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是啊,已經三年。
三年前,也是花開時節,春風藹然,她成全了袁泠霜的離去。
皇帝寢宮的內室里,燈火昏黃,還是如一個孩子一般的袁泠霜,望
著忽然闖入的她,雙眼全是驚恐與惶然,她的眼角猶帶了淚痕。
袁泠霜是美麗的。從她出生開始的那一天,就注定她是美麗的。十
五歲,身量都還未曾長足,嬌俏里帶著濃濃的青澀,遇事也不夠沉穩
練達,比如,此刻。
鄭婉芷在心底輕嘆口氣,至少,她應該站起身來,行禮,像平常那
樣,不讓周遭的奴才們更看輕了她。可是,她沒有。是的,十五歲的
孩子,還是這般單純,單純地表達她的驚慌失措。
皇帝的眼眸,一如既往地犀利。即使,他已經被飼毒了一年多,已
經病入膏肓,口不能言,只能這樣躺在龍榻上,看著自己的垂老的身
軀一天一天腐朽,直到死亡。
她真的不知道,她的丈夫是仁慈還是殘忍,用這樣的方式,依舊留
著這個茍延殘喘的老人。也許,是為了那點淡薄如水的父子之情,亦
或者,他還不敢,不敢就這樣叫他走,怕朝中有人還不服他!總之,
老皇帝還躺著,躺在那里,喘息……是的,除了喘息,她不知道他還
能做什么,正如他想挽救這一段孽,挽救他的兒子,即使,這個兒子
要奪去他的性命,奪去他的權力,奪去他帝王的尊嚴,但是,他還是
想要挽救他。
還有,便是他的女兒。老皇帝是愛他這個女兒的,至少,鄭婉芷是
這么認為的。袁泠霜的血統,是袁家最丑惡的一段隱秘,誰也不敢去
觸及。她真正的父親是誰,也只有袁家人自己知道,可能,連袁泠霜
都不知道。但是,老皇帝真的是打心底里愛護這個女兒的。
就憑他在袁泠傲使盡了所有方法都沒能讓他交出來的副璽,卻因為
袁泠霜,他拿出來了,在他已經近乎全身癱瘓的情況下,完成了那一
道允婚的詔書。
老皇帝的雙眼深深地凹陷在眼眶里,幾乎就像骷髏,能看得清眼眶
骨的輪廓。父女倆,就這樣,以不同的眼神,望著她。
皇帝是那么鎮定,仿佛,他早已知道,她必定會幫他們的一樣。
事實亦是如此,她的確一定會幫。她是袁泠傲的妻子,是大周的太
子妃,馬上將是皇后,無論是何種身份,她都不會允許任何人,任何
事,在她的丈夫,在她所冠有的夫姓上抹黑。平常百姓家都不會容忍
悖逆倫常,何況,是天家!
這個宮廷里,只有她有能力把這封詔書送出去,送達到她父親的手
上,也只有她父親站出來,這道詔書才能有人信服,袁泠傲才不敢不
從。一切,是如此天衣無縫。
那夜,皇帝床榻前的那一架千葉燈的光似乎格外地亮,照著袁泠霜
的臉,也格外清晰。或許,真的是所有人都錯了,錯把她一直當成了
個孩子,因此沒有去注意,那孩子,亦是一個傾城絕世的美人,她已
經不再是孩子,而是一個女人,一個足夠讓男人動心的女人,袁泠霜
,是一帖藥,不,或者說是一味毒更確切些,一味惑人心智,使人瘋
狂的毒。
那年她回府省親,還是在父親的小書房里,平時沉默寡言的三弟忽
然在眾人沉默的間隙,說了一句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話:“我想求尚
定安公主。”
沒有人說話。
眾人仿佛都沉睡在夢里一般。直到父親一掌摑去,響亮幽沉的一記
,打在三弟的臉上,也打醒了她。
三弟的思想永遠單純,他以為袁泠霜既然不嫁顧皓熵了,那一定會
在本朝的權貴中選出一個世家子弟來當駙馬。他喜歡袁泠霜,娶了她
,不僅隨了自己的愿,而且能為家族帶來利益,所以,才父親與各位
叔伯嚴肅地思考權衡家族命運的時候,他極富熱情地提出了自己的觀
點。
“你這輩子都別想!趁早打消了這個念頭,不然,我們全家都得被
你害死!”父親花白的胡須顫得不輕,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可見
他這次的怒火有多大。
鄭婉芷當時心里卻只有慶幸,慶幸她一向單純沖動的三弟是在這里
第一次說出的心里話,而不是在宮廷的宴飲,或是金鑾殿上,那樣,
鄭家,就真的要大禍臨頭了。
他只知道袁泠霜不嫁給顧皓熵了,可是他卻不知道,袁泠霜為什么
不嫁給顧皓熵了……
那一道詔書,一直都藏在她身上,幾經輾轉,終于瞞過了袁泠傲耳
目,送到了她父親手上。
那一夜,她將詔書疊好,放進袖里,對著病榻上的皇帝一拜,轉身
離去的那刻,袁泠霜忽然站起身來,叫了她一聲:“鄭姐姐!”
