已經遭到了老皇帝不滿,現在這個太子還
沒有繼位就對他有這么深的成見,待他日后繼位為帝,那還了得?!
還不活剮了他?!
于是,千思萬想,算來算去,也只剩下一個被冷落在旁的皇次子。
汪重最后終于下定了決心拉攏袁泠傲作為手上的王牌!
合作自然要拿出誠意來。為了取得袁泠傲的信任,汪重開始動用手
上的人脈和物力,為袁泠傲造勢。一經汪重的幫助,袁泠傲的羽翼便
開始豐厚起來,在朝中漸漸植起了自己的黨羽,與袁泠啟分庭抗禮。
汪重更是借用了一切機會在皇帝面前詆毀太子和袁昊天,說太子留
戀青樓,荒淫無度,不堪為國之儲君,說袁昊天出入內廷頻繁,有私
通之嫌,擁兵自重,造反之心,昭然若揭。
經過多年的太子廢立之爭,最終以袁昊天一派失利,袁泠啟被廢而
告終。
自袁泠傲繼位以來,汪重仍舊當他的大總管,比之先代,有過之而
無不及,權勢如日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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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春四月,滿城□□宮墻柳,宮里宮外,姹紫嫣紅開遍,芳菲無盡
昨夜急來一場春雨,打得一地落紅,本是極好的顏色,不過一夜功
夫,就瞬間蕭條了下來,倒是院里的那幾株芭蕉,淋了雨,越發綠的
發亮。
半下午的時辰,皇帝與后妃們正在歇午覺,整個內廷都安安寂寂的
,太監宮女們來來往往,各忙各的差事,秩序井然。整個御花園,仿
佛沉睡了一般。
忽然,一個小太監風風火火從定華門進來,一溜煙小跑著穿過御花
園,徑直入了章順門,直奔皇帝的寢宮。
今日皇帝沒有歇午覺,所以汪重此刻正侍立在殿內,陪著皇帝逗鸚
鵡。小太監躡手躡腳地進到殿里,遠遠地立著,朝汪重遞了個眼色。
汪重見了,見皇帝逗得高興,便輕輕挪了出去。聽小太監低語了兩
句,便叫他退下。
“什么事兒啊?”袁泠傲拈著一柄銀質小勺,給鸚鵡籠的水槽里舀
了幾勺清水,意態悠閑地問道。
“回皇上,出事兒了。”汪重聲音不輕不重,弓著身子,拂塵搭在
臂彎里,覷了皇帝一眼,答道。
“說!”袁泠傲嘴角依舊噙著淡淡的笑意,專心致志地逗著那鸚鵡
,涼涼地丟了一個字出口。
“是!”汪重躬身應了一聲,背過身去,將拂塵一揮,侍立在殿內
的宮女太監便齊齊躬身行禮,有條不紊地魚貫退出去。汪重上前了兩
步,走到離皇帝丈余處駐步,不緊不徐地道:“外間盛傳,長公主她
,瘋了!”
汪重看著皇帝的手略微一滯,而后又繼續安閑地飼喂鸚鵡,心中思
度了一下,便又繼續道:“也有人說,長公主已遇不測!不過,這種
說法并不可信,所以,請陛下放心。”
汪重說完,復又深深一拜,垂首立在那里。
“放心?”袁泠傲忽然反詰一笑:“三年里,你安插過去的人,要
不就是敗露了身份,要不就是音訊不明,就連瓊素也是一年多沒了消
息,那么多人,竟連一個有用的都沒有!你竟還有臉叫朕放心?!”
袁泠傲霍地將手中的小銀勺猛力擲向汪重,小銀勺打在他身上,又反
彈落到地上,尖利的金屬聲劃破寢宮的寧靜,嗡嗡地縈回在耳邊。
“沒用的東西!沒用的東西!”那鸚鵡似乎也受了驚嚇,撲騰著翅
膀,接連叫道。
“奴才該死!請陛下責罰!”汪重微微顫顫地跪下來,連磕了兩個
頭,道:“請陛下再給奴才一次機會,奴才定將功折罪。”
“將功折罪?!哼!你連半個人都沒有插到她身邊,現在連她真瘋
假瘋都弄不清楚,你還要怎個將功折罪法?!”袁泠傲陰狠一笑,冷
冷質問。
“老奴該死……老奴該死……”汪重跟在他身邊這許多年,自然深
知他的脾氣,知道在此刻,萬不能駁他的話,只能一個勁地磕頭告罪
“我看你確實老了,不中用了!”袁泠傲冷冷一拂袖,站著居高臨
下睇著他。
汪重只是默然跪著,大氣也不敢出。
緩了片刻,袁泠傲叫他起來,忽然問道:“沈懷忠的家眷你都安頓
好了?”
汪重不解他為何忽然問起這個,但是不敢含糊,立刻答道:“按照
陛下的意思,都安頓在沈府,等閑不得進出半步!”說到這里,汪重
忽然壓低了聲音,道:“奴才暗中派了人盯著,絕出不了差錯!”
“嗯……”袁泠傲淺淺點了下頭,道:“沈懷忠事母純孝,諒他也
不敢怎樣!”言罷,草草在殿內踱了幾步,道:“你去沈府頒道旨意
,封沈老夫人為靖國夫人,再加賜些東西給他的妻室。”
汪重此時方才會過意來:沈懷忠昔年為袁泠霜近身侍衛,前日戰報
傳來,道如今段軍正準備渡江前去攻打金陵。當年沈懷忠對袁泠霜的
忠心,有目共睹。正巧在這個時候傳出袁泠霜瘋癲的消息,雖不知段
瀟鳴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但是,若是他真的用袁泠霜性命要挾,沈懷
忠怕不會坐視不管。且不論事實如何,但是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為
了確保金陵鞏固,袁泠傲此時加封沈府內眷,不僅是給沈懷忠敲一記
警鐘,更是做給滿朝文武看的一種姿態,這些是明面上的,可是,袁
泠傲素來心機深沉,這一舉,怕也有試探袁泠霜真瘋還是假瘋的意思
在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