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重素來對袁泠傲的心機之深暗中嘆服。他大半輩子,身歷三朝,
從前晉惠帝到當(dāng)今這位,見過的達官貴人何止千百,哪個不是謀算在
胸,機關(guān)算盡,可是,卻哪一個都及不上眼前這個不過年方而立的青
年帝王!想到此處,背后不知不覺已經(jīng)被冷汗浸透了。
“你還杵在這里做什么?!還不快去!”袁泠傲冷冷回看他一眼,
道。
“是!奴才告退。”汪重趕忙伏地一拜,跌跌撞撞退了出去。
袁泠傲面色略略緩和,袖手站在原地,望著殿外明媚的日光,眼神
空洞,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只鸚鵡低頭啜了幾口水,兀自在架子上折騰起來,時不時地撲騰
下翅膀。像是不甘受到冷落,那鸚鵡忽然昂起頭,叫道:“二哥哥!
二哥哥!”
袁泠傲果然回過頭來,緩步踱到鸚鵡架旁,伸手輕撫過它身上五彩
斑斕的羽毛,輕輕笑出聲來,道:“你也想她了?是啊,她都離家這
么久了呢……不過,別急,咱們的小霜兒呀,馬上就要回來了!”
說完,獨自對著鸚鵡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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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天過去,局勢也越來越危急。
孟良胤在長江北岸四處招募船只,全力籌劃大規(guī)模渡江。
五月間,段軍攻占浦口,正式與金陵城隔江相望。
正當(dāng)兩軍對峙于長江兩岸,泠霜身上的傷好的差不多了。段瀟鳴事
后冷靜下來,卻也不肯孟良胤對她下此毒手,孟良胤只是語重心長地
告訴他,這是泠霜自己堅持的。
知曉真相后,段瀟鳴越發(fā)心苦,只擁著她連聲嘆‘何苦’!
泠霜伸手輕揉他眉間皺痕,溫婉微笑,道:“做戲總也該真些,不
能太不像樣子了,連自己都騙不過,怎去騙人?”
大軍渡江之日,便是他二人離別之期,所以,自進駐浦口以來,段
瀟鳴即使再忙,也堅持每天陪著她幾個時辰。每天離開寢帳,總覺得
有一肚子的話還沒有跟她說,可是,每天一回寢帳,又覺得千言萬語
全都說不盡,道不明,總覺得只要這么靜靜地看著她,就是一種幸福
,一種無以言喻的幸福。這種幸福,簡單而不蒼白,只是他每日回帳
,那掀簾的一瞬,就可以看見她轉(zhuǎn)過頭來對他微笑,那微笑,溫和恬
柔,不需要說什么,不需要做什么,只是這樣,看看她,就足夠了。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此時無聲勝有聲’了吧……
縱使百般不情千般不愿,離別的這一日,也總是要到的。五月二十
三日,子時,段軍自長江北岸浦口,百艘戰(zhàn)艦齊發(fā),趁著夜幕做掩護
,悄悄駛向了對岸。
根據(jù)孟良胤與段瀟鳴一同制定的策略,將二十艘戰(zhàn)艦分成五隊,分
四路一齊登陸,戰(zhàn)艦后方各尾隨二三十艘為數(shù)不等的民用小船,裝載
兵力。為了能盡快突圍登陸,他們特意把戰(zhàn)線拉得老長,就為了能將
沿江守軍的兵力分散開來。
先頭營悉數(shù)精銳裝備,鐵甲鋼盾,上岸之后做成人墻,抵擋亂箭,
確保后續(xù)船只上的兵勇安全登岸。這一戰(zhàn),段軍足足投了十五萬兵力
對抗袁軍在石頭城的八萬守軍,下血本攻占石頭城。
整整一夜激戰(zhàn),至破曉時分,袁軍終于抵不住段軍的連番強攻,退
守到鼓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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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城中朱門大戶得知外城已經(jīng)被攻破,震驚之余,連忙收拾細軟
,拖家?guī)Э谕咸颖肌ER安城早已戒嚴,不讓外來百姓入城,于是官
宦富賈全數(shù)舉家往蘇州一帶奔逃。尋常百姓見達官貴人們?nèi)紬壋翘?br/>
了,知道金陵城守不住了,個個都人心惶惶,有能力的,都投親奔戚
逃命去了,實在沒處可去的,也都忙著囤積糧食,以防大軍圍城。
金陵城里,一時間人人自危,大軍攻城的消息傳的滿城風(fēng)雨,闔城
上下,亂做一團。
沈懷忠在前線一夜激戰(zhàn),才回到軍帳,連氣也未及喘一口,又緊急
召集所有將領(lǐng)部署下一道防線。正與諸將討論,帳外響起了女子的哭
喊聲。沈懷忠心中本就憋著一股氣,不由猛拍了一下桌子,大步往外
走去。諸將都知道他此刻心情之惡劣,也都尾隨著跟出去,看看到底
是誰敢在這節(jié)骨眼上火上澆油。
“懷忠!”今歡一見沈懷忠走出來,如蒙大赦,掙開了拖住她的兩
個衛(wèi)兵,一下子撲到他面前跪下,喊了一聲。
“你怎么還在這兒?!不是叫人送你回臨安了嗎!”沈懷忠一見是
她,臉色更加難看,看著左右人尷尬的臉色,不禁更氣上幾分。
“我不回去!我知道公主也來了,就在城外,你別趕我走,求求你
!求求你!”今歡的個性,素來倔強要強,等閑不肯哭得一聲,可是
,今日,卻當(dāng)著他的面,泣不成聲,更跪下來對著自己連連叩頭。
“歡兒!你起來!”沈懷忠看著她額下一方泥沙地被她磕出血跡來
,心中一緊,連忙彎下身子一把扯了她起來,看著她磕破的額頭潺潺
流著血,甚是不忍心,遂放緩了聲調(diào),溫聲勸道:“聽話,這里太危
險,回臨安去!公主不會有事的,我可以向你保證!”