她沒有轉過身,只是略停了一停,靜佇在那里,閉上了眼睛。自從
她進宮以來,袁泠霜一直喚她做‘二嫂’或是‘太子妃’,再也沒有
叫她一聲‘鄭姐姐’。
似又回到了當年,垂髫之齡的那個小女孩,總是漂漂亮亮地,梳著
兩條小辮,胸前掛著‘長命百歲’鎖,小繡鞋的后跟上,還各縫了一
對小金鈴鐺,老遠老遠,就讓人知道她來了。有的時候,她也會跟著
她兄長們過府來,跑到后院里跟她們姐妹玩,奶聲奶氣地喚她們‘鄭
姐姐’。她沒有妹妹,總是把她,當作自己的妹妹。
她幫她這個忙,其實,也是在幫自己。她不甘心就這樣失去自己的
丈夫,在還沒有得到之前,就這樣輸了。袁泠霜在這里,對誰都沒有
好處,唯一可以挽回現在這個局面的方法,就是將她送走!給她一個
機會,也是給自己一個機會。
她知道,袁泠霜總有一日要回來的。從她十五歲的眼睛里迸發出的
強烈的怨憤,幾乎使人不敢去迎視。當她回來的那一日,或許,就是
她報仇雪恨之時。
這是一場豪賭!她賭上她的驕傲她的智慧她的一切,可是,沒有想
到,她這么快就回來了,只用了三年,就回來了,而且,她的回歸,
伴之以國破傾城!
她敗了,敗在了輕敵。她沒有想到,當初那個只知道用驚恐的眼睛
望著她的小女孩,只用了三年時間,就可以收服段瀟鳴這頭狼!她更
沒想到的是,三年的時間里,她不僅沒能挽回她的丈夫,反之,讓他
比從前更厭惡和憎恨她……
皇后,她不知道,除了這個身份,她還剩下什么……剩下什么?
今日,隔著三載流光,她有一次站在了自己面前,這般笑著,喚她
一聲‘鄭姐姐’。多么滿載回憶的稱呼呃……可惜,她已經忘了,都
忘記了……
猶記那年 ,雷鋒塔下,碧草茵茵,游人如織,哪一個不是身份貴重
的大家千金,如花美眷,寶馬雕車,幾乎引起臨安百姓的轟動。
花一般絢爛的年紀,如同當時的那耀人的日光,肆無忌憚的笑鬧。
泠霜還是個半大的孩子,一番戲言,謔斷諸人的歸宿,誰知今日,卻
成箴言。
她是皇后,是當朝國母,袁泠傲可以縱容她‘失憶’,可是,她卻
不能!
即使是絕路,她鄭婉芷依舊得往前走,懸崖絕壁,這一步,終是得
邁出去。
粲然地仰著頭顱,她終究回以一笑:“此話,應該是本宮問長主才
對!”
袁泠霜站在那里,花移影動,點點細碎的陽光透過樹葉茂密的層理
落下來,斑斑點點地灑在她身上。歲月蹉跎,褪去了她一身青澀的外
衣,如一只破繭而出的蝶,撲扇起痛苦中煎熬磨出的雙翼,長身臨立
,翩然如欲乘風歸去。
“好不好,也不是我說了,就算的。”她笑著,說道。