“不!我不回去,讓我留下吧,我知道公主她不好,很不好,既然
不能讓我出去,那,至少不要趕我走,好不好?!這么多年我一直在
你身邊,一步也沒有離開過,現(xiàn)在是你最危險的時候,我不會離開你
!我要留下,留在你們身邊!”今歡牢牢地抓住丈夫的袖口,怎么也
不肯松開。
“好!你留下。”沈懷忠知道現(xiàn)在即使送她回臨安,她也會日夜寢
食難安,既如此,不如就讓她留下。
“但是,有一個條件,”沈懷忠伸手胡亂抹了她的眼淚,又道:“
不準亂跑,更不準私自偷偷出城,明白嗎?”
“好!只要讓我留下,什么都成!”得到了保證,今歡放心地點點
頭。
這廂沈氏夫婦舉手長牢牢的一幕上演,那邊城上卻飛馬來報,段軍
又來攻城,而且,還綁了長公主在陣前!沈懷忠與今歡俱是大駭,互
看一眼,忙飛奔城樓而去。
“公主!真的是公主!”今歡緊緊跟在丈夫后面,趴在城堞前往下
一望,果見泠霜發(fā)髻凌亂,衣衫邋遢,被縛了雙手,正被兩個衛(wèi)兵押
著。
沈懷忠一早便看見了,緊緊地抿唇不語,只將握劍的手緊了緊,皺
眉望著城下,四處搜尋段瀟鳴的身影。他雖然從未見過那人,可是,
聽人描述他的相貌早就不下百次,臨安城皇宮里,還有他的畫像,是
袁泠傲專門讓宮廷畫師畫的,就懸在他的御書房里。有時候,他真的
想不通袁泠傲到底在想什么。
一圈下來,未見段瀟鳴蹤影,沈懷忠心下已經(jīng)生疑,不知道他們意
欲何為。
“懷忠!”今歡回頭看向丈夫,眼里激動地涌上了淚光。她多么想
說‘你救救她’,可是,她不能,因為,他們?nèi)齻€人,早已不是當(dāng)年
的公主,侍衛(wèi)與宮女,她的夫君如今不是一個人的侍衛(wèi),生死都只為
一個人,而是這金陵城里數(shù)十萬百姓的侍衛(wèi),他做的每一個決定,都
必須對滿城的百姓負責(z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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泠霜跪在滾滾沙塵里,她仰著頭,望著那城頭上,沈懷忠一身明光
鎧,傲然頎長,今歡站在他身邊,默然長立,多么般配的一對璧人,
她早說過的,將今歡給任何人,都不能讓她放心,只有將今歡給了沈
懷忠,她才能放心。
看著段瀟鳴騎著高頭大馬從后面緩緩而來,他的親兵跑過來給她松
了綁,泠霜嘴角噙起一抹淡到若無的微笑:歡兒,懷忠,多年不見,
你們,可好?
她不敢回頭去看段瀟鳴,她怕多看他一眼,她都會怯步。所以,一
得松綁,她便如疾風(fēng)一般向前沖去,嘴里只撕心裂肺的喊著一句:“
二哥哥,救我!”
段瀟鳴形容冷峻,雙手死死地握著弓箭,她已跑出百丈之外,一路
呼號,所有人都看著這個傳說中已經(jīng)發(fā)了瘋的公主。他此刻似乎已經(jīng)
麻木了,什么感覺也沒有,只是覺得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真切
“少主!”孟良胤看他恍如身在夢中,忍不住低聲喚他一聲。
段瀟鳴狠狠一閉眼,猛地睜開眼睛,同時搭箭上弦,一根三棱羽箭
剎那間離弦,‘咻’得一聲,射了出去。
“公主!”所有人都被這一幕驚呆了,今歡更是忍不住大叫起來。
待她轉(zhuǎn)身看向丈夫時,哪里還有他的身影!
泠霜笑了。
世人皆知道顧皓熵的箭法,百步之內(nèi),可以分毫不差地中標。但是
,他們卻一直不知道,段瀟鳴的箭法,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今日這
一箭,許是成敗的關(guān)鍵,她不知道,他在拉弓的時候,手是不是會抖
?心是不是會抖?但是,她卻知道,他一定會射準,不偏不倚,差之
毫厘,那便會要了她的命!他為這一箭,已不知練了多少次,必然不
會失手!
冷硬的金屬,帶著厚積薄發(fā)的力道,從他的指尖,射進她的身體。
痛,很純粹,很沉重,很短暫……
她清楚地聽見了箭頭刺進肉里的聲音,很優(yōu)美的調(diào)子……便似用蒲
草最纖韌的葉片刻進骨里……
她覺得自己的呼吸瞬間變得艱難,背上依稀有溫?zé)岬囊后w流下,她
知道她應(yīng)該繼續(xù)往前跑,可是,她好累,累的全身虛脫了一般,使不
出一點力氣,她還是勉強地站著。
直到耳邊傳來‘吱吱呀呀’綿長蒼挫的聲音,泠霜才終于放心地倒
下,因為,她看見幾步以外的城門隙開了一條縫。
呵呵,懷忠,你還是如三年前一般固執(zhí)。我說過,你救不了我的,
三年前如此,三年后亦然。可是,你卻總是不肯相信,不肯服輸,總
要拼一拼!真不知道你是執(zhí)著,還是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